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倩妮

（上海戲劇學院 上海 200040）

臺灣電視劇《我們與惡的距離》（以下簡稱《與惡》），以“無差別殺人事件”對社會的后續(xù)影響作為劇情主線，一經(jīng)推出即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引爆話題。從編劇學的角度看，該劇的特點是它并非以男女主角的關系發(fā)展作為敘事主線，而是運用了標準的“群像戲”結構——將多個身份的人物有機串聯(lián)在一起，形成一張勾連了眾多人物和家庭的命運網(wǎng)，并用不同的角度和立場展現(xiàn)價值觀的碰撞，每個人和所在的家庭都在遭受悲劇帶來的重大變革中成長。本文將剖析該劇獨特的“群像戲”的寫作技巧，從人物與情節(jié)兩個角度進行梳理，總結該劇編劇在“群像戲”寫作時的經(jīng)驗與得失，力圖為時下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電視劇編劇提供創(chuàng)作思路上的指引。

一、該劇作為“群像戲”在情節(jié)設置上的特點

《與惡》劇情始于“無差別殺人案”輻射到不同立場的人們在此之后的影響。該劇作為一個標準的“群像戲”，情節(jié)線索盤根錯雜，同以往單線情節(jié)劇完全不同，是較難總結出主要情節(jié)的。編劇創(chuàng)作了大致五條情節(jié)主線交織并進——被害少年劉天彥的母親宋喬安如何治愈傷痛，處理好離婚危機；人權律師王赦在經(jīng)歷喪子之痛后如何獲得家人的理解；兇手李曉明的妹妹李大芝如何重新被社會所接受；精神病患者應思聰與姐姐應思悅如何解決當下的困境；李大芝隱瞞自己是兇手妹妹的身份在宋喬安手下工作，將爆發(fā)什么樣的沖突。

相較于一般的電視劇來說，該劇十集的體量極其濃縮。編劇為了將上述列舉的該“群像戲”的五條情節(jié)線之內容起承轉合放進精悍短小的時長中，須揀選出幾組戲劇性最強的人物關系，將其巧妙地設置在情節(jié)之中，才可以在“群像戲”的龐大敘事中制造出“高潮場面”。

其中，矛盾最尖銳的一組關系，是宋喬安和李大芝。編劇在該劇第一集時，就向觀眾揭開了調到新聞總監(jiān)宋喬安手下的新員工，就是殺害宋喬安兒子的兇手的妹妹，但宋喬安對此毫不知情。世界著名導演希區(qū)柯克曾經(jīng)用一個很形象的例子來闡述什么是“懸念”，簡言之，就是兩個因素，“桌子下有定時炸彈”與“只有觀眾知道，而在場的角色不知道”。李曉明的妹妹用“李大芝”這個新名字與“父母雙亡”的謊言，為頤指氣使的宋喬安工作，因為愧疚每天夜不能寐——這便是只有觀眾才知道的炸彈，觀眾同她一起感到不安。宋喬安是以暴躁、嚴格的“長官”形象亮相的，而她如今的飛揚跋扈偏偏都是因為喪子之痛造成的性格大變——這樣糾結的人物關系與尖銳情境，也在無形之中加劇了這枚定時炸彈爆炸時的威力。

終于，這個秘密在劇情過半的時候被捅破了。第六集的第一場戲，可以說是全劇最高潮的場面。宋喬安派遣手下記者跟蹤拍攝去認領哥哥遺體的李大芝，并把這些年來隱世茍活的李大芝父母的住處曝光，做成了一期獨家專題。于是，歇斯底里的李大芝沖到她和宋喬安的辦公室，與她激烈地對峙，并拋出了“你們（媒體人）殺的人不比我哥少”這句擲地有聲的臺詞作為抨擊。

值得一提的是，編劇除了設置五對戲劇性人物關系來推進劇情發(fā)展，為了擴充“群像戲”的情節(jié)與“眾生相”的廣度，還設置了這些角色與自我的沖突，以及用網(wǎng)絡世界的言論來體現(xiàn)臺灣社會對一些社會問題的包容度。但是，筆者必須要指出的一點，編劇抑或是為了在有限的十集電視劇體量中追求盡量做到輻射“眾生相”，讓更多的社會百態(tài)以及角色之間的沖突展示在觀眾面前，不得不放棄了一些對人物關系有改變作用的情節(jié)鋪墊設置。眾所周知，量變產(chǎn)生質變，人物的轉變以及人物關系的變化也是需要設計一定“量”的情節(jié)才能發(fā)生“質”的變化，從而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在《與惡》之中，上述筆者列舉的沖突最強的幾組人物關系，在產(chǎn)生變化時也頗為突然，甚至還有“一筆帶過”這種粗糙的編劇處理。以宋喬安與李大芝這組最具張力的沖突關系為例，在兩人于第六集第一場戲有過對峙之后，一直到結局兩人才再次重逢，不得不說，這自然而然會讓期待兩人有后續(xù)交鋒的觀眾感到作品虎頭蛇尾。甚至，因為前五集都在鋪墊兩人的矛盾，兩人大吵一架后再無對手戲，顯得該劇前半部分與后半部分宛如兩部劇集，觀感相當割裂。

在這部劇中，編劇所設置的其他沖突較強的人物關系在推進時，過程相當粗暴：王赦的妻子陡然間理解了丈夫，只因此前經(jīng)歷了一場母親突然給她收拾行李嘴上說嫌她在娘家多余而攆她回去的戲，顯然這不夠鋪墊到達成心靈上對丈夫的同理心與和解；從宋喬安與丈夫瀕臨離婚，編劇用了6集表現(xiàn)女兒在兄長被殺后對母親宋喬安長期實施冷暴力。而到第7 集，夫妻倆感情變得和睦，女兒也如瞬間解開心結，編劇也只是安排了丈夫接受了心理咨詢師的建議向宋喬安誠懇道歉這一個情節(jié)而已，顯然不夠達成這個家庭突然間變得和睦的情節(jié)鋪墊。

誠然，編劇在寫“群像戲”時做出上述“厚此薄彼”的選擇，想必是囿于十集容量有限的不得已而為之。然而編劇務必要在表現(xiàn)視野的廣度，與以人物變化推動劇情發(fā)展時所需要做的足夠量的情節(jié)鋪墊中，反復權衡，切忌貪多圖快。

二、該劇作為“群像戲”在人物設置上的特點

編劇學理論中，沖突分為三種：人與他人、人與自我以及人與環(huán)境?！杜c惡》的編劇呂蒔媛在寫作這部“群像戲”作品時，有著將三種沖突全部融入劇情并展現(xiàn)“無差別殺人案”事件輻射社會百態(tài)的野心，于是她在該劇的人物設置上，也頗費巧思。

這番用心，首先表現(xiàn)在設置人物之間的沖突關系時，編劇讓每一個人物既有將其“推入深淵”的“原力”，又有正好能將其“接住”、拯救的對象。在劇中，每一個角色都是受困于現(xiàn)狀的“社會邊緣人”。但這些人物在初期哪怕是被編劇將人生“打了死結”，編劇亦能在結局巧妙地將其化解：編劇既給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的宋喬安送來了李大芝，讓她又經(jīng)歷了一番情感上的“凌遲”，卻也給她安排了一個哪怕差點離婚，但在心理咨詢師稍作點撥之下便能理解宋喬安并拖著她“朝前走”的丈夫劉昭國；編劇既給李大芝設計了好不容易融入社會去新聞社工作卻正好遇上被害者家屬作為上司的巨大壓力，又給她設置了一個善解人意，也苦于沒人接受精神病患者弟弟的房東應思悅，唯有這般同病相憐的人才可以互不嫌棄，攜手一起面對生活的困難；而一開始不被妻子岳父理解的人權律師王赦，哪怕和妻子經(jīng)歷了婚姻危機、胎兒早產(chǎn)夭折的打擊，成長于幸福富足的原生家庭的妻子不僅最后不難能用愛包容和理解丈夫，甚至還能說出“我們把小誓（已經(jīng)夭折早產(chǎn)兒）生回來”這樣的樂觀臺詞，并且家底豐厚的岳父也總是能減少王赦為了追逐做人權律師的夢想時，用微薄薪水養(yǎng)家的后顧之憂。

其次，編劇通過設置本劇主要人物的“人物與自我的沖突”，使得主要人物變得層次豐滿。因為《與惡》是一部“群像戲”，諸多角色都需要展現(xiàn)的空間，使得戲份分配較為平均。但筆者從戲份時長的進一步比較，與人物關系精確梳理后，厘出該劇中最核心的兩個角色——即人物關系圖的中心人物，那是宋喬安與王赦。這兩個人物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編劇給他們的行為性格的養(yǎng)成設計了多層次的前史，并像“剝洋蔥”一樣，在劇情推進到不同的集數(shù)時，再一層一層剝開，以表達這兩位該劇最重要的人物與他們“自我”之間的沖突，使得人物刻畫更加豐滿。

宋喬安出場時，對待同事與丈夫既暴躁又刻薄，在第一集時，觀眾尚且知道這是因為她剛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而為什么同樣失去愛子，丈夫劉昭國的表現(xiàn)就能夠更為理智得體，哪怕是直面兇手的辯護律師，而宋喬安就如此暴戾？觀眾通過接收到的信息，會自然地聯(lián)想到，也許是性格使然，哪怕聽說她從前是個善解人意的人。但經(jīng)過劇情的發(fā)展，編劇剝開一層“洋蔥”，告訴觀眾，這是因為愛子被李曉明射殺時，她原本就是和孩子在一起，所以她為當時無法保護孩子而感到自責。此時，一個悲情媽媽的形象就更加豐滿了一些，她的由溫柔向刻薄的性格轉變逐漸找到了依據(jù)。但又隨著劇情繼續(xù)發(fā)展，在劇集快到結尾時，編劇又剝下了一層“洋蔥”，通向了宋喬安最隱秘的內心世界——當丈夫在心理咨詢師的建議下陪她克服夢魘，重新來到愛子被射殺的戲院時，宋喬安終于向丈夫吐露了最隱秘的真相——原來，孩子被兇手射殺的時候，她沒能在身邊并非因為正好接了一個電話，而是她掛了電話以后，依舊厭煩同孩子一起看幼稚的動畫片，就走出了戲院，去隔壁咖啡館悠閑自在地喝咖啡，直到發(fā)現(xiàn)警察包圍了戲院。所以，母親的心實在裝不下如此劇烈的自責與愧疚，她寧可當初陪兒子一起死掉。

王赦同理，編劇沒有選擇把他設計成一個臉譜化的“不畏艱辛的正義之士”，而是隨著劇情的緩慢推進，從容地一層一層“剝下”王赦用“人權真理”武裝的他為什么要這般賣力地為死刑犯爭取人權的理由，原來是因為他的童年經(jīng)歷——他在懵懂之時差點犯下殺人罪，只是因為當初腹瀉錯過了械斗的車而已。而他最好的兄弟們卻沒有這么好命，踏上了命運的“快車道”，因械斗殺人而被執(zhí)行槍決。從王赦的妻子驚訝的神情看，枕邊人的原生家庭如此糟糕她竟然毫不知情。王赦這一對于妻子有這么多隱瞞的“好好丈夫”形象，表現(xiàn)出其心思也同洋蔥一般復雜縝密。

再次，為了表現(xiàn)出社會百態(tài)中“人與環(huán)境”的沖突，編劇在塑造較為邊緣的配角時，揀選了一些頗具話題性的極端案例中的主人公作為人物，以豐富這部“群像戲”的表達。例如，因為抑郁癥自殺的女網(wǎng)紅、精神病患、攜子自殺的母親 ……編劇巧妙地設計通過片頭展示BBS 留言等方式，表現(xiàn)網(wǎng)民所代表著的臺灣社會的沖突與對抗，既擴充了表現(xiàn)“群像戲”的空間，又增強了該劇的戲劇張力與可看性，使觀眾收獲耳目一新的審美感受。

三、結語

總的來說，《與惡》作為一個“群像戲”，編劇已經(jīng)交出了一個亮眼的答卷。筆者通過梳理其在情節(jié)與人物設置上的手法，厘出可貴的實踐經(jīng)驗。即便筆者指出編劇在人物轉變的鋪墊上留出的空間不足，但該劇仍然瑕不掩瑜，在展現(xiàn)人物性格層次的豐富性與人物的多樣性上都令觀眾耳目一新。尤其是在立意深刻的層面上看，編劇巧妙地通過留白的手法，引發(fā)觀眾從各個角色的角度對一系列社會事件進行多維度地思考，創(chuàng)作了一部實屬難得一見的電視劇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