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雪
(蘭州財經(jīng)大學藝術學院,甘肅·蘭州,730000)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儀仗中用樂的傳統(tǒng),儀仗用樂以鼓吹樂為主體。漢代以來,鼓吹可依據(jù)演奏場合分為兩類:用于道路的車駕儀仗之樂,稱為鹵簿鼓吹;用于殿庭,作為獻捷、給賜、宗廟食舉等活動的儀仗之樂,稱為殿庭鼓吹。鹵簿鼓吹至唐代頒行鹵簿令而成定制。
莫高窟壁畫中的出行圖是研究中國晚唐、五代時期儀仗用樂的珍貴史料,其中既包含鹵簿鼓吹,又包含極富地方特色的樂舞,歷來為學界所重。寧強教授提出,張議潮、曹議金出行圖中的樂舞是大陣樂與土俗舞相結合的表演,《回鶻夫人出行圖》中的樂舞為西涼樂與方舞的結合[1](P304-318)。此外,陳明[2](P51-54)、朱曉峰[3](P25-34)等學者對《張議潮統(tǒng)軍出行圖》中的樂舞及樂器作了專題考證。本文擬以莫高窟出行圖中的鼓吹圖像為主要研究對象,結合史籍記載,考證晚唐五代歸義軍時期敦煌地區(qū)儀仗用樂的類型、樂舞組合方式及用樂規(guī)制。
莫高窟壁畫中包含樂舞內容的出行圖共五鋪,分別為晚唐第156窟南壁《張議潮統(tǒng)軍出行圖》、北壁《宋國夫人出行圖》、第12窟前室西壁《索義辨出行圖》以及五代第100窟南壁《曹議金出行圖》、北壁《回鶻夫人出行圖》。張議潮、曹議金出行圖位于南壁下方,其眷屬宋國夫人、回鶻夫人出行圖位于北壁下方,出行儀仗均頭西尾東,兩壁之間呈對稱布局。五鋪出行圖中共包含十二組樂舞(見表1)。
表1.莫高窟出行圖中的樂舞統(tǒng)計表
注:伎樂人以“身”為單位,樂器以“件”為單位。
1.《張議潮統(tǒng)軍出行圖》儀仗中的樂舞可分為前、后兩組(見圖1)。
第一組:馬上樂隊,位于儀仗最前方。8人馬上演奏,每列4人對稱分列左右,4人奏大鼓,鼓以繩斜挎,置于腋下,單杖擊之。4人奏大角,演奏時朝向儀仗后方。
第二組:樂舞方隊,位于儀仗中部。舞伎8人分列兩隊舞蹈,均身著圓領缺骻袍服,袖窄而長,腰束革帶,下穿闊口褲。其中一列為男性,頭戴唐巾,另一列為女性,佩戴吐蕃纏頭,巾飾長垂于腦后。舞者一手曲臂舉袖,一手向胯側揮袖。樂隊共12人,樂手均為男性,頭戴幞頭,身穿圓領褾袖袍衫,腰系革帶。
2.《宋國夫人出行圖》中的樂舞自西而東共有三組(見圖2、3)。
圖2、3《宋國夫人出行圖》中的樂舞莫高窟第156窟北壁(晚唐)
第一組:百戲,位于儀仗最前方。6人作“戴竿之戲”,1男子頭頂竿,竿梢之上有身著短褲的4身童子作雜技表演,旁立1男子持竿護持。另有4身樂伎奏樂,以百戲藝人為中心,呈圓弧形排列。
第二組:樂舞方隊,位于百戲之后。樂伎7人,分前后兩排,舞伎4人,呈菱形排列,身著V領長袖短衫,袖窄而長,下穿團花紋曳地高腰長裙,身掛帔帛,梳高髻,相對而舞。
第三組:俗樂樂隊,位于宋國夫人前方,4名樂伎均為女性,身著大袖襦裙,足穿高頭履。
1.《曹議金出行圖》中的樂隊自西而東可分為三組(見圖4、5)。
圖4.《曹議金出行圖》中的樂舞方隊莫高窟第100窟南壁(五代)
第一組:馬上樂隊,位于儀仗最前方,共殘存4身,其中2人奏大鼓,2人奏大角。下部殘毀。
第二組:樂舞方隊,位于儀仗中部,舞伎8身,殘存樂伎10身。圖像下殘。
第三組:俗樂樂隊,位于曹議金前方,殘存7身,樂伎皆為男性。
2.《回鶻夫人出行圖》中的樂隊自西而東共有三組(見圖6、7)。
圖6.《回鶻夫人出行圖》中的樂舞方隊莫高窟第100窟北壁(五代)
第一組:樂舞方隊,位于儀仗前方,樂伎10身,殘存舞伎2身。
第二組:攜樂器隊,騎馬行進,攜帶鼓、笛(以布包裹)、方響、豎箜篌各1件,另有4件樂器包裹于布中,形制不詳。
第三組:俗樂樂隊,位于回鶻夫人前方,樂伎4人皆為女性,樂隊前有1人轉身向后作指揮狀。
此外,《索義辨出行圖》中樂舞圖像漫漶嚴重,編制殘缺,本文不擬深論。依據(jù)出行圖中的樂舞組合形式、樂隊編制及演奏方式等特征,可將樂舞分為四類:馬上樂隊、樂舞方隊、百戲及出行圖主人前方的俗樂樂隊。
鼓吹樂的部類、名稱經(jīng)過了一個漫長的發(fā)展過程,各個朝代的鼓吹稱謂較為混雜。漢代鼓吹樂主要包含“鼓吹”“橫吹”兩種類型,郭茂倩《樂府詩集》載:
有簫笳者為鼓吹,用之朝會、道路,亦以給賜。漢武帝時,南越七郡,皆給鼓吹是也。有鼓角者為橫吹,用之軍中,馬上所奏者是也。[4](P309)
唐代鼓吹樂發(fā)展為五個部類,據(jù)《新唐書·儀衛(wèi)下》載:
大駕鹵簿鼓吹,分前后二部……凡鼓吹五部:一鼓吹,二羽葆,三鐃吹,四大橫吹,五小橫吹,總七十五曲。[5](P338-339)
五部之中,第一部鼓吹由非旋律性樂器組成,多用于鹵簿中的前部鼓吹;羽葆部具有很強的儀式性,多用于大駕鹵簿、對高級官員的賞賜及喪后追贈;鐃吹即短簫鐃歌,序戰(zhàn)伐之事,故軍隊凱樂多奏鐃吹部;橫吹部多演奏非儀式性的俗曲。
對比可知,馬上演奏、用于軍中的樂部在漢代稱為“橫吹”,在唐代則稱為“鼓吹”?!肮拇怠币辉~在唐代具有廣、狹二義:一是隸屬于鼓吹署的所有儀仗音樂統(tǒng)稱為“鼓吹”;二是作為鼓吹中的部類名稱,特指由軍樂發(fā)展而來的馬上奏樂的鼓吹樂部,尤其以道路儀仗中使用最為典型。
漢代大駕鹵簿鼓吹已有前、后部之分,據(jù)《大唐開元禮》等典籍記載,唐代一品官員鹵簿鼓吹分前、后兩部。從樂舞布局來看,《張議潮統(tǒng)軍出行圖》與《曹議金出行圖》中馬上樂隊與樂舞方隊具有前、后部鼓吹的意義。
馬上樂隊的樂器僅鼓、角兩種,與五部鼓吹樂中“鼓吹部”的樂器類型相似?!缎绿茣x衛(wèi)下》記載:
鼓吹部有?鼓、大鼓、金鉦小鼓、長鳴、中鳴。[5](P338-339)
從同卷所記各樂器曲名來看,?鼓、長鳴有“雷震”“龍吟聲”等,可推斷其奏法為模仿各類自然音聲,形成威嚴震駭?shù)囊繇懶Ч?;中鳴、小鼓有“蕩聲”“單搖”等,突出節(jié)奏的表現(xiàn)力;大鼓有“驎合邏”“吐咳乞物真”等,為胡曲音譯,根據(jù)類型分為“嚴”“警”兩類,取威嚴、警戒之意。可見“鼓吹部”的主要功能是道路警戒、顯示軍隊威儀。
由漢代“橫吹”發(fā)展而來的唐代“鼓吹部”與胡樂有深厚的淵源。鼓吹部樂人皆騎馬,是對北狄諸國馬上奏樂習俗的承襲,《新唐書·禮樂》載:
北狄樂皆馬上之聲,自漢后以為鼓吹,亦軍中樂,馬上奏之,故隸鼓吹署。[5](P317)
據(jù)賀世哲先生研究,莫高窟第156窟開鑿時間不早于晚唐咸通二年(861),即唐廷授張議潮“檢校司空”之后。第100窟的營建時間在五代時期曹元德掌權期間(935-940)。[6](P209;P222-223)鹵簿鼓吹作為身份及功勛的象征,歷來具有記敘史實、頌揚功德的政治意義,尤其師有功者,多備軍容凱樂。
敦煌遺書P.2962《張議潮變文》記敘大中十年(856)吐渾王反亂,張議潮行軍至退渾國作戰(zhàn)事:“展旗幟,動鳴鼉,縱八陣,騁英雄?!庇钟洑w義軍與伊州回鶻作戰(zhàn)事曰:“回鶻大敗……于是中軍舉畫角,連擊錚錚……遂即收兵?!盵7](P310-317)“鳴鼉”“畫角”即鼓、角,在古代戰(zhàn)爭中發(fā)揮著鼓舞士氣、指揮戰(zhàn)斗的重要作用。因此以鼓、角為主奏樂器的鼓吹樂從產生之初便屬于“以鼖鼓鼓軍事”的軍中之樂?!稌x書·樂下》記,漢代已有嚴格的軍中用樂規(guī)制:
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聲二十八解,乘輿以為武樂。后漢以給邊將,和帝時,萬人將軍得用之。[8](P461)
“橫吹”作為軍樂,漢代僅階品較高的將領可用,唐五代時期“鼓吹部”依舊因襲這一傳統(tǒng)。張議潮、曹議金均以軍功立身,置身通顯,因此出行儀仗最前方使用以鼓、角于馬上演奏的具有軍樂性質的“鼓吹部”。
樂舞方隊是莫高窟出行圖儀仗用樂中不可或缺的核心部分。兩鋪男性出行圖中樂舞方隊的編制、隊形、舞容極為相似,可見這組樂舞在歸義軍統(tǒng)治期間是規(guī)范的儀式性樂舞,不是即興而作。女性出行圖中樂舞方隊的編制較男性略小,以體現(xiàn)等級之差。
早在20世紀50年代,陰法魯先生提出《張議潮統(tǒng)軍出行圖》中的樂舞為唐十部樂中的西涼伎。[9](P107-139)眾所周知,西涼樂是中西音樂融合的產物,以中原與西域樂器共用為典型特征。從編制來看,該樂隊并不包含西涼樂中具有標志意義的中原樂器。此外,十部樂屬燕樂系統(tǒng),其本質為宮廷俗樂,而鹵簿用樂是儀式性樂舞,隸屬鼓吹署,兩者具有截然不同的文化淵源。
據(jù)《大唐開元禮》及《新唐書》記載,一品官員后部鼓吹用鐃吹一部(簫、笳、鐃鼓)、橫吹一部(大橫吹:橫吹、笛、簫、篳篥、笳、節(jié)鼓;小橫吹:角、笛、簫、笳、觱篥、桃皮觱篥),其中鐃吹部由短簫鐃歌發(fā)展而來,具有歌唱傳統(tǒng)。莫高窟出行圖中樂舞方隊所用樂器涵蓋了吹管、打擊和彈撥樂器三種類型,盡管加入豎箜篌與琵琶兩件彈撥樂器,然而在樂隊中,吹管與打擊樂器仍處于主導地位,音樂在本質上依然屬于“鼓”“吹”相加,以歌和之的范疇。因此,該樂隊應是在鐃吹部與橫吹部結合的基礎之上發(fā)展衍變而來。
敦煌遺書P.2962《張議潮變文》中記歸義軍于大中十年(856)大敗退渾軍:
決戰(zhàn)一陣,蕃軍大敗……收奪得馳馬牛羊二千頭疋,然后唱《大陣樂》而歸軍幕。[7](P310)
《大陣樂》即《秦王破陣樂》,本為士卒歌頌唐太宗戰(zhàn)功而作的徒歌,唐代軍隊凱歌《破陣樂》而歸,似為一種軍中傳統(tǒng),歸義軍也概莫能外?!镀脐嚇贰窞樘拼鷦P樂四曲之一。鐃吹部第一曲為《破陣樂》,據(jù)王立增先生研究,大鼓吹部第二十一曲為《破陣樂》。[10](P24-34;P324-325)由此看來,《破陣樂》作為大唐武力綏服四海的象征,為唐代鼓吹儀仗所習用?!缎绿茣ざY樂志》載:
咸通間……藩鎮(zhèn)稍復舞破陣樂,然舞者衣畫甲,執(zhí)旗斾,才十人而已。[5](P316)
《破陣樂》自產生伊始至咸通年間已逾二百余年,在有唐一代衍變?yōu)槭鄠€形式多樣、功能各異的版本,兼容雅、胡、俗三種音樂風格,足可見其兼收并蓄的藝術特征,既包含使臣下“畏威懷德”的政治功能,同時又具有極高的藝術水準。從士卒唱《大陣樂》而歸,到藩鎮(zhèn)復舞破陣樂可見,大中至咸通年間《破陣樂》流行于邊鎮(zhèn),是可歌唱、可舞蹈,同時又合樂的表演?!缎绿茣ざY樂志》又記:
又有蔥嶺西曲,士女蹹歌為隊,其詞言蔥嶺之民樂河、湟故地歸唐也。[5](P316)
上文所載為大中年間(847-860)流行于蔥嶺及河西地區(qū)的歌舞。蹹,踏也,“蹹歌為隊”指舞人呈隊排列,聯(lián)袂而歌,踏歌而舞。踏歌自蔥嶺向東流播而首及敦煌地區(qū),無論從舞容或歌詞主題來看,文獻所述均與張議潮、曹議金出行圖中的舞蹈相類。
有關這一舞蹈的民族屬性,學界一直存有爭議。李才秀先生最早提出,圖中身著吐蕃裝者為女子,其舞姿與當下藏族舞蹈的行進步伐相類[11](P141)。李正宇[12](P73-79+187)、段文杰[13](P94)、沙武田先生[14](P37-57+314)亦持此說。王克芬先生進一步指出,男女雙方的舞蹈分別類似鍋莊與弦子[15](P157)。寧強[1](P304-318)與陳明先生[2](P51-54)則否認該舞蹈與吐蕃之間的聯(lián)系。對這一舞蹈民族屬性的判定之所以存在分歧,主要原因是研究方法以圖像與文字史料、活態(tài)舞蹈的對照為主,而忽略了敦煌壁畫中樂舞圖像本身的發(fā)展序列。
從舞服形制來看,該舞蹈屬長袖舞,筆者通過對莫高窟壁畫中長袖舞發(fā)展脈絡的梳理察知,長袖舞最早出現(xiàn)于中唐時期第154窟、第144窟壁畫之中,最初舞服形制為翻領、長袖,其中第144窟舞者頭戴纏頭,是最具代表性的吐蕃舞蹈,舞姿為右手向頭頂揚袖、左手向身側甩袖,右腿提膝,呈騰躍之姿。至中唐晚期,第231窟法華經(jīng)變中出現(xiàn)圓領袍服的長袖舞,圓領長袖舞自此成為中唐晚期直至宋代最為多見的長袖舞類型。圓領的服制是胡漢民族各自固有的領式,有唐一代普遍流行于河西地區(qū),與吐蕃文化無直接淵源。盡管張議潮、曹議金出行圖中的女性舞者佩戴吐蕃巾飾,但舞服、舞姿并不具備吐蕃長袖舞的典型特征,這一舞蹈并非純粹的吐蕃舞蹈,而是吐蕃與漢民族舞蹈融匯合流而成的舞蹈種類。
結合歷史文獻中的記載、《破陣樂》在鼓吹樂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張議潮統(tǒng)軍出行圖》題記“收復河西一道”的政治意義,筆者推斷,該樂舞極有可能是由樂隊演奏《破陣樂》的曲調,編創(chuàng)歌詠河西一道歸唐功德的唱詞,并配以河西地區(qū)所流行的長袖舞蹹歌的綜合性表演。
《宋國夫人出行圖》儀仗最前方所繪百戲為緣竿,古稱“都盧尋橦”,又名戴竿、緣橦?!端囄念惥邸ぞ砹弧匪敌墩假x》:
乃有材童妙妓,都盧迅足,緣修竿而上下,形即變而景屬。忽跟掛而倒絕,若將墜而復續(xù)。虬縈龍蜿,委隨紆曲,杪竿首而腹旋,承嚴節(jié)之繁促。[16](P1110)
《宋國夫人出行圖》中的百戲圖所描繪的,正是此類緣竿場景。“虬縈龍蟠”意指身體如龍屈曲盤伏,是為柔術,此時音樂“委隨紆曲”,“紆”一作“紓”,為彎曲、曲折或寬舒、遲緩之意,“紆曲”乃速度緩慢之樂曲?!拌赂褪锥剐眲t如圖中所繪,童子以腹抵竿首旋轉,此時音樂速度加快、情緒熱烈,即所謂“承嚴節(jié)之繁促”。百戲所用樂隊有橫笛、大鼓、拍板各一件,其中兩件為打擊樂器,這樣的樂隊配置既可發(fā)揮吹管樂器性能,演奏節(jié)奏疏朗的“紓曲”,又適宜突出打擊樂器的表現(xiàn)力,演奏“嚴節(jié)繁促”、氣氛熱烈的樂曲?!杜f唐書·莊恪太子傳》載:
四年,因會寧殿宴,小童緣橦,有一夫在下,憂其墜地,有若狂者。上問之,乃其父也。[17](P3091)
可見“緣橦”是極危險的百戲品類。圖中西側有一男子持竿站立,正是因緣竿危險,“憂其墜地”而在一旁護持。唐代緣竿不僅技藝精湛,竿木加高,有“百尺竿”之稱,更是體現(xiàn)出時代特色。蘇鶚《杜陽雜編·卷二》:
時有妓女石火胡,本幽州人也,挈養(yǎng)女五人,才八九歲。于百尺竿上張弓弦五條,令五女各居一條之上,衣五色衣,執(zhí)戟持戈,舞《破陣樂》曲。俯仰來去,赴節(jié)如飛。[18](P1387)
上述百戲表演用樂為《破陣樂》,表演者身著五色衣,執(zhí)戟持戈,仿照燕樂大曲《破陣樂》虛擬戰(zhàn)爭場面的舞容。此時《破陣樂》已脫離燕樂本有的儀式性,與百戲相結合,純粹為怡情悅目之用。宋國夫人出行儀仗最前方陳百戲,與南壁張議潮出行儀仗前方的馬上軍樂呈對稱狀態(tài),從而使南、北兩壁之間形成儀式性與娛樂性的共存與呼應。
在莫高窟的四鋪出行圖中,《張議潮統(tǒng)軍出行圖》中僅包含兩組樂舞,其余三鋪均有三組樂舞,其中在出行圖主人近前有一個編制相對較小的行進演奏的樂隊。值得注意的是,在前、后兩組樂舞中,樂人皆為男性,而主人近前的小型樂隊,曹議金前方為男性,宋國夫人與回鶻夫人前方為女性。這個小型樂隊的性質可從樂伎的性別、服飾及樂隊編制等特征中管窺一二。
宋國夫人近前的四身女性樂伎頭梳高髻,上身內穿交領衣,外穿大袖高腰襦裙,長裙曳地,腰系寬帶,系結垂于身前,肩披絲帛,腳穿高頭履。漢晉以來,襦裙普遍流行,唐承前代服飾遺風,常以大袖襦裙為女子禮服?!端螄蛉顺鲂袌D》中這四身樂伎的服飾多見于長安地區(qū)唐墓出土的樂俑之中。
該樂隊編制較小,打擊樂器、彈撥樂器、吹奏樂器的數(shù)量相對均衡,與前方樂隊強調吹奏與打擊樂器的特征有異。就本質而言,這個樂隊不屬于鼓吹樂,其演奏樂曲當為俗樂。筆者認為樂隊成員應是出行圖主人平日的近從,即室內享樂的樂隊,故而女性出行圖的俗樂樂隊皆為女性樂人,其娛樂性強于儀式性。
唐代各級鹵簿規(guī)模與主人的品級緊密聯(lián)系,樂工之數(shù)依據(jù)出行規(guī)格遞減,形成嚴格的等級制度。據(jù)曾美月對唐代鹵簿鼓吹的量化統(tǒng)計,一品官員的鹵簿鼓吹前部共包含樂器35件,后部包含樂器43件。[19](P50-54)
張議潮結銜為司徒,喪后追贈太保。自曹議金始,歸義軍節(jié)度使均加官在三公一級,曹議金自長興二年(931)直至去世均稱作大王。參校唐代鼓吹規(guī)制與出行圖像,可知歸義軍節(jié)度使的鹵簿儀仗并未僭越唐代規(guī)制。
《曹議金出行圖》與《回鶻夫人出行圖》下部有所殘損,故而樂隊編制不全。五代時期鼓吹制度沿襲唐代,張議潮與曹議金均為歸義軍節(jié)度使,《曹議金出行圖》中現(xiàn)存樂隊圖像的布局、編制與《張議潮統(tǒng)軍出行圖》十分類似,鼓吹與樂舞方隊應有完全相同的編制?!痘佞X夫人出行圖》中的舞蹈方隊應與《宋國夫人出行圖》相同。
值得注意的是,莫高窟出行圖中鼓吹及樂舞方隊的樂手皆為男性。西漢時期,鼓吹隸屬黃門冗從仆射,黃門冗從之中有騎吹儀仗,因樂工為皇帝近侍,鼓吹又稱作“黃門鼓吹”。據(jù)《后漢書·安帝紀》記載:
(永初元年)壬午,詔太仆、少府減黃門鼓吹,以補羽林士;[20](P140)
可知鼓吹樂人的身份在漢代不同于普通樂伎,平時兼持兵護衛(wèi)之任,且可補作羽林士。三國時期曹魏兵士稱為“士家”,士卒世代為兵,另有士籍,不入州郡戶版。曹魏鼓吹樂人隸屬士籍,世代為鼓吹樂伎。《三國志·高柔傳》記載了鼓吹樂人逃亡之事,從“軍征士亡”可明晰其“士家”的身份:
鼓吹宋金等在合肥亡逃,舊法,軍征士亡,考竟其妻子。太祖患猶不息,更重其刑。金有母妻及二弟皆給官,主者奏盡殺之。柔啟曰:“士卒亡軍,誠在可疾,然竊聞其中時有悔者。[21](P510)
莫高窟壁畫出行圖中的鼓吹與樂舞方隊樂伎皆為男性,當與漢魏時期鼓吹樂人隸屬軍籍,兼職護衛(wèi)之責的歷史淵源相關。從漢至唐,鼓吹的部類多有變化,然而樂人皆由男性擔任的習俗被沿襲。
自漢以來將軍及諸官鹵簿樂多由皇帝給賜,邊郡將領有功,皇帝嘗以鼓吹相賜,以示嘉獎的事例多見于古籍記載。崔豹《古今注》中記載:
短簫鐃歌,鼓吹之一章爾,亦以賜有功諸侯。[4](P224)
書寫于唐景云二年(711)的敦煌遺書P.3773V《凡節(jié)度使新授旌節(jié)儀》記述了唐代節(jié)度使新授旌節(jié)的儀仗規(guī)制:
州府伎樂隊舞,臨時隨州府見有,排比一切,像出軍迎候。[22](P9)
由此說明將軍及諸官鹵簿鼓吹中的樂人有兩種來源,一為朝廷給賜,一為州府固有。張議潮收復河西一道之后唐廷是否給賜鼓吹未見史籍記載。李正宇先生結合榆林窟第12窟供養(yǎng)人題記“樂營石田奴三十余人”的記載,認為《張議潮統(tǒng)軍出行圖》中的樂人應屬歸義軍樂營。[12](P73-79+187)樂營所統(tǒng)音樂部類龐雜,包括雅樂、軍樂、燕樂雜歌舞、四夷樂、散樂(百戲)、講唱等技藝行當。鄭處誨《明皇雜錄》卷下載:
每賜宴設酺會,則上御勤政樓……太常陳樂,衛(wèi)尉張幕后,諸蕃酋長就食。府縣教坊大陳山車旱船、尋撞走索、丸劍角抵、戲馬斗雞。[23](P962)
上文所及“府縣教坊”在敦煌地區(qū)即為歸義軍樂營,“尋撞走索”(“撞”通“橦”)即是由樂營掌管的百戲。地方官府的音樂機構承載了教坊和太常的雙重職能,無論朝廷賞賜或州府固有,鼓吹樂伎均編入樂營,由樂營使統(tǒng)一管理支配。
敦煌歸義軍時期的儀仗用樂具有紀功旌德、輝光當世的政治意義,既彰顯了宮廷和地方政府在禮樂規(guī)制方面的上下相通,又體現(xiàn)出晚唐至五代時期禮儀用樂的跨代相承。敦煌晚唐、五代出行鹵簿中的鼓吹樂是唐代鼓吹部、鐃吹部與橫吹部的發(fā)展衍變。以鼓、角主奏的鼓吹部列于儀仗前方,凸顯出壯大聲容、建威揚德的政治功能。樂舞方隊是歌、樂、舞合一的綜合藝術,其樂隊編制涵蓋吹奏、打擊與彈撥樂器,打破了鹵簿用樂僅用“鼓”“吹”兩類樂器的傳統(tǒng),樂舞表演呈現(xiàn)出“胡漢雜陳”的時代風貌。鼓吹及樂舞方隊皆由男性樂人奏樂,是漢魏時期鼓吹樂人隸屬軍籍,兼職護衛(wèi)習俗的孑遺。百戲、俗樂運用于儀仗樂舞中,“俗曲禮用”現(xiàn)象體現(xiàn)出儀仗用樂世俗化的趨勢。敦煌歸義軍時期的鹵簿用樂是有唐一代鼓吹樂的承繼,又在音樂內容、樂舞形式方面有所創(chuàng)新,呈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風貌與地方特色。
注釋:
①文中圖片均由高德祥先生惠賜,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