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阿明
明神宗中年以后長期深居宮禁,不視朝政,朝臣群龍無首,內(nèi)閣又乏駕馭政局能力,廷臣以各種關(guān)系拉幫結(jié)派,出現(xiàn)“東林黨”“浙黨”等政治勢力,廷臣一舉一動皆有背景,一言一行皆可激起軒然大波。萬歷朝黨爭主要沿兩條線索展開:一是圍繞國本之爭及由此引發(fā)的一系列事件;一是君子小人之爭,后來二者與內(nèi)外大計考察糾纏在一起,以致關(guān)系愈加錯綜復(fù)雜。(1)冷東:《葉向高與明末政壇》,汕頭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91-93頁。于是,六年一次的京察制度,成為黨派之間互相爭斗、打擊異己勢力的重要工具。因此,京察成為明末朝廷人事安置、黨派勢力消長和朝局形勢變動的關(guān)鍵,成為觀察明末政局的窗口。為了打擊政敵、排擠異己,黨派勢力往往借助甚至不惜偽造匿名書信、傳單、揭帖,使之發(fā)酵成為公眾事件,煽動輿論,羅織罪狀,利用京察處置異己,以達(dá)排擠、驅(qū)逐之目的。萬歷三十一年(1603)續(xù)妖書事件與乙巳京察、萬歷三十八年(1610)鄭繼芳私書事件與辛亥京察,即屬此類典型事件。關(guān)于續(xù)妖書事件與乙巳京察,學(xué)界已有不少研究成果。(2)趙毅:《明萬歷朝妖書案抉微》,載《明清史抉微》,吉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5-48頁;楊向艷:《議獄緩死:萬歷朝續(xù)妖書案之皦生光獄始末》,《社會科學(xué)輯刊》第6期;楊向艷:《開羅織之端:萬歷朝續(xù)妖書案之周嘉慶獄探析》,《貴州社會科學(xué)》2016年第5期;楊向艷:《續(xù)妖書案之達(dá)觀獄與萬歷政局》,《西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17年第1期;楊向艷:《續(xù)妖書案之沈令譽(yù)、毛尚文獄與萬歷黨爭》,《學(xué)術(shù)研究》2017年第3期;楊向艷:《續(xù)妖書案之胡化獄與萬歷黨爭》,《江淮論壇》2017年第8期。然而,萬歷三十八年鄭繼芳私書事件之于辛亥京察卻至今無人措意。本文勾稽史料,就鄭繼芳私書事件與辛亥黨爭進(jìn)行初步考察,藉以深刻理解匿名文書與明代京察、黨爭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萬歷前中期的朋黨之爭,集中表現(xiàn)為內(nèi)閣閣臣之間的權(quán)力斗爭。(3)徐洪星:《朋黨與中國政治》,香港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72頁。萬歷后期黨爭主體有所轉(zhuǎn)移,表現(xiàn)為浙黨與東林黨、科道系統(tǒng)內(nèi)部以及部司之臣間的政治勢力斗爭。萬歷三十三年(1605)乙巳京察,東林黨全力以赴,目的是為了驅(qū)逐浙黨領(lǐng)袖內(nèi)閣首輔沈一貫及其黨羽。結(jié)果是浙黨領(lǐng)袖沈一貫雖然最終去職,但其黨羽依舊占據(jù)朝廷要津,而東林骨干御史劉元珍、朱吾弼、兵部武庫司主事龐時雍在京察中被察處,與東林關(guān)系密切的都御史溫純、吏部侍郎楊時喬等同樣被劾致仕,可謂兩敗俱傷。(4)楊向艷:《沈一貫執(zhí)政與萬歷黨爭》,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版,第276-352、358-368頁。然而,浙黨在朝諸人一直伺機(jī)報復(fù)。
在首輔沈一貫、次輔沈鯉相繼去職后,浙黨成員朱賡成為內(nèi)閣首輔,晉江人李廷機(jī)、福清人葉向高萬歷三十五年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xué)士廷推入閣。李廷機(jī)系浙黨領(lǐng)袖沈一貫門生,與沈一貫關(guān)系甚密。以這一層關(guān)系,李廷機(jī)被推后,在朝東林黨科道官員極力阻其被推,具疏論劾,(5)《明史》卷217《李廷機(jī)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740-5741頁。因此李廷機(jī)不得不上疏求去,自萬歷三十六年四月以后便稱病家居,不復(fù)入閣辦事。(6)《萬歷起居注》,萬歷三十七年正月二十七日,南炳文、吳彥玲點校,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607頁。萬歷三十六年,首輔朱賡卒于任內(nèi),內(nèi)閣缺員不補(bǔ),遂成葉向高一人獨(dú)相局面。陜西耀州人王圖,以吏部右侍郎兼掌翰林院事,充日講官,“是時,郭正域、劉曰寧及圖并有相望”。圖兄國又為保定巡撫,“廷臣附東林及李三才者,往往推轂圖兄弟”,禮部侍郎郭正域以妖書案被逐,劉曰寧卒,“時論益歸圖”,“旦夕且入閣,忌者益眾”。時朝中孫丕揚(yáng)掌吏部、孫瑋以戶部尚書總督倉場,皆陜?nèi)耍T不悅圖者,目為秦黨。(7)《明史》卷216《王圖傳》,第5706頁。而秦黨(亦稱西北黨)在政見方面,又與東林相近,與浙黨處于對峙局面,孫丕揚(yáng)、王圖等與顧憲成等時有往還,扼制浙黨在朝勢力。在浙黨眼中,秦黨與東林實為一黨,對之恨甚。(8)(明)吳應(yīng)箕:《東林本末·門戶始末》,北京出版社、文津出版社2020年版,第9、19頁。
通州人李三才,與南樂魏允貞、長垣李化龍“以經(jīng)濟(jì)相期許”,講求經(jīng)世務(wù)。萬歷二十七年(1599)以右僉都御史總督漕運(yùn),巡撫鳳陽,后加戶部尚書。在任期間,屢陳礦稅之害,請撤天下稅使,淮人德之。李三才又與東林領(lǐng)袖顧憲成交厚,深得憲成信任。萬歷三十四年,明神宗以皇孫生,詔開礦稅、釋逮系、起廢滯、補(bǔ)言官,既而不盡行,李三才頗疑首輔沈一貫阻之,上疏論奏,陰詆一貫甚力,與浙黨形成對峙立場。時會內(nèi)閣缺人,“建議者謂不當(dāng)專用詞臣,宜與外僚參用,意在三才”。及都御史缺,需次內(nèi)召,三才又當(dāng)合適人選。(9)《明史》卷232《李三才傳》,第6063-6065頁。東林黨人屬意李三才,浙黨極力阻止,萬歷三十八年庚戌外計時合謀驅(qū)逐李三才。工部郎中邵輔忠疏劾李三才“結(jié)黨遍天下,前圖枚卜,后圖冢宰”,“真天下大可憂”。(10)(明)蔣平階:《東林始末》,北京出版社、文津出版社2020年版,第51頁。御史徐兆魁繼之,“極其丑詆”,李三才盛氣陳辯,不自引退,于是“攻者四起”,李三才只得三疏乞休。工科給事中馬從龍,御史董紹舒、彭端吾,南京工科給事中金士衡、段然相繼為李三才辯雪,東林領(lǐng)袖顧憲成致書內(nèi)閣大學(xué)士葉向高諸老,謂“三才任事任勞,功不可泯,當(dāng)行勘以服諸臣之心”,徐兆魁轉(zhuǎn)而疏參顧憲成,“一時攻淮撫者并攻錫山”。(11)(明)葉向高:《蘧編》卷3,萬歷三十八年庚戌,載《中國野史集成續(xù)編》第20冊,巴蜀書社2002年版,第605頁。李三才被劾,“參者什一,保者什九”,然而明神宗一概不報,(12)《明神宗實錄》卷470,萬歷三十八年四月丁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3年版,第8881頁?!拔镒h糾纏,大獄旁午,飛章鉤黨,傾動朝野”。(13)《萬歷起居注》,萬歷三十八年二月七日,第2707頁。李三才的去與留,遂成為懸而未決的遺留問題。
顯然,在此形勢下,眾望所歸的吏部侍郎兼掌翰林院事王圖,便最有可能成為被會推入閣之人選。
時詞林最有名者宣城湯賓尹、昆山顧天埈、湘潭李騰芳,互為交游,最可掛議者亦此三人。(14)(明)葉向高:《蘧編》卷4,萬歷三十九年辛亥,第611頁。湯賓尹與顧天埈、李騰芳皆欲圖大拜,各自廣召朋徒,干預(yù)時政,時人目為宣黨、昆黨。(15)《明史》卷306《王紹徽傳》,第7861頁;(明)史記事:《大亂將作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1,刊于《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3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94-196頁。萬歷朝言路習(xí)氣幾變,張居正當(dāng)政,打擊言路,“科道皆望風(fēng)而靡”;申時行以后,言路勢張,抗章參劾閣臣,閣臣與言路遂成水火;萬歷末,言路務(wù)為危言激論,以自標(biāo)異,“另成一門戶攻擊之局”。(16)(清)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劄記》卷35《明言路習(xí)氣先后不同》,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836-837頁。是時,言路已漸分齊、楚、浙三黨之勢,與宣黨湯賓尹、昆黨顧天埈,“聲勢相倚,并以攻東林、排異己為事”,大臣多畏避之。(17)印鸞章、李介人:《明鑒綱目》卷7,萬歷三十九年三月,第462-463頁;《明史》卷224《孫丕揚(yáng)傳》,第5903頁。
萬歷三十八年(1610)系外計之年,又系會試之期。會試,由禮部右侍郎、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掌詹事府翁正春知貢舉,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蕭云舉、王圖為考官。(18)《明神宗實錄》卷467,萬歷三十八年二月乙卯,第8802頁。分校官右庶子湯賓尹徇私門人韓敬,越房取卷,與會試官禮部侍郎吳道南盛氣相詬。比出闈,吳道南欲劾湯賓尹,以王圖勸阻而止。(19)《明史》卷216《王圖傳》,第5706頁。萬歷三十八年九月,湯賓尹已升任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20)《明神宗實錄》卷475,萬歷三十八年九月癸卯,第8961頁。但其先歷翰林院京察,仍由掌院王圖注考,賓尹懼庚戌會試徇私事被黜。(21)(明)葉向高:《蘧編》卷4,萬歷三十九年辛亥,第611頁。湯賓尹欲通過其門生、王圖同鄉(xiāng)給事中王紹徽為之請,紹徽“極譽(yù)賓尹于圖,而言道南黨欲傾賓尹及圖,宜善為計”,王圖峻拒之,王紹徽不悅而去。湯賓尹為先發(fā)制人與王紹徽商計,令御史金明時先發(fā)劾圖。(22)《明史》卷216《王圖傳》,第5706頁。御史德清人金明時,“居官不職,慮見斥”。(23)印鸞章、李介人:《明鑒綱目》卷7,萬歷三十九年三月,第463頁。實際上,這意味著昆黨與浙黨在政治上的結(jié)盟。
由此可見,迨至萬歷三十九年(1611)辛亥京察前,明朝在朝廷臣已經(jīng)大體上分為東林與非東林兩大黨派勢力。東林黨由東林主體和西北秦黨構(gòu)成,非東林黨主要由詞林之宣黨、昆黨與言路之浙、齊、楚三黨構(gòu)成。黨爭的核心,實質(zhì)上仍是爭奪閣權(quán)。禮科給事中周永春說:“近時之謀為宰相者,一時有一時之局,一事有一事之案?!?24)(明)周永春:《察疏候檢日久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2,第305頁。對于明廷出現(xiàn)的錯綜復(fù)雜的政治形勢,萬歷三十七年(1609)云南道御史史記事奏上一疏,詳陳浙黨、昆黨合謀,預(yù)料朝局即將大亂。(25)(明)史記事:《天下將大亂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1,第194-197頁。在萬歷三十九年辛亥京察前,浙黨、宣黨便意欲借助辛亥京察有所作為,阻止王圖入閣,驅(qū)逐閣臣葉向高和在朝西北諸臣。萬歷三十八年浙江巡按御史鄭繼芳私書便是在這一背景下出現(xiàn)的,被以浙黨為核心的非東林黨人充分利用,成為辛亥京察時期黨爭的主要話題之一。
鄭繼芳私書一節(jié),由浙黨成員、御史金明時在參劾王圖的奏疏中首先揭出,遂成為辛亥京察前東林與非東林兩黨爭辯的焦點。萬歷三十八年(1610),在廷臣奏請明神宗欽定察期之際,十二月初七日,陜西道監(jiān)察御史金明時出于逃脫察處的目的,充當(dāng)宣黨先鋒,先發(fā)制人,奏上一疏,參論吏部右侍郎兼掌翰林院事王圖。金明時參劾王圖縱子貪淫、害兄結(jié)黨和包庇其子王淑抃告病改教逃脫察處三大罪狀,奏疏結(jié)尾部分說:
又聞奸黨朋謀,捏造按臣之家報,一箭三雕,人人股栗??傆商装嗽麻g發(fā)訪貪廉四款,令[徐]縉芳五六人輩頓奪其魄,而久生其奸,以故做出彌天之事,裝成遍地之殃。廉訪未確,未敢指名參究。(26)(明)金明時:《察典關(guān)系匪輕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1,第213頁。
金明時認(rèn)為,八月間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發(fā)放貪廉四款訪單,令徐縉芳等五六人奪其魂魄,于是朋謀捏造按臣家報,一箭三雕。但金明時又說“廉訪未確,未敢指名參究”,亦未說明家報內(nèi)容。對于金明時的劾奏,吏部侍郎兼掌翰林院事王圖、原工部營繕?biāo)局魇聰M授江西道御史徐縉芳,很快于初九日疏辯回?fù)簟M鯃D疏稱御史金明時劾論自己,“其禍有根,而其發(fā)有自,其來最遠(yuǎn),而其機(jī)最深”,自萬歷三十七年二月自己被推掌翰林院事以來即“已知之醞釀至今日”,就金明時所論三大罪狀,一一進(jìn)行辯駁。(27)(明)王圖:《病亟思?xì)w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1,第215-216頁。王圖似乎并未意識到金明時所謂奸黨朋謀捏造按臣家報一事其實暗指是他指使主持,因此并未對“私書”作辯。徐縉芳辯疏指出,自己被金明時無端波及,明時參劾王圖的真實意圖在于要挾察事,“為致死求生之計”,但亦未對明時奏疏所云“捏造按臣家報”一節(jié)予以回應(yīng)。(28)(明)徐縉芳:《貪臣巧避察典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1,第214-215頁。
針對考選御史徐縉芳辯解反劾之疏,十二日,御史金明時上疏辯解自己并無逃察之意。疏中有云:
王圖身為表率,甘受若輩驅(qū)使,假捏按臣鄭繼芳與科臣王紹徽、臺臣劉國縉書,內(nèi)云“福清當(dāng)逐,富平、耀州繼之,秦脈漸斷,吾輩可以得志”等語。王圖手錄其書,面繳太宰,陰中三臣,所恃太宰,至虛至明,無固無我,斷不因若輩惑志。顧其設(shè)心甚險,貽禍甚奢。按臣身羈越土,敷奏尚稽科臣臺臣,災(zāi)已剝膚何切,無申辨之章,令長安市上懷疑不決。臣不知其解也,裝成“莫須有”之風(fēng)波,入人不可解之罪案。其他東挑西激,出主入奴,個中機(jī)括,禿筆難盡。(29)(明)金明時:《險臣穢惡昭彰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1,第218頁。
在這份奏疏中,金明時關(guān)于“捏造按臣家報”的基本信息的敘述就比較翔實了:吏部右侍郎兼掌翰林院事王圖與徐縉芳等合謀,假捏浙江巡按御史鄭繼芳之手偽造家報一封,寄京中同官科臣王紹徽、御史劉國縉,書信內(nèi)容有“福清當(dāng)逐,富平、耀州繼之,秦脈漸斬,吾輩可以得志”等語。按所謂福清指內(nèi)閣大學(xué)士葉向高、富平指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耀州指吏部右侍郎王圖與其兄保定巡撫王國,秦脈指在朝陜?nèi)?。王圖手錄一份,親自面繳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陰中鄭繼芳、王紹徽、劉國縉三人,以“莫須有”之名入其至不可解之罪案。在這里,金明時謂王圖手錄“鄭繼芳私書”,面繳孫丕揚(yáng)。
由于受到金明時責(zé)問,貴州道御史劉國縉于十四日上章申辯,對私書問題作出回應(yīng),聲援御史金明時。劉國縉疏稱自己與臺臣鄭繼芳、科臣王紹徽雖系同年同咨,“臭味相投”,然未嘗一次杯酒相邀,“以結(jié)私款”,惟相會接談間“以肝膽相傾,許以忠義相激發(fā)”,從無傍人門戶行徑,比鄭繼芳奉命按浙,自己與王紹徽共事春明,不無一二書信相通,“然皆可以懸之國門,與眾共視”,自己立朝素意人品忠邪,以為終身從違之準(zhǔn)。繼之,又說:
忽二日,長安道上[遍傳]鄭御史寄書與臣及科臣王紹徽,大約謂“福清、富平、耀州當(dāng)次第驅(qū)逐,須斷秦脈,然后吾輩可以得志”等語。臣聞之,不勝驚駭。因拜客遍問之,則遍能言之,皆云“五鬼”作祟伎倆以成,而尚不知耶?臣問“五鬼”為誰?此書何在?則皆云:“徐縉芳等,夜聚曉散,合謀于王圖之家有日矣,長安呼為五鬼,造成假書,圖手錄一通,送之冢宰,災(zāi)剝膚矣,而尚不知耶!”臣聞之且信且疑,以為言雖有據(jù),終屬風(fēng)聞。臣等可誣,公論難掩,因置之。有愛臣者曰:“而不言則其書真矣?!背夹?yīng)之曰:“諺不云乎:‘事果有,說將大;事果無,說將罷。'且縉芳等誠何足惜?”……無何,御史金明時參王圖之疏出,有“假捏按臣家報一箭三鵰”之語,臣駭曰流言遂可聞于君父耶?然以發(fā)難于浙,有犯時忌,臣心殊不暢。越二日,見王圖、徐縉芳辨疏皆不照此款。且冢宰向王紹徽云“書誠有之,然尚不至此”,紹徽因索觀之,不與,且曰:“見之則其說長矣?!鄙w恐臣等之有言也。然臣實不欲有言,以傷雅道。無奈徐縉芳之辨疏放肆無禮,以致金明時復(fù)有言,且咎臣等之不言。如臣終不言,而長安市上懷疑不決,誠有如明時之所云矣。夫鄭繼芳寄此書與臣等,此何等機(jī)密事,臣等當(dāng)何等謹(jǐn)秘收藏,而縉芳等何自而得之,豈真有“五鬼”神通入人室,攫人廚柜之物,而令人不見耶?(30)(明)劉國縉:《人言波及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1,第219-220頁。
由此可知,到劉國縉上疏時,“私書”已發(fā)揮效用,遍傳京中。劉國縉奏疏進(jìn)一步提供了偽造私書的信息,即鄭繼芳私書是吏部右侍郎王圖與“五鬼”日夜聚于王圖家合謀捏造而成,王圖手錄一份送于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科臣王紹徽向?qū)O丕揚(yáng)求證,證實確實存在私書,索觀被拒。不過,劉國縉認(rèn)為金明時不當(dāng)將私書流言一事奏聞于皇帝,徒增滋擾。值得注意的是,劉國縉在此疏中首次冠名“五鬼”之稱呼。“五鬼”,是萬歷后期非東林諸黨對考選御史徐縉芳、李炳恭、徐良彥、李邦華、周起元東林五人的誣稱。(31)(明)鄭繼芳:《直發(fā)邪謀所由成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2,第298頁。按(明)文秉《定陵注略》卷9《辛亥大計》載“五鬼”為徐縉芳、周啟元、馬孟禎、陳一元和劉策,與鄭繼芳所說“五鬼”不盡一致(第13頁)。以鄭繼芳系私書事件的當(dāng)事人,其說更可信,故本文采鄭氏之說。劉國縉稱鄭繼芳、王紹徽和自己之所以取罪于王圖,主要是因為曾經(jīng)反王圖未遂而招致報復(fù),所以“五鬼”合謀捏造假書是為利用孫丕揚(yáng)借助京察報復(fù)自己等三人,是王圖“以愚冢宰,則圖負(fù)冢宰矣”,“縉芳等如此以愚圖,則縉芳等負(fù)圖矣”。劉國縉質(zhì)問“書出誰手”,要求明神宗召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面問此書來歷,下九卿科道會勘真?zhèn)巍?32)(明)劉國縉:《人言波及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1,第220頁。
針對劉國縉無端攻擊自己,考選御史徐縉芳不得不呈上揭帖一份,乞發(fā)私書來歷。徐縉芳揭稱,金明時、劉國縉之所以切齒于己,不過是因自己曾出書救顧憲成,因此“突生捏造按臣家報一節(jié),虛懸籠罩,令人茫然不知所從來”。他說:“私書一節(jié),既云明時投之太宰,授者有人,則書所從來?豈能逃于太宰之明鑒乎?職不知按臣何以有私書而得達(dá)之太宰也,職不知私書何以達(dá)太宰,而得聞之明時也。明時何不質(zhì)私書之所從來于太宰,而故懸猜疑之詞?太宰何不發(fā)私書之所從,授以明示,而致開羅織之網(wǎng)?職每痛恨四明之余黨與昆山之私人,日以摧折忠良為謀,密造蜚語,疊出奇事……今奈何又作一鬼魅一著,為一網(wǎng)打盡之阱也?!庇终f:“抑聞長安嘖嘖,有謂明時稱書為假,而耀州一著已甘心于秦。若以疏為書,后應(yīng)也。此明時之未及檢點,未可知。又有謂明時輩密謀為此書,撓亂察典,蹤跡敗露,計無復(fù)之,先自發(fā)覺,反真為偽,以為逆守,似此則又鬼魅之杰,而天理之所必誅者也。”(33)(明)徐縉芳:《揭貪臣設(shè)謀布毒》,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1,第221頁。徐縉芳提供了一個不同于金明時、劉國縉的關(guān)于私書的說法,不是吏部侍郎兼掌翰林院事王圖手錄私書一份面繳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而是由御史金明時投于孫丕揚(yáng)。徐縉芳追問何人授書于金明時,私書又是從何而來?徐縉芳聲稱自己此前并不知有鄭繼芳私書一事,自己還是通過金明時奏疏才得知此事的,他也希望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公開此書,告知私書來歷。徐縉芳認(rèn)為私書是沈一貫余黨與昆黨合謀所為鬼魅之著,“為一網(wǎng)打盡之阱也”。徐縉芳又謂京中或謂金明時等密謀私書,以撓察典,以“蹤跡敗露,計無復(fù)之”,故而先發(fā)覺之,“反真為偽”??梢娦炜N芳將“私書”由來指向了金明時、劉國縉一方。
與此同時,王圖又提供了“私書”的一些細(xì)節(jié)。他說在京察咨訪時:
偶于十一月間,傳聞有浙江巡按御史鄭繼芳貽京中同官一書,內(nèi)有“欲去福清先去太宰,欲除太宰先除倉場及耀州兄弟”,又有“斬斷秦脈”、“以秦攻秦”等語。臣一聞之,患在剝膚,頗切驚懼,細(xì)加訪問,未睹實跡。臣已置之不信矣。是何人謀欲逐臣,乃捏言是臣手抄,轉(zhuǎn)送太宰,誑誘聳動,叢禍于臣?既云系臣手抄,出自何人眼見?又云轉(zhuǎn)送太宰,其字跡必在,發(fā)付公庭,一辨可知。奈何以捕風(fēng)捉影之詞,強(qiáng)入人于天羅地網(wǎng)之內(nèi)乎?大計在邇,臣衙門之事臣為政,聞有大奸大惡思脫計典,故設(shè)此機(jī)阱,計欲逐臣。(34)(明)王圖:《直臣(陳)私書聞見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1,第222頁。
據(jù)王圖此疏可知,所謂鄭繼芳私書在萬歷三十八年十一月間開始在京中傳播,王圖曾細(xì)加訪問,但未睹實跡,所以王圖始終未探查出何人謀欲驅(qū)逐自己,何人捏言他手錄抄送孫丕揚(yáng),因此也希望孫丕揚(yáng)能將私書“發(fā)付公庭”,辨認(rèn)筆跡。王圖指出,圍繞捏造私書而造成的捕風(fēng)捉影之詞,是“強(qiáng)入人于天羅地網(wǎng)之內(nèi)”。王圖又說聽聞私書一事是有大奸大惡之人思脫計典,故設(shè)此機(jī)阱,計欲逐己。實際上是暗指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湯賓尹。
又,湖廣巡按史記事奏說:“去歲(萬歷三十八年)六月二十三日辭陛出都,至七月終抵臣家,九月間有客自北來者,徑為臣問京中消息,客欷歔言人情愈險愈奇,近有二說:一說欲鏟斷秦脈先參掌院王圖,以杜大拜,并參臣以杜敢言;又一說群小畏內(nèi)計不免,欲為先發(fā)制人之術(shù),要參一二正人以自救。臣嘆曰:斷脈之謀其蓄已久,而先發(fā)之說則新聞也?!?35)(明)史記事:《邪黨蓄謀已久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1,第231頁??芍獢財嗲孛}驅(qū)逐在朝秦人計劃似乎早在萬歷三十八年七八月間已在密謀進(jìn)行之中,最后發(fā)而為“私書”事件。
前因御史金明時奏劾王圖害兄結(jié)黨,因此王圖其兄保定巡撫王國上疏辯解。二十五日,金明時上疏駁斥王國,再次攻擊王圖引進(jìn)徐縉芳輩“弄出翻天覆地之狡謀,造成出神入鬼之邪算”,并說:“若假書一事,圖果[與]五鬼同謀,如御史劉國縉所云,恐將來秉鈞當(dāng)軸之大臣,不應(yīng)有此舉動,國豈能為圖諱?”(36)(明)金明時:《撫臣飾辯可原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1,第225頁。顯然,金明時認(rèn)定私書是王圖與“五鬼”合謀捏造。值得注意的是,金明時意識到“私書”稱作“假書”更合適,所以在奏疏中不再稱“私書”,而是徑稱“假書”。
但是,與“私書”最為密切相關(guān)的浙江巡按御史鄭繼芳卻一直未出來辯解。這主要是因為鄭繼芳身在浙省,對京中發(fā)生的爭辯事件的了解需要一段時間。此外,雙方辯疏提到的“五鬼合謀捏造私書”僅指明考選御史徐縉芳一人,始終未指明其余諸人,因此五人中僅徐縉芳一人往還爭辯,人們并不都清楚“五鬼”究竟所指何人。
直到萬歷三十九年正月,浙江巡按御史鄭繼芳才遞上辯疏一封。鄭繼芳奏疏,開篇就將“私書”產(chǎn)生的根源追溯到萬歷三十七年論劾工科給事中王元翰(37)《明神宗實錄》卷455,萬歷三十七年二月丙寅,第8585頁。而出現(xiàn)的浙黨與西北黨、東林黨黨爭,謂捏造私書實是東林黨、西北黨中二三提控線索之人陰謀深中自己。他說:
而今且京師喧傳,謂有捏造臣之家報,暗投銓臣,謂臣參輔臣、太宰及倉儲侍郎諸大臣,以絕西北之脈。夫臣生長京師,夙寡交游,甘退守恬。受命以來,矢一心以報主,見有奸貪煽亂,憤為一擊,直以死生爭之,不知有所謂東西南北之黨,乃諸奸每欲假此庇元翰以言臣。臣之伶仃,家有七歲稚子耳,臣有家報商議,臣將誰與議乎?
家報若果有之,自是密秘,何得入讐人之手?是前之屢欲欺皇上者,其計既不得行,今之巧于聳當(dāng)路者,其奸固易售乎?堂堂圣明之朝,濟(jì)濟(jì)冠裳之眾,而乃有此造言生事欺君罔上之流,即向來妖書之竊發(fā),亦此無忌憚之輩,而甚焉者。若不亟為嚴(yán)究,以杜其漸,將來魑魅魍魎且不知所底止。
然前之喧傳者,原謂今考選候命江西道御史徐縉芳與考選候命四川道御史李炳恭,褻衣小帽,連三四夜,入翰林院掌院事吏部右侍郎王圖之幕,共為謀陷。三臣之長班皂隸守門人役,無不見且駭之,以致長安煩言嘖嘖。及假書一出,的系王圖之筆跡,所以閧然相傳,載之小報。臣正具疏欲辨,尚不敢直指其人。今見御史金明時之疏,乃知其所傳為不虛也。(38)(明)鄭繼芳:《邪謀愈出愈奇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1,第228-229頁。
據(jù)此可知,鄭繼芳其實很早便知私書流傳情形,至于其如何獲知此事,且不必論。鄭繼芳為余姚胡存忠之婿,又是陳治則最厚門生,(39)(明)胡忻:《欲焚草》卷4《辯鄭御史疏》,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版,第13b頁。是鐵桿浙黨成員。但他卻否認(rèn)自己結(jié)黨,聲稱自己生長京師,夙寡交游,甘守恬退,受命以來,矢心報國,不知有所謂東西南北之黨。他又稱若果有家報,自是極其秘密,又如何會落入仇人之手?這一說法與御史劉國縉一致,因此鄭繼芳認(rèn)為這是其政敵東林黨人造言生事,以售其奸,甚至徑指萬歷三十一年妖書也是東林黨人所為。他說傳聞“假書”是王圖與徐縉芳、李炳恭等幕客密謀而成,是王元翰、王圖、胡忻、史記事、徐縉芳等輩“惟利祿名位之共圖”,“突出一奇以為報復(fù)”,懇祈明神宗敕下部院將流傳之“假書”取王圖與自己筆跡比勘辨明,置之于法。引人注目的是,在鄭繼芳奏疏中,“五鬼”之名,又出現(xiàn)考選御史李炳恭一人。
李炳恭原任湖州府歸安縣知縣,擬授四川道試御史,因被鄭繼芳無端誣陷,正月二十日被迫上疏辯解。李炳恭首先疏陳自己與鄭繼芳毫無嫌釁,聞有欲甘心于自己者以私書相攻,借以相誣,念事屬烏有,不辯終明,但鄭繼芳為急于自白,誤聽人言誣及自己,不得不辯。李炳恭指天日鬼神起誓:“臣果與謀,敢當(dāng)寸斬。”他說構(gòu)誣他人“賄賂東林,尤為近來排擊善類套語,按臣亦為是言耶”?又說:“按臣有私書之疑,而后有參臣之疏,長安有郵筒之報,而后生按臣之疑矣。夫按臣精神夢寐,皆為王元翰一事牽懷縈慮,臣于按臣有德,于元翰絕無交,至于王圖并未識一面。臣硁硁之守,且不輕于晉謁,又何至變冠裳而入幕,躬敗檢之行反怨之常,謀捏私書以相傾陷。此事至愚者不為,至愚者不信,而按臣顧落人挑激播弄術(shù)中耶!”李炳恭提醒鄭繼芳萬歷三十八年南衷參疏可為殷鑒,不可為人所誑,懇乞皇帝敕下部院,“將私書根原查究真確,庶讒口無可乘之隙,善類免株連之禍”。(40)(明)李炳恭:《按臣誤信挑構(gòu)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1,第234-235頁。
御史金明時不勝不休,又上一疏攻擊湖廣巡按史記事,謂記事“邪正倒置、黑白混淆”,“假書”一事,“果得自耳聞,直云出自何人之口,果其得自目擊,當(dāng)直云出于何人之手”,如原無此書,則王圖直陳私書見聞一疏何以“含糊怨望,不吐不吞”,為造書者曲庇,以假作真,朋謀合算,一唱眾和。(41)(明)金明時:《險臣貪肆譎邪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1,第238頁。對于金明時一再攻擊徐縉芳和自己,史記事在乞放疏里徑指金明時此舉“為沈一貫、李廷機(jī)等,顧天埈、沈思孝等,陳治則、申用懋等報復(fù)”,他認(rèn)為私書與此前誣陷朱吾弼匿名帖情形一樣,由此推之,“何人不可誣,何言不可捏,何事不可生也?私書、匿名或出一派乎?匿名帖不敢認(rèn),私書又誰敢認(rèn)?無怪其張皇若是耳。明時不認(rèn)私書是矣,然兩疏字字與私書相應(yīng),竊恐自為私書之證也”。(42)(明)史記事:《微臣病不可支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1,第238、240頁。顯然,在史記事看來,“私書”實際上是御史金明時一派為浙黨沈一貫、李廷機(jī)等人報復(fù)偽造而成,故不敢承認(rèn),金明時兩疏即是自為私書之證。
需要指出的是,在“私書”傳播以及兩黨關(guān)于“私書”進(jìn)行爭辯的過程中,與“私書”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葉向高、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皆早知“私書”之事。葉向高晚年追憶:
亡何,復(fù)有傳御史鄭繼芳所遺同官劉國縉書于太宰,中言“欲逐余,必先逐太宰與耀州”。耀州者,王公圖也。太宰出其書,以示少宰蕭公云舉。蕭公即呼國縉告之,國縉素與考選御史徐良彥、李邦華、徐縉芳、周起元、李炳恭不合,遂謂此書乃良彥輩所捏造,露章言之,號其人曰“五鬼”。朝中大紛。蕭公復(fù)欲余向太宰索此書。余曰:“仆正欲去,有人能逐之,大幸,何必問也?!碧滓嘁愿嬗?。余謂書真?zhèn)尾豢芍?,愿勿談。太宰唯唯?43)(明)葉向高:《蘧編》卷4,萬歷三十九年辛亥,第611-612頁。
但內(nèi)閣大學(xué)士葉向高、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出于大局考慮以及辛亥察典避嫌,采取置之不理的冷處理方式,以息流言,并未張揚(yáng)此事,借題發(fā)揮。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亦未公開私書、出面澄清。
要之,所謂“鄭繼芳私書”大概于萬歷三十八年十一月間在京中朝臣之間私相傳播,曾達(dá)于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之手。私書的內(nèi)容大意是欲去內(nèi)閣大學(xué)士葉向高必先逐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倉場總督孫瑋及王國王圖兄弟,斬斷秦脈,以秦攻秦??频老到y(tǒng)中的宣黨、浙黨成員金明時、劉國縉、鄭繼芳等指“假書”是吏部右侍郎兼掌翰林院事王圖與考選御史徐縉芳等“五鬼”為中傷鄭繼芳、王紹徽、劉國縉三人,合謀捏造而成;而屬于東林黨系統(tǒng)的王圖、徐縉芳、史記事等則認(rèn)為“私書”其實是金明時、劉國縉等一派出于為浙黨沈一貫、李廷機(jī)等報復(fù)而自己所為,目的是為了驅(qū)逐在朝東林黨和西北秦黨諸人。在雙方疏辯的過程中,雙方有一共同訴求即都希望收到私書的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能夠公示此信,當(dāng)廷比勘筆跡,辨明真?zhèn)?,遏止流言。由于辛亥京察臨近,因此雙方關(guān)于“私書”一事爭辯了兩個月并未爭出個所以然。
萬歷三十九年(1611)三月初二日舉行京察。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以要挾察典參劾御史金明時,不準(zhǔn)赴吏部聽考,令其靜候萬歷皇帝發(fā)落,(44)(明)孫丕揚(yáng):《免過堂告示》,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2,第245頁。因之金明時連疏辯解,孰料觸犯御諱,徑遭削籍處分。(45)刑部等衙門:《喧嘩道臣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2,第273-274頁。京察疏上,翰林侍讀學(xué)士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湯賓尹、行人顧天埈、御史劉國縉等浙黨、宣黨官員皆在察處名單,(46)(明)文秉:《定陵注略》卷9《辛亥大計》,天津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4b頁。戶科給事中王紹徽、御史喬應(yīng)甲、御史岳和聲三人又以年例轉(zhuǎn)外。(47)(明)孫丕揚(yáng):《摘參諸臣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2,第280頁。這一察處結(jié)果招致浙黨、宣黨強(qiáng)烈不滿,上下閧然。
三月十三日,在科道拾遺未上的情況下,刑部主事秦聚奎奏上《舍死報國疏》,代御史金明時辯解。秦疏主旨謂今天下大勢惟有秦人而已,考察大典本憑以黜幽,卻成為秦人借以發(fā)私忿的工具,倚之以發(fā)伏人言,并質(zhì)問“私書之有無,胡不見丕揚(yáng)一言相證耶”?(48)(明)秦聚奎:《舍死報國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2,第250-253頁。由于秦聚奎明顯違反朝廷京察禁令,因此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河南道掌道御史湯兆京、吏科都給事中曹于汴等主計諸人從京察制度程序的合法性及察處結(jié)果的公正性方面對辛亥京察進(jìn)行了申辯,并劾論秦聚奎反噬察事、阻撓察典。(49)(明)湯兆京:《靈蘐閣集》卷2《參部臣阻撓察典疏》,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bǔ)編,第98冊,齊魯書社2001年版,第508頁;(明)曹于汴:《考察國典攸關(guān)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2,第258-259頁;(明)孫丕揚(yáng):《據(jù)單秉公考察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2,第260頁。
由于察疏未下,浙黨、宣黨成員已接連遭受處分,其黨羽并不接受主計諸人所作說明,于是群起圍攻主持和佐理辛亥京察的科道諸臣,企圖反噬察事,從而引發(fā)了一場持久廣泛的東林黨與非東林黨之間的黨爭。“私書”自然成為黨爭之焦點。
四月下旬,東林黨人禮部主客司主事丁元薦上疏指責(zé)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持議不堅,主張主察堂官持議當(dāng)堅,邪黨宜破,并明指浙黨、宣黨為邪黨。(50)(明)丁元薦:《尊拙堂文集》卷1《正人心息紛囂疏》,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170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661-664頁。緊跟其后,浙黨成員兵科給事中朱一桂奏上一份長疏,從攻擊御史史記事起,進(jìn)而攻擊東林黨。他說:東林黨人自萬歷三十六年由南都科臣段然參論顧天埈、李騰芳開始,指稱顧、李希圖大拜而盡芟除以前礙手之人,其真正用意其實在于擁戴吏部侍郎王圖。王圖欲躋大位,以工科給事中王元翰為主,以顧、李為用,陰收四方之力,連橫設(shè)局,步步經(jīng)營,挑激太宰孫丕揚(yáng),借助京察希冀一網(wǎng)打盡阻礙之人,“惟有京察,庶幾可張彌天之網(wǎng),于是著著安排,處處布置,自號提督”,“其千頭萬緒,不過一脈,總為京察一著,不知費(fèi)多少計算耳;其打算京察,總為王圖枚卜一著,不知費(fèi)多少經(jīng)營耳”。王圖為至揆路,不擇手段,“昔金吾捏稱之書原屬烏有,而今王圖偽造之書果成”,“總不離斷秦脈一語,以動太宰而激其怒”。朱一桂還顛倒金明時參劾王圖奏疏內(nèi)容的主次與輕重,徑謂:“金明時之參王圖,原為假書之故,假書不問而反坐要挾之誅;秦聚奎之論察事,亦有直言之律,直言未行而先得阻撓之罪。明時之疏不下,而參明時者何以隨奏隨發(fā);聚奎之疏不下,而參聚奎者何以欲處便處?”(51)(明)朱一桂:《特反大亂將作之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2,第287-289頁。辛亥黨爭正式拉開大幕。
二十八日,浙江巡按御史鄭繼芳千里上疏馳援朱一桂,疏云:“今歲京察之典,其于權(quán)相之渠魁、奸黨之元惡并物議夙騰而又久應(yīng)黜逐者,俱一旦去之,不可謂不公。然公道所共為不平者,雖止三四人,而或出于私讐,或出于謀捏,實皆大有關(guān)于邪正治亂之?dāng)?shù)?!庇终f:“[王]元翰之黨大操勢權(quán),且有以一身而處處著腳,如史記事輩者益為合謀,并力安排布置,要地盡是私人,蜚語妖言,多單竟出同手,乘考選植私交,則有五鬼,如徐縉芳等皆得入幕。一年以來,曉夜聚謀,何所不至?以去年十一月間,王圖等親造臣之家報,以中臣與科臣王紹徽、臺臣劉國縉等,其辯疏鑿鑿可據(jù)。雖似掩耳盜鈴,而彌天之網(wǎng)已就,畢竟二臣不免……人人自危,故科道傳有公單,內(nèi)云五鬼傾險陰賊,造捏妖書,名教罪人也?!?52)(明)鄭繼芳:《直發(fā)邪謀所由成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2,第297-298頁。鄭繼芳所持立場、奏疏內(nèi)容與朱一桂奏疏大旨相同,但言辭更為直接激烈,確指“假書”乃王圖與“五鬼”合謀假捏。尤其令人矚目的是,鄭繼芳在這份奏疏中首次完整指實“五鬼”系考選御史徐縉芳、李炳恭、徐良彥、李邦華和周起元五人。
齊黨骨干禮科給事中周永春,亦為浙黨、宣黨助陣。他說:“近時之謀為宰相者,一時有一時之局,一事有一事之案?!笨陀^地說,此論可謂切中萬歷朝黨爭之肯綮。而后,又說“奸相沈一貫罷去,至今言者罵不絕口,稍有一隙之明者斷不肯入其阱中”,如今黨邪庇貪者,“動輒以四明為題,強(qiáng)牽合東西南北之人,并作一路”,丁元薦謂沈一貫授衣缽于顧天埈,以成顧、李一案;顧李被人覷破,李三才遂成奇貨,引科道相攻,三才又一案;今之局面,王圖之案也。王圖雄據(jù)之心太癡,“而趨炎之徒爭藉以赴功名之會,人名曰西北正人,招誘朋徒,其門如市,圖見羽翼已成,而日夜恐人之伺其后也,無端有弓影之懼,逢人起竊鐵之疑”,因此捏造假書,利用太宰孫丕揚(yáng)借助京察驅(qū)逐、鏟除對其不利之人,“假書”中牽連之人,果在辛亥京察中被一舉盡殲,即是明證。(53)(明)周永春:《察疏候檢日久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2,第306頁。
此前劉國縉、鄭繼芳等并未將“五鬼”之名全部指實,因此除徐縉芳、李炳恭外,“五鬼”中其余三人一直不便發(fā)聲?,F(xiàn)在鄭繼芳既然將“五鬼”之名全部指實,考選御史李邦華、徐良彥、周起元就不得不上揭辯白了。李邦華揭稱:
自私書發(fā)難,而“五鬼”暗刺職輩,雖可自信無辨,而劉國縉勢成騎虎矣?!拔骞怼睈好?,國縉捏誣,恐公論以造妖言議其后,而不得不以聞察預(yù)箝職等。傳單不經(jīng),恐生糾駁,于是借臺省公具以涂人耳目,然國縉不敢認(rèn)也。一窮于副院之詰,而稱并未他付;再窮于職之詰,而稱絕無相干。當(dāng)歲首初二日,職質(zhì)之文山先生之祠,合郡咸在,眾目共見,職曰:“人心難昧,鬼神難欺,私書無據(jù),而忍相誣者,神鑒之?!眹N大失色,曰:“我無此說。久知老先生與王衷白一刺未交,何著私書,幸毋見罪。”……夫國縉不敢認(rèn)單,而假手繼芳,漫入私書事,此果國縉愚繼芳,抑繼芳自愚,而欲因以愚人?夫私書,人明之后,人已知職之受誣,人益忿國縉之無忌。(54)(明)李邦華:《揭私言誣蔑久明》,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2,第303-304頁。
可知,御史劉國縉信口指稱“五鬼”合謀捏造“私書”,圍繞“私書”導(dǎo)致辯訟紛紜,劉國縉被推至輿論與黨爭的前臺,反成騎虎難下之勢。因此,萬歷三十九年正月初二日在文天祥祠中,考選御史李邦華在眾目睽睽下和劉國縉對質(zhì)“五鬼捏造私書”之事,“國縉大失色”,極盡尷尬,當(dāng)面否認(rèn)自己無此說,并請李邦華“幸毋見罪”。然而劉國縉奏疏具在御前,白紙黑字,終不能掩“五鬼”之名出自其口之事實。
五月初二日,即明神宗發(fā)下察疏之日,徐良彥亦疏揭察前假捏公單流言四起也出自劉國縉之口,稱國縉“欲剪其所忌,無罪可藉而借以私書”,將自己推入于耀州之黨。良彥曰:“職于耀州無奈交也,未同知言君子恥之,乃欲作密語耶?且偽書,細(xì)人事耳,何其以小人腹相度?”(55)(明)徐良彥:《揭邪謀構(gòu)陷疊出》,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3,第312頁。同日,擬授湖廣道御史周起元亦奏上一揭,稱自己就選以來杜門謝客,罕相晉接,“忽遭劉國縉指造私書、假捏公單,極口丑詆,復(fù)密報之同黨鄭繼芳,抄入疏中”,入都首尾二三年,“于王圖不惟不識其作何面目,且絕無及門之刺”,“私書一事,無而造之,為神奸巨蠹;有而傳之,為偷寒送暖,均市井之行,君子不為也。國縉宜質(zhì)之太宰,核其從來,乃上之致媚詞,下開鉗網(wǎng),標(biāo)以綽號,詆以惡名”,復(fù)傳報于浙省“又誤繼芳”,二人合謀流毒,“意不過欲去其所拂,阿其所親,廣肆偵探,懸空揣摩,忻然幸有私書題目以安排陷阱”,以驅(qū)逐異己。(56)(明)周起元:《揭險人假捏公單》,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3,第315頁。
李邦華等人揭帖,揭露了一個重要事實:假捏公單、“五鬼合謀捏造私書”,皆出自貴州道御史劉國縉之口,然實屬子虛烏有,劉國縉卻將此烏有之事密報于浙江巡按御史鄭繼芳。
在徐良彥、李邦華、周起元連上三揭之后,浙黨骨干掌京畿道浙江道御史徐兆魁跳將出來,大肆攻擊東林。徐兆魁說,“今日天下大勢,盡趨于東林矣……東林之勢益張,而結(jié)淮肋秦,并結(jié)諸得力權(quán)要,互相引重,略無忌憚”,顧憲成等身在山林,飛書走使,操縱朝廷黜陟予奪之權(quán),移書捏單,假計典盡剪其所忌,將持正之士幾一網(wǎng)打盡。又說:
計典之滋議,則始于假書之播弄;私書之把持,成于金明時發(fā)假書之一疏,激于湯兆京要挾之八字,太宰不言假書之有無,其意甚婉。兆京欲為人杜發(fā)假書之隙,而以要挾駕詞,其計巧而實拙。假書終于未發(fā)出,難以徑坐王圖,至以“斷秦脈”三字誤太宰處諸臣,則王圖、南師仲、胡忻均不得辭其責(zé)者也。乘計察,而私書熒惑者,東林為祟,至差家人總赍書者,吳正志也;代為送者,胡忻也。私書私單,總非整體,屬垣有耳,方寸難欺。當(dāng)事者不此是察,而預(yù)絕其源,乃徒咎于秦聚奎之阻撓。復(fù)慮臺省之有言,不已左乎?(57)(明)徐兆魁:《部臣借事發(fā)端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3,第317、320頁。
徐兆魁謂各黨利用察典打擊排除異己倒是客觀揭示出萬歷朝黨爭的實質(zhì)。但在李邦華當(dāng)面對質(zhì)劉國縉以后,徐兆魁仍堅持認(rèn)為是王圖之黨捏造“假書”,特別是徐兆魁奏疏中增衍出“私書”赍送一節(jié),節(jié)外生枝,徑指赍書者是御史吳正志,代送者是太常少卿胡忻,將與此無甚相關(guān)的吳正志、胡忻攀扯進(jìn)來。
由于徐兆魁肆意攻擊察事,導(dǎo)致參與察事的河南道掌道御史湯兆京極度不滿,即刻上疏駁斥。湯兆京說,邇來煩言具攻王圖,以齮龁太宰并籠罩臣等,王圖已出國門矣,今徐兆魁忽移師東林,又齮龁臣等并籠罩管察諸臣,以“私書”說事,“不以私書處吳正志,為徇私交”。湯兆京謂秦人、東林風(fēng)馬牛不相及,徐兆魁混為一涂,總在一“怨”字,不能忘情于東林耳。(58)(明)湯兆京:《靈蘐閣集》卷2《題臺臣議察疏》,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bǔ)編,第98冊,齊魯書社2001年版,第513-514頁。又,前工科給事中、現(xiàn)任太常寺少卿胡忻因被徐兆魁奏疏無辜禍及,憤而疏辯。胡忻說:“乃徐兆魁謂職以斷秦脈誤太宰處諸臣,又謂職為吳正志代送私書,熒惑眾聽。夫職雖太宰同鄉(xiāng),然自去秋以來絕未私見一面,即名帖亦未數(shù)投,門簿可查,門上人可問也,何從關(guān)說以誤之?冤矣。吳正志雖職同年,然自謫降出京而后,絕無一字相聞,家人總赍私書,有何蹤跡?職代為送,是何班皂隸?無風(fēng)無影,懸空坐之。又冤矣?!焙现^徐兆魁輩計在一網(wǎng)打盡,甚至連“計閑局之南師仲亦不免焉”,又說:“假書之有無,職不敢知,而絕秦脈一語何機(jī)局,符合若此耶。大抵諸臣撓亂察典,以扼太宰孫丕揚(yáng),必盡甘心秦人而后已?!?59)(明)胡忻:《微臣無端被指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3,第322-323頁。
然而徐兆魁決意求勝,再上一揭反駁湯兆京。他自稱疏發(fā)東林舉動及計事滋議之事,“自信一字不欺”。關(guān)于“私書”,徐兆魁揭云:
當(dāng)日假書,孫太宰曾與蕭少宰看,蕭援筆書“得非詐乎”四字于柬后。太宰亦曾對四司言之,語泄于外,金遂聞而具疏,所云字跡類誰,不知語于何起。今王少宰出城矣,蕭少宰必繼去矣。為假書者,其禍亦甚烈矣,而播弄之人猶以假書來歷未明之故,獲逃吏議,豈不幸哉!(60)(明)徐兆魁:《揭支吾飾辯》,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3,第333頁。
這里,徐兆魁揭帖又增衍出“私書”若干細(xì)節(jié):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收到“假書”后,曾示吏部侍郎蕭云舉,蕭書寫“得非詐乎”四字于書后,孫丕揚(yáng)又將此信內(nèi)容對四司言之,才導(dǎo)致書信內(nèi)容泄露于外,御史金明時遂聞而具于疏。徐兆魁亦感慨“假書其禍亦甚烈”,吏部侍郎王圖已去職出城,吏部侍郎蕭云舉也必定繼而去職,但播弄之人猶以“假書”來歷未明獲逃吏議。徐氏此疏,又將參與主計的吏部右侍郎蕭云舉牽扯進(jìn)“私書”一事。
五月初九日,協(xié)理京察巡按直隸御史喬允升亦奏上一疏,揭露吏部右侍郎蕭云舉在“私書”傳播過程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喬允升稱,辛亥京察前后黨爭與吏部侍郎王圖和蕭云舉暗爭、希心大拜密不可分,王圖輕信流言,將“私書”一事聞于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孫丕揚(yáng)又以其事示之吏部侍郎蕭云舉;蕭云舉為了傾軋王圖,故意將“私書”一事泄露于御史金明時、劉國縉,因而才出現(xiàn)金、劉臨察疏參王圖之機(jī)局。(61)(明)喬允升:《國是混淆愈甚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3,第338-339頁。喬氏影射徐兆魁播弄是非卻成為漏網(wǎng)之人,并在奏疏中歷數(shù)吏部侍郎蕭云舉在京察中營救其黨湯賓尹、劉國縉、金明時等,收受賄賂,周旋于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之前,遭拒,遂令刑部主事秦聚奎挺身代辯,反噬察疏。要之,喬允升一疏另具新說,將吏部侍郎蕭云舉深度牽扯進(jìn)“私書”事件之中,視其為“私書”流傳的關(guān)鍵人物。
至此,關(guān)于“私書”之爭已是愈辯愈奇,攀扯之人亦愈來愈多,故而東林黨與非東林黨都希冀弄清“私書”來源,揭明真相。
五月初十日,徐縉芳上揭懇乞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公開私書之來歷:“職等拙守寡交,刻自砥礪,第以縉芳救顧涇陽一書,遂來讒口,并廣株連,而候命之人無可瑕摘,突出私書,大生羅織于時??疾煲吝?,職等不欲多言混淆,亦謂太宰終當(dāng)發(fā)露,不意察疏遲留,而讒言復(fù)借以摧陷。今察事已竣,私書未了之案,不可不明。果如徐御史揭云是蕭少宰已見其書矣,果如喬御史疏云是王掌院傳之冢宰矣。職總不知,第其私書之根由,可不詰乎?書而真也,何自得來?書而偽也,誰人捏造?及今掌院未離國門,可核可證。此其中惟太宰洞晰之,職等有無干涉一言,可以立破,不然坐令黑白淆亂,而授奸人以口實,是禍職等也?!?62)(明)徐縉芳:《懇發(fā)私書來歷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3,第340頁。十五日,靜候御旨放去的吏部侍郎兼掌翰林院事王圖,緘默數(shù)月,按捺不住,再上一揭:
忽閱邸報,見海石道長(徐兆魁)有疏謂鄭道長私書,少宰曾寓目矣;又見喬鶴皋道長(允升)有疏謂私書一事,職輕信而聞之太宰矣;又見徐十洲(縉芳)等有揭,復(fù)訛以“聞”字為“傳”字矣。夫“聞”字猶涉風(fēng)影,“傳”字則近實事?!皞鳌敝蛔郑毢文苁??總之,皆系揣摩臆度之言,非真見也。
方私書初起時,長安喧播已兩月,職訪之,殊無指實。時察事方殷,職絕不敢聞之太宰??蓡栆?。此讐職者,借此欲陷職并陷徐十洲等,遂致議論沸騰。職不得已移書太宰,詢其得書根因,太宰答云:“目今訪單紛紛,不知幾千百張,若欲知其授受,諸葛亦難。不肖何能記其一二,又何能辨其真假?”又移書少宰,詢其見書始末,并詢筆跡果出何人?少宰答:“書前寒暄語,不述。后云讀教翰,驚汗浹背,斯何人也,乃為斯語哉?弟與仁兄講性命之學(xué),方欲絞干情浪,掃盡凡塵,何乃于世法中更生嫌疑,從來無后言,亦無違心片語,即閨帷中可亮也。私書之說,太宰絕不經(jīng)談,弟絕不入耳。自與太宰相處二年,□書出一札相示,安得坐人以無影之事,而使我至厚弟兄自生離間,鬼神在上,天日可欺乎?”
二老回札如此,詞白極其明晰,今見藏職處,人人可看,二老俱可質(zhì)問,則所謂少宰曾見私書,識其筆跡,諸人借此駕誣于職,并牽纏徐十洲諸公,其屬冤陷可知矣。時有勸職,將此二札發(fā)抄以自暴白者,因職兄有不許傳播手札之戒,深佩其言,故二札亦曾間以示人,并不敢發(fā)抄,將謂事久論定,讒間自熄。不意蔓延至今,猶然猜度橫生也。頃徐海石有私書難以徑坐王某等語,喬鶴皋有私書不知出自何人何手等語,可見公論亦知與職無干,獨(dú)徐十洲等有掌院未離都門可核可證等語。職實悚然,不敢自諉于羈棲萍梗,不為諸公明白分豁,以留后來不了之局也。(63)(明)王圖:《揭再陳私書聞見》,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3,第350-351頁。
王圖此揭,首先申述自己既未曾將“私書”一事聞之于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更未曾傳之丕揚(yáng);其次,王圖說明了一事,即在“私書”喧播京中二月后,王圖曾致書詢問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侍郎蕭云舉私書來歷、何人筆跡,孫、蕭二宰以書札答復(fù)云云,并將二老答札公諸于眾;最后,王圖希望通過公開二札,分豁諸公不明之疑,以結(jié)不了之局。
果如徐兆魁所說,十八日,吏部侍郎蕭云舉以被論奏請乞去,并力辯:“偽書不知出自誰手,然共所共睹,孰不知之,何獨(dú)于臣疑其漏泄?蓋以訛傳訛,日甚一日,無端無影,與臣何干?至于臣與王圖極厚極善,相愛相戒,交歡莫逆則有之矣?!?64)(明)蕭云舉:《風(fēng)波突起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4,第353頁。
在王、蕭二人相繼奏上揭、疏之后,關(guān)于“私書”如何聞之于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一節(jié)已相當(dāng)清楚,“私書”之爭辯也因此暫時歸于停歇。但是,“私書”究竟系何人偽造,依然不得而知。
不過,浙黨、宣黨并不打算放過翰林院掌院吏部侍郎王圖,繼續(xù)圍攻王圖,他們借助辛亥京察與“私書”驅(qū)逐王圖的目的非常明顯。六月初三日,南京科道加入黨爭,福建道御史王萬祚、山東道御史曾陳易同日上章,一面為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寬解,一面攻訐王圖。王萬祚稱辛亥京察造成“倒翻世界,轉(zhuǎn)成昏黑”的局面并非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初心,然丕揚(yáng)偏聽成奸,獨(dú)任成亂,“竟為[王]圖所誤,而牽固深入爭之不能得者,豈非以假書之故乎”?他說,“假書”真?zhèn)尾⒉浑y辨,“假書”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激怒內(nèi)閣大學(xué)士葉向高、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倉場侍郎孫瑋和翰林院掌院王圖,以此之故,王圖借“假書”而發(fā)揮,借助察典排除異己,“附秦者留,非秦者逐”,“假書之功,顧不稱大哉”!因此,王萬祚認(rèn)為“丕揚(yáng)真大可哀也,圖大可恨也”!(65)(明)王萬祚:《黜幽大典宜結(jié)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4,第361-362頁。王萬祚僅僅斥責(zé)王圖利用“假書”排除異己,應(yīng)該說還算是比較理性的看法,曾陳易則大不一樣。曾陳易徑謂王圖為權(quán)奸,系群小大關(guān)頭,縱子庇匪,報私怨,圖速拜而忌同官,“偽書出王圖之手明甚”,激怒孫丕揚(yáng),驅(qū)逐異己。(66)(明)曾陳易:《邪關(guān)一言可破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4,第363頁。鑒于南都科道論救北察察處之人并肆意謾罵王圖,波及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六月初三日孫丕揚(yáng)接連上疏抗辯,他說:“中間意向又自寬臣,而大有怨于王圖,若將謂臣偏于鄉(xiāng)曲而信圖者。夫臣掌察典,遏惡以報國恩,何人不訪,何事不查,而獨(dú)問圖哉?”(67)(明)孫丕揚(yáng):《科部救人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4,第365頁。河南道掌道御史湯兆京繼之亦上疏辯陳京察程序,以謝南都。(68)(明)湯兆京:《靈蘐閣集》卷2《題南臣議察疏》,第518-519頁。
然而,浙黨、宣黨眾人對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河南道御史湯兆京的辯解并不買賬。浙黨之刑科給事中彭惟城繼曾陳易之后,不僅指斥王圖為權(quán)奸,甚至還以“劊子手”之名加諸其身,謂其“害及眾君子”。(69)(明)彭惟城:《純臣義不諱過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4,第370頁。齊黨戶科給事中徐紹吉稱,今歲“察典之誤,始于假書為祟,終于要挾激成,以眾君子維之而不足以一二險人亂之二有余”,(70)(明)徐紹吉:《言路漸輕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4,第387頁。影射王圖、徐縉芳等人。兵科給事中朱一桂上疏誣蔑史記事、丁元薦等為邪臣,阿附翰林院掌院吏部侍郎王圖,“記事等之耽耽逐逐,正在擁戴王圖,而苦不協(xié)時望”,“乘京察之舉,為一網(wǎng)之計,正在借大典以箝制人口”。(71)(明)朱一桂:《邪臣阿附甚明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4,第391頁。湯賓尹門人、宣黨骨干歸子顧上疏代湯賓尹、王紹徽辯解,稱“奸人巧于害正,往往以流言中人”。他說:“至若秦脈一書,尤屬刺謬,情辭不倫,奸人挑激曉然,此何難識?乃王圖既非自造,何不質(zhì)其人以明心跡,不然亦宜付之一笑,胡愴惶狼狽,奚怪金明時一疏,不復(fù)引罪而盡疏中所連及之人并重疑?!庇终f主計之人不察書之蹤跡,一接飛矢,風(fēng)吹草動,盡屬疑城,“支言片語,輒搴毒焰,致誤計事,大啟紛囂”,流言一節(jié)則是“從來紛囂之本根”,信用流言尤今日害政之大孽,“今假書未明,而用假書之人未去”,因此他認(rèn)為必須亟執(zhí)投遞之人,案問假書來歷,依律治罪,倘系蜚聞尤當(dāng)禁止轉(zhuǎn)相傳布,“務(wù)使支蔓,永消嫌怨”。(72)(明)歸子顧:《流言貽禍?zhǔn)琛?,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4,第394-395頁。
需要指出的是,進(jìn)入萬歷三十九年六月,在吏部侍郎兼掌翰林院事王圖離職去位已成定局的形勢下,以浙黨為核心的非東林黨人固然對王圖繼續(xù)進(jìn)行窮寇式追打,但實際的攻擊重點已轉(zhuǎn)變?yōu)橹饕ビ摾舨可袝鴮O丕揚(yáng)。湖廣巡按史記事一言揭破這一真相,他說:“私書明疏,遠(yuǎn)近叫應(yīng),今參孫尚書者見累累相繼,而反謂職等欲參太宰,左道惑人,大言欺世,繼芳可勝誅矣?!?73)(明)史記事:《邪人得勢益張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4,第398頁。
以史記事疏中指斥鄭繼芳,七月初一日,鄭繼芳連上疏揭各一封,圍繞“私書”再次展開辯解,進(jìn)而又掀起一輪“私書”爭辯小高潮。鄭繼芳依然將“私書”的偽造者指向王圖等人,他說:“奈何黨同者毫無忌諱,而必欲以百假勝一真,使孤忠者一犯其鋒,卒令含冤以去,而禍機(jī)猶不已也……而何其黨王圖、胡忻、史記事等百計彌縫,多方誣蔑,改奏揭、假公本,挑激主察,蒙蔽圣聰,無所不至,而最后一著,圖與徐縉芳等捏出假書以為報復(fù),更是異聞,故京師一時有五鬼捏造妖書之號,所以圖之辯疏,呈出本來面目,而肺肝畢露。”進(jìn)而指出,徐縉芳等不欲問私書來歷于王圖,卻欲問孫丕揚(yáng),“是又欲借太宰陷要挾故智,為駭人之謬舉”!(74)(明)鄭繼芳:《假書雖敗而害已行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5,第410頁。鄭繼芳甚至稱,王圖、徐縉芳等偽造“假書”目的在于察期臨近取劾速,事情泄露后,旁逞殺機(jī)以嚇見之者不敢認(rèn),王圖與徐縉芳等彼此交諱,并反坐徐縉芳、李炳恭等“五兄與不肖作難”。(75)(明)鄭繼芳:《揭假書情形難掩》,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5,第412-413頁?!八綍敝疇庌q,聚訟紛囂,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轉(zhuǎn)回到原處。
胡忻以曾為王元翰疏辯,被鄭繼芳扯進(jìn)“私書”事件,指為王圖邪黨,參與謀捏“私書”。胡忻憤懣難平,疏云:“私書,臣未之見,書之真假,臣亦未之知,惟是王紹徽、劉國縉之處,當(dāng)事者或別有所為,非為私書。若以私書,處繼芳實為戎首,何預(yù)紹徽、國縉事?繼芳而果未為私書,當(dāng)事又未嘗以私書處人,何不脫然坦然,顧汲汲皇皇,葛纏不可了,豈神明之舍亦有不自安者耶?”(76)(明)胡忻:《欲焚草》卷4《辯鄭御史疏》,第13b頁。胡忻以其之矛戳其之盾,謂若以“私書”之故,京察當(dāng)首處鄭繼芳,而實際上卻沒有被處,這說明王紹徽、劉國縉被察處的原因并非是因為“私書”之故,因此鄭繼芳何必汲汲皇皇,糾纏不了,何不脫然坦然處之呢?
初五日,繼胡忻之后,考選御史李邦華、徐縉芳同日奏上揭疏,反駁鄭繼芳。李邦華怒斥鄭繼芳猶揭指職名為私單、假書捏造者,為劉國縉強(qiáng)脫罪名,他說:“夫書之或真或假,在繼芳為中心之隱憂,在職為無干之妄扯;在繼芳有不得不求明之情,在職有不求明而自明之券。”李邦華謂自己與王圖半面不識,一刺未通,風(fēng)馬牛不相及,“而猥云合謀捏造假書,以滋一網(wǎng),不知謀何從合乎”?李邦華又稱,鄭繼芳止為“私書”二字,寢食難寧,明知職等無干,特欲激職代為之白,故肆口誑賴,但是自己“私”亦不知,“假”亦不知,卻被鄭繼芳等攻擊東林,目為“秦黨”,推入陷阱之中,繼芳即能以“假書”坐王圖,卻必不能牽扯與王圖無交之人,“即欲為國縉脫匿名之罪,必不能為國家寬傾害善良之罪”。(77)(明)李邦華:《揭長安公論甚明》,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5,第420-421頁。徐縉芳亦疏云,關(guān)于“鄭繼芳私書”一事,若非二三臣有疏,自己實不知也,中間源委種種,自己亦皆不知??N芳指出,據(jù)云捏出私書,為王元翰報復(fù)計,但是王元翰去國業(yè)已數(shù)年,自己未嘗救元翰,顧憲成亦未嘗救元翰,“事不相涉”,報復(fù)之說何來之有?徐縉芳又說:“今日私書一節(jié),孫太宰問而不應(yīng),蕭少宰又不直言,臣等之有無干涉,坐令小人口實陷阱無已?!币虼擞跽埻鯃D、蕭云舉、孫丕揚(yáng)出面,公開回應(yīng)“私書”一事。(78)(明)徐縉芳:《險臣借事設(shè)竅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5,第421-422頁。
以徐縉芳一再指名要求王圖、蕭云舉、孫丕揚(yáng)出面回應(yīng)“私書”之事,初八日王圖只得又上一疏剖陳“私書”情實。王圖疏云:“臣自被言以來,一味求去,是非毀譽(yù)俱付公評。乃言之者彌煩,而中之者彌毒,臣今去矣,若不明白剖析,恐聞之者轉(zhuǎn)相煽惑,臣伏林莽未得安枕也?!蓖鯃D揭破今日黨爭實質(zhì),不外乎就是指自己以“私書”假借察典中傷排擠異己而已。王圖說,“鄭繼芳私書”一事,太宰孫丕揚(yáng)絕未嘗示人,書之有無真假,自己不能知,太宰、少宰回札可證,“太宰未嘗行此私書也,亦未嘗信此私書為真也。若行私書,繼芳實為首禍,何以得免”。但是,王圖尖銳地質(zhì)問道:“書果假矣,今諸臣南北合攻,一則曰秦黨,二則曰秦黨,此與斷絕秦脈之說,合乎否乎?顯行其事,而陰諱其名?!?79)(明)王圖:《孤臣招禍有因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5,第423-424頁。七月十二日,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在去國前終于奏上最后一份揭帖,因應(yīng)各方有關(guān)“私書”來源之求問:
《大明律》內(nèi)“投匿名文書,告言人罪者即毀?!贝藝抑湔乱?。前冬末,臣為考察,博訪人言,臨近投單之時,中混有“假書”一紙,以為必有仇害人者,遂付之烈焰,業(yè)已滅跡。而忽有問臣者,臣默而不答,蓋為察事近也。不謂今日猶然聚訟,以臣愚見,殊與諸臣不同。蓋借私書而害人也,則造私書者可罪;行私書而害人也,則行私書者可罪。今皆無之,到底作何結(jié)果,猶之匿名帖者,誰肯自認(rèn)?又將擬罪于誰乎?獨(dú)憎滋多口耳。(80)(明)孫丕揚(yáng):《假書無根疏》,載(明)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5,第426頁。
孫丕揚(yáng)這份揭帖,正面回答了各臣要求公開“私書”來歷的疑問。孫丕揚(yáng)說,“假書”是夾雜在投放京察的訪單之中,見之以后,根據(jù)律條規(guī)定已經(jīng)付諸焚毀,業(yè)已滅跡,不知是何人手造,亦不知何人夾入,因察典臨近故而自己一直沉默未言,不意以“私書”一節(jié)諸臣至今猶然聚訟紛紜,借“私書”害人,造“私書”者當(dāng)然可罪,行“私書”亦當(dāng)然可罪,但問題是不知誰是造書者,誰是行書者,更不會有人肯自認(rèn),因此又將擬罪于誰?最后,孫丕揚(yáng)語重心長地說道,言官系海內(nèi)之澄清,關(guān)民生之休戚,自有宗社大擔(dān),不應(yīng)將精力放在“私書”一事上,而應(yīng)顧意于國家社稷方面的建樹。
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揭帖所說“私書”來歷之情形是否真實,當(dāng)時已無從核實,今日則更難考證。但不管怎樣,孫丕揚(yáng)對于“私書”一事也算是給出了一個公開的交代,而且聲明原書業(yè)已滅跡,澆滅了諸人乞敕下發(fā)“私書”公庭當(dāng)面辨別真?zhèn)蔚哪铑^。在這樣的情勢之下,在朝諸臣如再繼續(xù)糾纏“私書”一事便顯得不可理喻了。因此,在孫丕揚(yáng)公開揭帖之后,除兵科給事中朱一桂一人呶呶不休外,關(guān)于“鄭繼芳私書”一事的爭辯遂逐漸消歇,最終不了了之。此后,東林黨人與非東林黨人便轉(zhuǎn)而摭拾其他瑣碎之事展開了更為廣泛的、持久的黨爭。萬歷四十年以后,朝臣奏疏中偶有論及“私書”者,亦多是出于檢討、總結(jié)辛亥京察的歷史教訓(xùn),作為一種“記憶”而發(fā)。(81)例如,萬歷四十一年,戶科給事中姚宗文說:“辛亥內(nèi)計之前,有欲構(gòu)害正人,且自為解脫之計者,訛傳御史鄭繼芳一書,絕無形影,巧弄機(jī)關(guān),幾成空國之禍,乃其捏造秘密,無從蹤跡,迄今有余恨矣?!?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7《明勘私書以清議論疏》,第597頁。)萬歷四十二年,原任吏部考功司郎中王宗賢云:“憶當(dāng)時合謀偷單、捏造假書反間,原自有人,人所共知?!?周念祖:《萬歷辛亥京察記事始末》卷8《愚臣萬懇退閑疏》,第648頁。)
綜觀萬歷三十八年“鄭繼芳私書”與辛亥京察、黨爭的整個事件和結(jié)局,自辛亥京察察前至察后,吏部侍郎兼掌翰林院事王圖、保定巡撫王國、吏部尚書孫丕揚(yáng)、河南道掌道御史湯兆京以至內(nèi)閣大學(xué)士葉向高相繼離職,與“私書”所說內(nèi)容相符若契。盡管《明史》作者認(rèn)為“私書”“蓋小人設(shè)為挑激語,以害鄭繼芳輩”,(82)《明史》卷224《孫丕揚(yáng)傳》,第5903頁?!八綍敝圃煺咭惨讶宦袢霘v史之塵跡,然而,就辛亥黨爭結(jié)局推測,“私書”很可能是出自浙黨分子之手。
實際上,問題的重點并不在于誰是“私書”制造者,而在于“鄭繼芳私書”事件之于辛亥京察、黨爭和“續(xù)妖書”事件之于乙巳京察、黨爭,驚人地相似?!八綍笔录徽泓h、宣黨充分利用,在萬歷三十九年辛亥京察期間作為打擊、排擠異己和政敵的手段,釀成萬歷朝東林黨和以浙黨、宣黨為主體的非東林黨之間的一場規(guī)模廣大、時間持久的黨爭。黨爭范圍從內(nèi)到外、由北而南,聚訟紛紜,攻訐不絕?!八綍笔录詈蟛涣肆酥?,但是“私書”中欲驅(qū)逐之東林黨人,在“私書”事發(fā)后的黨爭展開過程中相繼去位,最終實現(xiàn)了“私書”制造者所欲達(dá)到的初衷和目的,為明末黨派借助京察公器私用、排除異己提供了有力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