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父親回第二故鄉(xiāng)探親

卓 成

父親對我一生的成長、發(fā)展影響很大，他不僅重視對我品格和意志的培養(yǎng)，還特別重視對我學習、生活能力的培養(yǎng)鍛煉和生活中看似很平常的種種“磨煉”。從我很小的時候起，父親就讓我參與很多類型的家務(wù)勞動：買糧食、買菜、“打煤糕”、挑水等，從未將我這個家里唯一的兒子看作是什么也不讓干、什么也不會干的“寶貝兒圪蛋”。我很感恩父親沒有把我當作寶貝兒子嬌生慣養(yǎng)，雖然我們家八個孩子中只有我一個男孩兒，而且我們家族已是四代單傳。父親經(jīng)常給我講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那些艱難困苦的年代里的事情，他之所以能在13 歲喪母后獨自外出還能生存下來并得到成長，主要得益于從艱苦生活中學到的生存能力，更得益于和許多志同道合的青年建立了兄弟情義，成為生死之交。他們在互幫互助、默契相處中，努力上進，為革命事業(yè)做出了不同的貢獻。父輩的許多寶貴的精神品質(zhì)和為人處世之道，不僅流傳下來，而且更值得我們學習和研究，在家族中傳承下去。

記得那是1983 年春節(jié)前夕，我們家的節(jié)日氣氛比往年顯得更濃厚，因為在陽泉工作的我的哥哥，就是我父親戰(zhàn)爭年代結(jié)拜的生死之交的七兄弟中的六哥的兒子，要在正月初六舉行結(jié)婚慶典了。父親準備帶著我一起去他的第二故鄉(xiāng)—陽泉市平定縣參加這個盛大的活動。

春節(jié)，是中國人最重視的一個傳統(tǒng)節(jié)日，是中華民族最隆重、最具儀式感的節(jié)日，是人們離家千里萬里都要回家團圓的一個節(jié)日。從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開始，人們就進入了過春節(jié)的節(jié)奏。這么重要的傳統(tǒng)佳節(jié)加上哥哥常小平結(jié)婚如此大的喜事，我的父母自然格外重視。除了上班和處理好家庭日常事務(wù)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籌備春節(jié)用品和回平定要帶的禮物了。

父母親都是特別重視親情又特別懂得感恩的人。這次又是我們爺倆一起回平定，母親更是特別上心。母親帶著我的幾個大一點的姐姐一起動手，給我和父親趕著做新棉衣、新外衣，還抽空去商場買了一些特產(chǎn)和好吃的東西。印象最深的就是和父母一起去當時太原市最繁華的商業(yè)街“鐘樓街”的副食品市場、“稻香村”食品店選購禮物。在那里我們分別挑選了幾種既有名氣又好吃的點心和水果糖，還有剛剛進入太原市場不久的上?！按蟀淄谩蹦烫呛途黎F盒裝的曲奇餅干。在剛剛改革開放的那個年代，這些東西算是上上品了，和當時的工資水平相比售價比較貴，一般人家平時是不會買的。

終于到了要出發(fā)的時候了，我心里高興不已。因為這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跟隨父親一道出遠門。我們臨行前一天，母親把所有要帶的東西小心、仔細地擺放在行李箱里。東西太多了，一個箱子放不下，又裝了兩個帶拉鏈的大軟包，大包小包的一共三四件呢。臨開車了，母親又拿出半袋子大米，非得讓拿上，說這是山西省最好的晉祠大米，足見媽媽的熱情和實在。

父親的好友賈本文師傅開著212 軍用吉普車送我們回平定。一路上，我哼著曲兒，欣賞著農(nóng)村那廣袤的田野冬景，干枯的樹枝和破舊的農(nóng)舍迅速第掠過車窗，瞬間被甩在了我們身后。如果沒有貼著春聯(lián)、福字的話，還以為那些房子早已廢棄了。只有一些被白雪覆蓋了的農(nóng)田還算平整而廣闊，它孕育著農(nóng)民盼望的好收成，也好像孕育著人們來年的美好和希望一樣，讓人還能產(chǎn)生一點兒愉快的遐想。偶見田野中有農(nóng)民扎的幾個草人，寒風吹來，一動不動，就像忠實的衛(wèi)兵守護著自己的家園。

改革開放之初，山西全境還沒有一條高速公路。太原到陽泉，滿打滿算120 公里，并且還要走好長一段盤山公路（在橋隧技術(shù)欠發(fā)達的20 世紀中后期以前，盤山鋪路是翻山越嶺的無奈選擇）。

車子在一段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行駛了一段時間后，我就暈車了。我們八個孩子大部分都暈車，這點像足了我媽，坐敞篷車也暈，好像這也有遺傳似的。賈師傅是個細心人，找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把車停了下來。

我慢慢地下了車，頭暈，胃很難受，寒風一吹，好像有一絲清爽。父親趕緊拿出軍用水壺，給我喝了點尚感溫暖的水，水剛剛咽下，胃里便翻江倒海般難受，嘩一下子連水帶吃進去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特別難受，吐了一會兒吐痛快了，感覺好多了。父親帶我上了車坐下，打開車窗坐了好一陣子，我覺得舒服許多了。快中午的時候，我們終于回到了六伯伯家—陽泉市平定縣城。

平定縣是一個歷史悠久、文化底蘊厚重的古縣城。它地處太行山中段西麓、陽泉市的東南部，域內(nèi)多為山地和丘陵，隸屬于山西省陽泉市管轄。平定的民風淳厚樸實，自古有耕讀傳家的良好風尚。

我們的車剛剛停穩(wěn)，父親就下了車，三步并作兩步地跨入庭院大門。這兩老兄弟一見面，就緊緊地握住手，使勁晃著，凝視著對方，還不時地相互拍拍對方的肩膀，好像久別重逢，早已忘記了是在寒冷的冬日里。

50 年前，素昧平生的人因為彼此欣賞和共同的理想追求，能滴血為盟結(jié)拜為兄弟，情重如海，義重如山，實屬不易。這種情感，這種難得的令人感嘆的精神世界的許多東西，能傳承到我們這一代人，更是不易啊！

伯伯熱情地把我父親介紹給了在場的幾位朋友，有在學校工作的同事和過去的學生，還有在當?shù)卣ぷ鞯膶W生和朋友，其中，還有一位是父親讀書時比父親低兩個年級的學弟。多年不見，大家暢敘友情，滔滔不絕，熱情高漲。

伯伯最欣賞、最得意的幾個學生和家人們一起，在忙前忙后地招呼著，我便獨自來到院子里，上下左右地觀賞著古樸遺風、令人敬仰三分的房屋和庭院。

伯伯家那明清風格的院落抓住了我的心，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眼眸，讓我感到震撼、新奇?；蛟S是因為它的高大，或許是因為它與當今建筑的種種不同，抑或是它的明清原創(chuàng)。它深厚的歷史沉淀中外化出這座高墻宅院的厚重文化內(nèi)涵，那一磚一石、一梁一柱也處處彰顯著主人的修養(yǎng)、品位、獨具匠心以及對老宅院的責任與濃濃情感。

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細致觀賞到了凝聚著幾百年歡樂與滄桑的歷史民居建筑，同時，對住在這里的人們特別是對從小就仰慕和敬畏的六伯伯也不由得增加了幾分崇拜。

即將做新郎官的哥哥雖然忙得不可開交，但還是高興地帶著我參觀了一遍這個讓我倍感神秘又艷羨的古老民居。

伯伯的這座院落是典型的二進式三合院，院子的大門（古稱一進門，今稱第一道門）坐東朝西，大門是屋宇式的，大門兩邊沒有房子，而是高高的院墻。進入大門后便是前院，映入眼簾的是院子的二門（古稱二進門，今稱第二道門，如果是二進式院落的話，也有人稱之為小過庭）。這個二門把整個院落分割成內(nèi)院和外院。院子的大門和二門保留得都很完整，十分美觀。大門的門庭的屋頂用筒瓦和板瓦鋪就，門洞上方都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不用一顆釘子，全部是榫卯結(jié)構(gòu)。門洞外墻，由青磚和木頭雕刻構(gòu)成一幅幅精美、玲瓏的畫面。門口兩側(cè)有拴馬石，五級臺階上的門楹顯得門庭威武、主人高貴。門楹上已經(jīng)貼好了大紅對聯(lián)，門上還貼了大紅的雙喜字，門內(nèi)門外拉著彩色錦帶，掛了不少燈盞，院內(nèi)院外顯得十分喜慶。

（古時有一進式、二進式，直至四進式院落?！斑M”便成了主人身份地位的象征。一般來說，一道門為一個院落。有的是四合院，有的是三合院。三合院，顧名思義就是院子的三面有房子，有一面是一堵墻或只做庭院大門。這是中國北方地區(qū)民居的主要建筑風格。誰家的“幾進院落”多，證明誰家最富貴。院內(nèi)的房屋大小不一，功能不同。一般長者或主人住在后院正房，未出嫁的女兒也住在后院秀樓或“閨房”，一般不能到前院來隨便與人見面，所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慈禧太后一人在紫禁城里獨享四進院落，是明清兩朝任何一個皇帝也比不上的，足見其權(quán)力顯赫。）

由二門進來就是大庭院，大約有一間半標準教室大小，雖然不太大，但由于布局簡單、合理，顯得比較敞亮而利落。院子的東西兩側(cè)是配房，是兒女們居住的地方。坐北朝南的房子便是整個院落的主房，是我伯伯和嬸子的住所。這個正房整體很長，有15 米，屋子入深也有八九米；正房的前方屋檐向外伸一米多，是主人夏季納涼、喝茶或家人們歇腳的地方。

伯伯喜歡花鳥魚蟲，足見他對生活的熱愛。在正房這個院子里種著一些我不認識的樹木，經(jīng)哥哥介紹得知是紫荊樹、石榴樹，還有牡丹、芍藥、鳳尾竹、金銀花以及瓜蔞等花卉和藥材。前面那兩種樹有一些年代了，還是他爺爺奶奶在世時種下的。這個房子是標準的“一堂兩屋”結(jié)構(gòu)，比別的屋子顯得更加高大、寬敞，有一堵墻幾乎都是印著花的玻璃鏡子，顯得家里更加明亮和富麗堂皇。一進門是客廳，是主人接待客人、洽談要事和召開家庭會議的地方?？蛷d的中央擺放著一張八仙桌，八仙桌上方的大方鏡子的四邊兒還印著圖案，十分漂亮。桌兩邊是太師椅，客廳中還陳設(shè)著條幾、撣瓶、座鐘等明清時的家具?？蛷d的東面屋子是臥室，西屋是伯伯的書房，令我非常震撼。書房里的書柜很大、很高，是直通屋頂?shù)?，有放兩列的、有放三列的，還有很多線裝書，很有年代感，有濃濃的滄桑歲月的痕跡；還有許多成套的書，如《資治通鑒》《三國志》等，更奪人眼球的是那些在我看來是寶貝的經(jīng)史子集類的書籍，讓我眼花繚亂而又記憶深刻。挨著的兩堵墻上分別掛著明清畫家的作品，一看更有年代感和些許的神秘感，主人的內(nèi)涵從此窺見一斑。桌子上、窗臺上擺放的都是書、報紙和雜志。寫字臺上擺放著文房四寶和一個舊式的收音機，還有檀香扇和芭蕉扇，每個物件都滲透和散發(fā)著積極向上的、久遠而濃厚的書香氣息，也顯現(xiàn)出主人家族興旺。

這個大院的主人就是我的六伯伯常一中，父親青少年時結(jié)拜的哥哥。伯伯是一位非常善良而又可親可敬的老人，有十足的教師氣質(zhì)和學者風范，是一位遠近聞名的有知識、有文化的老人。他的官名本來叫常仲泰，1958 年，伯伯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常一中，紀念他和別人一起籌建的學校被正式命名為“陽泉一中”，意為常常在一中，以此來表達他終身熱愛教育事業(yè)的堅定信念和追求。

伯伯非常喜歡我，我也特別尊敬和愛戴他老人家。或許是我們兩家的男性親人太少，或許是我從小喜歡讀書，或許是我從小聽父親講了許多革命故事和他們倆比一母同胞還要親的那份特殊情誼，伯伯把我當兒子一樣看待。他常常說給我聽的話就是，“好男兒志在四方”“要站如松，坐如鐘，行如風”“要學好知識文化，報效國家”……和我父親對我們的諄諄教誨真是如出一轍。伯伯還經(jīng)常給我書看，給我講他們的故事，講英雄模范的事跡。他對教育的熱愛、忠誠與執(zhí)著，他的高尚品德與堅毅的品質(zhì)一直感染著我、影響著我。他和我父親結(jié)下的兄弟深情和革命戰(zhàn)斗友誼，成為我們家庭教育的好教材、活教材。

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練就了伯伯堅毅和剛正不阿的性格。他不僅是地方上很有名氣的“秀才”，德高望重，知識淵博，還廣交朋友，平易近人，一點架子也沒有。

伯伯精通多種樂器，還酷愛書法。20 世紀70 年代初，他腰部傷痛嚴重，抱病臥床好幾年。他心有不甘，孜孜以求，苦心研究，自學中醫(yī)。他不僅給自己診脈看病，開藥煎藥，還給遠近的街坊鄰里免費看病，常常把自己家種植的中藥材送給左鄰右舍中需要的人，漸漸地成為十里八鄉(xiāng)百姓信賴的名中醫(yī)。

由于對教育和地方事業(yè)的許多貢獻，伯伯還多次當選為縣、市的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

哥哥常小平的婚禮慶典是最具儀式感也是最隆重和最有講究的。哥哥的婚禮依據(jù)當?shù)亓曀鬃霭才?，一一落實，井然有序，喜慶熱鬧。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具有陽泉平定民間婚俗鮮明特點的環(huán)節(jié)，那就是男方向女方家“送食盒”。婚禮慶典的前一天，男方要準備一雙“食盒”差專人用擔子挑上送到女方家，故也叫“擔盒”。食盒一般由60厘米直徑的兩層木質(zhì)盒子組成，每層盒內(nèi)都用紅紙和紅布雙層鋪墊，盒子里裝著當?shù)厮嚾藗兡蠛谜羰斓母鞣N花色饅頭，還有寓意吉祥喜慶的“喜鵲登梅”“孔雀回頭探牡丹”等彩色藝術(shù)小麥粉蒸品，還有兩壇黃酒，成雙配對，有和諧、吉祥之意。壇口用紅紙蓋住再插進去一雙紅色筷子。另外，還放置了豆芽、五谷等，寓意為生發(fā)、茂盛，多生兒女，家旺業(yè)興?；槎Y當天由女方家擔盒者挑到婆家新人的新房中，即以禮成。

在平定短短的兩三天，每出去走走看看，都可以感受到這座古城歷史的厚重與景色的美麗。不僅有聞名遐邇的天下第九關(guān)—“娘子關(guān)”和固關(guān)長城，還有游客打卡之地“平定冠山書院”和石評梅故居等十多處名勝古跡。

我們?nèi)テ蕉〞r正值春節(jié)期間，又是北方最寒冷的時候，所以沒有去那些景區(qū)。我們走入大街小巷，到處是明清風格的院落，干干凈凈。磚雕和考究的門楹、樸實又熱情的人們，讓我們感受到古城的歷史文化、樸素的文明和市民的良好修養(yǎng)。我們在商店一眼看到了伯伯常常專門給我們買來的有名的平定砂鍋，各種各樣，很是吸引人；還有平定縣蜚聲國內(nèi)外、由唐宋盛行至今的黑釉陶瓷工藝品，更是琳瑯滿目，讓駐足觀賞的人們嘆為觀止，贊嘆先人的智慧和巧奪天工。還有一樣?xùn)|西給我的印象深刻，那就是平定特產(chǎn)“黃瓜干”，是伯伯時常給我們帶來吃的平定又一馳名特產(chǎn)。這個始于明朝、至今暢銷不衰的食品，曾經(jīng)是清朝確定的進貢佳品，以清脆、爽口、香醇而受到官民的青睞，享有“龍筋”之美譽?？粗b簡單而加工細致的“龍筋”，就想起伯伯和家人的那份情誼。那份甜美佳肴和那份濃濃的幸福的鄉(xiāng)愁，一直保留在父親心中，保留在我們每個人心中，無論是誰，每每提起，都要講上一番并嘖嘖稱贊。

在古城平定縣看到和聽到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鮮、親切和有趣，對于我這個第一次跟隨父親出遠門的太原人來說，可以用大開眼界、收獲頗豐來形容。特別是這次在平定又親身體驗和看到了陽泉平定的婚俗文化和明清時期的院落文化，還有令人驚贊的民間工藝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并對它們有了一些了解，引發(fā)了我對這些文化特別是一些非遺產(chǎn)品的濃厚興趣。

在第二故鄉(xiāng)的親歷不僅使我感受到平定的歷史積淀、文化底蘊，平定的風土人情還給我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那座保留著許多古跡的老城，那些珍貴的歷史遺跡與如今的現(xiàn)代文明和諧共處于一個城垣之中，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至今讓我常常想起父親的也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