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寧
近日重讀張翎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陣痛》,再一次感受到了作者一直以來延續(xù)的風格,文字上細膩柔美,用若隱若現(xiàn)的形式表達出人情和人性的復雜之處、精微之處。對于這部小說,已有更多研究關注作品中女性主義思想的介入,并認為小說在放逐男性主體、彰顯女性地位方面的特點是最需要把握的,這種在性別政治意義上的分析,挑戰(zhàn)意味十分明顯,甚至掩蓋了作品在敘事框架上的努力與創(chuàng)新嘗試。實際上張翎在作品中所進行的移民史敘事,以及同女性“痛”體驗相關的書寫,之所以可以取得成功,主要受益于敘事技巧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既體現(xiàn)于具體的技巧細節(jié),又體現(xiàn)在敘事整體框架的張弛有度,即作者可以基于在小說文本中用第三人稱全知敘事的視角統(tǒng)攝文本的優(yōu)勢,進行框架的合理設定,使敘事與主題保持高度統(tǒng)一。具體來講,小說中對寫作目標與寫作行為進行溝通的機制便可稱為結構,它既屬于創(chuàng)作者的首選行為,又是其最終的行為落腳點。張翎的作品在結構上往往能夠凸顯出其自身的獨特性,因為其文本一般會涉及歷史、性以及文化等方面的沖突及融合,并具有一定的理性拷問特點,一地一人的故事描述形式是難以持續(xù)采用的,所以對時間和空間的合理變化,便成為其小說結構特征的較準確表達?!皶r空交錯”只是一種相對籠統(tǒng)化、模糊化的概括,如果能夠從“時”“空”兩個角度展開說明,則可見到作者對于結構框架的不斷努力。
在對小說敘事框架的研究中,時間是無法回避的話題,我們可以暫且不管人類經(jīng)驗時間的價值,只對小說的藝術時間進行分析,它可以再被具體劃分為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后者所展現(xiàn)的是作者對前者的調(diào)動和安排。在張翎具有代表性的小說作品中,敘事往往側(cè)重于追憶過去,所以敘事時間較故事時間晚,這讓作品表現(xiàn)出了較強的真實感和歷史感。與此同時,我們還可以看到,張翎實際上擅長于對時間網(wǎng)絡的編制,也就是其駕馭時間和利用時間的能力很強,一些作品中故事時間數(shù)十年、上百年的例子并不鮮見,讀者因此感受到時間的流動與變化。而對于時間流動與變化中的刻度,張翎也是著力強調(diào)的,這進一步突出作品的真實感覺,使讀者易于產(chǎn)生情感共鳴。具體到《陣痛》,很顯然作者又有所突破,她采取了基本的線性時間變化策略,讓文本以順序為基礎產(chǎn)生線性結構特點,從《逃產(chǎn)篇:上官吟春》,再到接下來的《危產(chǎn)篇:孫小桃》《路產(chǎn)篇:宋武生》,幾代女性的故事十分明顯地突出了線性結構特點。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應明確一點,即作者借助有時間刻度的結構,給我們提供了接近真實的語境,然而由于小說文本自身的虛構性,所以故事時間屬于“偽時間”,是用來服務于作者表達的,是作者重新創(chuàng)造的時間系統(tǒng),它是一種虛構的真實。
讀張翎的作品,可以分明感受到時間如同以一種隱藏的形態(tài)存在于特定空間結構之內(nèi),這種感受說明張翎作品的空間和時間依存度很高,甚至有研究者認為張翎小說的敘事結構特征可以用“時空交錯”四個字來概括。前面我們論及張翎小說的時間機制,而與之高度相關的空間機制同樣值得重視。在她的作品里面,獨特敘事技巧的應用并不少見,因此作品往往可以擁有中國故事和外國故事同步表達的效果,換言之,在作品里面時間是流動不息的,而空間的變換也同樣自由,多個地域空間任意變換,而不是局限在一時和一地的局促境界。在《陣痛》中,這種時空交錯、任意變換的意味顯然較作者前期作品變淡了,可以說已經(jīng)是比較完全的線性流動,空間上雖有變換,頻繁來回穿梭的特點卻很不明顯,雖然依然有這方面的痕跡存在,但應用得更為嫻熟。
總的來說,作者能夠在作品中純熟應用時間和空間的要素,使小說具有多線并進式、鎖套式、環(huán)狀、樹狀等不同結構特點,小說中各個人物的故事一方面可以獨立為單獨故事單元,另一方面可以作為小說整體的支撐部分而存在,當讀者在讀完每個故事單元時,會有一種恍然大悟之感:在時間的流逝中,主人公依稀在情感上與時空上回到了初始位置,作者刻意營造了似變而不變的作品境界。
為了讓上述敘事框架更好地敘述故事、表達主題,作者進行了有意識的安排,從敘事與描寫兩個角度付出了相應的努力。
讀者在閱讀《陣痛》時,很容易沉浸其中,被富于懸念的情節(jié)所吸引,并不容易感覺到敘事框架的獨特性,這實際上依賴于作者對敘事的合理整合,即作者已經(jīng)把《陣痛》熔鑄成為閃耀著熠熠光輝的詩性文本,而非機械的文字工藝品。作品的敘述方式可以用多姿多彩來形容,三代女性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結合在一起,但每個側(cè)面的敘事都可謂既不落俗套又渾然天成,例如,《逃產(chǎn)篇:上官吟春》開篇以吟春跳河自殺場景起,但其自殺的理由是什么,依依不舍的原因又是什么,諸多問題只有在依文而下的閱讀中才能得到答案,再如吟春和大先生的愛戀,鬼子對大先生的殘害等,都仿佛流水一樣既縱橫交匯,又明晰清澈,可謂敘事圓融的典型。再如在《危產(chǎn)篇:孫小桃》中,在那樣一個巨變與重生的年代,所有的新奇事物、現(xiàn)象、想法,均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出現(xiàn),可作者對敘事節(jié)奏的把握依然是輕盈的、柔韌的、有條不紊的,尤其是在這部分中,開篇勤奮嫂的故事仿佛和《逃產(chǎn)篇:上官吟春》不相統(tǒng)一,但這種不統(tǒng)一只是表面上的,從深層次分析,小說在敘述上并未因此流露出絲毫慌亂與刻意,而是在對平實生活的展現(xiàn)中,以舒緩的節(jié)奏徐徐展開故事情節(jié),而且以兩邊同時展開的做法,讓讀者既看到那個時代成年人遭遇的愛恨情仇,又看到一代青年的成長歷程。小說在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的敘述過程中,實際上高度重視時間和空間的敘事框架建設,可謂步步設伏,既有放開的趨勢,又有收攏的效果,于收放自如中做到調(diào)控有度,敘事效果自然由此彰顯,而小說在敘述空間與敘事時間上的表現(xiàn)也便更加可圈可點。
在描寫風格方面,張翎展現(xiàn)出與巴爾扎克相類似的特點,他們都關注精細方法的應用,所不同之處在于巴爾扎克對于環(huán)境有著精雕細刻的長處,而張翎則顯然把著力點放在人物心理方面,同時又特別留意對繁簡和密度的控制,所以可以說雖精細卻不呆板,反而有一種婉約的風致。
我們可以以白描為例說明這一點,在《陣痛》中,實際上有多處利用直接呈現(xiàn)的白描手法對人物內(nèi)心世界加以展現(xiàn),言語之功可謂用心良苦,例如當吟春過門時,呂氏使其食用“早生貴子湯”,吟春喝完,呂氏卻依然在床前望著她,此處的描寫極為生動,說目光在臉頰上“鑿出一個個洞眼”,說語氣“像剔去了筋骨的肉”,簡約的描寫卻并不簡單,幾筆就把呂氏的心境刻畫得淋漓盡致,同時也生動映射出吟春初為人妻的羞怯。而除了白描以外,襯托也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精細描寫風格典型,如作品中寫“日頭在樹梢上顫了幾顫,終于甩脫了枝葉的纏繞”,寫“天像是一匹剛從機子上卸下來的新布,瓦藍瓦藍的,找不著一絲褶皺和瑕疵”,在這樣好的天氣里,卻發(fā)生了吟春自殺的事情,環(huán)境和心理的襯托,把敘事框架中的情節(jié)提高到震撼人心的程度,這無疑是張翎的有意為之,也只有這樣寫,才能滿足讀者隱性的期待。
總的來說,《陣痛》這部小說利用精細的描寫風格,可謂順理成章地完成了它的敘事框架構建使命,讓故事文本擁有向意義文本升華的可能性,或者也可以說,《陣痛》原本的淺層次故事已然擁有了使讀者動容的力量,作者卻不滿意止步于此,利用時空變化增加了敘事的難度,而為了讓敘事框架與故事本體相和諧、相統(tǒng)一,作者又有意識地融入與之相對應的描寫風格,讓風格服務于框架,讓框架呈現(xiàn)出故事,從而產(chǎn)生出最為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作品整體即閃現(xiàn)出生命的體悟與智慧的光芒。
21世紀以來,女作家張翎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新的狀態(tài),作品表現(xiàn)可謂不俗,《陣痛》一經(jīng)推出,便因其細膩的文筆、豐沛的情感、巧妙的結構引起了高度關注,尤其是這部作品從審美詩學的角度,對敘事結構的時空變化問題展開了又一次嘗試,標志了作者創(chuàng)作的成熟,而作者為此所付出的種種努力也是值得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