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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流兩岸的福蛋

      2021-11-12 09:59:20范懷智
      吐魯番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乳牛河川

      范懷智

      背太陽

      韁繩長長的彎垂著,父親牽拽福蛋出窯門,太陽冒了花子,像長了羽毛的陽光落下院場。陽光甜腥腥,有股鮮奶味。陽光新嶄嶄的,明新新地晃眼。

      福蛋隨父親來到院里的石榴樹前。他看到牛韁繩丟脫了,松散地鋪拉到地上。父親順手攥過石榴樹上的毛刮子,細致地刮扯起他的牛牛福蛋身上的雜毛。守了一夜圈槽,那寶貝蛋的雜毛有些邋遢。

      新雨剛過,四野潮洇,石榴樹的葉片上蒙了霧水。軛頭、套繩、木犁都備妥了,父親要把牛牛福蛋打扮一新,新得跟冒花子的太陽一樣。他愛它,就像愛我一樣,所以才把我們兩個都叫“福蛋”。今天他要帶上我,一起給福蛋教拉套、教犁地。拉套跟犁地是個笨拙又吃力的活路,不知福蛋愿不愿意?它不愿意能咋樣,誰讓它生下來就是頭犍牛呢!那個扶貧的后生把個花乳牛牽拽到我家來,就為了叫花乳牛生個福蛋。

      后生是我家的幫扶干部,他斜背著皮包和水壺,風(fēng)塵仆仆地上了我家院場,他的身后跟著慢騰騰的花乳牛。他拿袖口揩著汗水,他說,甭看母牛老,生下一胎,保不準(zhǔn),還能懷二胎。

      再說了,我家養(yǎng)了福蛋,還不為個犁地跟拉套!都說牛生麒麟、豬生象哩!如果福蛋生下來是只騰云踩霧的麒麟,是寺廟里彩塑的大白象該多好!可它不是!父親似乎分外憐惜,他生怕福蛋還沒有長成,讓一個還是娃崽的小牛來拉套,生怕比生鐵還硬錚的活路,累壞了它。

      毛刮子刮凈雜毛,我把妹妹的兩只蝴蝶結(jié)挽上了犄角。福蛋的犄角剛長出,有些禿,新嶄嶄的陽光打到犄角上,嫩黃的犄角彈起春草樣的光。風(fēng)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好似沒有風(fēng),風(fēng)其實老在身邊,在河川里睡著或醒著,風(fēng)睡著時,尾巴還一翹一翹。福蛋犄角上的蝴蝶結(jié),真像兩只蝴蝶停在那里,輕輕的雙翅微微翕動,像要飛起,卻沒飛離。父親還是不能確信,他扯住籠頭,扳住它的嘴瓣,想看看牙口。牲畜們的牙口里,有長成的標(biāo)志,藏也藏不住。每隔些日子,父親都要看福蛋的牙口??催^很多次了,它不讓看,晃蕩幾下脖項,掙脫父親。父親溫言軟語地跟它說話,像撫慰淘氣的妹妹和我。

      “咋了嘛、咋了嘛!乖乖的,聽話!”

      結(jié)滿繭子的手掌,摸揣上福蛋的額頭臉畔,輕輕拍幾下,哐哐響。福蛋哞一聲,索性昂起頭,父親的雙手掀動它的喙唇,它還要哞一聲,嚯啦一下,大嘴瓣子掀開了,父親和我一下子看進福蛋的喉洞,它的牙胎上排列著齊整的板牙,除過四顆嚼齒,六顆嚙齒長齊了,福蛋的確長也成了。如果它沒被騸匠劁過睪,它的念想里定是趴上母牛的尻臀,迷醉跳羔的情形。不論什么生靈,它們長成的標(biāo)示,就是鼓蕩起繁育子嗣的本能。既然是頭長成的犍牛,骨架跟肌腱已長得牢靠,如果還不耕田拉套,一滿吃飽了肚子瘋癲,或臥倒在樹蔭或太陽下打瞌睡,做些花花綠綠的夢,不管咋說都說不過去。

      開始毛糙的陽光舔沒了樹葉上的霧水,父親給躲閃的福蛋套上了軛頭、鏵犁和跘繩。福蛋先笑嘻嘻,一副吊兒郎當(dāng)極不情愿的樣子,父親拍拍它嘴瓣。

      “不管是個啥,都得有個活路。沒活路,咋能有吃食。沒個活路,地里能打下個糧食?大冬天,哪有香噴噴的草料吃!”

      福蛋套齊了鏵犁,往常溫慈的父親顯出一家主人的肅整。父親的肅整沒掛在臉上,他的肅整在鞭桿上。他是有意,還是無意著,把一根棗木紅的鞭桿掛上了石榴樹,鞭桿上長長的須穗兒,飄飄晃動。沒有風(fēng),須穗兒緩沉沉地晃動,晃得很威嚴(yán)。終于要背起軛頭下地,要謀求個活路了。父親攏來清苦的老苜蓿,散到石榴樹下,散到福蛋的蹄前。他來犒勞犒勞福蛋。福蛋雖揪食著老苜蓿,眼瞳兒斜斜地瞅父親。一頭牛長大了,不讓它下地,不讓它有個活路,咋成!我長大了還不得這樣,即使我有再多的不情愿,還不得走進活路。即就日漸老相的父親,他憐惜兒子又能怎樣!

      早飯畢,太陽的大舌頭舔干了河川,把柔和的河川舔得硬朗明凈,太陽亮晃晃地剜生靈的眼睛。

      我牽拽福蛋,福蛋頂個軛頭,父親扶著鏵犁、背個背簍,背簍里睡著憨憨的鐮刀,幾只花蝶飄繞在我們左右,它們追攆福蛋犄角上的那簇殷紅,殷紅那么的寧靜,它們想跟它倆戲嬉,它倆不搭理人家。還有只虻蠅,像負重得的馬達樣嗡嗡,福蛋不得不甩浪起尾巴,狠狠地撲掃它。福蛋的碎蹄聲是輕俏的,鏵犁磕騰磕騰地碰撞著堅實的村道,沉著又凝重。就從這晌午,從福蛋頂緊軛頭在牛皮跘繩咯嚀的響動中,從鏵犁插進田塊揭攏起蓬松的新土?xí)r,福蛋就得明白,蹦出父親嘴巴的“嘚兒秋”是前行,“喔喔”是穩(wěn)住,“稍稍”是后退,“歪歪”是直走。它肯定能聽懂人言,若真聽不懂,也得在漫漫的日月間學(xué)會聽懂。

      父親把在火毒的太陽中勞作,叫背太陽。一個戴頂草帽帽,穿著紅汗衫的孩子,一頭剛長成的犍牛,還有個扶著犁耙光頭禿腦的父親。我汗汵汵的背著太陽;福蛋汗汵汵地背著太陽;還有胳膊和臉堂油黑著、身子上閃著陽光的父親背著太陽;寬展寂寥的田地背著太陽;一垅垅散溢著土腥香的新土背著太陽。蟬聲炸起,入了暑伏。鏵犁在一圈一圈輪回,我盼望田頭能有棵樹,哪怕只長著幾枚葉片的樹,樹下總有坨蔭涼,讓我跟福蛋跟父親的頭伸進樹蔭里去,只是沒有。福蛋吭哧吭哧拉動著鏵犁,走走停停,它頂著軛頭的后項火辣辣地疼。

      擠火炕

      睜開眼睛時,距天明還很深,月牙子還懸在窯窗外頭,剛剛是福蛋來過。還是個比夜還黑寂空曠的夢。

      夢有時是黑白的,有時是彩色的。我沒有夢到過彩色的夢。

      福蛋說過,他沒夢到過黑白的夢,他的夢不只是彩色的,而且色彩濃艷,比毒日頭射下的陽婆子還晃眼。有過好幾個夜黑,他在晃眼的彩色中醒來,眼瞳里像飛進了辣椒樣灼燒。他在眼曈灼燒間望窯垴,望那深不見底黑。

      我問他夢到過什么?

      他說,夢見他在一團漿糊里飛,反正在泥糊糊的物什里飛,狠勁往前飛,趴著飛,老是飛不動。不知怎的,突然到了泥糊糊的物什外頭,這下子看得清楚,原來在一粒綠瑩瑩的光點里飛哩,比針尖還小的一粒光點,光點上閃出來的綠光像一苗苗飛散的針。真說不清,就那么小小的光點,咋能飛出那么多針樣的綠光,綠麻麻的光,一簇簇往眼里射,人在刺痛中醒轉(zhuǎn)了,醒轉(zhuǎn)了眼瞳還是個疼。都說光像清水一樣清,比清水清,那一粒光點,卻稠得像鉆進了石頭。

      “是綠色的?”

      “應(yīng)該是!”

      “草綠,螞蚱綠?”

      “不是,不是,是那種太陽樣能放光的綠,比……?比啥呀?說不清了,反正是個稠!反正是光點,散射著綠光剜眼睛!”

      福蛋是小五子,他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盡管他家有三眼老窯,三間窯房,兩個哥成婚后,可他仍得擠到別人家的院場去睡。我倆一同去學(xué)校,我倆一同去打草。到冬天,我們家新箍的窯里盤就火炕,我住進新窯,福蛋擠上我的炕。母親吩咐,誰睡的火炕誰來點,積攢的柴禾堆在院場旁的彩鋼棚。

      天黑乎乎了,福蛋每到我家院場,背一簍葉子,手里拖著個竹耙子,他把背簍放進柴火棚,徑直來敲門。窯窗上亮著燈盞,似簇葵花盛開在紅窗花上。去年暑伏天,一場昏天黑地的暴雨,翻滾下原坡的洪水,沖折了幾十里路上的電桿,沖毀了小湋河川通往鎮(zhèn)子和縣城的路。福蛋家肯定跟我媽說過,他上我家來睡,我媽不忌諱。端直碰見我爸我媽,他搔頭笑笑就進了窯!我說快上炕,快上炕,炕剛點上了。

      記得福蛋有回來時,天悄悄黑靜,我家的乳牛在棚舍里打噴嚏,著了風(fēng)寒。獸醫(yī)叔說牛得下的病大致跟人一樣,若牛真患病,手頭實在沒買下藥,那就把人吃的藥,藥量加大些,給牛拌進草料和清水。父親試過幾次,獸醫(yī)叔說下的話,用來應(yīng)急還管用。天猛乍乍冷了,冬天了明知要冷,可冷得措手不及。

      看見風(fēng),清清亮亮的風(fēng),白亮的跟冰凌、跟刀刃樣的風(fēng),一群一波密壓壓地往上河奔襲。守在窯垴間,關(guān)了窯門,父親剝玉米,母親做針線。妹妹偎在母親旁側(cè)鉸花樣,捏著母親用過的小剪刀,胡亂剪哩。雖說眼下還剪不出個啥,剪著剪著就有了眉目,就有了喜興的花樣子,妹妹剪得真純、迷醉。每一陣風(fēng)過,天要深冷一層,從午后到擦黑,小湋河川不知奔涌過了多少波風(fēng)。

      到天急慌慌地黑嚴(yán)時,整個河川、原野像被封結(jié)在了堅冰中,冰里鑲裹的那條冰,彎彎折折的冰凌子,是鐵鎬啃不透的小湋河水。天落起了簌簌啦啦的雪糝子,雪糝子落上樹梢、落上院場,像鐵落到鐵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所有生靈成了勾頭縮腦的樣子,冰豆子似的雪落上硬梆梆的棉襖,不知福蛋會不會來,火炕燒得燙,生怕他此夜去了別家的院場,沒有火燙的被窩子安睡。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难?,落白了夜黑,風(fēng)呼嚎著風(fēng),它們一如潰散的兵勇,密森森的兵勇,不知還有什么在后頭追攆它們。是風(fēng),肯定是更加兇悍的風(fēng)陣。福蛋來了,背個背簍,背簍里裝滿枯干的樹葉,胳臂下夾根青綠的竹耙,踩踏著白雪上了院場,他嘴里哈著厚濁的白氣。

      擠進同一筒被窩,被子上再疊壓一炕被子。風(fēng)揪扯拍打窯欞木門。怕風(fēng)打傷乳牛,風(fēng)刀躥飛的午后,父親牽拽了圈棚里的乳牛,進到了我的窯垴,窯垴深黑處,有給乳牛備妥的木槽。福蛋進窯里,窯垴靜得聞不到聲息,乳牛也沒沖熟慣的福蛋哞叫。因為冷,更怕窯窗上一團絨黃的燈,招引了風(fēng)。噗地吹滅燈,我倆緊擁進被窩中。我倆更像煨在火下的洋芋蛋子,兩個結(jié)實的洋芋蛋子。其實,是老師問過的,我照搬給他。

      “福蛋,你長大了想做啥?”

      福蛋說:“想,想做個廚子,每天做頓好飯吃!”

      “長大了,有人做飯哩?”

      “誰?”

      “媳婦嘛,你媳婦給你做飯吃!”

      “不吃,不指望媳婦兒,你就沒聽村里人說下的話?”

      “啥話?”

      “要想可口,咱動手!”

      “咱做下的飯就可口了,打光棍去。”

      “打就打吧!就是想吃咱心想的那口飯?!?/p>

      “你長大了想做啥?”

      “我,讓我想想!”

      擁蓋著棉花垛子樣的棉被,我倆靜靜地瞅窯頂,窯頂上布滿了雪和風(fēng)的回聲,黑黑的回聲,夜黑里的回聲像團棉絮子垂吊在窯頂。大概是窯垴里煦暖的緣故,他在悄悄等我回話,我在悄悄地思想。

      “福蛋,我、我想做個騸匠?!?/p>

      “咋?咋想做個騸匠?”

      “我想蹬著個自行車,滿河川地去轉(zhuǎn)悠!”

      “當(dāng)個貨郎也成嘛!搖著個撥浪鼓,咚咚咚咚的。趕著個驢車,驢車上裝滿油鹽醬醋、針頭線腦,麻花冰糖,還不是滿河川轉(zhuǎn)悠?!?/p>

      “就想,看不慣公羊給母羊跳羔,就看不慣公牛爬到母牛的脊背上?!?/p>

      “就是,誰叫公羊跟公牛老欺負母羊跟母牛哩!”

      “怪。也是個怪。你說公羊和公牛欺負母羊跟母牛時,你說母羊跟母牛咋就顫巍巍地站著,一動不動哩!”

      “誰曉得是咋回子事哩??隙ㄊ悄秆蚋概E鹿蚋?,就像羊跟牛都怕人一樣?”

      “你說牛羊怕人不?”

      “怕,咋不怕哩!牛羊有時生了倔脾氣,瘋癲起來,人真沒辦法。”

      “說是牛羊的眼仁珠子大,它們看到人,看到的樹跟房子,巍巍的跟山一樣高大,高大得把牛羊給震住了嘛。你看老鼠,小黑豆樣的眼睛,滴滴溜溜地轉(zhuǎn),它的眼仁珠珠小,看到的人小,看到的啥都小,它就用不著怕人?!?/p>

      “那牛羊的眼仁珠珠看它們自家也大嗎?!”

      “這個也是,反正就是不清楚,它們心里咋思想?!?/p>

      福蛋跟我父親同輩,排行十三。我應(yīng)叫他十三爸爸或福蛋爸爸,他比我年長一歲,叫他爸爸覺著虧,再者叫他爸爸真拗口,他也不喜幸。我只叫他福蛋,福蛋就是個福蛋蛋嘛,人都想成個人世上的福蛋蛋,都朝福格蛋蛋的方向奔。

      父親在炕頭上剝玉米,剝過一篩又一篩,裝進炕沿下的化肥袋子,母親就著挑過燈捻、剪過燈花的燈火苗苗做針線,火苗苗旺旺的,隔會兒撲撲晃晃地跳,跳得輕俏、歡欣得很。妹妹睡著了。窗外,強悍的風(fēng)雪聲,還有些聲音,是活泛在雪中的生靈,它們吞雪而生,它們隱在風(fēng)中,隱在川河原野間。雪晴,本來就看不見蹤影的它們,連聲息都飄蕩的不著一痕。日月總歸要在操勞中消磨下去,一日不勞作,于日月和吃進口里的飯食就有虧欠,在大雪封門,封嚴(yán)了河川的日月,手里多少得捏摸個活絡(luò),剝玉米、劈柴禾,要么修葺修葺窯垴間的物什,好在活絡(luò)捏揣不完,有些物什隔幾年得修修,注定就在這白雪肆飛、驟風(fēng)戾吼的夜晚。似乎捏揣和操勞些活絡(luò),日月就顯得圓滿,心底里就有了富足跟妥帖。

      像風(fēng)一樣鼓蕩的瞌睡,溢上了眼眉。澀澀的眼皮子跳哩。

      母親說,睡吧、睡。噗吹滅了燈。

      父親說,要不多久就有電哩,去北山的山地干活,緊挨著部隊的那幾個村子裝了電,熾白燈泡兒明晃晃的明。

      鉆進了被筒。母親問,往后會不會沒了女娃娃,家家戶戶都想要男娃娃,不要女娃娃嘛。

      父親答,男娃娃多,女娃娃少,都在眼目下明擺著哩!

      母親緣何會問這樣樣的話?

      風(fēng)在漫野的雪地間擰扭著雪,雪下得旺旺的。火炕愈來愈燙,夢像草坡坡上的野花那樣開放,夢像春雨中的風(fēng)鈴在響。福蛋夢見火團子一樣的金牛,一堆烈火樣的金牛,擎舉起一對大犄角,努著肉滾滾的身子,瞪圓雙眼,犄撞兩架高聳的山巒,像兩架熱銅鑄就的山巒。金牛嚎叫,從漆黑里的雪旺時節(jié),一直犄到雞鳴和旺雪時分,金牛身上冒出跟火一樣濃艷的汗腥,兩座高聳的銅鑄的山巒豁然開裂,山與山間顯露出一方藍盈盈的水,周遭是低矮又尖翹的山石,這方藍水一定在山地間,要么在山頂上。福蛋坐在藍藍的水邊,坐在闃寂的水邊,是個比現(xiàn)在的福蛋長過十歲的福蛋,青青壯壯的福蛋。汗水滾滾烈焰雄騰的金牛,憤怒的金牛沒了,悄沒聲息地沒了。

      遍野銀光。白雪的黎明,比往日的黎明來得早,早過一大截子。我醒轉(zhuǎn)時,窯窗晃耀著白光,去年底的窗花換了衣裳,成了新的,厚疊的被子,真像一垛熱烘烘的棉花,被筒里的福蛋沒了,還以為我的十三爸爸回了家。真像一只小龜從龜殼下探出頭來,不只看亮晃晃的窗戶,我還朝四下打量。風(fēng)停了,早該停了,風(fēng)的力氣使沒了,正如揭過了十多畝地的犍子,耗盡氣力。松胯的風(fēng)疲弱在雪中,雪片子仍在虛散地飄搖。聽到乳牛甩動韁環(huán)的聲響,輕緩的聲音比虛晃的雪粒輕,又如朵朵的霜花,有種清冷的感觸。乳牛餓了,它滿夜里倦臥在木槽下,瞑閉住眼瞳,慢吞吞地反芻,聽風(fēng)撩拋著雪,聽雪落上雪,聽其他生靈,還有我跟福蛋沒頭沒腦地說著話。

      父親說過,祖父也說過。牛心里明鏡一樣呢,沒有牛不知道的事,牛清楚得很哩,比人靈醒。人不知道的,牛應(yīng)該知道,牛是給牛身子局限了,人也一樣,給個人身子局限住了,偏偏的牛說不成人話,人聽不懂牛言,人要能聽懂牛言,哪怕是牛能說人話,牛能告知人是咋回事,牛是咋回事。祖父打小與牛為伴,他一輩子沒離開過牛,父親打小就在牛棚睡覺,在牛棚下的干草堆中藏貓貓,有時還會藏到牛肚子下,牛一動不動,一副安閑自若氣靜神閑的樣子。

      滿夜里乳牛沒有哞叫、打鼾,連一聲噴嚏都沒有。連同反芻的聲響,一滿都細細的,比蚊蟲的飛鬧還細。它生怕驚擾了我跟福蛋說話,驚擾了紅火一樣的恬靜。一夜沒進水,每到清晨牛的喉嚨焦渴得很,牛的嗓眼像侵了沙子樣的癢。祖父有深夜飲牛的習(xí)慣,父親還沒有,他沒到祖父要把牛當(dāng)做一口人的年歲。

      福蛋沒走,我瞅瞭牛時瞅到了他,他立牛槽這邊,乳牛立牛槽那邊,他倆對望。乳牛的眼神勻靜,藍汪汪的,福蛋驚詫地看著乳牛,他滿眼的疑惑跟慌茫。我不知牛啥時站在了槽前,大約明旺的雪光映上窯窗,映新了窗花時。

      母親每年都會鉸“梅香打棗”的窗花,她每年還會鉸“江娃牽驢梅香騎”,還有“梅香繡抱枕”,再有就是“梅香奶娃娃”。母親鉸進窗花的女子叫梅香,除過叫梅香,還是叫梅香。從我外婆鉸窗花的時節(jié)起,鉸進窗花的女子叫梅香,到我母親鉸窗花,還得叫梅香。我妹妹捏個小剪刀,鉸鉸剪剪了,打紅棗的梅香,除過叫梅香,還能叫啥?到深冬,窗花舊了嘛,因此上梅香也老了。窗花新了梅香又年輕時,因這雪,因亮旺旺的雪光映紅了梅香的衣裳和臉龐。

      乳牛甩動韁繩,轡環(huán)叮咚。福蛋哭了,福蛋一下一下抹眼淚。我不清楚他為啥抹淚,怕是乳牛給他說了不該說的話,給他透露了不該知曉的秘密。

      從老翁里提拎了半稍桶的清水,撒層白鹽,提拎到乳牛脖臃下。焦渴的乳牛這才撤離了它貼上福蛋臉龐,貼上福蛋眼睛的目光,低頭飲水,水在它的嘴里,喉嚨里銀子樣響亮。福蛋撲啦圪蹴到槽前,在昏沉的窯垴深處嗚嗚嚶嚶哭??薜醚蹨I一把,鼻涕一把的。直至稍桶里的清水流向高處,流進乳牛的肚子,乳??諘绲亩亲永锘问幤鹚墓具寺?,我圪蹴到福蛋旁,搡搡他、揪扯他、問他。

      “咋了嘛,咋了?夜半里還好好的,天未明透哩,咋就淚浠浠?”

      他嗚嚶哽咽:“窯垴里有牛,咋不早說?咋就不早說哩嘛?”

      弄不明晰他的話語。大雪天不把牛拴進窯垴,還能拴哪去!

      “下雪天么,牛就該拴進窯里么!”我說。

      他的哽咽更重,嗚嚶到有些抽搐,像真被什么事戮中了心坎,叫他忍禁不住悲聲!就跟往常向他遞呈親昵的那樣,我再推搡他,再揪扯他,還將指頭塞進他腋窩下,臆想掏出他的嬉笑。不成想,他擰扭幾下身子,嚯地站起,憤憤地拉開窯門,踩踏進白雪,他沒忘記背走背簍、挾走竹耙。

      我父親正攥著鐵锨,起出院場間的一條雪道,他看福蛋挾了竹耙、背個背簍走往院畔,他喊福蛋,吃畢飯走。堂弟沒理識堂兄。雪沒過了福蛋的腳腕子,埋上了褲腿。他抬起襖袖,揩了眼淚,燥哄哄地下了院場。一行端直的腳印,若翱飛的雁群樣的腳印,伸往了院畔。貼緊著我家窯檐的煙囪散發(fā)軟軟的浮煙,青蒼蒼一如濕苔的浮煙。小湋河川一派空茫,只有小湋河上空,低懸一帶水霧,毛格英英的水霧。

      一個夢就是一扇門

      雪結(jié)成脆生生的雪塊兒,風(fēng)凍干了雪。半月的光景,似乎比半月光景還長出一大截子,福蛋都沒上到我家的院場,盡管窯垴的炕頭燒得烘燙。

      時令過了大寒,過了祭灶,深冬終究凍沒了干雪。河川依舊焦躁,瘋頭瘋腦的風(fēng),偶或撩拋起陣陣黃塵,獨有彎折的小湋河上空,天漸晚時,還漫起一帶水霧。水霧悄然地埋進了夜影,福蛋爸爸來了。

      他背一簍的干麥秸,鍘刀的刃口鍘碎的麥秸,腋窩下挾著竹耙。我心里明白,碎麥秸是他精選過的柴火,要么喂牛吃,要么煨火炕。他來蹭火炕,心里多少有些歉意。這倒有個啥,他要不來,大冬天的火炕還不得燒一燒!

      進了窯,他問:“乳牛還在窯里?”

      父親說過好多遍了,很快要通電。事實上,各村近幾天架起了電桿,大約到真正通電,得有些日子。點起油燈,挑撥著挑撥著,窯里的光亮一圈一圈大起來,昏朦的影子,顯得濃重高聳。鋪展在窯垴間的影子,不再像淺淺的夢,更像一張張黑毛氈,他往窯垴深處的干草堆上倒下了碎麥秸,專意去看乳牛。

      臥倒的乳牛的確在迎接他,騰愣站起槽前,眨著藍汪汪的眼瞳看他。他看乳牛。不知乳??此难劬r,他的眼睛是什么顏色!會不會也藍汪汪的?

      福蛋爸爸問:“有沒有馬勺?”

      “有,水甕沿上掛著呢?!?/p>

      他從襖兜摸揣出兩捧白豆,小雪時捶打下的新豆。我倆圪蹴在槽前炒豆吃,他吹一口氣火,我吹一氣火,火隔著馬勺,催逼出白豆們的吵鬧,催逼出白豆們金燦燦的歌唱。

      擠進一筒被窩中,我倆一顆一顆捏摸了熟豆吃。

      滅了燈,我問,“這么長時間,咋沒來擠火炕?上回咋就淌眼淚了?”

      他靜靜的,看夜黑看窯頂,像在捕捉他的心跳,捕捉夜黑里生靈的聲息。

      這句問話,到來年麥子拔節(jié)時,我倆背了草簍上坡地,他牽著兩頭奶羊,坐在赤紅的晚霞中,坐在草坡坡上,看青翠的河川,看生機隆盛的河川,看吃圓肚子后閑散的奶羊,他才告訴我,去年落雪的清晨,他為何流淚。

      “是乳牛,應(yīng)驗了一個夢?!?/p>

      是個什么樣的夢,福蛋說得有些含渾,我無法深入他的夢境,便是些想象中的亂麻麻的情形。說著也真怪得很,大約夢里還有一個夢,就像一扇門里還有一扇門,如同對照著的兩面鏡子中、有無數(shù)的鏡子對照著一樣。一扇門又一扇門,沒完沒了的門推掀開了,不清楚后頭還有多少扇門。夢與夢套聯(lián)到了一起,他的夢中出現(xiàn)過在窯垴里撞見乳牛的情形。

      不知窯垴里有牛,窯外是輕輕晃晃的黎明落下來,川河、原野上的白,愈來愈厚實、明靜,口渴的福蛋夢見他醒了,他走向昏沉的窯垴,找瓢水喝。捉起甕沿上的馬勺,舀了清水,仰頭喝進肚里,聽見清亮的井水,穿過喉嚨,像碎碎的銀子相撞,像雪花撞了雪花,叮叮地在胸脯跟脖子里喧響。落下馬勺,抬舉了袖口抹去唇角的水滴,他瞅見一雙幽藍又幽深的眼睛,在靜悄悄的、在昏昏的窯垴里瞅看他,好似它已看了他許久,好似它等在那里就為看著他。他愣怔在那里,跟那雙幽渺的,又一汪深情的眼睛對看著。這個夢境是另一個夢境的開端,好似推掀了這扇門,才可能抵達另一扇門。

      他聽到了曠野的另一頭小牛的召喚。他從無邊的玉米林中穿過,走向那只小牛的召喚聲。走在廣闊的碧綠中,那只懵懂的小黃牛,循著召喚聲的小黃牛,就是他。

      既然已經(jīng)推啟了一扇門,自然也得接納下一扇門,知道窯垴里有花乳牛,福蛋仍來到我的窯垴擠炕頭,至于花乳牛,他不再忌憚什么。一切平平常常,都跟落雪化雪,陰郁或晴朗的日子同樣,他親近地走到槽前,給花乳牛弄水喝,給花乳牛添干草,它眼巴巴地看他。他倆相互默契著,僅有他倆才心知肚明的事體。

      立了春,溝坎下瘦干的雪鉆進了土,就在雪鉆進的那處,一苗苗跟雛雞樣的草芽芽又鉆出來。風(fēng)緩釋了它的暴脾氣,雖則泌著料峭的寒意,卻像哺乳的母羊那般和順了。好些日子,看著風(fēng)順了小湋河松松散散地漫下去,又庸庸款款地漫上來。驚蟄有輕雷,這時節(jié),風(fēng)真像穿了寬袍子的女人,自有了豐盈,有了暖融融的脂粉香。風(fēng)的手輕輕伸過來,往黃嫩的花苞上一搯,搯破了金黃的迎春。河水吟唱,四野芬芳的暖春落上了面龐,落上了手背。他要告訴我,他在窯垴間遭遇的夢。夜晚里,花乳牛拴進院場南的圈棚了。

      麥?zhǔn)涨昂望準(zhǔn)蘸蟮娜兆?,天燥熱得緊,福蛋用不著來擠火炕,不論啥地方都可入睡,柴禾垛、老樹下、閑棄的老窯,還有河沿上高挑的草叢。仄身倒下去,倒進草香跟高草同樣厚實的草窩,聽任月光和夜露細晶晶地落上發(fā)稍、鼻尖,落上薄了的衣衫。枕著手臂,一幅悄悄靜靜的樣子,跟身下、跟臥進衣衫取暖的蟲子,跟滿河川里該入睡的蟲子們一同入睡。夜夢里的月光、河水、青草、田地、稼禾的味兒,是綿的是甜的,是酥酥軟軟的。風(fēng)里浮蕩著這些拙樸的味道,風(fēng)在這些拙樸的氣味間悠悠來去。

      四仰八叉地睡著,我瞅瞭幾眼黑黑的窯頂,瞅瞭銹結(jié)月光的窯窗,月光一如鳥絨,毛絨絨地莠蔓窗欞,莠蔓著窗花跟乳白的粉蓮紙跟玻璃。我瞑住眼,揣摩那頭穿過玉米林的小黃牛,揣摩它穿行在浩大的碧綠里,它輕捷的四蹄和梭子樣的脊背,正走向另一頭小牛哞鳴的方向。還有連日來不愿走進玉米地,不愿踏過河橋,或者?過河水,走往小湋河對岸的福蛋。十三爸爸的舉措,著實叫人有些奇異。

      背個大草簍,攥把鐮刀,他的兩只綿羊云朵樣地尾隨著他。羊不能不吃草,天氣晴好的日子,我們糾集往河川和原坡,原坡上槐林里的福蛋是坦然的平和的,他跟我們追鬧嬉戲,或掏松鼠窩,或圍堵兔子,白云樣的綿羊們瞅看著我們呵呵笑。到了河川,到了玉米地頭和河沿,福蛋就顯得分外拘謹(jǐn)。我們鉆進玉米地,不只找嫩鮮鮮的高草,挖個小坑臼燒玉米燒白豆吃,他一個人只好守在無邊的玉米林子外頭,聽田地深處的聲息和吵鬧一點一點地小了,玉米地的上空虛虛繞繞地滋起一抹青蒼蒼的煙幕。傍晚時,我從草簍下給他摸出過一根燒黑了的玉米棒子,還給他摸出過一小撮熟莢豆,他接手里,胳膊下夾住玉米棒子,手心里滿攥了莢豆,他的另一只手抹揣在眼瞼上,把一顆白豆樣的眼淚捻碎、捻沒了。

      我們撲踏撲地過小漳河的淺水,我們的羊跟著我們,涌上了對岸。鉆入了深沉的葦子地,我們?nèi)ヌ腿斶勺樱g鶉),用鐮刀撥弄開一片葦子燒葦呱蛋吃。葦呱子們躥躍在葦桿上,它們在憤恨地吵鬧、斥責(zé)。福蛋的兩只綿羊犄撞著他,揪扯他的褲褪和衣袖,它倆朝住葦呱子聒噪的葦林咩咩,只要福蛋應(yīng)諾,它倆自會沖進河槽,撲濺起激越的水花,跳上河的對岸,殷切喚叫著奔進葦林。只是十三爸爸沒能應(yīng)諾,急躁的綿羊慌惑地犄撞在他左右。晚風(fēng)漾過河川、葦子地,小湋河兩岸飄搖起輕靈的葦花,映著斜陽閃爍著明光,金燦燦的葦花在飛揚。

      豆香若漣漪

      玉米收罷,田地?zé)òl(fā)了新綠,猶似嬰孩樣的新苗,抖擻在曠野里,一粒粒明晶晶的露珠,針樣的苗尖挑著一粒粒細微的明光。月亮升上來,薄紗樣的白霜罩縵川河,福蛋來擠火炕。背個背簍,背著新落的葉子。他臂窩下挾著的竹耙,早都褪失了青綠,就像一個人從少年匆急地奔進了中年?;ㄈ榕_€沒拴進進窯垴,要等到三九,要等到雪落。我和他擠進一筒被窩,我倆捏摸揣著熟豆吃。

      “咋就不進玉米地?”

      “玉米地里有牛,循著小牛叫聲的小黃牛!”

      “咋就不過河?”

      “怕!生怕過去了,再也過不來了!”

      他的話我一點都不明白,風(fēng)把一捧葉子、蕭蕭飄落的葉子拋進了院場,院場里滿是葉子們嗦啦聲,輕俏著倦卷的葉片們貼住院子,往窯門、往窯崖根攢集。窯窗亮著燈,像清油樣厚拙的燈光滲出窗紙,那光也是油汪汪的那種。小湋河川的各個村寨,都栽下了電桿,桿頭上拉了電線,說到年底,或到年初,窯垴里就該通了電。明晃晃的燈泡兒,定像懸進窯垴里的太陽,夜黑里的大太陽。我倆的手捏摸在同一口瓷碗里,瓷碗豁了口,我倆的指尖各自捏了一粒白豆。他問我。

      “花乳牛懷了崽了?看著肚子鼓堆堆的圓。”

      “懷上了,清明節(jié)后配的犢子?!?/p>

      “啥會子生?”

      “聽我爸說,到不了正月。犢子們多懷一兩月,那倒正常得很哩!”

      “啥時候生,犢子做不了主,母牛也做不得主?!?/p>

      往被窩里縮縮,渴睡正從舒坦的烘燙里滋生起來,像春雨滲沒進田地,滴滴點點滲進身子,骨頭酥酥麻麻的,額頭上泌了細汗,汩汩流淌的瞌睡,像小湋河在我倆的骨頭里喧響,我倆捏摸著白豆。夜靜了些,白豆的香味濃了些!

      化雪的日子最冷,如箭如刀的風(fēng)滿河川地躥,這些個看不見的風(fēng),它們沖撞到那里,那里要結(jié)冰,那些柔軟的事物,會悄悄凝結(jié)。雪沒落下,風(fēng)挾著黃塵,黃塵間流蕩著呼嘯的冷,照村人和我媽的話說,這冬天定是干冬。田地里鋪展著墨綠的麥子,雖耐得住干旱、嚴(yán)寒,期盼落雪,仍是不折不扣的冀望。

      放了寒假,福蛋的差使還是到坡地、河川去放羊,去打干草。我父親外出做工沒回來,母親多次念叨,到回來怕到了年根?;ㄈ榕5母刹荩攵瑫r父親早都備妥。因為天氣,天幕上罩著黃昏昏的云翳,許多天了,看不見那面銅盆子似的太陽,一汪清冷的太陽,母親只好將我跟妹妹送進窯垴,關(guān)在燒燙的火炕上剝玉米,聽著玉米滴落在玉米上的叮咚,清脆到悅耳,清脆到能喚覺起瞌睡。

      我們看著母親鉸剪著窗花,等靠年地臨近。若能趕上晴好的日子,母親就該淘洗油菜籽,風(fēng)干晾干后,往下河里新建的榨油坊去榨清油,去準(zhǔn)備過年的吃食。母親明確指令,每天要剝滿兩口袋的玉米才能入睡。趕在小年前要把院場里、窯檐上懸掛的玉米剝完。干活無非是個說詞,母親要把我和妹圈進窯垴。我的另一樣功課,天明時和傍晚起個牛圈、刷洗木槽,好讓花乳牛清爽地住進窯垴。按理說,冬夜里福蛋該來擠火炕。

      福蛋背一簍干草,夾著竹耙子,偶或來過兩次。擠進火燙的被窩,我倆捏摸著白豆。他知道花乳牛拴進了窯垴,在深幽幽的靜夜中,花乳牛眨著藍汪汪的眼瞳,往挑了油燈的炕頭望,往滅掉了油燈只有嚼碎白豆聲的炕頭上望。牛在靜夜里,老是靜靜地看窯垴,看圈棚和圈棚外頭浩大的夜。一顆白豆嘎嘣咬碎,另一顆白豆嘎嘣咬碎。

      他說:“不是一頭小牛的喚叫聲,是花乳牛在叫,在召喚!”

      “是花乳牛?”

      “走得近了,才聽得清楚!”

      “在哪里?!”

      “在田地深處,在河對岸!”

      指尖摸揣住一顆白豆,我擎耳靜聽,窯垴里的花乳牛沒叫,連同它粗濁地喘息和悠然地反芻都沒聽到。我聽窗戶外頭的院場和原野,幾只小鼠在金黃色的玉米垛子里私語,這些夜黑里的賊。一顆白豆碎在福蛋的牙齒間。

      “要是花乳牛生下小牛,就把小牛叫我的名字。叫福蛋,行不!”

      “行,咋不行。我看叫粉蛋,叫俏個蛋蛋,叫個十三爸爸都成!”

      黑影里,我沒聽到他笑,可我知道他笑了,笑有一種別樣的氣味和溫暖。我叫聲福蛋爸爸,叫聲十三爸爸。被窩里,他像是親近,又像不好意思地動動身子,窯垴里的花乳牛吃飽了肚子,不知它聽到了啥,或看到了啥,或想到了什啥,它的轡環(huán)若一顆星星一樣叮當(dāng)一響。我倆捏摸著炒白豆吃,是他從衣兜里揣來的白豆!火把凝固在白豆中的香味溶化了,香味如石子擊起漣漪,一圈一圈蕩漾!

      叫它福蛋

      小年前福蛋突發(fā)高燒的事,到了小年后我才知道。

      怎么發(fā)的高燒?大約到坡地跟河川里放羊,著了風(fēng)寒。到夜深就燒得厲害,捉了手電筒請了村醫(yī)來,吃感冒藥,吃了降燒藥,高燒稍有緩解,迷昏昏的福蛋睡著了。到天明,福蛋又胡亂地囈語,摸摸額頭,摸摸脊背,渾身燒燙得緊。村醫(yī)生來給聽診過,摁了脈,督促家人盡快著把福蛋送往縣醫(yī)院。福蛋哼哼唧唧,他不愿去醫(yī)院。三哥背起他下了院場,院場下停穩(wěn)了拖拉機,車廂里鋪進厚厚的麥秸,鋪展了棉被。

      福蛋睡上了棉被,棉被包裹了他。突突的拖拉機啟動,煙囪里吐出硫磺味的濃煙。就在飄散的油煙中,昏沉的福蛋睡在晃蕩的車廂里,冷寂的清晨還未塞滿河川,黃臘臘的天空是晃蕩的,福蛋腦子里的疼痛是躥跳的、晃蕩的。拖著濃煙,巔箥、晃蕩的拖拉機蹦過村北的石橋,蹦往小湋河的對岸,急急慌慌地趕往縣城?;杳擅傻母5疤稍诒煌怖?,他身側(cè)是三哥、姐姐,他眼角泌出一圪蛋的眼淚,映著一抹子天光的眼淚。

      玉米剝完了,少了金黃的院場和窯檐分外空曠,空曠里有種莫名的荒涼。臘月二十九日是這年的除夕。臘月二十六日晌午,我父親回來了。我和妹妹吵嚷著要跟父親去跟年集,去賣新衣。這午后,福蛋回來了,他消瘦的臉龐跟風(fēng)干的野菊一樣黃,三哥、姐姐隨了他,孱弱的他在小石橋上站立許久,他看潺潺的流水,看禿了枝梢的樹,看綠蒼蒼的麥田,看葦穗輕搖,葦花飛揚的葦子地,黃透了還未收割的葦子地。

      成群的鵪鶉們已經(jīng)遷移,銜在葦桿上的窩巢空落,孤寂的野雞隱在葦林,不知為什么鳴啼,一條黑脊背的魚溯游在河水里,河底沉嵌著鴨蛋白的石頭,能在水底生出火苗苗的白石頭。一只灰灰的野兔奔馳在麥田的墨綠上。寬大無限的夜幕平穩(wěn)地拉嚴(yán)了,風(fēng)聲水聲愈明晰,天麻昏昏地黑靜。走過河橋,三哥、姐姐、福蛋回了村。有幾戶人家通了電,窯窗瀉出熾白的燈光,窗花像盛春的百花一樣新鮮,恰若糊滿粉蓮紙的窗戶,正上演喧騰騰的皮影戲。

      厚實的年味跟土一樣厚。不知鑼鼓轟鳴,鞭炮吼沸的春節(jié),福蛋爸爸咋過來的,有人說他靜靜地坐在窯門前,立在院畔上,或睡炕頭,靜聽年在河川里鬧,他深深吸口氣,一股滿含鞭炮味、鑼鼓味、歡笑味的,樸拙且真切的年味,在鼻腔、肺腹間珠子樣滾動。

      正月十五,一場零星的雪終究在立春后飄飛,各家的院場掛起紅燈籠,走村串寨的鑼鼓聲還在河川裊裊著余韻,一柱最后的焰火升上空際,焰火瞬即奪目,又瞬即熄滅的光亮中揚撒著白雪。直到紅燭燃燼,河川里的那盞紅燈將熄未熄時分,牛皮大鼓把震天的鼓聲收回鼓中,銅的鈸鑼把?鑼聲收回?鑼,這盞燈是我曾跟福蛋說起的紅燈,每到元宵節(jié)夜靜,它會混在各家的紅燈間,紅亮到眾燈熄盡,雞鳴響徹河川,它才收回紅暈,突然隱遁形跡。

      正月底,花乳牛的肚子鼓堆若山包。父親算計多次,每夜要循到窯垴,劃醒火柴點亮油燈,擎舉著燈火苗苗探詢?nèi)榕?。他趴到乳牛繃緊的肚皮上去聽,聽小牛胎動、哞鳴??磥硇∨5某錾烊粜嵌贰?/p>

      桃花綻放、青草萌生,黃絨絨的草芽舐破土皮,那些甜腥腥的猶似胎液的氣息,在愈旺的春陽下四處流布。大晌午時,踩踏著溫潤的陽婆子,牽了沉緩的花乳牛上了坡面,系根長長的繩子,父親把花乳牛拴到桃花樹下,無數(shù)蝶蜂在花叢翻飛?;ㄈ榕?芯具^幾口甜絲絲的草芽,它分外謹(jǐn)慎地前膝跪地,爾后曲躬兩條后腿,將圓滾滾的肚皮穩(wěn)妥上草地,這下子才放心地臥倒自己。父親下了坡面,下到地坎中去割嫩苜蓿,苜蓿是牲畜們的美味。圪蹴進苜蓿地,父親的鐮刀像個剃頭把式的剃刀,隨著刃頭噌噌挑斷了莖桿,懶洋洋的苜蓿,滲著新鮮汁液的苜蓿,睡倒進溫煦的春光。這時候,花香四溢、桃紅炸裂的桃花樹下,乳牛生了。背簍苜蓿,父親上到陽婆子清新的桃樹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黃犢已站立,花乳牛伸展長舌,舔舐黃犢身上的胎膩。

      父親出門務(wù)工后,飼喂花乳牛跟小黃犢成了我的重責(zé)。起初,我喚它福蛋,它不理識我,待到犢子長成小黃牛,長齊牙口,它該架起軛頭下地時,我喚它福蛋,它擰轉(zhuǎn)脖項看我。我戴頂草帽帽,牽拽著韁繩,我走前頭,它跟身后,我要把它領(lǐng)上一圈圈輪轉(zhuǎn)的垅溝,讓它熟絡(luò)一頭牛的使命,它努著脖子吃力地拉扯著繩套,父親扶著鏵犁,蟬在叫,如火的太陽燒灼大地。一垅垅的新土從鏵犁下翻卷了上來,新嶄嶄的土香味冒出來。我嗨一聲,叫一聲福蛋,它哞哞叫。

      他說過,他想知道,天裂開后,會是啥樣子?!這是他擠火炕時說的話。

      天深邃得沒一絲雜云,那種耀眼的幽藍不見底。我不知它眼里的河川、塬坡會不會大到?jīng)]有邊際,我在它眼里會不會像山一樣高聳,無盡的幽藍中只有一鑼太陽?;馃鹆堑拇蟮厣?,投落著我、福蛋、父親厚實的身影,火樣的陽婆子愈濃釅,我們的身影愈厚重。

      扶貧的后生要走了,他是我們家的扶貧干部,他老是灰頭土臉的樣子,肩頭斜挎?zhèn)€黑皮包和綠水壺。他走前,到我家院場里看看,喝過幾口水,專程趕到了燥熱的原坡地,來跟我和父親作別。

      父親問他,去哪里?

      他說,他被提拔了,去鎮(zhèn)上!

      “就在我們這個鎮(zhèn)上?”

      “不是!”

      他作別前,要在我家的原坡地里犁一垅地,父親把犁杖交他手里,他歪歪扭扭地扶著犁杖,整個人也跟著犁杖歪歪擰擰的樣子,就是這福蛋兒,犄角上頂著殷紅蝴蝶結(jié)的福蛋兒,反倒成了一幅不聽話的樣子,一幅故刁鉆蠻橫的樣子。福蛋的蹄下和他腳下急急慌慌地撩拋著黃土。我揪扯著韁繩,一聲聲地呵斥著福蛋、福蛋!他操控的鏵犁擰擰扭扭、慌里慌張,白花花的鏵犁就像輕飄飄的魚兒,瞬即露出土皮,瞬即又鉆進田地。福蛋氣喘吁吁的時候,他也氣喘吁吁,汗水濕透了我的草帽帽、我的脊背。

      他問:“你家、你家的、牛,叫啥?”

      我說:“福、福蛋!”

      這個時緊時慢的福蛋兒!

      他說:“叫福蛋,叫福蛋好嘛,誰、誰不想、有個福格蛋蛋的好日月!”

      近大半月沒有落雨,天旱旱的,禪叫啞了聲腔。

      我想告知他,福蛋其實是跟我年歲相仿的那個十三爸爸的名字!

      我們腳下,一滿是踢濺起的黃土沫子。輕狂到有些不知好歹的福蛋兒,我真想摑它幾個嘴巴子,要不是他踢濺著黃塵,歪擰的攥扶著犁杖跟緊在后頭!

      他說,他小時就叫福蛋,從小學(xué)到初中,滿莊村的人叫他福蛋。他身后是一道彎彎折折的壟溝,新揭起的壟溝。

      都是這不聽話的福蛋惹的禍,我呵斥它時,不知它聽懂沒有,它跑跑停停,哞哞地應(yīng)和著,竟老是一幅很頑皮的樣子。他拽緊犁杖,也跟著跑跑停停,我們都是一幅跑跑停停的樣子。福蛋蹄下,我們腳下,一滿飛濺著燥哄哄的土。

      滿原坡上彌散著焦灼的土腥味兒,赤紅的火旺旺的大日頭就懸在頭頂。渴望有風(fēng),起了風(fēng),風(fēng)的尾巴一翹一翹的。河川里,是一帶細窄、彎折的河水,明格啾啾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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