一

我是在一間空屋子里遇到葉珍的。

當(dāng)時我正在走迷宮。每條過道都很單調(diào)，至多可以容納兩人并行，墻上貼著壁紙，那種磚石圖案的復(fù)古壁紙，摸上去很滑也很虛假。過道里燈光黯淡，我邊走邊思忖經(jīng)營迷宮生意的種種利弊，這地方不需要雇員工，投資成本不高，壘好墻裝上監(jiān)控再從網(wǎng)上淘些立體墻紙，一切就都搞定了。它的弊端是絕大部分游客只會玩一次，像我這種玩兩次的一定是閑得蛋疼。進入迷宮前我萬分無聊，女友非要坐旋轉(zhuǎn)木馬，得排很長的隊，那東西不僅傻還暈，我說：突然很想走迷宮了，你能不能自己坐木馬。女友說：好，你走迷宮去吧，這邊估計還得再排一小時。

我本打算以走迷宮的理由自己待會兒，可女友在隊列里頻頻張望，她的目光讓我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走進入口。迷宮老板是個禿頭，他指了指桌子上的二維碼說：十五元。我說：不進去，在你這坐會兒收錢嗎？他詫異地看著我，手里發(fā)出聲音，我以為他在攥拳，其實他在盤文玩核桃。老板說：是小本生意，出口送氣球自己拿就行。我笑了：和你開玩笑的，迷宮我上次走過，那個賣氣球的是你老伴兒，氣球上還印了迷宮宣傳畫。說完，我掃碼支付。

從小到大算上這次，我一共走過六次迷宮。我很確定是六次。昨晚收拾書房我無意間找到了一本小學(xué)日記，日記的倒數(shù)第二頁上寫著：今天是我第四次走迷宮，實在太有趣了，我走了很久，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我很想放棄，我想我可能會死在迷宮里，就在我想放棄的時候我想到了那些偉人和戰(zhàn)斗英雄，他們做一件事從來都不放棄。于是我來了力量，我拖著疲憊的腳步繼續(xù)走上迷宮。最后，通過我的努力，我終于走出了迷宮。這是多么有意義的一天??！看完日記我回想當(dāng)時的情況，走迷宮是真，至于想法應(yīng)該是杜撰的。日記似乎在我意象里埋了顆種子，它促使我真就走在了曲折的過道上。我想快速走到出口，坐在大樹下面悠閑地吸一支煙，賣氣球的迷宮老板娘主營冷飲，我還可以順便買杯冰鎮(zhèn)咖啡，外面的天氣實在太熱了。

可我越是急于找到出口，迷宮就越曲折迷離。不久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繞圈，我連續(xù)兩次在墻上摸到了同一枚口香糖，既感到惡心又覺得它幸好粘在那里。根據(jù)上次經(jīng)驗我知道走出迷宮需要花費十分鐘左右，現(xiàn)在我還沒有走出去，說明這次的花銷已經(jīng)回本了。他們是不是改建了迷宮？念頭出現(xiàn)后我抬頭看向天花板，一些小型節(jié)能燈鑲在上面，和之前沒有什么變化。我抱起肩膀靠在墻上，下一秒我轉(zhuǎn)進了一間屋子。我這腦子真是不記事，居然忘了墻可以旋轉(zhuǎn)，上次我也是這么轉(zhuǎn)進來的。我愣在了原地。屋子中央站著個女人，如果迷宮里有很多人，我不會驚訝，但自從走進來我就確定迷宮只有我自己，在先前的行走中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女子看著我，眨眨眼睛問，剛才那個穿盔甲的人去哪了？她問得莫名其妙，我不知該怎么回答。女子又說，那人還騎著馬，他趕走了一個毛茸茸的大家伙，它很像天線寶寶，不過卻只有一只眼睛。我笑了，對女子說，你手邊那面墻，對，就是貼著老年代步車廣告的那面，推一下就看到路了。女子推動墻壁，通道與墻壁連為了一體。我路過她，走進通道。女子身上有好聞的香水味，她跟在我身后，很快我們便走出了迷宮。在出口我買了冰鎮(zhèn)咖啡，迷宮老板娘問，要免費氣球嗎？我看著她手推車上的老年代步車宣傳畫，拉開了罐子拉環(huán)。我說，不要氣球，借個火用用。老板娘遞來打火機。我開始吸煙。

女子站在樹蔭里看我，她相貌不錯，就是表情有些特別。我被她看得不自然，問她還有什么事嗎？她說，我一直走不出來，謝謝你啊。我說這不算什么，問她喝不喝冷飲。女子搖頭說，我體寒，不能喝涼東西，說完她向我借煙。我將煙遞給她，她從挎包里掏出打火機點上吸了起來。游樂場里不時傳來歡樂的叫聲，從我們的角度可以看到旋轉(zhuǎn)的大擺錘和正在緩緩上行的跳樓機。這些項目我早就不玩了，女友喜歡浪漫，是個十足的游樂場愛好者。我問女子，你怎么不去玩項目？女子吐著煙說，不感興趣，原來這里是游樂場。我疑惑看著她，心想這人可能不太正常。女子見我表情古怪，突然走近在我臉上吻了一下。她的吻讓我差點跳起來，我本能地環(huán)顧四周，還好迷宮出口離旋轉(zhuǎn)木馬很遠，我所在的位置也被迷宮擋得嚴嚴實實。女子說，其實你就是那個穿盔甲的騎手對吧？她的話很像夢囈，加上剛才的舉動更令我確定她不正常。我說，美女，不帶這樣的，我有女朋友，你這樣會造成誤會。她眨著眼笑了，陽光從樹蔭的縫隙里落在她臉上，這讓我在她鼻梁附近看到了一片很小的雀斑。我向來喜歡長雀斑的姑娘，尤其是這種只在陽光下才能看到雀斑的漂亮女孩。我的心臟突突直跳，但還是強作鎮(zhèn)定對她說，我被嚇到了，你怎么這么直接。女子說，你不記得了嗎？大上周我們還一起劃船呢，水里漂著許多魚，最后它們都變成了刀子。你還說小心別劃破手，你左手上的傷疤曾縫過四針，是你小時削蘋果皮劃傷的。

一瞬間我的世界觀搖晃了。女子說得不錯，我小拇指上確實有道傷口也的確縫了四針，但它并不明顯，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不過她說的劃船卻完全是子虛烏有，大上周某天我曾經(jīng)去東尊華美達游泳，游完我在躺椅上睡了一覺，為此我還感冒了。我在不安與疑惑中回顧當(dāng)時的情景，依稀記得曾在半睡半醒之間說過夢話，這么想讓我有了奇怪的感覺，女子似乎有點面熟。一對帶孩子的家長走到手推車前買爆米花，迷宮老板娘收完錢遞給男孩兩個氣球，她建議一家三口去迷宮探險，孩子搖頭跑開了，男人指著老年代步車廣告說，應(yīng)該給你爸買一輛，接送孩子方便。女人撇撇嘴說，還嫌我爸不夠忙活是吧？他們說著話走遠了，世界非常真實。我捏著下巴重新觀察，她化著淡妝，中長發(fā)披在后頸上，樹蔭搖晃時她的裙裾也在擺動，腳上是一雙精致的坡跟涼鞋。女子說，我叫葉珍，你知道的。她說完，這個名字果然浮出了我的腦海。我傻乎乎地看著她，拼命回憶著學(xué)生時代有沒有這個同學(xué)。身后傳來說話聲。迷宮老板從過道里走出來，他問老板娘，你怎么不接電話？晚上老戰(zhàn)友去家里吃飯，你早點回去準(zhǔn)備。老板娘搖著蒲扇說，手機碰震動上了，過會兒就回。迷宮老板看著我點了點頭，我對他笑笑，口袋里的手機突然傳出鈴聲。我走到一邊接聽，是女友，她在電話里問，你在哪？我坐完了，還套圈中了三等獎。我有些心虛，要她待在原地，我馬上過去。掛斷電話我轉(zhuǎn)身，葉珍已經(jīng)不見了。

我茫然望向四周，黃昏的太陽光斜著照下來，推斜了一些影子。蟬在樹冠里齊密地叫著，聲音比游樂場鼎沸的人聲還要大些。迷宮老板在撓頭，他的腦袋很像一枚包漿完美的橄欖核，老板娘正用蒲扇驅(qū)趕蚊子，她拍腿，繼而拍打兩個膀子，動作像倒著畫了個十字架。我依舊端著罐裝咖啡，咖啡已經(jīng)變溫，我將早已熄滅的煙蒂丟進罐子，空出手下意識地摸臉，摸了摸葉珍剛才吻過的位置。

我迷迷糊糊地走到旋轉(zhuǎn)木馬附近，一見面女友便高采烈地向我沖來，她擎著個鑰匙環(huán)，環(huán)上掛了件不大不小的毛絨玩具。她說，你看，可愛吧？多像天線寶寶！我敷衍著接過來，將她攬在懷里。我愣住了，玩具俏皮地吐著舌頭，果然是天線寶寶造型，它很像《怪物公司》里的大眼仔，睜著一個大大的獨眼。

二

晚飯期間我始終在走神，我想著葉珍，與她相遇令人匪夷所思，在我心里填滿了不安和一些難以說清的東西。女友自從坐進餐廳就開始喋喋不休，按照計劃，下一步該是我們的分手儀式了，此刻她正用手機挑選蛋糕類型，在戚風(fēng)蛋糕和慕斯蛋糕之間搖擺不定。兩年前，我和女友邂逅在濟南宜家超市，當(dāng)時我端著咖啡在創(chuàng)意家具區(qū)的哈馬恩雙人沙發(fā)上愣神。出門前我還想著帶書，朋友的一個電話讓我把那本《哈扎爾詞典》忘到了鞋柜上。我時不時地喝口咖啡，盤算著該用年終獎金去哪里旅游。我想到了桂林的陽朔西街，我搖頭，那里的人也不少。我從桂林又想到了三亞的海邊小旅館，我依舊搖頭，那些被子太沉了，主要是潮氣大。女友拿著兩袋干花在我對面坐下，她說：我注意你有段時間了，你干嘛總搖頭？我莫名其妙地看她，確定與她素不相識。我問：你注意我干嘛？她說：你坐在沙發(fā)上邊喝咖啡邊搖頭，真怪。

于是我用了二十分鐘為她詳細介紹了陽朔西街，那條街其實只有八百米，我從陽朔西街說到陽朔縣民宿，那些民宿被許多大作家買下來搞創(chuàng)作，他們不在的時候民宿便委托給第三方經(jīng)營。她問：你打算去那？我搖著頭說：不打算去，我只是在用排除法計劃到哪度假。她說：想不想去國外轉(zhuǎn)轉(zhuǎn)，我打算后年去國外讀研。聽她說完，我開始認真地觀察她。她是小鳥依人型的姑娘，留著沙宣頭，個子不高但五官精致，從穿著打扮不難看出是有錢人家的大學(xué)生。我說：算了，我還是去陽朔西街吧，桂林這個城市比較安逸，人也好，導(dǎo)游從不強迫購物，至多讓你花幾十塊錢買兩瓶桂花香水。那天我們在宜家超市足足聊了三個鐘頭，入夜后我們?nèi)コ澡F板燒，一同在濟南過夜，不久我們建立了戀愛關(guān)系。

女友曾說我怪，但與她相比我的奇怪不足她的五分之一。她這人理性得嚇人，因為有出國規(guī)劃，所以早早地就把我們的關(guān)系限制在了兩年之內(nèi)?；谶@個前提我不可能對她付出太多感情，兩人在一起無非是相互陪伴。每周她到我的公寓里過兩次夜，睡前我們玩會兒紙牌或者對著電腦看幾集網(wǎng)劇。如果她趕在周末過來，那么第二天我們會去逛街，有時也到虎山水庫劃船。我想，這個世界上像我們這么安靜的戀人不多，我們的戀情差不多可以用安樂死做最后總結(jié)。所以，此刻當(dāng)她頗有興致地與我談?wù)摲质旨o(jì)念儀式時，我有些不舍又感到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我不可能出國，她出國后也不打算再回來。她最終選擇了戚風(fēng)蛋糕。她問，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在那天交換一件信物？我點了支煙，捏捏她的耳垂說，好啊，我送你件小學(xué)時的獎狀吧，整個學(xué)生時代我只有這一張獎狀。她笑著稱好，說要送給我她初夜當(dāng)天戴過的發(fā)卡。我說，你這禮物也太扯了。她突然掉了一滴淚，從她的長睫毛上晶瑩剔透地掉下來，落到手背上與肌膚變成了相同的顏色。她說，初夜當(dāng)晚我沒戴發(fā)卡，剛剛剪了沙宣頭，在濟南剪的。我沉默地聽著。她說，之前沒有告訴你那是我的第一次，發(fā)卡在包里沒拿出來，見你前我是長發(fā)，那晚很疼，一直忍著。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可能丟了某些重要的東西。見我不說話，她又說，爸爸的生意伙伴在國外，以后我得嫁給那家的男孩，爸媽也會跟過去，這是家事。

香煙我只吸了一口，長長的煙灰傾斜著斷開了。我說，這兩年你可真夠平靜的，能把秘密守這么久。女友用紙巾蘸水，擦拭完煙灰，又用干紙巾擦干了桌面。她溫柔地看著我說，有什么辦法呢，你并不愛我啊，至少你從沒想過要留下我。我又點了支煙，這次打算認真地將它吸完。我說，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和你不在相同的世界，我比你大八歲，我并不是不愛你。她說，不是很愛，我再糾正一下。我思忖著點頭，我想說如果早知道這些，可能又是另一種感情。不等我說出來，她又說，真心相愛的人都在相同的世界，你所謂的不同世界是可以打破的，我必須在最初就制造一個屏障，必須靠對方給我勇氣才能改變生活，我自己做不到，你并不是很愛我，這你得承認。女友讓我無話可說，我也不是擅長解釋的人。她用鐵叉攪拌了幾下奶昔，對于不吃的東西她總會下意識地讓它變得更難以吃下去。她抬起頭，看著我說，我的生活已經(jīng)預(yù)設(shè)了軌跡，改變它要付出很多，我很理性，這你是知道的，如果我們在一起，以后膩了倦了，在那樣的生活里我肯定會后悔，我不后悔選擇了什么樣的生活，我只會后悔選擇了一個沒有全心全意愛我的人度過下半生，這樣說你能明白嗎？我點頭，依舊未能認真吸完一支香煙，這次的煙灰還沒斷，當(dāng)我想再吸一口時發(fā)現(xiàn)火早就滅了。我將煙蒂放進煙灰缸，所有的煙灰都完美地進到了里面。我問，當(dāng)初你坐在對面，看上了我什么？女友不假思索地說，你的孤獨。

三

再次遇到葉珍是在夢里。這個夢很有意思。我在大街上閑逛，路旁的建筑群十分陌生，這顯然不是我的城市。一座座建筑各自獨立又連為一片，它們包含了中西方元素，大拱門和哥特式尖頂，榫卯結(jié)構(gòu)的立柱和橫梁。我看到了龍鳳彩繪、屋角的滴水嘴獸。我知道滴水嘴獸并不等同于石像鬼，它是什么我沒有深入了解過。路上行人不多，透過落地窗可以看到餐廳里有些食客。一輛警車在我身旁的石板路上停下來，我走進車里，坐在兩個女人中間。這倆女人看上去有些面熟，我輕易分辨出了她們，一個是電視劇《北京夏天》里的許群航，另一個是陳馨兒，副駕駛上坐著位輔警，開車的警察自始至終不發(fā)一言。我不知道車會駛向哪里，他們似乎正在執(zhí)勤，女人們可能是在尋求幫助后上車的，總之沒有人解釋什么。天陰沉沉的，車開了段時間，開進了深夜。我們下車在路邊的大排檔里吃宵夜，輔警飯量很大，他自己吃了八十九塊錢的烤肉，我想埋單，警察拒絕了，提議各自支付?？諝庥行├洌液团藗兎祷剀嚴?，陳馨兒直接坐在了我腿上，她壓得我很不舒服，我只得走出車門。警察和輔警已經(jīng)離開，他們的背影最后出現(xiàn)在一個通往地下室的門口，我不由自主地跟進去。地下室是個面積不大的游戲廳，一些面容模糊的人坐在游戲機前木訥地玩著格斗游戲，他們叼著煙卷，煙霧蒙在他們本就無法辨認的臉上。室內(nèi)燈光昏暗，幾盞壁燈在墻上乏味地亮著，它們很復(fù)古，燈架上爬滿銹跡，但墻壁卻平整干凈。沒有收銀臺，街機的擺放也毫無規(guī)則可言，滯重的空氣在屋子里像一具沉甸甸的盔甲，我披著它漸次路過街機、玩家、木頭箱子和角落里的人造革沙發(fā)。我感到應(yīng)該還有一層，果然，當(dāng)我拉開一扇門后，眼前又出現(xiàn)了階梯。我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走到更深處，在行走中我確定更厲害的玩家正在底層坐著?；椟S的光把我引到入口，我看到了柵欄和齊至腳踝的水。兩個頂級街機高手一個趴在游戲機上睡覺，另一個在數(shù)游戲幣，他們的腳都沒在水里。最厲害的那個躺在水中扮演浮尸，水很淺，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漂著。

水是溫的，我感到奇怪，這不應(yīng)該是座水牢嗎？那三個人都在柵欄里面，房間沒有出口，鐵欄將他們圍困著。我站在水里，一時不知進退。黑暗中一雙手牽起了我，對方是女人，我被她牽引著快速穿過甬道走上另一段樓梯。門開了，女子將我重新帶到室外。我在突然出現(xiàn)的陽光里低頭捂住眼睛。女子慢慢移開我的雙手。是葉珍。

女友推推我：“你又說夢話了?！?/p>

燈光與陽光拼接在一起，我睜眼，看到了臺燈以及燈前的女友。她背對燈光打了個哈欠，臉埋在黑暗的影子里。

“我說夢話了？”

“是啊，你說為什么你在這里？”

“還有呢？”

“沒什么了，你使勁抓我的手，把我弄醒了。”

我靠上床板，女友溫柔地依進我懷里，她將薄被往上拽拽蓋住了胸部。我舔舔嘴唇，晚上我們在山邊的炒雞店里吃炒雞和紅燒鯧魚，這兩道菜的醬汁都很濃郁，直到現(xiàn)在我的嘴唇四周還滿是咸味。女友在我下巴上吻了一下，我聞到了洗發(fā)水的清香。她的手搭在我胸前，我順勢抱緊了她。我們接吻。她的半個身子壓在我身上，腿蜷著，像在爬樹。先前的夢慢慢融化著，我凝望房頂，努力想將它們重新拼湊起來。

“你從沒問過我會去哪個國家?！?/p>

“我以為你自己會說?！?/p>

她用手指探點我的喉結(jié)，“我是不是可以把這理解成你是為我好？”

“你想說，我不想耽誤你。”我吻吻她的手指，她的手上有海鮮味，這讓我又想到了晚餐的粉絲蝦煲。在游樂場玩完我們又泡了溫泉，晚飯是在山邊吃的，回家后我們都很累，直接和衣睡了，差不多零點那會兒我和女友摸索著脫了衣服，赤裸的肌膚讓我們?nèi)滩蛔∽隽艘淮?。之后是沉沉的睡眠直到我從夢中醒來?/p>

“談不上耽誤吧，你本來也沒想把我留下，別解釋什么，”女友的手指移到我的嘴唇上，豎在那里，我聞到了濃郁的蝦味。

我本打算說，“你比同齡人要成熟很多?！钡氖謸踉谀抢?，我也只得作罷。她問，“秋天前我就離開了，咱們永遠不能再見面了?！?/p>

“如果我去你那旅游呢？去你定居的國家?！?/p>

“你找不到我，我不會告訴你去哪?！?/p>

“那就沒辦法了，不過，如果你回國，可以來找我?！?/p>

“那多沒勁，既然不能在一起，就別再見面，我們把對方留在回憶里，我們愛過，對嗎？”

“說說儀式吧。”我轉(zhuǎn)換了話題，我不想談?wù)搻矍椋@個問題我沒有深入想過。我即將失去她，現(xiàn)在談?wù)撨@些只會徒增傷感。

“儀式很簡單。再去一次濟南宜家超市，下周吧，下周二是兩周年紀(jì)念。我們?nèi)ハ嗤牡胤?，我把發(fā)卡給你，你帶獎狀來。然后我們各自離開，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p>

“你想覆蓋這兩年的時間?！?/p>

“被你猜到了?！?/p>

“等等，你點的戚風(fēng)蛋糕呢？還以為會一起吃個晚飯什么的？吃飯那會兒你選了蛋糕，還要我準(zhǔn)備過去的衣服?！?/p>

“蛋糕我自己吃就行，你給了我成人禮，下周二的晚上我想自己待著。你陪著我會讓我難受。至少會心煩意亂?！?/p>

我抱緊了她，往事浮出腦海。這兩年我們相互陪伴，甚至產(chǎn)生了一些家人的感覺。人與人相遇、分別，都是注定的。我們在難以捉摸的命運里共同走過了春夏秋冬，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這種熟悉里夾雜著陌生，距離恰到好處，它讓即將到來的分別有傷感和解脫，也有意猶未盡。臺燈的光把黑暗掀開了一個角度，它停在那里已經(jīng)很久了。我伸長手臂關(guān)燈，讓黑暗蹲回原位。窗外天光初現(xiàn)，灰白色的窗簾嵌在黑暗里或者為黑暗打了個補丁。天亮后她會離開，這是昨晚入睡前說好的，再次見面就是下周二了。

我在沉默中度過了周一。我的對桌，一個喜歡研究法律的同事在辦公室整整聽了一天的司考教學(xué)音頻。在最忙的周一他習(xí)慣把最忙的工作交由副手去做，為此他得了個“甩手掌柜”的綽號，他的副手們能力超強，他已經(jīng)不需要再甩手。司考音頻搞得我心煩意亂，我把記錄本摔在桌子上，告訴他：戴耳機聽。對桌掏出頭戴式耳機，他的耳機只有左邊出聲，戴上去很像一個彎曲的啞鈴斜跨在腦袋上。我心不在焉地整理文案，劃掉一些字，盡量使內(nèi)容更凝練些。中午我將飯打回到辦公室，其中有個菜是蘿卜絲燉大蝦，它令我想到了女友的手指頭。我的胸口一緊，拿起手機看了看她的號碼。

周二當(dāng)天我按時趕到宜家超市，創(chuàng)意家具區(qū)已經(jīng)不賣哈馬恩雙人沙發(fā)了，原先的位置上擺放著一排懶人簡約沙發(fā)。我在一個草綠色的沙發(fā)上坐下，我很確定就是這個位置，它正對掛鐘，現(xiàn)在掛鐘正對著我。落座后我發(fā)現(xiàn)少了點什么，我想了想是咖啡。我走到餐飲區(qū)點好咖啡，端著它回到沙發(fā)附近。一個米奇造型的發(fā)卡放在沙發(fā)上，我環(huán)顧四周，不僅腦袋搖晃，身體也跟著旋轉(zhuǎn)。獎狀還在我口袋里，我知道她選擇了將我徹底遺忘。

我在宜家超市一直坐到打烊。之后在附近隨便找了個旅館住進去。我要了幾瓶啤酒，躺在床上慢慢地喝著，我不停切換電視頻道，如果不換臺我就會心煩意亂。后來我發(fā)現(xiàn)換臺同樣令人心煩意亂。我從床上坐起來，走到窗邊，解下領(lǐng)帶搭在旁邊的椅背，我向窗外張望，想在對面的窗口里發(fā)現(xiàn)一個正在吃戚風(fēng)蛋糕的女人。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戚風(fēng)蛋糕，先前還猜想它可能與人名有關(guān)。對面是個住宅樓，幾個人影在窗口晃動，很快他們就都消失了，坐在沙發(fā)上也可能去了臥室。我看到有人在桌邊吃東西，我貼近窗子，推開了本沒必要推開的玻璃窗。是個正在吃榴蓮的男人，我的視力不錯，生平第一次我對榴蓮感到失望。我空虛地躺在床上，打算違反約定撥打電話。我將手機擎在臉上，一條信息是半小時前發(fā)來的。我飛快地點開它。女友留言：因為愛你，所以不能見面，就此別過，珍重。我猶豫了十秒鐘，按下她的號碼。電話里傳來忙音。

四

周末我獨自看了場電影。經(jīng)過幾天的適應(yīng)，我心里慢慢填回了一些東西，即便在這個黑漆漆的房間里，坐在陌生人中間，屬于我的生活也依舊緊密地圍在四周。電影是宮崎駿舊作《千與千尋》，我沒有進入觀影狀態(tài)，自始至終都在走神。影片過半，我去洗手間吸煙，返場后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坐在我的位置上，她還吃著我?guī)缀鯖]有動過的爆米花。我聞到了香水味，在透明的黑暗里認出了她，是葉珍。我不知是該站著還是坐下，身后有人抱怨，我只得彎下腰趴在她耳邊問，怎么是你？葉珍驚訝地看著我說，你也來了？我下意識地牽起她將她帶出場外，在影院門口我們爭論起來。我說她出現(xiàn)得匪夷所思，一定是在跟蹤我。葉珍說她從不跟蹤任何人，她無非是在看電影，而我就這么恰巧出現(xiàn)了。夕陽照在她臉上，她穿著印花小衫，眨眼時一陣風(fēng)將她的額發(fā)吹到了鼻梁上。我們面對面地站著，人群不停地路過我們，我用余光看到了五顏六色的衣服，大人和孩子。她似乎有些不耐煩，右手握住了左胳膊，挎包在她手肘上晃了幾下，她轉(zhuǎn)過臉，目光空洞地望著影院玻璃門上的海報，那是組《敢死隊》成員在影棚里拍下的特寫，我只認得李連杰，他的海報是第二張。我們沉默著站了幾分鐘，葉珍突然問我，那些推拉門為什么開在老巷子墻上？我被問得莫名其妙。她繼續(xù)說，也忘了是從哪個門進來的，巷子居然還在，小時候每天都會走在里面，大槐樹也在，我想起來了，門在樹上！我從樹門走進來的。我確定她是個瘋癲的人，不僅瘋癲還很神秘，那個獨眼毛絨玩具、她的名字、她在夢中將我?guī)С鏊?，我決定必須與她深入談?wù)劇?/p>

影院附近新開了家水餃館，我不喜歡吃餃子，為了盡快找個能坐著說話的地方我和葉珍走進店內(nèi)。時間尚早，大廳里只有我們一桌客人，我讓葉珍點菜，她高興地答應(yīng)了，拿起菜單點了黑椒牛柳、干煸茶樹菇、海米油菜，她同樣不喜歡吃水餃。服務(wù)員離開后，葉珍打開餐具笑瞇瞇地說，已經(jīng)三天沒吃飯了。這話讓我差點被茶水嗆到。她遞來紙巾說，開玩笑的，我說話喜歡夸張。

我問她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她掏出一盒紅雙喜香煙，點火，吸了起來。她回避了第一個問題，她說，我是設(shè)計師，設(shè)計書的封面和廣場雕塑。我又問，你怎么知道我小指有傷。她的臉紅了，低下頭，臉埋進了秀發(fā)。她說，你明知故問，在那個小旅館里，我們不停地做愛，你說要為我治療心底的傷口，還說就像手指上的傷口那樣，愈合后根本看不出來。我快速回憶近年來的酒吧經(jīng)歷，很確定從未因喝醉酒與哪個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我是個自制力很強的人，沒有混亂的男女生活。我從她的煙盒里掏出煙點上，一瞬間，這個畫面似曾相識，我依稀記起了在某個地方曾與異性一起吸煙，是紅雙喜沒錯，這個牌子的煙我?guī)缀跏遣晃?。見我端詳香煙，葉珍說，我和你說過喜歡紅雙喜和愛喜，你還勸我不要吸煙，我已經(jīng)三天沒吸了。我問，你說我們做過，這件事我怎么記不得了。她說，又不是逼著你結(jié)婚，干嘛這么不誠實，我們是在車站見面的，你穿著風(fēng)衣傻乎乎地站在我設(shè)計的雕塑下面，當(dāng)時我很絕望，打算去鄭州來著，見你不停地撫摸雕塑，我便問你：它有趣嗎？你的手依舊不停地摸著，看著它卻在問我：你這是什么造型？我說：是循環(huán)的火焰，它的名字是“愛的莫比烏斯”。葉珍說到這，我缺失的記憶瞬間完成了一幅拼圖，這是夢中的場景。

服務(wù)員將干煸茶樹菇和海米油菜端上餐桌，待她離開后我們繼續(xù)交談。我說，你說的不假，但那卻是夢中發(fā)生的事，莫比烏斯帶我也知道，是一條扭曲的只有一個面的帶子。葉珍吃了口茶樹菇，點頭，她突然失神地向我身后望去。我轉(zhuǎn)身，那里只有餐廳拐角和落地窗組成的墻。我問，你看什么？葉珍說，明明有個巨人嘛，他走遠了，被那座樓擋得嚴嚴實實，現(xiàn)在你看不到他，剛才還可以。我很驚訝，夾菜的手停在了半空。她將海米油菜盛入餐盤，小心地剔除蒜末。她說，我的胃不好，不能吃蒜，莫比烏斯環(huán)沒有開始和結(jié)束，設(shè)計雕塑時我想到了生命之火，它包含著愛，我覺得在車站廣場這是個很好的主題，列車、鐵軌、乘客，它們循環(huán)往復(fù)。服務(wù)員送上黑椒牛柳，我們的菜齊了。

“不管怎么說，也算是種緣分?！蔽叶似鸩璞?。

“是。不然我們也不會總見面。”葉珍用茶杯和我對碰。

“你剛才說的巨人是怎么回事?！?/p>

“一個足有五米高的大家伙，他剛剛趴在大樓上偷窺，他在看小時候的我?！比~珍邊說邊認真地點頭，她嚼著牛柳，左耳上的耳墜微微搖晃。是樹葉造型的耳墜。

“我們正坐在一起，那邊怎么能有小時候的你?！蔽腋械交奶?，為了確定不是做夢，我也吃了塊牛柳，牛柳的味道很真實，肉嫩，黑胡椒醬汁濃郁。

“不相信就算了。”她繼續(xù)吃牛柳。

我確定葉珍的精神正處于游離狀態(tài)，她應(yīng)該有幻想癥、輕度精神分裂或者其他我不知道名字的精神癥候，她看起來很正常，是個迷人的姑娘，可一旦開口，說出的話卻帶有很大的跳動性，像夢囈和玩笑，對此她也不過多解釋什么。她做設(shè)計，這是與藝術(shù)相關(guān)的工作。我想從事藝術(shù)行業(yè)的人與普通人是有區(qū)別的，我有個畫家朋友，他就時常陷入幻覺之中。有一次我在畫室看他作畫，他自言自語，還問大家覺得怎么樣？我問：“大家”在哪？他說：屋子里的一切都有生命，這間屋子可能就是我的本體，我在我的觀念或者意象中畫畫，我也可能什么都沒畫。我想把畫家朋友的事與葉珍說說，我尚未開口，她說話了。

“我們小時候見過面，這可能與我們目前坐在這里吃飯有些關(guān)聯(lián)。”

“小時候？”

“是。在青島海軍博物館，我記得你買過一艘潛水艇模型，說實話，你小時候要比現(xiàn)在帥多了?！?/p>

“我初一那年是去過青島海軍博物館，我買過模型，是參加的美術(shù)班夏令營活動。我對你沒有印象?！?/p>

“當(dāng)時我九歲，是和家人去的青島，父親早年做過海員，他在青島生活過。你那個模型盒子挺長的，我在門口問你能潛水嗎？你說這得看制作得怎么樣。它后來能下潛嗎？”

“不行，我沒有做好。密封得不行，總漏水?！蔽页粤藥卓诓铇涔?，這道菜入味很深。我問葉珍要不要來點主食，她點頭要了米飯。

我們聊了會兒個人情況，葉珍說她的生活不順心，各方面都很失敗，她與家人不睦，被上司騷擾，未婚夫四年前去世，她找過幾個男人，他們?yōu)樗龓砹烁鞣N黑暗。她問我的近況。我說工作說不上好壞，與女友剛剛分手，四十五歲之前沒有結(jié)婚計劃。我問她喜不喜歡旅游，如果喜歡我們可以結(jié)伴外出。你想到了床事，她開門見山地說。我看著她點頭。我說我們非常奇怪，在夢中相遇這件事讓人匪夷所思，我想對她多些了解。我坦誠地說在床事方面并沒有深想，我是個孤獨的人，孤獨帶給我自由，但女友離開后我的孤獨發(fā)生了質(zhì)變，我不再那么輕松，孤獨開始產(chǎn)生了壓迫感。我補充說，我和女友不是那種全心全意的愛，雙方都有保留，這讓我們在失去對方后不至于傷心欲絕。葉珍很認真地聽著，她說在博物館相遇那天她說話了，之前她因為自閉癥許久沒有同別人說過話，我從大門里走出來，我們自然而然地交談，這件事對她的童年影響深遠。說完，她將手搭在了我的手背上。

五

我把葉珍帶回家里。我們在沙發(fā)上接吻，吃女友留下的辣條，然后像對老夫妻那樣看綜藝節(jié)目。我們不急于做愛，在她身上我還有些沒有搞清的東西。當(dāng)前我只知道我們相遇過，它存于兒時的經(jīng)歷也在夢中出現(xiàn)。世界上有些事無法解釋，虛空中性動力、磁場、心靈感應(yīng)什么的等等之類，這些讓人頭疼，我不愿再去深想。我打算讓自己輕松些。我看著葉珍，她坐在沙發(fā)上，真實、迷人，一條腿盤著，收在另一條細白的大腿下面，她的腳踝很美，讓我忍不住想去撫摸。她喝了口芬達汽水，打了個很輕的嗝，目光定在壁掛電視上，是湖南臺的綜藝節(jié)目。我撫摸她的腳踝，她撫摸我的手背轉(zhuǎn)身吻我，我在她柔嫩的嘴唇里享受著橙子味的口腔。我把她抱到臥室。我們做得筋疲力盡，抱在一起睡了過去。半夜我起來關(guān)電視，返回臥室，我繼續(xù)抱她就像抱著一個幸福的夢。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葉珍還睡著。我洗漱時她軟綿綿地喊了一聲，要吃油條和豆腐腦。我穿好衣服下樓，臨行前吻她，這個吻讓我忍不住又想脫衣服。她笑著推我，要我快去買飯。她說，已經(jīng)三天沒吃早餐了。

我家樓下有油條豆?jié){、惠民早餐、餛飩、肉夾饃、博山肉燒餅、杭州小籠包，唯獨沒有豆腐腦。買豆腐腦要走三條街區(qū)，我在大街上飛快地走著，一輛清晨作業(yè)的灑水車慢悠悠地在路邊跟隨，風(fēng)將水霧吹到我胳膊上。不知什么人在路上掉了根黃瓜，灑水車把它壓碎了，有一陣子空氣里滿是清香。我覺得清晨是這么美好，我為一個女人一大早去買豆腐腦，她在家中等著，我很確定我愛上了她。

交錢的時候我思忖自己是不是容易變心的人。女友離開不久我就戀愛了，而且還很投入，甚至有了結(jié)婚的念頭。賣豆腐腦的大姐在豆腐腦上多淋了一勺麻汁，她打斷了我的思考，問還要烤腸嗎？我略作猶豫，葉珍微笑的樣子浮出腦海，她也許會說，已經(jīng)三天沒吃烤腸了。我對大姐說，來兩根吧，茶葉蛋也要。

我愉悅地回到小區(qū)，走下電梯心急火燎地開門，以至于用錯了鑰匙。進門我喊她的名字，以為她會在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的門閉著，我敲了幾下里面沒有聲音。我走進臥室，她不在。我猜她正在和我捉迷藏，我打開衣柜，查看床下，在每一間屋子里轉(zhuǎn)圈，最后返回臥室在凌亂的床鋪上撿起了幾根長發(fā)。我失魂落魄地摸出手機，我竟然沒有她的號碼。我跑到窗邊向樓下張望，看到一個遛狗的人和正在健身器材前壓腿的保安。葉珍突然不告而別，她消失了，沒有留下便簽、暗示、信號，以及一切說明她去向的信息。聞著隔夜的辣條味，我頹然地陷進沙發(fā)里，眼前的茶幾上還放著半瓶芬達。

六

整整兩個月葉珍沒有再出現(xiàn)。為了找到她我看了十幾場電影，甚至還同迷宮老板成了朋友。每周我都去走幾次迷宮，后來的幾次老板堅持不收費，為了便于我在正中央的屋子里坐著，他還在里面放了把折疊椅。不忙的時候，他會到這間可以轉(zhuǎn)墻的屋子里陪我聊會兒天，我們的友誼就是這期間建立的。老板說做迷宮生意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么喜歡迷宮的客人，他問我走迷宮的體會。我說：沒有體會，單純就是想在里面待著。老板摸著腦袋說：剛開始我有顧慮，怕你也打算在游樂場開一家，影響我的生意，后來發(fā)現(xiàn)你不是要開迷宮的樣子我就放心了。他說這番話時手中轉(zhuǎn)著文玩核桃，核桃和他的腦殼都在包漿。我知道他其實依舊在試探我，為了讓他徹底放心，我說：我是個愛想事兒的人，你家的迷宮適合我思考問題。老板問：我還代理老年代步車，你對這個感興趣嗎？很顯然老板宣傳代步車是為了收取提成，他絕沒有代理的實力。我說：現(xiàn)在還不到年齡，等我年齡再大些，或許會考慮。他點點頭，建議：不妨為家里的老人買一輛。我說：老人不在這里，在上海幫我姐帶孩子。為防止他繼續(xù)建議，我又補充了一句：幼兒園和小學(xué)離家很近，走路也就五分鐘左右。他終于不再堅持了，掏出香煙遞給我。我接過來，老板在墻上按了一下，那是個排風(fēng)機的開關(guān)。我問老板：上次我走迷宮的時候，有個女人你還記得嗎？她穿著連衣裙，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當(dāng)時我們曾一同站在出口。老板吸煙的樣子很專注，他認真地回顧著，很肯定地告訴我，記不起來了。每天都有客人，女人也不少，你來的那天我有印象，主要是咱倆開過玩笑，你身邊的女人我完全記不得了，應(yīng)該是沒有吧，不然我怎么也該多少有些印象。說完，他繼續(xù)吸煙，將長煙灰小心翼翼地彈到了墻角的垃圾桶里，墻上貼著標(biāo)語：請保持室內(nèi)衛(wèi)生，做文明游客。我將名片遞給老板，拜托他如果見到一個留中長發(fā)的單身女子，那種表情恍惚的，一定要她和我聯(lián)系，或者你打電話給我。老板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問：是對象嗎？兩人鬧別扭了？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他，僅僅承諾：如果有線索，定當(dāng)酬謝。老板說：朋友之間不興這個，你交待的事我會留心。我表示感謝，再次見面時給他拎來了兩瓶老汾酒。

我那十幾場電影同樣沒有收獲。我買爆米花、故意中途去衛(wèi)生間吸煙，我還在李連杰出演的《敢死隊》海報前長時間地站著，葉珍不在任何地方，那家水餃館我也獨自吃了幾次，在夕陽照到的同一個位置我回顧她的話，跑到店外的幾個街區(qū)里在一座座高樓附近尋找一個看上去像是巨人的東西。我捏著下巴打量彩虹門、超市前的充氣兒童城堡、正在搞裝修的腳手架，然后備感落寞地回到飯店吃已經(jīng)變涼的黑椒牛柳。

現(xiàn)實中尋找未果，每天我寄希望于夢境，我渴望在夢里得到線索，哪怕是只言片語。我向單位請了長假。每個清晨我在恍惚中回憶，夢抽身而退，沒有留下太多的記憶，有幾次我隱約記得有個身影很像她。她的狀態(tài)不好，總是背對著我。她消極、絕望，不知道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兩個月來我時常喝醉，我喝醉是為了快速入睡，我倒?jié)M白酒一飲而盡，在床上、沙發(fā)上、地板上，我從未對入睡這么迫切過。

終于，霜降當(dāng)天我與她相會了。我穿得很正式，風(fēng)衣襯衫領(lǐng)帶圍巾，鬼知道我會打扮成這樣。我還抱著個酒瓶，我喝了一口，發(fā)現(xiàn)瓶里裝的是咖啡。我們站在高樓的露臺上，秋風(fēng)很涼，葉珍抱著肩膀，凝視著遠方平整如鏡的湖面。我想把她擁進懷里，我沒有動，這么多天的尋找令我慍怒，除此外還有她的不告而別。你怎么說走就走了，連招呼也不打，我忍不住抱怨。葉珍突然轉(zhuǎn)身抱住我，我們接吻，她的淚水流到了我嘴唇上。

“有沒有想過你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她說。

我錯愕地盯著她，這個問題讓我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我們在高樓頂端，腳下是縱橫交錯的管道，遠一點的地方是一排排太陽能管，有些已經(jīng)破裂了，它們需要在沒有太陽的時候才能更換，太陽能下面還擺著工具箱。我向遠方送出目光，在湖面上看到了一輛老年代步車，父親開著它，車里坐著姐姐的雙胞胎女兒。湖面如鏡，代步車在鏡面上像一片行駛的合頁。代步車開出了視野，一個穿藍色風(fēng)衣的女人在湖上打起了高爾夫球，她用木桿開球，球劃出弧度飛了一陣子，“撲通”一聲掉進水里。

我說，那個湖……葉珍說，那里并沒有湖，只是個體育中心。我走到樓邊俯瞰城市，我在萬達廣場上看到了一座巨大的電梯，它采用了莫比烏斯造型，一些顧客在電梯上站著，另一些顧客也站在上面，他們的腦袋向下，經(jīng)過循環(huán)繼而翻轉(zhuǎn)過來。我在電梯上看到了女友，她依偎在一個男青年懷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電梯下面，我喊她的名字，女友看看我，微笑，說了某個城市的名字，我沒有聽清。葉珍的手伸進了我的臂彎，我再次回到大樓頂端。

“你在夢里?！彼f。

我點頭，眼前的一切已了然于心。我知道我所看到的情景并非真實存在，它只不過是我潛意識和意象產(chǎn)生的幻影。

風(fēng)吹干了葉珍的眼淚，“我們各自的世界都在對方夢里。有些你能看到的情景不在我的世界，所以我看不到它們。我也一樣，我在你的世界里也能看到一些你看不到的東西?！?/p>

“難道我們的世界都不是真實的？”

“恰恰相反，它很真實，虛幻的部分都是我們帶給對方的?！彼钌畹睾粑?，“我們可以正常交談已經(jīng)很難得了?！?/p>

我拒絕這個現(xiàn)實，問她消失的原因。葉珍搖頭，長發(fā)蒙在臉上。她說自己無能為力，在我的世界她無法過多停留。我們坐在樓頂?shù)呐_階上，在一個小小的直通樓下的出口前坐著。她依在我懷里，在她消失的日子里持續(xù)的絕望令她幾近崩潰。她有一個黑色的童年，父親冷漠，繼母讓她陷入自閉。成人后她與家人斷絕關(guān)系，只身到南方打拼。她從未有過未婚夫，只有一個個把她拋棄的男人，她很單純，總是輕易相信別人。她的輕信源于想要找到依靠。她有嚴重的頸椎病，曾經(jīng)數(shù)次昏厥。公司領(lǐng)導(dǎo)頻頻騷擾，女同事嫉妒她的才華，她遭受孤立。她頻繁更換工作，因為性格缺陷，在工作上始終找不到歸屬感。她設(shè)計的廣場雕塑被部門主任竊取，她的“愛的莫比烏斯”被更名為“循環(huán)之火”，剪彩那天她無力抗?fàn)幬ㄓ刑颖?。她的存款不多，住在一間很小的一居室里，她固執(zhí)地保持優(yōu)雅，讀一些外國文學(xué)，化很淡的妝，研究香道，花瓶里總有一枝伴隨季節(jié)的鮮花。她堅強地活著，即便沒有常人所擁有的生活。三十歲之后，在生活和感情的重壓下她得了抑郁癥，一個陰雨天、停電或者突如其來的寒冷會讓她難以自控。她開始有了輕生的念頭，她極度疲憊。

“有的時候我分不清夢與現(xiàn)實，特別是和你在一起時，每次從夢里醒來我都像萬箭穿心，我們終究是虛幻?！彼o緊地抓著我，“你瘦了，臉也沒刮?！?/p>

“這種相遇到底為什么？”

“小時候不知道原因，后來可能是莫比烏斯吧，我覺得應(yīng)該是。我想著那時的你，在紙上隨手畫下來?！彼α诵Γ谖沂中睦锩璁嬛?。

“我們的世界都是真實存在的。”

“是。你終于承認了。它僅僅只在時空里循環(huán)往復(fù)，終究無法連接起兩個人的真正的現(xiàn)實。”

“我和你可能早就相愛了?！?/p>

“我們總在不停遺忘，僅僅抓住了一些碎片。是你一直讓我堅強地活著。”

“我會繼續(xù)陪著你，一如既往?！?/p>

“你應(yīng)該在現(xiàn)實里尋找自己的幸福，我們等不到對方。這又是何必呢？”

“至少我們是可以見面的?！蔽液鋈缓芟胝f說迷宮老板，我覺得他有喜感，我不想兩個人都這么難受。

“我知道你想讓我輕松，但這種見面的周期沒辦法把握，每次告別都可能是永別?！?/p>

“我們都有心念?！蔽液鋈灰昧伺训脑?，“真心相愛的人都在相同的世界，所謂的不同世界是可以打破的。”

“夢不會被我們左右，等待也許是遙遙無期，如果我們期待就會不斷失望，到頭來什么都是空的。”

“那就夢醒成空好了?！鄙降谝淮?，我對虛妄產(chǎn)生了堅定的想法，也是第一次我突然感到不再孤獨，我想自己可能已經(jīng)走到了孤獨的盡頭。

“謝謝你，”她還想再說什么，我慢慢恢復(fù)了清醒。

七

待我坐起身子，催眠師將記錄本遞給我。我沒有馬上去看，而是掏出香煙點上。這其實是五年后的霜降當(dāng)天，葉珍消失的第二年，我選擇了借助催眠入夢。這個選擇讓我遇到了蘇璇。幾年來這是蘇璇最成功的一次催眠，不用看記錄，夢中的場景依舊保持了清晰。我覺得這很可能是個假象，人為制造的東西，難以與真正的莫比烏斯接軌。夢里的世界還停留在幾年前，它并未與現(xiàn)實世界同步。我的服裝是結(jié)婚當(dāng)天穿在身上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蘇璇故意的。

“你怎么不看？”蘇璇攪動咖啡，她穿著高領(lǐng)毛衣，胸部輪廓完美，她的笑也很美，但最吸引我的還是陽光下才能看出來的細小的雀斑。那天她說：別再嘗試了，干嘛不去打高爾夫球，不要覺得不會打就不想去那里，球場有遼闊的草坪，可以收獲意想不到的東西，比如，一個好心情。那天我陪她去了球場，在陽光下收獲了她鼻翼兩側(cè)細小的雀斑。

“都記得就沒必要看了?！闭f著，我看了看她搭在衣架上的淡藍色修身風(fēng)衣。

“你怎么一副不高興的樣子，生氣了？”她溫柔地從身后抱住我。

“沒有生氣。”

“你生氣了。我真不是故意的，算，算下意識吧。我承認我是有幾個暗示，畢竟你是我丈夫?！?/p>

“其實自始至終你都在讓我淡化她，所以這么多年來，你沒有成功過一次。你也不相信有一個莫比烏斯的世界?！?/p>

“我只想讓你走出來嘛。我們的世界怎么可能在別人的夢里？別人的世界又怎么會在你的夢里？”

“這與相不相信是兩個概念。第一次見面你就沒有盡全力，這是我今天在夢里得出的結(jié)論。”

“真生氣了??？親愛的，”蘇璇用手指向兩邊撐我的嘴角，我一臉嚴肅，這樣咧著嘴很像白癡或者小丑。她“哧哧”地笑了，“我只知道，第一次見到你就愛你?！彼踔业哪?，認真地說。

我與她對視，雙手攬住她的后腰。

出門前，蘇璇去衣帽間整理著裝。我穿好外套，將香煙和車鑰匙裝進口袋。電話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我端詳了幾秒，接聽。對方的聲音似曾相識，他自報家門，王長松。我說，是不是打錯了。他說，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開迷宮的老板??！

我的心臟一緊，忍不住向衣帽間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