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潘成奎
大柱子站在三爺爺老屋前面那棵槐花樹下的雪地里,他棉襖外面披著蓑衣,頭戴一頂破草帽,雪花在他身上越堆越厚,遠遠看去那就是一個雪人。雪人雙手插在棉襖的袖筒里,雙臂緊緊地抱著從樹上垂下的一根雞蛋般粗細的稻草繩。猛一看,以為他正在上吊,唯一能夠證明他還活著的是,他不停地跺腳踩著地下的積雪。
雪越下越大,槐花樹光禿禿的枝椏裸露在風雪中,一根稻草繩掛在一個很粗的橫生枝椏上,白雪把稻草繩裝點成一條銀鏈子,銀鏈子的一端抱在大柱子的懷里,另一端打了一個活套,放在三爺爺家的堂屋門口。
這是我爺爺生活的年代,一個大雪紛飛,天氣寒冷的傍晚。
三爺爺是我爺爺?shù)娜?,我父親的三叔。那時,我父親的爺爺奶奶已經過世,三爺爺是老小,還沒有成家,住在父母留下的老屋里。那年,我父親只有八歲。
大雪猶如撕碎的白棉花,一直往地面上堆積,外面的積雪越來越深。三爺爺?shù)奈輧?,有人輕聲對我三爺爺說:“老三,還不動手?”
三爺爺把插在袖筒里的手拿出來抹了一下鼻子,他跺了跺腳上開了縫的麻窩子,幾根麥秸從縫隙掉到地上。他走到屋門口,彎腰從門旁邊的雪地里扒出一只帶著豁口的藍邊瓷碗,這是平時喂他那條黑狗的狗盆。說是狗盆,幾乎沒有裝過狗食,主要是裝半碗水放在那兒,狗渴時,會把舌頭伸到碗里“呱嗒”“呱嗒”喝水。
三爺爺把藍邊瓷碗里的雪扒出來,碗里的水已經結成冰塊,他用手摳了幾下,冰塊像粘在碗里一樣,紋絲不動。
“別弄了,抓緊時間,大柱子站在樹下快凍得受不了了。”鄒五催促說。三爺爺有點不情愿地站起身,一手拿著狗盆,另一只手把棉襖領子往上拽了拽,頭往衣領里縮縮,這樣可以防止雪花掉進脖子里。他緊跑幾步閃進了老屋西側低矮土墻的灶房。
灶房里,熱氣沿著大鐵鍋和鍋蓋的間隙往外冒。灶堂里黃豆秸稈燃燒噴發(fā)出的火焰正旺,炊煙通過煙囪飄向灶房的屋頂,淡灰色的煙帶,被風吹得搖搖晃晃飄散在飛雪的天空中。
我父親坐在鍋灶前面,手拿燒火棍在灶膛里翻騰著。那時我父親喜歡在冬天燒鍋,燒鍋不僅可以取暖,有時還會有意外收獲,在灶膛里燃燒的黃豆秸稈,偶爾會發(fā)出“啪”的一聲,他急忙用燒火棍在灶膛內翻找,很快就會把一粒爆開的黃豆粒從灶膛內扒拉出來,黃豆粒散發(fā)出焦糊的香味。
父親說,那時他顧不上黃豆粒燙手,用右手把很燙的黃豆捏起來,放在左手心,一邊對黃豆粒吹氣,一邊把黃豆粒在左右手心倒換幾次,然后仰起頭張開嘴,抬起右手巴掌,掌心那粒焦糊的黃豆就滾進嘴里,上下牙齒密切配合,很快就傳出嘎嘣脆的聲音。
三爺爺看都沒看燒火的侄兒,笑笑說:“黃豆好吃吧,你看你嘴上和臉上都是黑灰,趕快抓把雪洗一洗,鍋底不要添柴了,稀飯好了。”
三爺爺說著揭開鍋蓋,頓時熱氣滿屋,他把一勺剛煮好的稀飯盛進狗盆里,接著又拿出一個大碗盛了一碗稀飯放在鍋沿上:“自己拿筷子,趁熱吃?!?/p>
三爺爺把半桶井水倒進大鐵鍋,吩咐他侄兒,也就是我的父親:“吃完稀飯,繼續(xù)加柴燒水?!?/p>
“我不吃稀飯,我等著喝狗肉湯呢?!备赣H一邊說 ,嘴巴一邊還在動,黃豆的焦糊香味,讓他意猶未盡。
“你要真不想吃就放在那兒,等會兒全部喂狗?!?/p>
三爺爺說完端起盛了稀飯的狗盆,又縮了縮脖子,快步返回堂屋內。他把盛了稀飯的藍邊瓷碗放在稻草繩的活套內,繩套一半在雪上,一半在半濕的地面,碗底正好壓住白雪和泥土的分界線。
老屋里幾乎站滿了人,大家都在等待三爺爺家的黑狗享用它生命中最后的晚餐。只要狗頭進入活套內吃食,站在樹下雪地里的雪人大柱子,就會迅速拉起繩索套住狗脖子。
父親用燒火棍把灶堂里的黃豆秸稈挑了挑,燃燒的火焰“呼”地躥到了灶膛口。不一會兒,大鐵鍋里的井水就冒起了熱氣。現(xiàn)在就等著把切成塊狀的狗肉扔進去,加點鹽,放點生姜和辣椒,一鍋香氣四溢的狗肉湯就好了。有狗肉湯讓我喝稀飯,我才不喝呢。父親這樣想著,口水都流下來了。
大雪天里,一鍋不斷翻滾上面漂著紅辣椒和油花的狗肉湯,不僅父親流口水,那也是全村男女老少,暖身解饞的美味佳肴。
三爺爺家的黑狗,平時喜歡在槐花樹不遠處的草垛下睡覺。此時,它蜷曲著身子躲在大雪落不到的草垛下面,它不知道自己馬上就要被吊起,剝皮,分身,放進大鍋里,最后變成人們碗中的狗肉湯。
村里和我父親差不大的孩子,那天傍晚每人拿著一只大花碗,跟著大人們擠進三爺爺家的老屋里,在焦急地等待著熱氣騰騰的狗肉湯出鍋。
那個年代,每年冬天下大雪時,村里人都有狗肉湯喝。下雪勒狗,剝皮煮湯,每人一碗熱騰騰的狗肉湯,一碗下肚,全身冒汗。父親說,那年月,每年喝狗肉湯的流程幾乎都一樣。如果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去年勒的是鄒二家的狗,今年變成趙六家的狗。去年喝湯時雪下得小一些,今年的雪更大而已。寒冷的雪天喝狗肉湯,在我爺爺那個年代的鄉(xiāng)村,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寒冷雪天,一碗冒著熱氣的稀飯,對于平時只能吃點殘湯和剩菜剩飯的黑狗來說,無疑是一個極大的誘惑,幾乎是它無法抗拒的美食。
有人用狗類能夠聽得懂的聲音,把草垛下的黑狗喚到門前。三爺爺家的黑狗,先是站在門口的雪地里,接著前爪匍匐在地上,它的前爪碰到了藍邊瓷碗,它伸了伸舌頭,這是黑狗喝水和吃稀飯的準備動作。
屋里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藍邊瓷碗上。大樹下的雪人大柱子,更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狗嘴和藍邊瓷碗。他的手已經從袖子里抽了出來,雙手緊緊抓住草繩,雙腳也跨開了半步,隨時準備發(fā)力拽繩起吊。
然而,黑狗伸出去的舌頭,很快又縮了回去。它站起來,看著屋里,目光似乎在尋找它主人的身影。眾人不明白黑狗為什么沒有大口享用美食,大家注意到,它甚至都沒有舔一下藍邊瓷碗的碗邊。
屋里等著吃狗肉的人已經等不及了。有人按捺不住地喊:快吃,吃呀。有人甚至拿著一根高粱秸稈,把盛著稀飯的藍邊瓷碗往狗的腿前劃拉了一下,此時黑狗只要一低頭,就可以吃到碗中的稀飯。
黑狗依然沒有張嘴,它對稀飯表現(xiàn)出不屑一顧的神情。黑狗后退了一步,它抬頭看著它的主人,眼中似有疑惑,同時發(fā)出“嗚嗚嗚”的低鳴,像是悲傷,又像是哀求。站在門內的三爺爺,動了惻隱之心,本來就不舍得勒死黑狗,只是人們左算右算,今年只有他家的黑狗和鄒五家的花狗合適。從輪著轉的角度上說,去年勒的是鄒五叔叔家的狗,按照公平輪轉的原則,大家一致認為,今年的狗肉湯非三爺爺?shù)暮诠纺獙佟?/p>
黑狗不進圈套,眾人的目光都轉到了三爺爺?shù)纳砩?,人們七嘴八舌?/p>
“老三,你自己看著辦!”
“三子,你還等啥?動手呀!”
“趕快把繩套給套上,小黑要是嚇跑了,這狗肉湯就黃了。”
三爺爺對眾人的話語,好像沒有聽見一樣,他掄起一根高粱秸稈,猛地打在黑狗背上。黑狗驚叫了一聲,猶如離弦之箭,沖向雪中,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雪地里只留下一串爪印。
許多年前,在我的老家,人們普遍認為,狗活到三歲就可以宰殺了。老家現(xiàn)在還有“狗是三年的命”一說,意思是家里養(yǎng)的狗,活到三年就該被宰殺吃肉。按照狗十年左右的自然壽命計算,三歲大概相當于人類的青年時期,正是膘肥體壯,肉質肥美的時候。
在老家勒狗吃肉還有個規(guī)矩,就是狗只有吃了最后一餐,才可以被勒死吃肉,如果狗不吃最后的晚餐,一般是不能強行勒死的,這實際上是人們在吃狗肉時,尋找一個心理安慰的理由罷了。那時,家里養(yǎng)的狗都不專門喂食,吃飯時,狗躲在桌子下面等著吃主人掉下來的飯菜,如果有魚刺和骨頭,還沒有落到地上就被狗嘴接住。村里的狗,平時滿村莊跑,找到什么吃什么,在大雪天有熱稀飯,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把頭伸過去盡情享用。人們在冬天,想喝狗肉湯取暖,幾乎是毫無懸念的事情。
不過,那一年是個例外,三爺爺家的黑狗不按套路來,它對美食無動于衷。
黑狗不上套,人們喝狗肉湯的食欲卻已經被勾起來了。等著吃狗肉的人們豈能就此罷休,我父親他們一幫少年,也跟著起哄,用筷子把大花碗敲得叮當響。
有人喊正蹲在墻角抽煙的鄒五,鄒五應了一聲,他明白人們的意思。他把還沒有熄滅的旱煙袋在麻窩子幫子上磕了磕,站起身走進雪地里。當他帶著滿身白雪回來時,他家的花狗也跟著來了,沒有等人們招呼,鄒五家的花狗已經迫不及待地吃起了稀飯。
“拉呀!”有人對著站在槐花樹下雪中,已經快要凍僵的大柱子喊。大柱子急忙拉動草繩,花狗中套,套在狗脖子上的繩套越拉越緊,大柱子有點僵硬的雙手已經有點拉不住了,他對著屋內喊:“再來個人幫忙!”
花狗被吊在半空中,不一會兒就不動了。大家都跑到槐花樹下的雪地里,七手八腳地搶著幫忙剝皮。大鐵鍋里的井水,早已冒泡翻滾。
草繩完成了它的使命,大柱子把它從槐花樹上拉下來盤好,裝進麻袋里,以備明年再用。
花狗皮剝下來交給鄒五,等天晴時用高粱秸稈撐開,掛在槐花樹上曬干,春天會有收購狗皮的商販來收購,那是狗主人一筆不小的收入。
人們很快就把花狗收拾完畢,回到屋內等著喝狗肉湯。毫無疑問,這是一個讓人感到滿足,令人感覺溫暖,味蕾大開,大飽口福的冰雪之夜。
三爺爺家的黑狗,從那天之后就失蹤了。有人猜測,黑狗肯定在雪地里凍死了,要不然就是被其他村莊的人逮住做狗肉湯了。有人甚至埋怨三爺爺,早知道黑狗這樣,還不如強行把繩索套在它脖子上,好歹不能浪費了燉湯的狗肉。
只有三爺爺相信黑狗一定會回來,他與黑狗相處三年,人狗之間已經有了無法言說的默契。從黑狗逃走那天開始,三爺爺對黑狗更多了幾分看重,他認為,黑狗能預感到自己大難臨頭,依靠超常的自制力躲過一劫,這是一條有靈性的狗。
黑狗逃走之后第三天的傍晚時分,天空的大雪停了,凜冽的西北風也停了。西邊的天際,露出了夕陽的紅色,如血的殘陽照在潔凈的白雪上,仿佛火焰在白雪上燃燒。三爺爺門前的槐花樹,矗立在夕陽燃燒的黃昏里,它冰清的枝椏上,折射出無數(shù)個閃閃發(fā)亮的金星。
雪停天晴,然而天氣卻變得異常寒冷,天地之間猶如一個巨大的冰窟窿,凍得人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三爺爺從“吱吱呀呀”響的祖?zhèn)飨聛淼钠拼驳紫?,拿出半玻璃瓶散裝白酒,他把一個大碗倒扣在飯桌上,在碗底倒了一些白酒,他劃了一根火柴,火焰靠近碗底,瞬間就有藍色的火苗冒出,白酒燃燒了起來。三爺爺把酒瓶放在火焰上慢慢轉動加溫,這是家鄉(xiāng)人冬天常用的溫酒方法。
一大碗剛剛出鍋的鹽水黃豆,還冒著熱氣。溫好的白酒倒進另一只碗里,黃豆就酒,也是冬天驅寒的一種方式。
三爺爺剛喝了一口酒,就看見一個黑影閃進屋內,他定睛一看,是黑狗回來了,黑狗的嘴里還叼著什么東西。黑狗把嘴里的東西放在主人面前,它搖著尾巴看著自己的主人。三爺爺仔細一看,原來黑狗叼回來一只野兔。三爺爺樂了,抓起一把黃豆灑在地上,黑狗這次沒有拒絕,歪頭伸出舌頭,享受美味一般津津有味地把地下的黃豆吃得干干凈凈。
三爺爺養(yǎng)的這條黑狗是三年前撿到的。那也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傍晚,三爺爺下河打魚回來,正在雪地里往家走,感覺到像有什么東西跟在后面,回頭一看,見是一條小黑狗,當時小黑狗很小,在雪中凍得瑟瑟發(fā)抖。三爺爺那時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他停下來試圖把小狗趕走,然而小狗不僅沒有走,還趴在了他的腳上,就這樣他把小狗放在魚筐里帶回了家。他用麥秸在鍋灶前做了個狗窩,白天把小黑狗放在狗窩里,晚上放在睡覺的被窩里,帶著黑狗睡覺。黑狗大冬天把被子都尿濕過好多回,早晨起來再生火烤干。三爺爺自己吃什么就給它吃什么,三爺爺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一晃三年過去了,人狗之間有了很深的感情,這次黑狗沒有被勒死,三爺爺反而覺得心里很舒坦。
三爺爺一晃二十歲了,到了成親的年紀。當初父母給他訂了娃娃親,他的兄弟和幾個叔伯一合計,準備把他的婚事給辦了。當三爺爺?shù)谝淮螏е付Y去三奶奶娘家時,三奶奶始終不肯見面。娃娃親是雙方父母訂的,現(xiàn)在三爺爺雙親已經不在,三奶奶的娘家就想悔婚。三爺爺?shù)氖宀值?,多次登門求婚,他們曉以利害,那時娃娃親就是婚約,不能輕易悔婚?;诨樵诋敃r對于雙方的名聲影響都很大,三奶奶的娘家最后才勉強答應下來。婚期就定在春天的三月。
春風中,原野里遍地的麥子還未抽穗。三爺爺家門前的槐花樹,滿樹淡青的花苞尚未開放,它的樹冠很大,寒冬之后,它表現(xiàn)出了更加頑強的生命力,春風和陽光讓它枝葉茂盛,枝頭上細碎的花苞填滿了綠葉的間隙,槐花還未盛開,已然幽幽地甜香襲人。
春天的晨陽閃著金光,三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拉著的馬車,從槐花樹下出發(fā)。三爺爺把三匹紅馬的馬鬃和馬背,用梳子梳理了一遍,又摘了幾束含苞的槐花,在三匹紅馬的身上輕輕拍了一遍,他要讓馬身上也帶著槐花的香氣。
三爺爺一襲新裝,馬的韁繩和馬鞭上都系上了紅布帶。馬車上載著聘禮,兩邊坐著兩個接親的同伴,其中一個是大柱子。三爺爺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揮舞著馬鞭,迎著朝陽,滿面春風,向他的新娘,我三奶奶娘家飛奔而去。黑狗也跟著馬車,一路奔跑。
三奶奶嫁過來時,黑狗已經四歲了。
按照老家的風俗,新媳婦進門要打一把紅色的紙油傘。三奶奶一身紅妝,加上一把紅油傘,圖得是一個喜慶。或許是三奶奶紅油傘的味道刺激了黑狗,當她剛下馬車,腳還沒有邁進家門,黑狗不知從哪里竄了出來,撲上去把紙油傘咬個大口子。三奶奶嚇得驚叫了起來,繼而紅顏大怒,這被認為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她用傘把狠勁兒打在黑狗腿上,黑狗汪汪叫著跑走了,三奶奶進門好幾天,黑狗都沒敢回家。
三奶奶嫁過來之后,就把草垛下的狗窩拆了。三爺爺下地干活兒,黑狗就趴在地頭,三爺爺下河打魚,黑狗就趴在岸邊等三爺爺上岸,然后一起回家。夜晚趴在槐花樹的樹根上,守護著三爺爺?shù)募以骸?/p>
三爺爺對他的新媳婦寵愛有加,無論多忙,從不讓她下地干活兒。三奶奶閑著無事就帶著一雙永遠也納不完的鞋底,和村里一些同樣悠閑的女人們,坐在自家門前的槐花樹下拉家常。
那年槐花盛開的時候,村里來了一個年輕的補鍋匠。在老家,人們把走村串鄉(xiāng),修補鍋碗瓢盆的手藝人稱為補鍋匠。補鍋匠不過二十來歲,身體很瘦,顯得單薄,皮膚很白,像個書生,和女人們說話臉都紅。這樣的人不是種地的料,只能做做手藝,不然在那時的鄉(xiāng)下,生存都是問題。
槐花開滿枝頭,潔白如雪,沁人心脾的花香,彌散在空氣中。不甘寂寞的小鳥,躲在槐花和綠葉之間,歡快地叫個不停。采花的蜜蜂,在花朵上輕盈地飛舞。女人們在槐花樹下聊天。
年輕的補鍋匠,每天準時來到槐花樹下,為女人們修補漏水的舊盆,帶豁口的瓷碗,有沙眼的鐵鍋,漏水的鐵勺,裂開的瓷盆等等。他一邊做著手藝,一邊聽女人們閑聊。因為三奶奶是新媳婦,她只是漫不經心地有一針沒一針地納鞋底,安靜地聽女人們說笑,很少插話,偶爾仰起頭,目光掠過槐花,怔怔地看一眼遠處一望無際的麥浪。
有多事的大嬸,問補鍋匠成家了沒有,甚至張羅著為他說媒,補鍋匠又是一陣臉紅,也不說話,只顧低頭補鍋。三奶奶手里的針線失去了方向,一針扎在自己的手指上。三奶奶“哎喲”一聲驚叫,大嫂大嬸們關切地問:不要緊吧,扎破了沒有?
“沒事兒,沒事兒。”三奶奶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繼續(xù)納鞋底。
補鍋匠聽到三奶奶的驚叫聲嚇得一哆嗦,失手把正在修補的鄒五媳婦的一個花碗掉在地上打碎了,一上午的工錢都賠了鄒五媳婦。這讓三奶奶很過意不去,中午端來一大碗槐花餃子送給補鍋匠。
三爺爺家沒有什么可補的,鍋碗瓢盆勺都是新的,總不能敲破了再去修補吧。三奶奶實在找不到可補的東西,就把缺了一塊的狗盆拿去修補。補鍋匠對三奶奶拿去的狗盆很用心,他仔細打磨修整豁口,又找了一塊形狀和花紋相近的破碗片,花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修補得很合縫,幾乎看不到修補的痕跡,裝滿一碗水一滴也不漏,女人們都夸他手藝好。當然,工錢三奶奶也沒少付,因為三爺爺經常下河捕魚賣,三奶奶不缺零錢。
讓三爺爺感到奇怪的是,自從破碗被三奶奶拿去修補之后,黑狗不僅不吃裝在狗盆的殘渣剩飯,就連碗里的水,黑狗也不喝了。三爺爺想,哎,這個黑狗,還認盆哩。
整個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補鍋匠天天準時來到槐花樹下,悠閑的女人們也從不缺席,當然也包括三奶奶。
一陣陣春風,把槐花吹落一地,夏天來臨之前,枝頭上的槐花,已經全部謝了。女人們該補該修的東西也修補得差不多了,補鍋匠在村里的生意做完了,他就沒有再到村里來。女人們說,他去別的村莊做手藝去了。
午收開始了,三爺爺把田里的麥子收割運到槐花樹下的場地上,套一頭黃牛拉著石磙繞著槐花樹轉圈給麥子脫粒,脫粒的麥子曬干,裝進麻袋里。三奶奶對農活兒從不伸手,三爺爺在槐花樹下忙碌,她坐在屋里,依然納著那雙沒有納完的鞋底。
麥子用石磨磨成麥面,那是細糧,一年的好糧食。三奶奶嫁過來之后,除了納鞋底,做飯的次數(shù)也不多,都是三爺爺屋里屋外忙活。三奶奶只在槐花盛開的時候,包過一頓槐花餃子。三爺爺覺得那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他一直念叨著說媳婦包的槐花餃子好吃。三爺爺把盛開的槐花摘下來曬成槐花干,裝在布袋子里掛在老屋的橫梁上。他盼望著自己的媳婦哪天高興了,能把干槐花用水泡開,再包一次槐花餃子。
盛夏的一場大雨,讓河水猛漲,也帶來了捕獲不完的魚蝦,大水時節(jié)也是夜捕最好的時機。那一天,當三爺爺提著一竹籃鮮魚回家的時候,天剛剛放亮,黑狗睡在他主人經過的路邊,遠遠地搖著尾巴迎接它的主人。
三爺爺看到黑狗很高興,放下竹籃,隨手拎起一條鯽魚,扔給黑狗,黑狗沒有吃,而是叼起鯽魚,跟著主人一起往家走。
走到家門口,三爺爺把一籃子鮮魚掛在槐花樹的樹杈上,推開房門,三奶奶不在家。一定又是趕集去了,三爺爺這么想。他知道自己的媳婦有兩大愛好:一是坐在槐花樹下納鞋底聊天;二是趕集。
只是三爺爺有點納悶,今天趕集咋這么早?怎么不等我打魚回來,把魚拿到集上賣了換錢呢?三爺爺一邊這么想著,一邊走進灶房內。
灶房里,大鐵鍋灶堂里余火還在,揭開鍋蓋,里面是冒著熱氣的槐花餃子。三爺爺很高興,又能吃到媳婦親手包的槐花餃子了。
三爺爺聞到槐花餃子的香味,頓覺饑腸轆轆,夜捕的疲倦和勞累,讓他迫不及待地拿起碗,盛了一碗槐花餃子放在桌上。他轉身去取筷子,黑狗搖著尾巴走到桌邊,它的主人笑著說:“好東西怎么能少了你的呢,來,我們一起吃餃子。”
三爺爺說著,夾起一個餃子扔到地上,黑狗低頭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吃完餃子,看著一籃子的魚,三爺爺想,這大熱的天氣,鮮魚不能放太長時間,要趁早拿到集上賣掉。賣了魚再給三奶奶買一件新褂子。
家里到集上不過五六里路程,黑狗跟著它的主人不一會兒就到了。三爺爺?shù)郊舷绒D了一圈,沒有看到自己媳婦,他心想,媳婦可能在哪家店鋪里買東西吧,先把魚賣掉再說。
主人在街邊賣魚,黑狗就趴在籃子旁邊,有人過來買魚,黑狗搖搖尾巴,討好地嗅一嗅買魚人的褲子。
一籃子魚賣完,已經接近中午時分,趕集的人們都陸陸續(xù)續(xù)回家了,街上的人已經很少。三爺爺?shù)降赇伬镒筇粲疫x買了一件花褂子,他覺得自己媳婦穿上一定好看,然后帶著黑狗匆忙往家趕。
回到家沒有見到三奶奶,家里的擺設還是他早上出去時的樣子。沒有趕集,三爺爺認為媳婦一定是回娘家了。
當天下午,三爺爺帶著花褂子,又到集上買了幾盒甜果子,準備去媳婦的娘家,給她一個驚喜。黑狗就像一個忠實的跟班,始終跟在它主人后面。
到了三奶奶的娘家,才知道三奶奶并沒有回娘家,三爺爺?shù)脑滥戈幹樥f:“嫁到你家就是你家人了,你不能把我女兒弄丟了,還不趕快去找!”
三爺爺深感愧疚,默默回到家中。
黑狗好像知道主人的心事似的,一路悄無聲息地跟著它的主人。
三爺爺回到家,打開裝衣服的箱子,媳婦常穿的幾件衣服不在了。從來不燒飯的三奶奶,早早起來做了自己喜歡吃的槐花餃子,三爺爺明白了,她是誠心出走的。媳婦為何不辭而別,三爺爺百思不得其解,他最后認定一定是自己做得不夠好。
回到老屋,只有黑狗陪伴,三爺爺倍感孤單,想到媳婦的種種好處,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茶飯不思。不把媳婦找回來,也對不起娘家人,想到這里,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三奶奶。
三爺爺帶著他的忠實伙伴黑狗,踏上了尋找媳婦的漫漫長路。為了生存,也為了找人方便,他置辦了一個貨郎擔,一邊走鄉(xiāng)串村賣日用雜貨,一邊找人。他知道,在貨郎擔買東西的差不多都是婦女,說不定哪天就能遇到自己的媳婦。
三爺爺和他的黑狗,經常飽一頓饑一頓,居無定所。夜晚三爺爺和黑狗睡在一起,一碗飯菜,三爺爺和黑狗分著吃,人狗相依為命。
這天他們沒能在黑夜來臨之前趕到下一個村莊,黑狗和它的主人都累了。三爺爺把貨郎擔放在路邊,鋪好簡單的床鋪與黑狗一起席地而臥,和滿天的繁星隔空相望,勞累讓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深夜,一條毒蛇悄悄爬到了三爺爺裸露在外的腳邊,機警的黑狗嗅到了危險正在一步步逼近它的主人,它迅速起身,與毒蛇大戰(zhàn)好幾個回合,毒蛇傷痕累累地逃走了。
從春末到盛夏,轉眼又到了深秋時節(jié),三爺爺帶著黑狗,在離家二百多里的方圓之內都找遍了,沒有三奶奶的影子。不過,三爺爺不死心,他相信總有一天會找到自己的媳婦。
平原的深秋,北風已經帶來陣陣寒意。
這一天黑狗和它的主人,來到了徐州正西方向一個叫楊莊的地方,他們進村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三爺爺打算要點水喝,再要點吃的東西,然后在村里找塊空地住下來。
剛進入村東頭,黑狗就不走了,繞著它的主人轉了好幾圈,然后一路低頭聞著地面,向一戶人家走去??磥砟阋彩丘I了,好吧,我們就去這戶人家要點吃的。三爺爺想。
黑狗走到門前嗅了嗅,搖著尾巴看著他的主人,那意思你快去敲門。
一間破屋的門虛掩著,三爺爺通過木門的縫隙往里看,一個女子坐在屋里的煤油燈下納鞋底。
三爺爺心里咯噔一下,他揉了揉眼睛,仔細再一看,那個納鞋底的女子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媳婦。
媳婦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讓三爺爺驚喜而慌亂,他本準備敲門的手,停在了半空。黑狗始終搖著尾巴站在三爺爺?shù)哪_邊。
三爺爺定了定神,輕輕拍了兩下虛掩的木門。
“誰呀?”一個男人的聲音問道,接著木門打開。
開門的男人看到三爺爺,先是一愣,緊接著驚呼道:“是你?”
三爺爺也認出來了,這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在槐花樹下補鍋的補鍋匠。
三爺爺萬萬沒有想到,是補鍋匠拐走了自己的媳婦。一股怒火在三爺爺?shù)男靥爬锶紵咸煊醒?,總算讓我找到你們了?/p>
情敵相見分外眼紅,三爺爺一把推開補鍋匠,黑狗跟著三爺爺閃進屋里。
黑狗見到三奶奶,仿佛故人相見,討好地對她搖著尾巴。
屋里的兩個人,被這突然出現(xiàn)的一幕嚇呆了,三爺爺?shù)耐蝗怀霈F(xiàn),是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事情。不過很快三個人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你這個無恥的小人,居然拐騙我的老婆?!比隣敔斠驗閼嵟?,臉漲得通紅,拳頭握得嘎嘣響,手臂上青筋暴跳。黑狗也豎起尾巴,汪汪地叫了起來。
補鍋匠被三爺爺推得倒退了幾步,此時不知道是因為驚嚇還是憤怒,臉色煞白:“她本來就是我的老婆,是你搶走了她。不信你問杏兒。”
杏兒是三奶奶的乳名。
三爺爺伸手就去拉三奶奶:“別聽他胡說,走,跟我回去!”
三爺爺說著,狠勁兒拉起媳婦的手就往外走。補鍋匠就算再文弱到底還是個男人。此時,眼看著自己的心上人就要被人搶走,那怎么行,男人的血性促使他抱住三奶奶往回拖。
黑狗在旁邊亂叫,幾次張嘴含住補鍋匠的褲子,不過,始終沒有下口。
身單力薄的補鍋匠,哪里是三爺爺?shù)膶κ?,三爺爺拽著媳婦眼看就要出了房門,補鍋匠松了手,隨手拿起門后夜晚抵門用的木棍。
補鍋匠掄起的木棍,眼看就要落在三爺爺?shù)纳砩?。此時,黑狗狂叫一聲,一口咬在補鍋匠的腿上,補鍋匠疼得“哎喲”了一聲,身體本能地一哆嗦,手里正準備砸向三爺爺?shù)哪竟?,轉移到了黑狗的頭上。
隨著一聲悶響,黑狗腦袋冒著鮮血倒在了地上。
失去理智的補鍋匠這一悶棍力道太重,黑狗當即氣絕而亡。
三爺爺見狀,放開了三奶奶,蹲在地上抱起腦袋汩汩流血的黑狗放聲大哭。
三奶奶往后退了一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著對三爺爺說:“是我對不起你,都怪我,不應該聽從父母之命,被迫跟你成親?!?/p>
補鍋匠此時已經恢復了理智,他丟下木棍也跟著三奶奶一起跪在地上:“不怪你,都怪我無能,沒有能夠阻止你嫁過去?!?/p>
補鍋匠把他和三奶奶從小青梅竹馬,到情竇初開兩情相悅,再到以身相許,最后三奶奶被父母逼著和三爺爺成親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三爺爺此時也冷靜了下來,聽到這里,一切都明白了。本以為是補鍋匠拐走了自己媳婦,原來他們早已私定終身,他們才是情投意合的一對。
三爺爺無奈地看著眼前跪在地上已經哭成淚人的一對有情人,心中五味雜陳。
三爺爺又摸了摸懷里的黑狗,悲痛不已。他抬頭看了一眼不停抹眼淚的三奶奶,轉過臉去,對補鍋匠說:“希望你永遠善待杏兒。”說完抱起黑狗,轉身出門,轉眼就消失在黑夜里。
離家半年之久的三爺爺,扛著他的黑狗又回到槐花樹下。三爺爺在槐花樹下挖了一個大坑,把黑狗埋葬在了槐花樹下的泥土里。
第二年,滿樹的槐花,又多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