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坐在露臺上看落日。小村安安靜靜,眾鳥盤旋歡鳴,昆蟲嚶嚶嗡嗡地往來飛舞,河畔的小貓小狗跑來跑去?;疑奈蓓?、綠色的樹梢,甚至搖曳著水草的河面上,都被晚霞點染成透亮的五彩。天地一下子變得輝煌而壯觀?!渡胶=洝飞险f,秋神蓐收住在西天的泑山上,深情地守護著夕陽,讓它每天都要這般美麗。一天又一天,蓐收凝望著落日的紅光,悵然不動。日落的確是一出氣勢磅礴的大劇,并且每天都有新的劇目。日落的過程中,我常常會站起身,往夕陽的方向走過去,仿佛身陷劇情的觀眾,情不自禁地要擠到舞臺的近前,希望能更清晰地看到主演傾國傾城的容顏。
和我一起觀看這出大戲的是一只白鷺。它歇在楊樹的高處,縮著脖子一動不動,絲毫不管四周吵嚷著回巢的那些鳥兒。太陽即將落下山去的一刻,白鷺把左翅和左腿同時往下一抻,伸了一個懶腰,一展翅,突兀地發(fā)出一聲嘶啞的鳴叫,劃過夕陽飛走了。暗夜隨之來臨。
幾只散養(yǎng)的家禽都回了各自的窩,遠處有一兩聲犬吠。因為村里少有行人,狗也變得懶懶的。燈光也少。東一處,西一處,零零散散,讓黑夜顯得有些落寞,同時進入一種廣闊的寂靜。
我是住到這個小村之后,才真正開始體會寂靜的。寂靜隨著黑夜的深入而變得清晰。寂靜并不是無聲的,寂靜是一種特別的聲音。寂靜是一種觸摸得到的溫度,也是一種淡墨簡筆勾勒出的圖畫。
一連五六天,我坐在露臺上聽夜的寂靜。昨天竟然聽到凌晨兩點。我用耳朵在聽,用我的記憶在聽。四周漆黑一團。
夜黑了之后,雨就一直在下,各個方向的水都流往門前的小河。河水流淌著,聲音很輕,可是能聽到。像用長柄的木勺在澆一塊菜地,或者街頭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小噴泉,在寂寞地流淌。在這個聲音里,我聽到了我熟悉的過往。
我像一頭老牛,坐在露臺上,反芻著我在不經意中刻錄在心里的一段又一段寂靜。我聽到母親把鐵鍋反扣在門外,用鐵鏟鏟除著鍋底的鍋灰。我聽到鄰居的篾匠爺爺用篾刀剖開了一竿青竹。我聽到遠處有人騎著單車拖著長調叫賣著豆腐。我聽到從家門口經過的鄉(xiāng)親大著嗓門跟父親打著招呼。這些聲音,都是突然從鄉(xiāng)下的寧靜中冒出來的,而后又被這靜悄悄的空氣淹沒。這種突兀,正源于鄉(xiāng)下的寂靜。它讓我內心安然、心生暖意。我現在居住的這個小村子里,已經沒有了這樣帶著煙火氣的聲音。人們不住在這里了,人們都去了附近的城鎮(zhèn)。人們甚至連一盞燈都沒有留下。我花了好幾個月才習慣這樣的寂靜,才慢慢聽懂。
現在,雖然少了人氣,卻多了幾分自然的味道。我并不是一下子就接受這個帶著荒蕪味道的自然的,它讓我覺得陌生,而陌生總是讓人心生恐懼。我一點點跟它接近,像一個學著走路的孩子,伸出手,努力抓住每一件東西,握得牢牢的,把自己穩(wěn)住。等我終于和這片陌生的土地混熟了,我就不再害怕。我知道哪棵樹長在哪里,我知道小河在哪里拐彎,我知道哪一座房屋已經完全被廢棄,哪一座正有人在修理。我知道小路怎樣走向大路,我知道大路通往哪里。即便在這午夜的黑暗里,所有這一切也清晰無比地顯現在我的大腦之中。于是巨大的黑暗,也變得像一頭溫馴的大獅子,趴在我的腳邊,安安靜靜。
時間從流逝的沙漏開始變得像和緩的河水,一波一波地在我的心里蕩漾著。一天已經過去,新的一天又已經到來。日子的更替,也選擇在黑夜當中??墒窃诩澎o之中,我捕獲了這個狡猾的家伙。我的心里有著一種勝利的喜悅,同時又聽到了一種更大的寂靜。寂靜把麻木的靈性在慢慢地喚醒。它開始治療早已變得遲鈍的聽力,接著拼接起破碎的記憶,隨后又召回了久違的觸覺和感知。午夜的雨打在樹葉上、屋瓦上、臺階上、泥土上,層次分明。這樣的雨聲,仿佛是意念飄行的腳步。
現在是凌晨一點。我的意念在一個又一個畫面之間穿梭。意念并不是雜亂無章,而是充滿著美好、贊嘆與歡喜。在寂靜之中,心不會特意停留在某個地方,綁在心上的種種束縛,都被解開。心趁著黑夜在無邊的時空里飛行。我看到旅居法國時寂寞無人的斯特拉斯堡,成團的雪花從窗前落下。我看到故鄉(xiāng)草屋的屋檐上,冰凌融化成嘀答的水滴。我看到巴黎寓所的窗戶在春天打開,一只鴿子飛進來,落在我的書桌上,咕咕地鳴叫。我看到一樹的紫薇花,在我居住了二十年的南京公寓的窗外,被風一瓣瓣吹落?!督饎偨洝飞险f:“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比绻牭搅苏嬲募澎o,心就不會停滯在某一處,心像被風吹起的羽毛,會在空中輕柔地舞動。
雨完全停了。凌晨兩點,我躺到床上,窗子開著。我聽到自己的心跳。血液從指尖回流到心臟,一路往下,直抵腳心,然后又盤旋著,回到指尖。我的呼吸變得綿長,身體也完全松弛。我睡著了。并沒有完全睡著,只是身體睡了,意念還在飛行。意念的速度比宇宙中的光還要快。意念也可以慢騰騰地像一只懶貓那樣行走。它不再走遠,大概是累了。小河里一只青蛙叫了兩聲,我的意念不經意地去繞了一圈。不遠,就在門外的小河邊。蘆葦已經出落得很是高挑,田字草又長出一大片,荇菜的葉子上掛滿了水珠,鴨舌草正努力地往河灘上攀爬。青蛙躲了起來,不聲不響,我看不到,也不想尋找,懶懶地回到床上的軀體中。這回,我是真正睡著了。
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沿著門外的小河往前走,拐了一個彎,就到了大海邊上。一片月光照在大海上,海面像一片青色的麥田。一只海鷗從麥田中飛起來。從我眼前飛過的那只海鷗干凈而漂亮,它朝我眨了眨眼睛,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天地之間。
申賦漁:1970年生于江蘇泰興,著有“中國人的歷史系列”《諸神的蹤跡》《君子的春秋》《戰(zhàn)國的星空》等多部作品。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