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師生義 三代評劇情

我的老師樊繼忠先生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他魂牽夢繞的評劇藝術(shù)，已數(shù)月余。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樊繼忠老師是我國著名評劇表演藝術(shù)家新鳳霞老師的親傳弟子，是當代著名評劇音樂家、國家一級作曲。他生前創(chuàng)作的評劇音樂作品數(shù)不勝數(shù)，演唱過他創(chuàng)作劇目的演員更是不計其數(shù)，作為他的學生，我有幸也是其中之一。

在學習評劇表演過程中，我有幸得到很多老師的悉心傳授，其中，有三位老師是新鳳霞老師的高徒，除樊繼忠老師之外，還有原牡丹江市評劇團副團長劉晶霞老師和原黑龍江省評劇院國家一級演員崔魯囡老師。我于1991年考入黑龍江省藝術(shù)學校學習評劇表演，1995年至2003年期間一直在牡丹江市評劇團工作。評劇藝術(shù)看似陪伴我走過12個春秋，可是這12年早已奠定了我一生的藝術(shù)走向。因為后來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工作和群眾文化工作，我從未忘記在評劇藝術(shù)中源源不斷地汲取營養(yǎng)。2005年我來到群眾文化戰(zhàn)線工作，評劇藝術(shù)和老師們曾經(jīng)的諄諄教誨一直給予我藝術(shù)生命以無盡的滋養(yǎng)和前進的動力。我曾經(jīng)在多篇文章都說過：“過去作評劇演員，觀眾是我的衣食父母;現(xiàn)在從事群眾文化工作，群眾就是我的衣食父母”——這質(zhì)樸的理念，都來自于老師們的傳承。通過學習和實踐還有老師們的言傳身教，我從評劇藝術(shù)優(yōu)美的唱腔旋律和如詩般的戲文中找尋到音樂與詩詞的寫意之美;從評劇藝術(shù)“四功五法”的艱苦訓練過程中學習了愛崗敬業(yè)、端正嚴謹?shù)墓ぷ鲬B(tài)度;從評劇藝術(shù)舞臺實踐和老師們言傳身教中懂得并踐行著“認認真真演戲，清清白白做人”的樸素真理。

時至今日，年過不惑的我總也忘不了三十年前在藝校學習時，樊繼忠老師一句一句教我和同學們學習評劇唱腔時的情景。他總是那么細心耐心、毫無保留地向我們傳授藝術(shù)，帶著我們細細研磨、體會聲調(diào)婉轉(zhuǎn)間評劇藝術(shù)的旋律之美，每一個音符間的情感都不曾錯過——因為，他傳授給我們的不僅僅是評劇唱腔，那是他全部的心血和生命。至今我都記得，他曾經(jīng)傳授“演唱千萬不能‘倒字’，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符都一定要唱得準確?！蹦菚r我和同學們都很年輕，20歲都還不到，我們還無法完全體會那一唱三嘆間所蘊含的至深之情。但是透過凡老師傳授唱腔時的神情，我深深懂得，評劇于他整個人生而言，是何等莊嚴，何等尊貴。

記得1992年，當時牡丹江市評劇團排演一部現(xiàn)代評劇，劇中主人公是一位抗洪救災中犧牲的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當時我和同學們都在劇團住宿。上晚課時，總能聽見樊繼忠老師一個人在創(chuàng)研室創(chuàng)作唱腔時拉二胡的琴音和演唱的聲音，如泣如訴，動人心弦。唱到動情處，他會一個人在創(chuàng)研室默默流淚、啜泣。如他所說：“不感動自己，怎么能感動觀眾？”我參演的評劇小品《血汗錢》《節(jié)日愉快》《代理丈夫》中的唱腔，還有我和同學們畢業(yè)后參演的大型現(xiàn)代評劇《我愛我班》《鄧小平在那個春天》等優(yōu)秀劇目的唱腔，都非常榮幸出自樊繼忠老師之手?，F(xiàn)在唱起來，那字字句句間婉轉(zhuǎn)優(yōu)美的旋律，無一不是從他那顆干凈、純粹、執(zhí)著的心中流淌出來——何等的深情而審美！

一起外出演出，樊繼忠老師和同志們一樣從事繁重的裝車、卸車、裝臺、卸臺等體力勞動。他說，這是從事評劇藝術(shù)的一部分，愛評劇，就得愛這些。1997年，劉晶霞老師和樊繼忠老師帶領(lǐng)我們青年演員赴江蘇省演出現(xiàn)代校園評劇《我愛我班》。83天140場，演出密度非常大，很辛苦。畢業(yè)后我和同學們第一次離家那么久、那么遠，大家都很想家，有的同學在舞臺上表演時也會哭出來。演出結(jié)束后，樊老師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們，與情境和人物不相干的感情是不能帶到舞臺上的。晚飯時，他會打趣地說，孩子們多吃啊，吃飽了不想家！趕上裝卸臺勞動密度較大時，他還會提醒我們多吃些木耳，可以去除肺內(nèi)粉塵，對身體好。他話語伴著慈祥的笑，處處流露著一位值得人尊敬的長輩和師者的關(guān)懷和鼓勵。

而那時的我透過他的話和他的笑，分明還讀出了他心中的天真與蒼涼。沒錯，他的生命是天真的，因為評劇讓他永遠年輕！他的生命還是蒼涼的，因為有了評劇，他的人生也充滿溫暖。

外出演出久了，我們有時會非常想家，而這樣的感情在樊繼忠老師那里看到得會少些。因為，評劇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

每個人來這世上一遭，都是或等待、或?qū)ふ夷芘c自己相呼應、相對照的生命。這生命，或是一個人，或是一朵花，或是一座城，或是一種情愫，亦或是一項事業(yè)。樊繼忠老師的孤獨是熟悉他的人都顯而易見的。而他的人生又如此繁華——因為他此生有評劇相伴。他懂得評劇，評劇懂得他——懂得，即是愛;有愛，就不白活。評劇伴他此生，此生，樊老師亦是幸福而滿足的......

我的老師劉晶霞女士是樊繼忠老師的同門師妹。劉晶霞老師一生歷經(jīng)風雨，早已看淡生死。樊老師仙逝不足月余，劉晶霞老師告訴我一件事：師兄樊繼忠2017年8月8日曾親手書寫過一紙《師徒合同》，其中內(nèi)容是：“從即日起，我決定收王介甫為徒弟。一、必須認真學習，爭取做一名優(yōu)秀傳人;二、學成后全心全意為評劇舞臺服務(wù);三、把我一生所作的評劇曲譜版權(quán)全部傳授弟子王介甫?！狈^忠老師在此提到的王介甫，是劉晶霞老師唯一的孫子;而劉晶霞老師收到這一紙《師徒合同》，亦是在樊老師故去之后。

王介甫，今已是一介翩翩少年，有幸在祖母劉晶霞老師的引領(lǐng)下，走進評劇藝術(shù)的世界。他出身五代評劇梨園世家，太祖是第一代評劇名伶金靈芝，曾祖是東北評劇名伶李艷秋。父親王新宇同樣曾是一位評劇演員，雖不科班出身，卻靈氣十足！1997年我們一起赴江蘇省演出，王新宇不足五分鐘的表演，竟能夠贏得觀眾三次掌聲！令人心痛的是，劉晶霞老師晚年失子，王介甫幼年喪父，養(yǎng)育孫兒的艱辛，可謂一言難盡......劉晶霞老師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到啥時候我都是評劇的人啊！”短短一句話，寥寥幾個字，其實就是她一生的深情。

劉晶霞老師此生身心皆屬于評劇。不僅如此，十幾年前為了延續(xù)自己的藝術(shù)生命，還把唯一的孫子王介甫也交給了評劇事業(yè)。王介甫先是學習評劇表演，后改學司鼓。他還頗具作曲天賦，眼下正在中國戲曲學院專修司鼓，有幸得到中國評劇表演大家張德福老師、中國評劇院鼓師張劍冰老師和評劇表演名家劉慧欣老師、馬惠民老師、高闖老師、鼓師劉德士教授、北京評劇院鼓師楊廣同老師、北方昆曲劇院鼓師李永晟老師、中國評劇院作曲家戴錫英老師、黑龍江省評劇名家宋桂芳夫婦、原牡丹江市團長殷杰老師夫婦、原牡丹江市京劇團書記陳英奎老師夫婦、牡丹江市評劇團鼓師楊連鎖老師等等諸多恩師、名師的真?zhèn)?。今天的王介甫，可司鼓、可?chuàng)作唱腔、還可登臺表演，一專多能，且得到業(yè)內(nèi)諸多名家的高度認可，是中國評劇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王介甫還有一個為熟悉他的人所知的小名兒，叫劉柱。劉柱這個名字是奶奶起的，其中飽含著劉晶霞老師希望孫兒今生能為評劇藝術(shù)“留駐”的殷切期待。她為了評劇可謂是“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劉老師是一位重情重義、至情至性的師長，一生至此幫助過太多人，其中也包括樊繼忠老師和我。數(shù)年前的一個深夜，我們師生二人促膝傾談，老人家深情地說：“我兒子是孝順的，他給我留下了孫子。兒子的墓地我已經(jīng)買好了，和我的挨著，將來就讓他陪著媽吧。我兒子永遠都是我兒子......”當時我的淚水奪眶涌出！心疼得無以言表——她越是堅強，我越是心疼......劉老師還說，現(xiàn)在最讓自己揪心的就是年幼的孫兒劉柱，劉柱現(xiàn)在于自己而言，就是最寶貴、最重要的。既然自己祖祖輩輩都是屬于評劇人，唯一的孫兒，自然也一定屬于評劇。

隨后我和劉晶霞老師一別又是數(shù)年......直到三年前的冬天她回到牡丹江暫住，我才又得見她。劉老師風采依然，心明眼亮！經(jīng)過數(shù)年努力，老人家終于得償所愿，把自己唯一的孫兒王介甫送到中國戲曲學院學習評??！

去年，我有幸看到退休后的崔魯囡老師在廈門家中錄制的一段視頻，視頻中的崔老師自彈自唱了一首歌《千古絕唱》。這首歌，我聽國內(nèi)很多聲樂名家演唱過，可是，唯有崔魯囡老師的琴音和歌聲讓我禁不住心緒難平、潸然淚下......這是被評劇藝術(shù)揀選和洗練的歌喉！透過崔老師的吐字行腔，我聽到她一生走過的路，一生心系的情，聽懂了一顆因評劇而不平靜、又因評劇而無比平靜、高貴、深刻、晶瑩剔透的心！我怎能忘記1996年拜師時崔魯囡老師的口傳心授。她為了錄制了自己唱腔的磁帶，讓我認真聆聽和學習。那字字句句間的唱唱嘆嘆、抑揚頓挫，無一處不透出崔老師此生此情投身于評劇藝術(shù)的無怨無悔，還有她的堅持與堅守......

我在原牡丹江市評劇團只工作過8年，可是現(xiàn)在回憶起來，仿佛那就是我的一生......在那里工作，工資最低，比現(xiàn)在低十倍！那里的工作量最大，最辛苦，體重不足90斤的我每次裝臺、卸臺、裝車、卸車要和同志們一起扛70斤重的大箱子！可是，那又怎么樣呢？還是劇團的日子最有味道，最充實、最難忘——我就是愛那時、那里的一切?。≡俸髞淼膯挝粺o論工作時間多久，總不及在評劇團時的歲月那般充實、豐富、悠長......那時，每次和劇團同志們在后臺化妝，我都會深情而不舍地看著他們的面龐，仿佛錯過這一刻，他們就會老去。我要永遠記住他們最年輕、最美好的樣子。而這一切，都源于評劇，都發(fā)生在劇團......

對于被舞臺藝術(shù)征服、洗禮過的靈魂而言，人生處處是舞臺，每一位演員都在舞臺上飾演了一輩子別人，而最重要的，就是最終收獲了最真、最好的自己——這一切，我的恩師們都做到了，他們活出生命中最可貴的那份至真、至純、至美！

能讀到這篇拙作的朋友，我相信，未來的時日，您也會和我一樣愛上評劇，您也會在評劇藝術(shù)的世界里找到一份安寧，收獲一個棲身靜心之所;您也會和我一樣，透過評劇藝術(shù)看到一棵屬于心靈的菩提之樹。評劇藝術(shù)定會溫暖我們的生命，點燃我們的激情，明亮我們的雙眼，讓我們心中、眼前和腳下，皆是一片光華無邊的美麗世界！

樊繼忠老師已仙逝數(shù)月，而他留給這世間和徒兒王介甫的一紙師生義中所蘊含的三代評劇情，卻讓我們看到他生命落幕之處的最繁華的人生！樊繼忠老師此生仿佛就是為評劇才來這世上的，評劇于他而言，仿佛就是活著的全部意義。如今，他駕鶴歸去，他最寶貴的財富和最大的牽掛就是自己一生創(chuàng)作評劇音樂的心血。作為此生世間最珍貴的衣缽，他已全權(quán)托付給今生唯一的、也是最心愛的弟子——王介甫。希望并堅信，王介甫定不會辜負祖母的養(yǎng)育之恩，不會辜負樊繼忠老師的臨終囑托，在諸多親人、恩師和名家名師的教誨指引下，不負眾望，身心皆許評劇，人生因評劇藝術(shù)而精彩，生命因評劇藝術(shù)而滿獲尊嚴和價值！

正因為一代又一代癡情的評劇人的執(zhí)著和堅守，評劇藝術(shù)也必會歷久彌堅、推陳出新、常開不敗、長盛不衰！

既然生而孤獨，那就索性在孤獨之處活出一片華枝春滿的人生景象吧！今已在天堂的樊繼忠老師啊，您此去依舊有評劇相伴——有評劇，您必不會孤單......

作者簡介：高春慧，現(xiàn)任牡丹江市群眾藝術(shù)館副館長，研究館員，牡丹江市群眾文化學科帶頭人，牡丹江市第六批優(yōu)秀中青年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