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恒

一 、引言

“寂”這個日本特有的美學術(shù)語是在中世時代流行起來的。它經(jīng)由鐮倉時代貴族文學的沒落和室町時代禪宗的世俗化，最后定型為“空寂”和“閑寂”的狀態(tài)。其中，“空寂”更多地被認為是與平安時代流行開來的“物哀”一脈相承，以“幽玄”為基調(diào)，更有個人情緒意味的表達，而“閑寂”則多與風雅聯(lián)系，更突出一種以自然為主體的審美體驗?！凹拧边@個概念的成熟，離不開“俳圣”松尾芭蕉的俳句創(chuàng)作和理論研究。

二、松尾芭蕉俳句中的“風雅之寂”

（一）對“寂之聲”“寂之色”的表達

松尾芭蕉俳句中的“寂”可以分為三個層面：一是“寂之聲”，來自漢字“寂”的本意，是追求“有聲比無聲更加安靜”，類似于“以動寫靜”；二是“寂之色”，是視覺上的，在《去來抄》中記載松尾芭蕉在他的俳論中用過“寂色”一詞，與現(xiàn)在所說的“陳舊的色彩”相類似；三是“寂之心”，和“寂之聲”“寂之色”相比有些抽象，是更深一層的概念，也是最核心的概念。正因為有這種“寂之心”，才能夠體悟到“寂聲”“寂色”。所以，在“寂心”之外，又有“寂聲”“寂色”的表達。

首先是風雨聲。作于天和元年（1681）的“大風吹芭蕉，夜聽漏雨滴木盆”，用短短12個字把屋外的風聲和屋內(nèi)的漏雨聲融合在一起，內(nèi)心之寂寥呼之欲出?！爸┲腚[隱作何聲？秋風陣陣過?！保垩訉毎四辏?680）］把蟲鳴和秋風呼嘯放在一起，突出了秋天的凄涼蕭瑟?！昂L入竹松，靜默不作聲?！保圬懴矶辏?685）］寫寒風吹入竹林，明明有風聲，但卻“靜默不作聲”，恰恰是以有聲來寫無聲之“寂”?！懊酚赀B綿，撐裂木桶，夜里一聲響?！保圬懴硭哪辏?687）］用寂靜夜晚中木桶突然撐裂的脆響來突出夜晚的安靜?！按河晟成常蓓斏系穆┯?，順著蜂窩滴答答?！保墼撈吣辏?694）］也是用這種細密微小的雨聲來襯托環(huán)境的安靜。

然后是蟲鳴。“來聽聽蓑蟲鳴吧，寂靜草庵中?！保圬懴硭哪辏?687）］“撞鐘聲，仿佛回響耳邊，蟬鳴不絕。”［貞享五年·元祿元年（1688）］“一片寂靜，巖石里，滲進蟬叫聲?！保墼摱辏?689）］“黑夜里，歸巢迷路，千鳥聲聲悲。”［元祿四年（1691）］這些鳥蟲之聲并不是中國傳統(tǒng)詩歌中“自在嬌鶯恰恰啼”那種歡快，而是一種悲涼、空明的聲音。蟬因為生命短暫，所以“蟬鳴”的意象又多了一分對生命無常的感傷。但偶爾也有新意，像著名的“古池旁，青蛙一躍遁水音”［貞享三年（1685）］。正岡子規(guī)將這首俳句稱為“平淡”，但對于《古池》的評價，大多評論家還是認為它著重于描寫松尾芭蕉聆聽青蛙入水的聲音，不著閑靜二字而寫閑靜，實在高超。

還有人工的聲音也不容忽視?！凹澎o夜，月侘齋人獨自吟，奈良茶歌?！保垩訉毦拍辍ぬ旌驮辏?681）］“年終歲尾，搗制年糕回聲響，伴我伶仃睡?！保垩訉毦拍辍ぬ旌驮辏?681）］“汲水儀式上，面無表情眾僧侶，蛩音不絕響?！保圬懴矶辏?685）］“花云繾綣，鐘聲響自上野，還是淺草？”［貞享四年（1687）］這些都是非自然的聲音，但因為松尾芭蕉的處理，這些人工之聲并沒有使俳句失去“寂之聲”，相反，因為“月侘齋人”“年終歲尾”“伶仃睡”這樣的詞語，讓整個環(huán)境更加幽寂起來。

與較為容易理解和捕捉的“寂之聲”相比，“寂之色”就與俳句中的景物意象更加融為一體。寂色是與明艷的大紫大紅相對的，以黑、白、灰為主的顏色，如果用季節(jié)來比喻，那就應(yīng)當是秋冬之色?！盀貘f?？葜?，秋日入黃昏”［延寶八年（1680）］就體現(xiàn)了這種對于視覺上的蕭瑟秋色的推崇?！爸星锩髟?，圍著池塘轉(zhuǎn)，通宵達旦?！保圬懴砣辏?685）］“初秋，滄海綠田，一片青?！备怀隽诉@種秋天的“寂色”。但值得注意的是，松尾芭蕉的“寂色”并不是一味地寫秋冬之衰敗，并不只是一味地哀傷，也有明快的調(diào)和，例如：“走累了，正要投宿時，預見紫藤花?！保圬懴砦迥辍ぴ撛辏?688）］這更加說明芭蕉的“寂之色”不是來源于外在的衰敗秋景，而是來自內(nèi)在的“寂之心”。

（二）對生命無常的感慨

在松尾芭蕉的俳句中，對于生命無常的感嘆也是特別值得單獨討論的。在延寶四年（1676）的時候，松尾芭蕉就寫下了“生命，僅僅是斗笠下的，一塊陰涼”的俳句，在表達對生命短暫的感慨之余，也有幾分“滑稽”的趣味。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松尾芭蕉對于生命的思考逐漸沉重了起來?！捌厥囊埃囊褯Q，秋風入骨寒?！保厶旌退哪辍へ懴碓辏?684）］他的俳句中開始出現(xiàn)“曝尸”這樣極端的死亡意象?！澳冠Ｒ矂尤荩业目蘼?，化秋風?！保墼摱辏?689）］這首《墓冢也動容》用12個字表現(xiàn)出無比強烈的悲痛。大西克禮的《幽玄·物哀·寂》認為它是非常直接的主觀表達。雖然在真實性上有夸張之嫌，但“在外在的文字上加以極端化的直接表現(xiàn)，而將間接的、客觀的余裕之心包含于其中”。在之后的俳句中，有“生命何其短，四季變化不得知，蟬鳴聲不絕”和“拔掉白發(fā)，藏枕下，蟈蟈吱吱叫”，結(jié)合這些生命短暫的昆蟲的鳴叫，來表達對生命短暫的感慨。

（三）松尾芭蕉俳句中對中國儒學、禪宗的吸收

俳句本身就經(jīng)歷了一個由中國古詩逐漸“日本化”的過程。在平安時代的末期，隨著中華文化特別是佛教文化和禪宗隱逸思想的傳入，當時的漢詩文創(chuàng)作掀起了一個高潮。但因為貴族政治的瓦解和武士階級的掌權(quán)，從鐮倉幕府時代開始，佛學的影響稍稍勢弱，而儒學和禪宗在日本文學和生活中的影響逐步增強。于是在這一歷史時期產(chǎn)生了“佛儒合一”“禪凈一如”“佛儒不二”等觀念。

中國禪宗帶去的“隱逸”“山居”等觀念順勢轉(zhuǎn)移到了日本的文學中，影響了后世的創(chuàng)作，特別是俳偕的創(chuàng)作。在松尾芭蕉的俳句中，這種源自中國儒學和禪宗的思想很多。

（四）松尾芭蕉的漂泊創(chuàng)作對其俳句和俳句理論的影響

在松尾芭蕉成為“芭蕉”之前，松尾宗房已經(jīng)在34歲左右達到了一定的俳句創(chuàng)作高度。也正是在此時，他改俳號為“桃青”，開始收徒。但當時的談林俳偕雖然具有嶄新的滑稽之風，但新意并不能長久。面對這種困境，他在38歲的時候“斷然從俳偕宗匠的榮譽中抽身出來，在江戶深川的隅田川對面結(jié)庵而居”。后來因為其弟子贈他一株芭蕉于門前，遂把草庵命名為“芭蕉庵”，也將自己的俳號改為了“芭蕉”。松尾芭蕉的創(chuàng)作風格也發(fā)生了變化，逐漸脫離了瑣碎，在形式上使“發(fā)句”從俳偕中獨立出來。

離開俗世在草庵中隱居那個時代的流行。這就不得不提到日本的“隱遁”思想。隱遁是“建立在佛教基礎(chǔ)上的隱棲，在日本的隱逸中占據(jù)著最重要的位置”。換句話說，就是在戰(zhàn)亂的鐮倉幕府時代，想要逃離社會的危難，但又要讓信仰與美并行不悖的情況下的遁世。這種遁世與中國傳統(tǒng)語境中的“歸隱”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從來源上看，日本的“隱遁”不能回避中華傳統(tǒng)文化給予它的胚芽，但是生長于日本這個先天缺乏反對權(quán)力體制的文化環(huán)境之中，“隱遁”就更是一種個人的修行。修行場所就是“草庵”，修行途徑就是“漂泊”“孤獨”“寂寥”，從而達到一種內(nèi)心自由的狀態(tài)，最后生發(fā)出了“閑寂”這個高度抽象的審美理念。于是松尾芭蕉的“芭蕉庵”就是他的修行，在修行中他得以不斷體悟俳句的精妙之處。

三、結(jié)語

綜上所述，松尾芭蕉的俳句以“寂之心”作為基調(diào)，用“寂之聲”“寂之色”來表現(xiàn)其俳句理論——“風雅之寂”。松尾芭蕉在俳句中表現(xiàn)出來的寂是“閑寂”與“空寂”的結(jié)合。他對于“寂”這個概念的理解和對俳句本身的感悟并不是憑空而來的，而是建立在對于前代俳偕特別是談林派的基礎(chǔ)之上。而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之下，隱逸之風盛行，松尾芭蕉的三次長途旅行也為他的俳句理論的形成提供了養(yǎng)分。除此之外，松尾芭蕉對于中國的佛學、儒學和禪宗的借鑒也是他的俳句呈現(xiàn)出不同于以往的特色的一個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