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向東
劊子手……
充滿了絕望神情的眼睛。
孩子在坑里懇求憐憫:
“叔叔啊,
別埋得太深,
要不媽媽會找不到我們?!?/p>
(王守仁譯)
“這就叫詩?”
“和拉家常話似的……”
“說得你直想掉淚!”
我忘了多少次面對類似上述這樣的問題。是的,這就是詩,是蘇聯(lián)詩人P·鮑羅杜林的《劊子手……》。
這首詩寫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一個歷史片段。短小精練,樸實無華,沒有一個多余的字,但幾乎不同層次的人都能讀懂,其差別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頭一句,“劊子手”加上一個省略號,寫出了德國法西斯多少罪惡??!而第二句則寫出了德國法西斯在戰(zhàn)爭中注定失敗的命運,同時也寫出了蘇聯(lián)紅軍和世界人民不屈不撓的反抗精神。從第三句,我們不難感受到孩子的家園和校園已被戰(zhàn)火摧毀。讓人振聾發(fā)聵的是后三句:“叔叔啊,/別埋得太深,/要不媽媽會找不到我們。”“劊子手”一詞,是成人對法西斯的稱呼,而在孩子的眼睛里,他們是“叔叔”,與其他熟悉或陌生的青年男子有什么不同嗎?“別埋得太深”,面對連孩子也不放過的“活埋”,在孩子眼里竟然如同游戲,幾乎沒有絲毫的恐懼?!耙粙寢寱也坏轿覀儭?,作為讀者,我們會產(chǎn)生這樣的聯(lián)想:孩子的媽媽哪去了?是不是已經(jīng)被殺害了?也不見孩子的爸爸,那爸爸呢?或許早已犧牲,或許正在炮火連天的前線浴血奮戰(zhàn),或許多年沒有回家,孩子已經(jīng)沒有“爸爸”這個概念了……詩的最后一個詞是“我們”,顯而易見,被推進土坑里的孩子不是一個,這就給了讀者一個清晰的鏡頭:一群全副武裝的德國鬼子,手里有刀槍和鐵鍬,正在把一群幼小的生命推進剛剛挖好的土坑里,而這個鏡頭的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炮火連天、橫尸遍野、一片廢墟……
太陽落入清涼,沒有伴兒,
沒有為我們干完活后的責(zé)難。
它落下去了,心里一無信仰。
當(dāng)它去后,我聽到溪水跟蹤而至的流聲。
它從很遠(yuǎn)的地方帶來它的長笛。
(桴夫 譯 )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泵绹娙四瑴貐s沒有這種感傷,而是讓接替出場的事物給我們帶來了更為動人的光亮和音樂。太陽落了,溪水跟蹤而至,并從很遠(yuǎn)的地方帶來它的長笛……這不僅是詩的靈感使然,從更深層看,它也是人生智慧的呈現(xiàn),是生命的回聲。
這地方可能是一扇門的空間
我就站在這里
站在光亮中所有的墻壁之外
這里將出現(xiàn)一個影子
整天都存在
其中有一扇門
開在我現(xiàn)今站立的地方
我走后很久
會有人來敲門
敲這空氣
而另有一個生活
將為我把門敞開
(汪劍釗 譯)
這是一首玄學(xué)味很濃的詩,觸及的是永恒的主題,但詩人獨具匠心,選取了一個具體的物——“門”來承載思考。
“門”的特殊性在于,它既是進口,又是出口,恰好可以作為生死轉(zhuǎn)換之間的象征物。
在我現(xiàn)今站立的地方,將出現(xiàn)一扇門,符合“存在”從“虛無”中誕生的道理。但耐人尋味的是,那時,現(xiàn)實的我已成了過去,亦即由“存在”轉(zhuǎn)為“虛無”。
跨過死亡之門,里面究竟有什么?這問題在古希臘就被提出,但迄今沒有答案,因為去了那里的人沒有一個回來。
小時候我有一次生病
帶著饑餓與惶恐。我從唇上剝落
一層硬皮,并舔舔雙唇。猶記
它的滋味,咸咸,冷冷。
而我始終行行又行行又行行。
于臺階前我歇坐取暖,
恍恍惚惚我的步履如若舞蹈
循著捕鼠人的曲調(diào),踱向河畔。蹲坐
于臺階上取暖,渾身上下瑟瑟哆嗦。
阿母佇立著頻頻召喚,視之仿若
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我向她靠近,她離我七步佇立,
呼喚我,我向她靠近,她佇立
離我七步并呼喚我。
我覺得懊熱,
解開領(lǐng)口,我躺下,
旋即號角齊吼,光輝四射
直搗我的眼瞼,眾馬奔騰,阿母
飛翔于道路上方,召喚我
旋即飛離……
而如今我夢見
一家醫(yī)院,冷白于蘋果樹下,
以及白色床單在我頜下,
以及白色醫(yī)生向我俯瞰,
以及白色護士立我足畔,
振擺其羽翼。而伊們?nèi)匀粊辛ⅰ?/p>
而后阿母進來,呼喚我——
旋即又飛離……
(陳麗貴 譯)
俄國詩人阿爾謝尼·塔可夫斯基的《小時候我有一次生病》,是一首感人的詩篇。
我只能說,這樣的詩出自對人生最深切的體驗,也出自天啟。
它也讓我想起小時候生病,我也帶著惶恐,從唇上撕下一層硬皮,并舔舔雙唇,我至今記得那滋味。就是這樣的細(xì)節(jié),讓那早年瞬間的生命經(jīng)驗全回來了。也正是在那惶恐中,在病中,我們才如此需要母親。
我已經(jīng)年過半百,但我至今仍是一個孩子,一個病懨懨的孩子,在對母愛的渴望中,我有時會因為病痛或醉酒呼喚媽媽。
好在我的媽媽,此刻就在我身邊,正在給我縫制鞋墊,足夠我行走一生的鞋墊。
奧地利詩人埃里?!じ盗⑻氐摹妒裁词巧睢罚砻嫔吓c我們初學(xué)寫作者隨手寫下的詩句差不多:
生活
是我澡盆里的
溫暖的水
生活
是我的嘴唇
貼著你敞開的胸懷
生活
是一腔憤怒
對世界上的不平
只是溫暖的水
還不夠
我要在水里戲耍
只是把嘴唇貼在你懷里
還不夠
我要把它親吻
只是對不平發(fā)出憤怒
還不夠
我們要尋找根源
并采取行動
對付它
這才是生活
(馬文韜 譯)
生活是什么?是澡盆里的溫水,是對著嘴唇敞開的胸懷以及對不平的憤怒。詩人選擇了三種經(jīng)驗回答生活。但只寫到此,太單一,太直接,詩思顯得淺淡。多羅列幾種比喻或意象如何呢?不行,平行推進會使詩篇變得膚淺而又累贅。傅立特筆鋒回轉(zhuǎn),以“還不夠”給“肯定”加了一層“否定”:還得在水里戲耍,在懷抱親吻以及找出憤怒的根源。猶如針灸,于扎針之后再“捻一捻”,起到了遞進、深化、強化的作用,使詩感膨脹起來。
只看到現(xiàn)象還不是“生活”,還得尋找現(xiàn)象發(fā)生的根源,采取行動,對付它,這才叫完整的生活。
詩人以一種積極的人生經(jīng)驗和態(tài)度,向人們闡釋了生活的含義。
讀現(xiàn)在的新詩,有時感到很累。繁復(fù)的意象,須在自己的腦海中組接;摸不透的意蘊,須思之再三。類似的詩篇,體會的到詩人苦心的營構(gòu),營構(gòu)中獨見匠心,不能說不是好詩,但讀多了著力乃至刻意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常想換換口味,讀一讀那些率爾天成的“神品”。
英國詩人艾倫·亞歷山大·米爾恩的兒童詩《窗前》就是我期待中的“神品”:
我的兩個小雨點,
等在玻璃窗上面。
我在等著看它們,
哪個賽跑得冠軍。
兩個雨點倆名字,
一個約翰,一個詹姆斯。
詹姆斯先開了步,
我的心里望它輸。
約翰怎么還在等?
我的心里望它贏。
詹姆斯跑得漸漸慢,
約翰像是給阻攔。
約翰終于跑起來,
詹姆斯步子加快。
約翰沖下窗子一溜煙,
詹姆斯的速度又在減。
詹姆斯它碰到一點灰,
約翰在后緊緊追。
約翰能不能追上?
(詹姆斯可給灰把路擋。)
約翰一下追過它。
(詹姆斯跟蒼蠅拉呱。)
約翰到了,第一名!
瞧吧,窗上太陽亮晶晶!
這是著名兒童文學(xué)作家任溶溶先生翻譯過來的。詩本是不可譯或說難譯的,可《窗前》表現(xiàn)的是很純粹的童趣美、童心美。詩人作此詩時,已將自己兒童化了,徹底“忘我”了,所以不意之中有此“天籟”之韻味;人類的童心天趣是完全相同相通的,所以深諳兒童心理趣味的任先生也將此詩譯得如此傳神。因此,我以為即使從譯詩看,《窗前》亦堪稱“天籟之音”。
至于解釋,對這樣的詩篇純屬多余,就免了吧。
美國詩人艾米麗·狄金森,終身未嫁,一生幾乎足不出戶,除操持家務(wù)之外,以寫詩自娛。她的詩歌沒有標(biāo)題,題材廣泛,用詞新穎,句子濃縮省略,意象新奇突兀。
狄金森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一千七百多首詩,生前只發(fā)表了八首,其余部分是在她死后三十年內(nèi)由親友們整理、結(jié)集出版的,大多經(jīng)過編者的“加工”。她與當(dāng)時的美國詩壇無關(guān),與世界詩壇無關(guān),但絲毫不影響她成為舉世矚目的大詩人。
我覺得最能代表狄金森的,是這首《靈魂選擇自己的伴侶》:
靈魂選擇自己的伴侶——
然后,把門緊閉——
她神圣的決定——
再不容干預(yù)——
發(fā)現(xiàn)車輦停在她低矮的門前——
不為所動——
一位皇帝跪在她的席墊——
不為所動——
我知道從人口眾多的整個民族——
選中了一個——
從此封閉關(guān)心的閥門——
像一塊石頭——
(江楓 譯)
有人認(rèn)為這首詩是寫愛情的忠貞不貳,也有人認(rèn)為它是寫狄金森執(zhí)著的人生選擇——成為一名詩人,還有學(xué)者認(rèn)為,她棄絕社交,除了與愛情悲劇有關(guān),也與詩有關(guān)??梢?,這首詩的主題具有不確定性。
詩人賦予抽象的“靈魂”以“選擇”的主體性。靈魂選擇伴侶,尊重人的精神追求?!办`魂”一旦有所選擇,便具有強烈的排他性和自主性,不為其他誘惑所動。
整首詩像是書信,或者說它本來就是書信,單純、清新,將深邃的思想寓于淺顯的表達中。
詩句后的諸多破折號,是艾米麗·狄金森的“專利”。
如果我有機會富起來,
我將買下考德莊、雄雞墩和公子溝,
玫瑰坪、熱谷和飲水灘,
再把它們?nèi)孔饨o大女兒。
我要她付的租金,將只是
每年最早開的堇菜花,潔白又孤單,
最早開的報春花和玉鳳花——
即是說,如果她見到荊豆開滿花,
她可分文不付永遠(yuǎn)擁為己有,
考德莊、雄雞墩和公子溝,玫瑰坪、熱谷和飲水灘——
我會把它們送給大女兒。
(黃燦然 譯)
這是英國詩人愛德華·托馬斯的組詩《家庭詩》的第一首,布朗文是作者的大女兒。
作者是一個純樸的男人,更是一位純樸的詩人,忽然想起,要是有錢了,該做些什么?他要做的也純樸得很,送給大女兒一些純樸但名字奇特的地方。而他要女兒回報的,也純樸得很,只是每年初開的幾種花,就連最金黃燦爛的荊豆花,也要女兒自己留下。至于為什么不說把那些想象中的地方完全送給她,而說要租給她呢?這是一種父女間的游戲,就像父親給了女兒幾塊巧克力,再向女兒討回一塊,女兒給了,他只不過做出吃狀,最后還是給回女兒——不是嗎?看,最后一句已把“租”改為“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