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湘麗
(新疆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830046)
邊疆經驗與民國知識分子國家觀念的建構
——以民國時期國人新疆游記為視角
成湘麗
(新疆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830046)
摘 要:民國時期內地赴新疆旅行、考察的知識分子,其多重文化身份以鮮明自覺的國家本位立場和中華統(tǒng)一信念為底色。民國早期,無論是舊學功底深厚的傳統(tǒng)文人,還是遭遇中西新舊文化沖擊的留學歸國者,都已具備一定的國防安全觀念。20世紀二三十年代,黃文弼、徐炳昶等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成員在中外合作的文物考古中,表現出對新疆作為中華文物寶庫和資源重地的高度關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無論是游記作者筆下萬眾一心的新疆全民抗日,還是面對蘇聯既不安又肯定的矛盾心態(tài),都體現出國土安全始終是牽動內地考察者和新疆各族民眾共鳴同振的核心要素。
關鍵詞:國家觀念;文物考古;中華民族;游記
中圖分類號:I207.6;K25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627(2021)02-0024-09
收稿日期:2020-12-20
基金項目: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新疆紅色文學整理及經典化路徑研究”(20BZW109);2018年新疆大學博士啟動基金項目“新疆游記的文化傳統(tǒng)及其文化旅游資源開發(fā)研究”(BS180129)
作者簡介:成湘麗(1979-),女,湖南湘鄉(xiāng)人,新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新疆文化史料研究。
引用格式:成湘麗.邊疆經驗與民國知識分子國家觀念的建構——以民國時期國人新疆游記為視角[J].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2).
自清王朝在18世紀中葉平定天山以北衛(wèi)拉特蒙古準噶爾貴族及天山以南大小和卓的叛亂后,尤其是左宗棠率軍收復新疆、清政府于1884年正式在新疆建立行省后,新疆不僅是文化地理意義的遠方和物產資源的寶地,更是關系中原政權安危的戰(zhàn)略要地和中西文化交流的孔道。晚清時期,民族覺醒觀念經歷了從不及物走向及物①費約翰認為,Awakening“在中文里,該詞通常采用不及物的形態(tài),如覺、覺悟、醒,或覺醒,意指‘承受一種覺醒’。在大眾政治學里,它也采用喚醒他者的及物形態(tài)(喚起,喚醒),或者采用祈使語氣,如:‘醒來’(醒!覺悟?。?。見[美]費約翰.喚醒中國:國民革命中的政治、文化與階級[M].李恭忠,李里峰,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第6頁。的制度化過程,民族主義也在與國家主權、制度建構、道德規(guī)范、政黨組織、語言改革等的交織互動中獲得了越來越豐富而廣闊的內涵,而“這些聯系中最為重要的主題,就是喚起民族統(tǒng)一”[1](32)。正是通過考察新疆等的邊地之旅,民國知識精英既為實踐中華民族統(tǒng)一的政治理想和文化變革找到了一條“曲線救國”的新路,也進一步用民族主義和國家本位的思想對狹隘民族主義和地方主義感情進行糾弊和改造。尤其是當中國傳統(tǒng)文人“天下一家”的幻象逐漸被身份認同的危機所替代時,邊疆經驗和邊地體驗減緩了民國知識分子面對混亂時局和國家危亡的焦慮無力感,又在更大程度上激發(fā)了他們通過著書立說和知行合一來為國為民立言的文化自信力?;诓煌幕矸萁徊嬷丿B,民國時期赴新疆旅行的知識分子建立了各自空間位移、地理體驗和風景感知的不同方式,但值得注意的是,游記作者個體身份的多元性根本有賴于中華文化的統(tǒng)一性,尤其是民族國家觀念作為“一種共有的文化”,“提供了變幻的歷史經驗之下穩(wěn)定不變和具有連續(xù)性的意義框架”[2](209~211),赴新疆旅行、考察者文化身份的多重面向始終是以鮮明自覺的國家本位立場和中華統(tǒng)一信念為底色。
民國知識分子大都面臨在傳統(tǒng)與現代沖撞交鋒中矛盾徘徊和自我選擇的問題,所以若以傾向于西方現代化發(fā)展模式或深受傳統(tǒng)文化濡染或在新舊之間搖擺,似乎也很難找到分界之標尺。換一個維度,我們如果以是否有留洋學習西方近現代文化為尺度,將會明顯感受到,民國新疆政壇上的風云人物,楊增新、金樹仁、劉文龍、李溶等接受傳統(tǒng)儒道觀念、長期在西部僻壤之地任職之人,與樊耀南、陶明樾、盛世才、張治中等留學日本、學習軍事經濟的現代軍人,二者在政治理念、外交策略和文化觀念等方面存在巨大差異。民國前期的新疆游記作者可依此標準分為三類:一類是留洋接受過西方現代科學文化教育的,一類是參加過科舉考試、知識體系幾乎完全建構在傳統(tǒng)文化根基之上的,還有一類是參加過科舉考試或舊學根底深厚但青壯年時代留洋學習現代科學技術的,其中新舊沖突至少有“兩種特別的現象,一種是新的來了好久之后而舊的又回復過來,即是反復;一種是新的來了好久之后而舊的并不廢去,即是羼雜”[3](414)。
第一類作者,比如,畢業(yè)于日本早稻田大學的謝彬、畢業(yè)于日本東京政法大學的林競、畢業(yè)于法國巴黎大學的徐炳昶。謝彬還曾加入同盟會和中華革命黨,杜重遠等則是留日回來的進步知識分子和革命民主主義作家。他們在游記中較少賦詩口占,更多是在受到日本等現代國家觀念的影響下,對我西域邊陲亟待外交、政治、交通、經濟、教育現代化的呼吁和倡導。青年時代留學日本的體驗成為他們思考國家前途和民族命運的基本參照,而緊接之后的赴新疆旅行和公務考察恰恰為他們的這一思考提供了用武之地和操習之域。新疆的特殊性在于,相對于他們的“海外經驗”而言,新疆有助于推進他們現代民族國家的邊疆觀和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民族觀,相對于他們的“內地經驗”而言,新疆則拓展了他們固有的中原文化中心論和華夏民族一元論。這其中最為明顯的表征是,這些之前曾游學海外的新疆游記作者在來到新疆后,其現代國家意識和現代疆界意識被迅速喚起,所以他們都是“新疆為中國邊防要地”觀念的堅定擁護者。
謝彬對邊疆領土安全憂心忡忡,其地理經驗或與之前在早稻田大學的學習經歷有關。早在1917年3月底,謝彬在烏魯木齊取閱光緒年間勘界各檔時喟嘆:“當日勘界諸人,庸劣異常,誤國喪地,罪豈容誅!不第不曾據約力爭,并未處處躬親勘測,甚至受外人之愚弄,胡指某某山梁為界,依違兩可,貽害后人”[4](110)。4月5日“入夜,檢閱《西域圖志》與《新疆識略》諸書。當清盛時,我國勢力十倍于今日,不禁掩卷而長太息也”[4](117)。10日,謝彬又“披覽圖籍,不禁泫然”①謝彬:《新疆游記》,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10月,第121頁。清末流放新疆的裴景福在《河海昆侖錄》中也記道:“每閱界圖,不覺淚涔涔下”。。正是因為有著這樣的憂患意識和責任擔當,對我國邊疆領土安全和邊防主權的關注成為貫穿謝彬一生寫作的紅線,他對我國邊陲區(qū)域留意甚多,“此后又有《云南游記》《蒙古問題》等著作以及《西藏問題》《西藏問題之研究》《中英藏案交涉顛末》等考證性論文問世,并對西沙、云南片馬、西藏、蒙古的主權歸屬做了開創(chuàng)性考證研究”[5]。
與謝彬同時期的林競從1916年開始進行了三次西北考察,針對內地人對邊疆民族的偏見,他在《西北叢編》(三、四卷)中,對邊疆少數民族頗多溢美之詞,這自然是植根于現代國家觀念之上的新型民族觀念。在去哈密的路上途經瞭墩時,林競感嘆:“少年讀史知此為防邊之要物。而吾家村后亦有煙墩山,其上有墩,相傳為明季防倭寇之用。故墩之印象,入余最深,而國家觀念,亦因之而發(fā)達。唯除吾家外,在他處迄少看見。及自包頭以來,則隨處有之,迨至蘭州以西,益覺相望于道,亦足見邊患愈西而愈烈。念古代戍邊者之膏血黃沙,為國家爭光榮,為民族爭生存,何等慷慨壯烈”[6](200),愛國之心躍然紙上。
南洋華僑林鵬俠女士“生于閩疆,長于南洋,留學歐美”,20世紀20年代在海外留學時“每見外人奴視吾同胞,肝膽幾為摧殘”[7](7),強烈感受到祖國地大物博和自己對國土疆域了解匱乏,萌發(fā)了去中國邊疆考察的愿望,正如她在《新疆行》自序中說:“惟介紹僑胞認識新疆之偉大,或有壤土細流之助”[7](8)。
第二類作者,比如楊增新和鄧纘先,一為進士出身,一為秀才出身。他們堅持保守主義立場,對西方外來文化多有排斥,積極傳承中國傳統(tǒng)儒道思想,頗多文人雅興和詩文意趣。這其中細細分辨也會更為復雜,比如鄧纘先在赴疆之前于1910年有過前往南洋新加坡短期考察的經歷,當時的英屬殖民地新加坡早已是世界著名港口,歸國后鄧纘先還閱讀了大量介紹海外的書籍和國外譯作。但因為這些作者除參觀訪問外,沒有在國外長期學習生活的經歷,所以還是表現出與前一類作家不同的特征。
鄧纘先注重撰修史志,并賦予地方志在“存史、資政、教化”之外的“邊防”價值。尤其是他在就任葉城知事時,不畏艱險,實地勘察葉城中俄邊界,1920年3月14日到4月13日,他往返3 750里,4次翻越海拔6 000多米的喬格里峰間大坂,因為“此卡即為中國土地,主權所在,任得任聽坎人越界偷種。此次我為實地查勘而來,不能半途而止也”,“并招募纏布各民,前往開墾,以固邊圉而免侵越”[8](33)。他在《巡邊日記》中以自問自答的方式寫道:“疆界如何?曰:玉山資保障,星峽固邊陲;險阻如何?曰:保邦非持險,謀圍不忘危;善后何策?曰:羊亡牢可補,牛壯牧應求”[8](174),既有不畏艱難的擔當,又有未雨綢繆的遠見。
總體而言,深諳舊學的楊增新、鄧纘先等人延續(xù)了昆侖文化體系中的新疆形象,強調新疆與中原內地之間的相通性,其“中國”觀念更多是“家國一體論”。同時,鄧纘先的民族觀也非“內諸夏而外夷狄”“華夷之辨”,而是家國天下情懷和現代國家觀念的融合,其思想呈現出從“地方觀”走向“國家觀”、從“天下觀”走向“世界觀”、從“家國觀”走向“民族國家觀”的過渡形態(tài)。
第三類作者,比如吳藹宸、李燭塵、羅家倫等人。他們不僅以西方現代經濟制度和工業(yè)技術為參照,探索新疆的實業(yè)發(fā)展之路,而且因深諳舊學,頗多吟詩作賦歌詠自然或贈答他人。李燭塵的《西北歷程》不僅是當時對新疆烏魯木齊、伊犁地區(qū)工業(yè)發(fā)展的實地考察報告,也是記錄他在沿途口占的多首舊體詩詞作品集。1943年年初,李燭塵在訪巴彥岱城(原伊犁九城之惠寧)時,見“止余土城壁立,蔓草叢生而已”,即興賦詩:“斷垣殘壁太荒涼,第宅徒存瓦礫場。民族互仇千古恨,覆車前鑒莫相忘”[9](144),其飽含對新疆民族關系與興衰發(fā)展關聯性的深沉思考。1月23日將別新疆東歸之時,他“擬有贈盛督辦五言一首,又酬送行諸公并別新疆七言詩二首”,其中《別新疆》一詩道出了對新疆作為資源和國防重地的強烈感受:“名將西域換新疆,漢室男兒血肉場。熊視鷹瞵環(huán)境外,金甌無缺費思量”[9](160)。
可以說,在受到近代民族國家觀念洗禮和固有中國中原/中心觀念動搖后,民國初年,無論是舊學功底深厚的傳統(tǒng)文人,還是遭遇中西新舊文化沖擊的留學歸國者,都已具備一定的國防安全觀念。九一八事變后,新疆到甘肅一線已被不少愛國知識分子看成是關乎國家命運和抗戰(zhàn)成敗的生命線,作為西北重地,新疆開始受到民國政府要員和精英知識分子的普遍關注。至20世紀40年代,更有如李燭塵、盧前、蘇北海等作者,重視從民族思想文化建設入手,推動國族建構,意在喚醒邊疆同胞的國土意識,并將新疆問題放在地緣政治和中亞樞紐的特殊位置,思考其在國防安全中的戰(zhàn)略意義。
文物不僅是文明傳承之重要方式,也是國家歷史之重要載體。早在民國初期,謝彬就已注意到大量文物被西方人掠奪盜取的事實。在高昌,他得知“先后內外人士,在此掘獲唐經與古物,無慮數十百種”[4](97)。在皮山,他說:“清光宣時,歐人、日人迭來掘取缸窯泥佛多件,氈裹捆載而去”[4](223)。在于闐,他感慨:“外人常來游歷,掘藏彼國博物院中,視為無上珍品。其為土人所掘獲者,亦輒價購以去,夸耀國人。地方官吏,不知征買儲存,以備考古之用,致皆淪輸外國,滋可惜也”[4](235)。
1927~1935年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①相關研究文集和紀念活動另有記作“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等,學界多將斯文·赫定領導的新綏公路勘測隊的活動(1933~1935年)并入其中。的活動在中國現代科學交流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意義,因為它標志著中外科學家的首次團隊合作,更以簽訂合作協(xié)議的方式保障了中方權益的合法化。在內憂外患之亂世,黃文弼、李憲之、李衍準、袁復禮、劉慎諤、陳宗器等有機會赴新疆科學考察者之所以會取得驕人的工作成績,主觀上與他們立志求學報國、一洗西人之辱的心理潛在動機有很大關系,正如李曾中回憶其父李憲之報名參加考察團時曾寫下“果能拔劍提刀戰(zhàn)勝環(huán)境,則荊棘變?yōu)榭滇?,山岳化為仙境”[10](262)的激揚文字;客觀上與爭取民族獨立自主的時代主潮以及中國學術界的現代轉型等暗相呼應。
僅就中國現代考古學而言,民國初年,西北文獻保護和文物挖掘工作已得到國內有識之士的高度關注,隨考察團赴新疆的徐炳昶、黃文弼、楊鐘健、袁復禮等都對新疆文物考古十分重視,并希望一洗中國無現代考古學科之恥辱。1927年10月,徐炳昶在從額濟納至哈密的途中,“續(xù)讀《希臘之跡象》。書記德人四次去吐魯番,共運去文物四百三十三箱!披讀之下,中心悒悒。我固一非國家主義者,且素主張科學知識,為人類的公產,然吾家舊物,不能自家保存整理,竟讓外人隨便地攫取,譬如一樹,枝葉剝盡,老干雖未死,亦凄郁而無色;對此慘象,亦安能不令人憤悒耶!”[11](79)1928年,徐炳旭在前往別舍克里克(今譯柏孜克里克)等地考察考古遺跡時,對地質地貌、文物發(fā)現的記錄大多從略,所記多是基于閱讀文獻或實地考證后的心跡流露,當親睹吐峪溝“畫筆工細,儀態(tài)萬方”[11](167)的佛像被馮·勒柯克挖切竊去且遭受無知居民的破壞后,徐炳旭嘆道:“此類古城,實極可寶貴,早應妥為保存,然第一由于宗教的破壞,第二由于我國人知識欲的昏惰,第三由于帝國主義的考古家的盜竊,遂致殘毀若此,實為痛心!”[11](168)黃文弼對國內考古學的發(fā)展很有信心,9月29日挖掘通古斯舊城后他記道:“我國近人多崇于上層研究,而昧于下層;西人知之,而昧于國故,是欲改革史學、地學,非以考古學作基礎不可”[12](279);7月5日在整理焉耆一帶挖掘文物并檢橘瑞超《中亞細亞探險談》時,他認為日本人“考古能力亦有限,其成績亦不如英、德人。使余等能得是機會,其成就絕不止此也”[12](215)?;蛟S還有當時國內軍閥混戰(zhàn)對國家前途的擔憂,或許為了強調區(qū)別于外籍考察團員的國家身份和國家立場,這些都激發(fā)了中方團員的愛國情懷,用黃文弼的話說就是“以表示國民性”,“不忘國家,亦吾人所應為耳”[12](86);徐炳昶在1927年10月10日晚10時的演講中也說:“指明中國的國性,就是發(fā)展自有的文化,并且對于攻擊我們的人拼命地反抗”[11](82)。
20世紀30年代初,一方面,列強侵略促使國人邊疆危機意識提升,邊疆問題和地緣政治在日益復雜的國家關系中日趨敏感,另一方面,列強在邊疆地區(qū)的勢力博弈加劇了邊疆問題的復雜化,歐美列強在世界性的經濟危機、國家戰(zhàn)略利益等刺激下重新劃分勢力范圍。中國國內救亡圖存的民族解放運動浪潮如火如荼地展開,在蒙古難保、東北淪陷的背景下,國內要求開發(fā)西北的聲浪盛極一時,左宗棠的“保疆論”被一再提及,吳紹璘就說:“惟在今西北諸省,處地最要,出產最饒,有關中國前途至深且巨者,當首推新疆,新疆存則中國安,新疆失則中國危。蓋新疆者,中國西北之屏藩也。所謂洋洋大國,尚有立足地耶?”[13](2)在此背景下,關注、研究、渴望考察新疆者一時蔚然可觀。
當林鵬俠幾經周折終于有機會“償十六年來之夙愿”[7](8)時,本著樸素的愛國情懷,她對新疆資源毫不吝嗇贊美之詞,其《新疆行》(新加坡1950年印行)大量轉錄、考述、調查新疆各地的歷史沿革、地理風貌、風土民情、物產資源等。對新疆豐富自然資源極盡美譽之外,林鵬俠還特別關注文物保護,如她在庫車克孜爾千佛洞考察時說:“年來中外考古家踵趾相接來此欣賞研究及臨摹等,昔年德國探險家且來此獵取壁畫,運返柏林。聞之,感嘆叢生。因念外邦之民,慕我華夏古代文明,不遠數萬里,挾風濤以來觀光,而所稱上國之名勝古跡,乃殘敗無人過問,聽其日就荒夷,極堪痛惜!”[7](83)
幾乎所有目睹新疆文物遺址被盜竊破壞的內地知識分子都會深感愛國救亡迫在眉睫,而閱讀西方人新疆考古探險游記后有志于赴新疆者更不在少數,如以記者身份在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赴南北疆考察的李帆群晚年回憶:“我又讀過斯坦因的《西域考古記》和斯文·赫定的《亞洲腹地探險記》,它們激起了我心中蓬勃的愛國熱情,使我樹立起作為一個中國人應有的壯志——要和外國人決一雌雄……在這種堅定信念的支持下,以后我用了三年的時間,歷盡千辛萬苦,終于使這個理想得以實現”[14](90)。
如果說在20世紀30年代之交,游記作者的愛國意識多因科學考察而彰顯,那么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科學與抗戰(zhàn)建國的大業(yè)密切結合起來,以科學方面的勝利來爭取抗戰(zhàn)建國的勝利”[15],科學研究之于國防民生的重要性更加凸顯。從文化建構來看,這并不止于發(fā)揚科學精神和實業(yè)救國思想,更表現在救亡圖存背景下,赴新疆旅行的知識分子通過游記的寫作和傳播,促進國家的意志統(tǒng)一和情感凝聚,進而達到共抗外侮和政治認同的動員效果。
1938年10月,杜重遠、薩空了、陳紀瀅、寥寥、黃毓沛、劉貴斌、夏振陽等人作為內地代表,參加了新疆第三次全民代表大會,他們向內地宣傳新疆或參與新疆建設活動,積極踐行愛國立場。比如《大公報》記者陳紀瀅在會后充分肯定了盛世才政府所施行的相對進步的六大政策,不吝筆墨地詳細描繪了大會的空前盛況,走訪了解各地各族民眾代表,對新疆社會蒸蒸日上的嶄新氣象給予高度肯定,“在‘全民民族主義’和現代民族國家話語體系中,新疆與國家的關系超越了單純的‘中國領土的一部分’,而是邁向了中華民族一體化的認同,在共同的國家危機面前,新疆的民族國家意識空前高漲”[16]。陳紀瀅在《新疆鳥瞰》一書序言中樂觀地說:“在早先,新疆問題的重心在邊防,在民族問題未得合理解決;而現在的重心卻在如何建設,如何擔當抗戰(zhàn)建國的任務?!苯裉炜磥?,上述游記很大程度上帶有政治宣傳的明顯意圖,但在當時確實起到了糾弊國人心中新疆動亂落后印象的積極作用,如沈松僑所說:“在這種特定的論述形構中,旅行被視為是認識國族疆土各類地理景觀、了解國族文化獨特性,從而強化國族整合、抗御外力侵侮的重要法門”[17]。
陳紀瀅的《新疆鳥瞰》反復出現的主題就是“保持新疆永遠是中國的國土”①如陳紀瀅:“我們希望他(盛世才,筆者注)要永遠實踐他所應允我們的一句話:‘保持新疆永遠是中國的國土’。這是我這篇文章的結論?!币姟缎陆B瞰》,重慶:建中出版社,1943年,第2頁。,尤其是在采訪新疆各地區(qū)各民族的民眾代表時,陳紀瀅特別留意并記錄了他們的愛國熱情和抗日情緒。于闐代表說:“于闐是中國的地方,我們是中國人,不能因為地方遠,就不負起救國的責任啊!我們回去要宣傳,要募款捐助政府,救了國家才能永遠過太平日子??!”昭蘇設治局局長那遜說:“蒙古人也要愛國??!”哈薩克代表托合塔日汗說:“在抗戰(zhàn)期間,中華民國無論任何族都起來為救祖國貢獻力量了?!盵18](144)在《烏魯木齊的原野》一文中,陳紀瀅以抒情筆調贊美覺悟了的哈薩克族的抗日決心:“他們知道保護交通,他們夜間騎馬巡哨,他們獻槍,獻馬,他們只有一個心眼兒——鞏固抗戰(zhàn)后方。從此,民族的血開了燦爛的花苞?!盵18](180)各民族群眾共同參與抗日運動,家國一體的地理、物理和心理空間明晰,政治民族主義和文化民族主義兩種民族國家觀念在實踐層面實現了匯流,地廣人稀、交通不便的新疆各地之間以及與內地的心理距離被消弭,仿佛一首天山腳下水磨溝的歌:“烏魯木齊河呀!十四個民族匯合成的鐵流,一枝抵抗強暴的力量!愿你的水,流到黃河,長江,流到更遠的海洋”[18](194)。
寥寥在《新疆行記》中詳細介紹了這次代表大會的出席代表、會議日程、主要議程、任務大綱和空前盛況,還專門提及“三全大會歌詞”——“祖國在危亡線上,新疆在建設國防;四百萬的同胞要自衛(wèi),四萬五千萬的人民要解放”?!斑@首漢文歌,除漢族外,參加三全大會的其他十三個民族”,在烏魯木齊的兩個月中都學會了。各區(qū)各族代表合聲高唱著這首歌離開烏魯木齊,在提燈會上,“各式各樣的燈,上面寫有各種文字的抗戰(zhàn)標語,漢文維文蒙文俄文的口號,與抗戰(zhàn)歌曲聲浪,高入云霄”[19]。
無論是陳紀瀅還是寥寥,都重點描述了新疆各民族民眾團結抗日、共御外侮的共同目標和統(tǒng)一心聲,這也成為20世紀40年代之交新疆游記中最強音和主旋律,與30年代徐炳昶、黃文弼等因文物保護和考古挖掘而憂憤難平、以求共鳴的曲折心聲相比,此時作者更多表現出超越單一民族、立足中華安危而匯合凝聚的愛國赤忱和使命擔當。如朱自清在《愛國詩》中說:“我們在抗戰(zhàn)……詩人是時代的先驅,她有義務先創(chuàng)造一個新中國在她的詩里?!盵20](359)
如果說20世紀30年代前期,出現在研究新疆的作者筆下的愛國熱情,更多是因其未能親歷而基于現代印刷傳媒力量的“想象的共同體”,那么可以說,40年代在新疆南北疆考察的民國知識分子更多是站在國家領土安全和邊境防線的角度,為自己的愛國觀念找到了物質載體和地理依托。比如汪昭聲說:“我們試一回想一群健美的中國男兒,攬轡馳騁于草原荒漠之上,不但我們愛國觀念油然而生,即我們的雄心壯志也可因而勃發(fā)。”[21](75)《新疆日報》在40年代后期刊發(fā)了很多由特派南北疆記者所撰寫的介紹新疆各地風光的通訊稿,張周介紹烏恰縣時說:“如果攤開這幅美麗的秋海棠葉圖瞧,便會發(fā)現這個小縣恰好位置在這張葉子的尖端”[22]。地圖中邊緣冷僻、少有人知的地名——烏恰,在關于中國形象的整體性經驗感知中被放大,并以“尖端”的敏感直覺隱喻了新疆邊鎮(zhèn)之于中國形象完整和國家領土安全的現實意義。
自清中期以來,“從周邊看新疆”可說是龔自珍、魏源、林則徐、左宗棠等看重新疆戰(zhàn)略地位的名士重臣的基本出發(fā)點,尤其在19世紀末帝國主義劃分勢力范圍的角逐爭奪中,俄英都對新疆虎視眈眈,并通過在烏魯木齊、伊犁、喀什噶爾、塔城等地設立領事館悄然滲透。民國新疆歷任執(zhí)政者都高度重視大國博弈中的新疆安全問題,尤其是強鄰蘇聯①關于“俄國”“蘇俄”“蘇聯”等稱謂的使用,本文大體以時間為界,1721~1917年為“沙俄”(俄國、帝俄),1917~1922年為“蘇俄”,1922~1991年為“蘇聯”。民國新疆游記中相關稱謂混用,多統(tǒng)稱“俄”,本文引用原文時未做修改。。比如在國際反法西斯戰(zhàn)爭背景下,游記作者積極通過游記發(fā)聲、力主抗日救國,而對于近鄰蘇聯,一面是盛世才統(tǒng)治前期通過親蘇進一步鞏固其統(tǒng)治地位,一面是國內輿論界對新疆已全面“赤化”的不同聲音;一面是聯共親蘇的地方政策和二戰(zhàn)同盟的國家關系,一面是國土曾被占據的歷史記憶和蘇聯之于國共雙方的博弈權衡,這些都使得游記作者對蘇聯的情感可謂錯綜糾結。
帝俄時期,不少國人來到塔城邊境或俄商聚集區(qū),已對俄經濟勢力的滲透和武裝力量的強大深感不安。早在1903年,時任索倫領隊大臣的志銳在陪伊犁將軍馬亮視察邊防時作《首夏巡邊,馬上得詩四章》,其中有:“升堂輸我開門揖,臥榻容人借枕眠。且喜和戎新定策,斷流無復漫投鞭”。1905年,志銳赴喀什噶爾辦案取道俄境時,途經羅胡吉爾、輝發(fā)兩卡(原為索倫舊地),不禁寫道:“豈事游觀樂,茲行視舊邊。孤城淪異域,遺冢沒荒田。何用投鞭渡,誰容藉榻眠。河西三百里,不忍說當年”,表達了對國土淪喪的痛惜。
十月革命后,謝彬曾對比蘇俄和我國的電桿后說:“彼則下夾石礎,高插霄漢;我則高不逾丈,腐敗傾斜。相形之下,欲哭無聲,且又嘗梗不通,幾同虛設。俄領事每笑比為‘駱駝電線’,可恥亦可憤也”[4](150)。20世紀二三十年代之交,取道西伯利亞回北平的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的徐炳昶、黃文弼都表現出對新疆邊防安全隱患之憂慮。徐炳昶在1928年12月29日的日記中寫道:“這條鐵路差不多是跟著我們的邊界走,將來成后,俄國那邊的武力,無論何點,一星期內全綽有余裕地達到我們的國界上?!盵11](244)1930年,土西鐵路完工后,有人指出:“蘇俄今復窺我新疆,土西路將為其利器”①劉湛恩:《土西鐵路與我國西北之關系》,《開發(fā)西北特刊》創(chuàng)刊號,第7頁。土西鐵路在20世紀30年代前期被頻繁報道談論,可見國人對國防安全高度關注,如燮源:《蘇俄新筑之土西鐵路》,《旅行雜志》1930年第4卷第10期;張若渠:《新疆與土西鐵路》,《開發(fā)西北》1935年第4卷第1~2期;朱光圃:《土西鐵路與新疆之危機》,《蘇俄評論》1932年第3卷第2期;《西土鐵路與新疆關系》,《蒙藏月報》1935年第2卷第4期。,吳紹璘也稱告成后,“幾視新省若囊中之物”[13](276)。
楊鐘健在中蘇邊境,見“中國電桿直插入地中,俄國電桿則用兩石碑夾起,十分堅固,因之極易分別。過界不遠,就是俄國駐守所。守關卡的俄兵站,為洋式,并有無線電臺、守望臺等。以我國關卡相比,有天淵之別”[23](161)。在中蘇交界處巴克圖卡,楊鐘健了解到“當初國界在以西數百里,國界日蹙,差不多是各處邊界極平常的現象。言之令人痛心”[23](160)。在霍爾果斯中蘇交界處,對比我方地理環(huán)境之無險可守之勢,瞻望蘇境建筑物繁盛之狀,李燭塵不禁感嘆:“疆土守西域,藩籬鞏北門。金城九犄角,銀樹萬家村。蠶業(yè)三邊盡,鴻溝一水存。隔河遙望語,玉泉各相尊”[9](145)。絕大多數到過塔城或者北疆中蘇邊界的作者都會對當時我方無險可守、對方可長驅直入,我方關卡廢弛、對方建筑堂皇,我方國界線上幾無兵卒、對方按時騎馬巡邏,我方標界毀壞不清、對方電線桿林立等強烈對比印象深刻。在中蘇邊界上,之所以會出現如此懸殊之景象,部分與長期形成的歷史觀念有關,比如清代設立于邊地的卡倫,其主要職責不在“御外”而在“安內”,所以我邊陲、邊境幾不設防,而對面帝俄則是嚴加防范。
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一方面,蘇聯與新疆之間不平等的外交條約、不對等的進出口貿易以及不合理的礦產開發(fā)協(xié)議,都使新疆屢陷恐被操縱之險地,面向蘇聯一邊倒的政策存在隱患,并在盛世才與蘇聯交惡后,蘇聯技術人員和機器設備撤出、蘇聯操縱支持的前期“三區(qū)革命”等事件暴露出巨大危機;另一方面,蘇聯式的現代教育制度、工業(yè)建設模式、軍事管理制度,以及大量蘇俄僑民、公務人員等對新疆建設的全面覆蓋(尤其是在金樹仁、盛世才統(tǒng)治時期),很大程度上推動了新疆現代化進程。知識分子在警惕、擔心蘇俄的政治野心和經濟侵略的同時,對蘇聯推動新疆經濟貿易、蘇俄僑民提升新疆人口素養(yǎng)等新氣象也表示肯定,戴季陶甚至說:“開發(fā)西北,整理新疆,絕對不能忽視對俄外交,易言之,非至中俄國交圓滿,蘇俄完全了解中國意旨之時,新疆建設,斷難有順利進行之希望,此全國上下所應認識清楚者也”[24]。
比如在經濟方面,游記作者大多對當時新疆單一仰賴于蘇聯的經濟現狀充滿憂慮。馮有真說:“金樹仁與蘇聯擅訂新蘇協(xié)定,使蘇聯得壟斷新疆之商業(yè),操縱新疆之經濟,其尤著者也”[25](78);“雖微若砂糖火柴,亦莫不以俄貨是賴”[25](72)。李燭塵對蘇聯貨物在新疆人民衣食日用所占比例之大深感憂慮,感嘆其“經濟勢力深入如此”。王文萱通過大量新疆與內地、蘇聯、印度(英國利益)之間的輸入、輸出物品價值比較,憂慮“內地與新疆,因政治及交通不便之阻礙(尤以前者為甚),經濟關系日益疏遠”[26],但同時又指出“新疆人民,設無俄貨,生活即感恐慌,此決非過言”[27]。
對于蘇聯的這一矛盾態(tài)度,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當時內地知識界對中蘇關系尤其是邊境關系的兩種態(tài)度,一種認為唯有保持中蘇睦鄰友好,新疆安全才有保障,另一種則認為自19世紀以來,俄國對中國領土覬覦的野心從未中斷,不可不防。歷史證明,中國邊疆領土安全并不完全取決于與睦鄰之邦的相處之道,而與世界政治局勢中諸多大國的博弈較量關系甚密,民國國人新疆游記中對蘇聯既羨慕又不安、既倚賴又掙脫的矛盾態(tài)度就非常真實地體現了這種基于愛國主義的自省意識。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蘇聯給予中國貸款、物資等援助,余名鈺在提及蘇聯在新疆衣食住行、農工機械、電氣出版等方面的廣泛滲透后,感嘆“吾人對于蘇聯工業(yè)建設之精神,固須服膺;而其貿易之成功,亦值得吾人之取法”[28]。在此背景下西北國際運輸通道更為國內矚目,很多游記作者見到蘇聯運輸物資車隊后,都對蘇聯公干人員的較高文化素質印象深刻。比如李燭塵多次提及在七角井、吐魯番等地招待所與俄國運輸車司機數十人同室吃飯時,俄國人“靜肅無嘩”,“肅靜異常,而且整飭得很”[9](112)。黃汲清稱在吐魯番中運站見到蘇聯汽車運輸隊的青年司機“組織完善效率甚高”[29](126),袁見齊也稱在精河中運站見到從獨山子開來的蘇聯車隊“秩序井然”[30]。
無論是一致抗日的萬眾一心,還是面對蘇聯的矛盾心態(tài),都體現出在現代中國民族國家觀念形塑鞏固之時,作為“他者”的異國對民眾共同體意識和身份認同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旅行、考察新疆的民國知識分子既面向新疆民眾表達內地對邊疆的高度認同,又面向內地讀者呈現了新疆人本能的愛國、護國之情。對于內地民眾而言,民國內地知識分子的新疆著述無疑進一步強化和延伸了漢唐以來西域是中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的歷史經驗和文化傳統(tǒng),這其中的心理潛因在勘察邊防、文物考察、抗日救亡、遭遇強鄰的過程中被激發(fā)和釋放,并被自然生動地記錄在游記中。在近年邊疆史研究中,國家史觀念因為有助于糾正之前區(qū)域史研究中的地方視角和異質內容而日益受到重視,民國時期考察新疆的文化人的多重身份無疑是以鮮明自覺的國家立場和民族認同為底色,其游記中自我主體與民族主體、觀念形象和實體構建的互動推進,反映出行旅體驗與現實政治環(huán)境的互動關系。對新疆游記中國家觀念的史料挖掘及分析,有助于我們從整體性和歷時性視角回顧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奮斗之路,思考邊疆實地考察和知識生產在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與鞏固中的歷史作用。
【責任編輯 李小鳳】
Frontier Experience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Idea of Nation of Intellectuals in the Period of Republic of China: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ravelogues in Xinjiang
CHENG Xiang-l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Xinjiang University,Urumqi 830046,China)
Abstract:Looking to the intellectuals who travelled to Xinjiang in the period of Republic of China there are obvious nation-oriented position and unity of China as the background of their multicultural identity.In the early stage,the traditional literati who had strong learning,and scholars who returned after studying abroad while met with cultural shock,all had the idea of national security.In the 20s and 30s of thr 20th century,during the collaborated archaeological works of Huang Wenbi,and Xu Bingchang,who were members of of Exploration Mission of Northwestern China,indicated the important role of Xinjiang as the store of antique crafts and souces of China.From the travelogues of that time,the unity of people to fight against Japanese,and the reluctant attitude to the Soviet Union,all shows that national security was the core factor of both travelers from inland and locals of Xinjiang.
Key words:Idea of Nation;Archaeology of Antique Crafts;Chinese Nation;Travelogu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