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新
世間如果真有天才,二郎肯定算一個了。
二郎最初有管笛子,是他當民辦教師的舅舅給的。他拿笛子吹《東方紅》,吹《大海航行靠舵手》,吹《翻身道情》,吹其他革命歌曲,在上學路上,在校園里,在田埂上。二郎站著吹,走著吹,蹲著吹,都不影響吹奏效果,流暢自如,悅耳動聽。跟屁蟲般的我們緊跟了笛聲哼唱。哼著哼著情不自禁,嗓門有點高了,有點蓋過笛聲,二郎便不高興,暫時停了吹,直等醒過神的我們降低調(diào)子。
不拿笛子的時候,二郎能隨便拿瓷碗竹筷、鐵鍬榔頭及粗細不一的木棒,敲出各種奇妙的音符。二郎會翻卷舌頭、嘟凸雙唇,或拳頭頂腮幫、草葉咬牙間,弄出更多熟悉的曲調(diào)。
在我們眼里,二郎正兒八經(jīng)是音樂天才。
二郎尤其會拉二胡。二郎自己沒有二胡,瞅空子拉生產(chǎn)隊社火團的,如排練的間歇。社火團排練秦腔版《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樣板戲,二郎在旁聽了些日子,隨手串拉其中的曲調(diào),苦音歡音,激奮低沉,中規(guī)中矩,絲絲入扣,跟社火團的二胡手沒有差別。拉到投入處,二郎微閉雙眼,搖晃腦殼,享受得不行。最精彩的,二郎還會拉一種無比美妙的曲子。在社火團第一次拉,所有的喧囂瞬間停止,安靜得了無雜音。大家傾耳聽到曲終,沉默片刻之后,驚問二郎拉了什么。
《二泉映月》。二郎回答得干脆利落。
掌聲嘩嘩,經(jīng)久不息。
二胡手也機械地拍巴掌,臉色紅一道白一道煞是難看。二胡手不僅不會拉《二泉映月》,而且聽曲名也一臉茫然,在大庭廣眾下顯然丟了面子。從此社火團的二胡被看得很緊,即便排練間歇閑置不拉,也絕不允許二郎碰一下了。
公共財產(chǎn),拉壞了咋辦?二胡手振振有詞。
二郎咽口唾沫,無言以對。郁悶好久,他決定自制二胡。
不愧是音樂天才,說制便制出了一把。圓形的柳樹根琴筒,火筷雕了隱約的花紋?;睒渲η贄U,杏樹枝琴軸,涂了淡紅顏色。竹子屈曲之后,繃束了馬尾的琴弓。最難得是兩根粗細有別的琴弦,據(jù)說是女人的節(jié)育環(huán)拉直的妙用。二郎的舅母是生產(chǎn)隊節(jié)育員,為外甥的愛好開了綠燈。
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眾星捧月般圍了二郎,聆聽他用自制的二胡拉沁人心脾的《二月映月》,拉各種風格的秦腔曲調(diào)。
可激情拉二胡的二郎,眉宇間總帶了些許不滿。他不斷小心地旋調(diào)的琴軸,不斷將鐵絲屈的千金移上移下,不斷更換小小的琴馬——竹子、鉛筆、高粱稈,不斷給琴弓的馬尾涂抹松香……一個多月后,所有努力無法讓他滿意,才毅然決定更換琴膜——蒙琴筒的兔皮。
不把兔皮換成蛇皮,它成不了真的二胡。二郎說。
二郎放學之后顧不得吹笛子,顧不得敲這敲那地玩了。他或獨自一人,或帶領伙伴,去響河邊尋找。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在夏天最熱的日子,找到了理想的蛇窩。
捕蛇的準備非常細致。二郎拿了鐵鏟,在蛇窩四圍挖了五六個小洞,都胳膊般粗,胳膊般深。等蛇正午出窩曬太陽,二郎拿點燃的草把擲向窩口。發(fā)現(xiàn)險情后的蛇沒了退路,鬼使神差從最近的小洞竄入。說時遲那時快,二郎和伙伴們猛虎般撲上前,照準洞口奮力亂踩,成功將蛇卡在其中。洞外的蛇身左甩右打,慢慢變粗,最終頹然委地。
二郎迫不及待地挖松了土,將蛇軟軟抓在手中,搭在赤裸的肩膀上,二話不說,直奔生產(chǎn)隊的麥場跑。只要趁熱把死蛇放麥場碌碡下滾軋,將會弄得一張完整的蛇皮,鼓蒙在琴筒大張的口上。
累得汗流浹背的二郎,情緒別提多高漲了。
萬沒想到的是,那蛇竟會在中途蘇醒,一口咬住了奔跑的二郎。等大人們在我們的驚呼中趕到現(xiàn)場,拿菜刀將蛇從七寸處割斷,蛇頭仍緊咬二郎的肩膀不放。
蛇皮二胡最終做成了。在鄉(xiāng)親們鴉雀無聲的注視中,二郎的舅舅眼含淚水,拉了一曲悱惻動聽的《二泉映月》,然后將二胡放在外甥的懷中,一同埋入了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