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兆鵬
1956年9月至1961年8月,我在復旦大學上學五年。這五年時光,對我的人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那時候復旦大學歷史系可謂名師薈萃,大家云集。老師言傳身教,同學互相學習促進,塑造了一個學術(shù)氛圍濃郁的環(huán)境,至今令人十分懷念。如今我已是耄耋之年,想把對老師們和同學的回憶寫出來,以饗讀者。
1956年初,中國的農(nóng)業(yè)和私營工商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已基本完成。這時,毛澤東主席認為,新民主主義時期的大規(guī)模階級斗爭基本結(jié)束,我國開始進入社會主義社會,今后工作的重心應轉(zhuǎn)向經(jīng)濟建設。在1956年1月20日中共中央召開的知識分子會議上,他又指出:現(xiàn)在我們要搞科學、搞技術(shù)革命,要在較短時期內(nèi)造就大批高級知識分子和更多普通知識分子。同年4月,他又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作為繁榮和發(fā)展社會主義科學文化事業(yè)的指導方針。為了適應國家發(fā)展形勢的需要,1956年高考擴大招生名額。我就在這一年的8月考取了復旦大學歷史系。
復旦大學歷史系1956級共有85名學生,其中極大部分是調(diào)干生,應屆高中畢業(yè)生只有10多人。當時國家并不富裕,糧食實行計劃供應,但卻優(yōu)待大學生。我們讀書不用繳學費,還每月發(fā)給12.50元的伙食費,吃飯不定量。經(jīng)濟困難的同學還可分別申請每月2元、3元、4元三等助學金。
當時,復旦大學的校園并不寬大。我們年級住在學生宿舍10棟。學生宿舍四周以竹籬笆當圍墻。學生宿舍與教學區(qū)之間還隔著大片荒地,為擴建校舍正在大興土木,平整土地時常會挖出棺材和尸骨。后來這里新造了物理二系的原子能樓。
隨著高教事業(yè)的發(fā)展,尤其是“雙百方針”的提出,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空前輕松。人情振奮,教師積極講課和進行科學研究,能自由地發(fā)表個人的學術(shù)見解,學生也努力學習,深感自己責任重大,前途光明。
當時歷史系共有50多名教師,其中有14名教授、2名副教授。在復旦大學歷史系,大師級的著名教授特多,學生們?yōu)榇烁械阶院溃瑢蠋熓殖绨?,上課皆能專心聽講,老師們也各顯風采,令人難忘。
左圖:1956年10月30日,剛?cè)雽W不久的俞兆鵬:右圖:2021年9月8日,俞兆鵬近影
原先歷史系主任是著名的中國思想史專家蔡尚思教授,后來系主任換成了中國歷史地理權(quán)威專家譚其驤教授。
給我們上“中國歷史文選”和“中國經(jīng)學史”課的是周予同教授,他是我國著名的經(jīng)學史專家,曾任復旦大學教務長。他身軀微胖,口才很好,上課時常穿著一件青灰色長衫,頭發(fā)梳得光光的。當時全國高校尚無統(tǒng)編教材,他上課前先發(fā)給我們油印課文,講課時總要在黑板上把大量資料抄給學生。除了講課,他更重視給學生介紹學術(shù)動態(tài)和學習方法。他說研究歷史必須懂得天文學、地理學、地質(zhì)學、古生物學、人種學、民俗學、考古學、建筑學、文學藝術(shù)、哲學、古漢語、外國語,并具有一般的自然科學知識。他鼓勵同學們努力學習,爭取成為歷史學家,他常稱學生為“小專家”。他說學歷史大有可為。記得1956年11月2日下午,他曾向同學們介紹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的12年(1955—1967年)遠景規(guī)劃:綜合大學將有歷史系學生7500人;將培養(yǎng)綜合大學教授600人、講師700人、留學生575人(其中2/5培養(yǎng)成博士,3/5培養(yǎng)成副博士研究生)。周予同教授有個美女助教賀卓君,她在給學生上輔導課時,因見許多學生年齡比她大得多,常羞得滿臉赧紅。
同學們最喜歡聽周谷城教授講課。周谷城先生著有《中國通史》和《世界通史》兩部大書,又是毛澤東主席的同鄉(xiāng)、同事和老朋友,名氣極大。他來上課時,總是西裝革履,有時還提著手杖,洋氣十足。他有著濃重的湖南口音,但說話很風趣。他給我們上“世界上古史”課,一上來就以緩慢的速度一字一句地念講稿,便于學生筆記,講義十分精簡,也不需要解釋。念完講稿,他就海闊天空地給學生講學術(shù)動態(tài)和自己的見聞。當時他正與人開展形式邏輯學的辯論,曾連續(xù)發(fā)表十論形式邏輯的文章來批駁論敵。在中國古代史分期問題上,他既不同意范文瀾的西周封建說,也不贊成郭沫若的戰(zhàn)國封建說,認為西漢還是奴隸社會。這里我們不論其觀點的是非曲直,其學術(shù)研究的獨立自主精神是令人敬佩的。周谷城先生知識淵博,有時還大講他對甲骨文的新見解。他常以“博大精深”四字來鼓勵學生多讀書。1957年3月21日毛澤東主席約見周谷城談話,次日上午上課時,他就向?qū)W生講他與毛澤東會見并一起游泳時的細節(jié),非常有趣。
講“世界中古史”課的是耿淡如教授,他形象慈祥,為人低調(diào),自稱是北京大學歷史系齊思和教授的同學。他上課時,先一板一眼地念完自編的講義,讓學生記錄,然后再進行解釋。他所講內(nèi)容全是自己的研究成果,絕不人云亦云。講“世界近代史”的是程博洪副教授,湖南人,據(jù)說是程潛的兒子。他身材不高,聲音粗豪,講課極其認真用力,有時講得滿頭大汗。講“世界現(xiàn)代史”的是靳文翰教授,他瘦高個子,講授的內(nèi)容也很豐富。
給歷史系1956級學生講課的大教授還有王造時、陳仁炳、田汝康、陳守實等。王造時是著名黨外民主人士,是1936年因抗日救國而被國民黨反動派投入蘇州監(jiān)獄的“七君子”之一。他精通歐美歷史,為我們講授“美國史”和“黑格爾歷史哲學”。陳仁炳也是著名黨外民主人士,又高又胖,為我們講授“英國史”。田汝康教授又胖又黑,還戴著黑色寬邊框眼鏡,他為我們講授“印尼帆船史”,實際上是講東南亞交通史。他學問兼通中外,講課時引用文獻資料豐富,使我們大開眼界。陳守實教授形象干瘦,他為我們講“中國土地關(guān)系史”。當時新中國建立不久,老教授們對馬克思主義理論還不熟悉,而陳守實先生卻努力用馬克思主義觀點來研究中國經(jīng)濟史,態(tài)度十分嚴肅而虔誠。歷史系還有一個大師級的教授胡厚宣,是我國研究甲骨文的權(quán)威專家之一,可惜他未給我們講過課。
給我們講課的還有許多中青年講師。講“中國古代史”的是鄧廷爵、吳應壽兩位講師。鄧先生講課語調(diào)激昂,引用史料十分熟練。吳先生講課時眼睛不大看學生,思想全部集中在講課的內(nèi)容中。講“中國近代史”的是金沖及、胡繩武兩位講師。金先生年青有才,講課嗓音清純,條理分明,邏輯嚴密。胡先生戴著副近視眼鏡,講課水平也很高。后來,金沖及與胡繩武還合作寫了《辛亥革命史》。趙人龍講師為我們講《中國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當時這是一門很重要的課程。李沨講師講“考古學通論”,還帶我們?nèi)ド虾=紖^(qū)馬橋進行田野考古實習。朱永嘉講師只給我們講過一些明史的輔導課,他身材較高而虛弱,中氣不足。還有一位徐連達講師,雖未給我們講過課,他治隋唐史,是我三年級時的學年論文指導老師,所以我記得他。
值得一提的是為我們講“中國文學史”的中文系兩位副教授趙松慶、劉季高。趙松慶蓄著覆頸長發(fā)和垂胸長須,一直穿著一件陳舊的黑色長衫,說話聲音很小。但他學識廣博,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學貫中西,懂多種外語,熟悉自然科學,論著寫而不發(fā)。他無家屬,夜睡地板書堆中,年紀不小,卻還是個副教授,同學們把他看作是一個神秘的怪人。劉季高主要講“中國文學史”后半部分,講課水平也很高。
《中國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聽課筆記本
學校還常請客座教授來為我們講課。如,曾請廈門大學王亞南教授來給我們介紹馬克思的《資本論》,在我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他講級差地租的內(nèi)容。又如,請浙江師范學院(現(xiàn)已并入浙江大學)的夏承燾教授來給我們講宋詞。他面色黝黑,帶有濃重的溫州口音。在他選講的宋詞中,最使我感動的是那首蘇東坡悼念其妻子王弗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學校還請外國專家來為我們作專題演講。如,曾請一位蘇聯(lián)教授來講“俄國史”。他用俄語講課,旁有一男青年教師當翻譯。又如,曾請埃及教授艾米爾來講“埃及史”。他用英語講課,旁有一位身材苗條、穿著淡藍色士林布旗袍的青年美女當翻譯,聽說她是大科學家周培源的女兒,大家稱她“周小姐”。
除了歷史專業(yè)課外,還有公共課程。講“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課的是樊莘生、薛維新,講“政治經(jīng)濟學”的是郭景儀,體育老師是楊易植,俄語老師是朱憲倫、經(jīng)少英。記得我們曾和經(jīng)濟系1956級的學生合班上“政治經(jīng)濟學”課,曾和歷史系1957級的學生合班上體育課。體育課的訓練項目很多,同學們學得最艱苦的是跳箱、木馬、翻墻與墊上運動。在與歷史系1957級同學一起上課時,給我印象較深的是他們班上的幾位知名學生王知常、樊樹志、姜義華等。尤其是王知常,外貌像個小老頭,能說會道,十分活躍,他不修邊幅,經(jīng)常穿著一件臟兮兮的棉軍衣。
除了基礎課和外語、體育課屬于考試課外,其他都是考查課,寫一篇學習心得或讀書報告即可。當時考試方式和成績評定是學蘇聯(lián)的口試和5等記分制。記得在一次“中國古代史”期終考試時,我在題筒中摸到了兩個考題:一是解釋古文“微禹,吾其魚乎”;二是當場畫出春秋時期各國疆域圖。結(jié)果我因畫春秋各國圖不夠準確,只得了4分。體育課不及格要留級,尤其是規(guī)定學生必須通過萬米長跑測試,記得在1957年12月29日上午,我竭盡全力,以49分鐘跑完了萬米,終于得到了及格。
由于受到高教事業(yè)蓬勃發(fā)展大好形勢的鼓舞,同學們學習都很用功。上課時大家都拼命地記筆記,唯恐漏記一句。每天晚上,大家一吃完飯便匆匆趕往圖書館或教室去搶占座位進行夜自修。圖書館中有開架閱覽室,可隨意取書自學。因為老師布置的課外讀物極多,僅入學后頭兩個月中,被指定的參考書即達199本,其中30本為必讀書,還要考試。為了使學生對古籍有感性認識,老師還組織學生參觀“中國古代史史料展覽”。同學們有大量書要讀,個個忙得不亦樂乎!最典型的如王超同學常避開眾人,不知躲在哪里日夜不息地讀書,大家稱他為“拼命三郎”。
為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也為了鍛煉同學們獨立思考和自主創(chuàng)新的能力,基礎課和公共課的老師常組織學生進行課堂討論。事先每人按討論題目寫好發(fā)言提綱,然后在課堂上與自己觀點不同的同學展開激烈爭論。如“政治經(jīng)濟學”課曾舉行題為“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物化”的課堂討論,同學們就會事先去讀馬克思《資本論》中關(guān)于“商品拜物教”的內(nèi)容。除了課堂討論外,同學們還常在寢室里爭論不休,互不相讓。有的同學還寫文章發(fā)表自己的新見解。如方格成同學竟在《文匯報》上發(fā)表了一篇為殷紂王這個亡國昏君翻案的文章。還有不少同學不滿足于聽課和考試,都想獨立進行史學研究。如朱瑞熙同學曾寫了一篇關(guān)于上海小刀會起義女領(lǐng)袖周秀英的文章,發(fā)表在《新民晚報》上。孫言誠同學常有獨立見解。李谷鳴同學最喜舞文弄墨。我因見《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中有關(guān)唐末黃巢起義史實的記載多有矛盾之處,便從1957年開始研究黃巢起義,后來寫成《黃巢起義史》一書,成了我正式出版的處女作。
歷史系同學還經(jīng)常參加學校組織的文娛活動。當時學生會組織有國樂團,我曾參加《春江花月夜》古典名曲的演奏,主要是吹笛子或拉二胡。還有話劇團,歷史系高年級學生曾演出過全本《秋瑾傳》。歷史系1955級學生中有兩名業(yè)余畫家王春瑜、陳達林,王春瑜還舉辦過個人的國畫展覽。
歷史系1956級學生個個意氣風發(fā),同學之間相處比較和諧。有時在春花秋月之夜,幾個知心同學常會躺在登輝堂(今已改為相輝堂)前的草坪上,望著天上星星,或高談闊論,或抒發(fā)理想,大家一心只想當專家教授,成為工人階級的知識分子。當時我也雄心萬丈,曾發(fā)出豪言壯語,賦詩說“未來史家常自許,著作勝過司馬遷”。這一切都說明當時同學們對自己期望很高,信心十足。
歷史系1956級部分同學在登輝堂前大草坪。自左至右前排:楊根生、劉綿生、張啟風、楊祖德。后排:俞兆鵬、史家定(攝于1957年3月31日)
我覺得,復旦大學掀起教學與科研的高潮,主要是在我入學的頭一年。1957年夏季以后,由于接連開展整風反右派斗爭和大躍進運動,學生們用了大量時間去參加政治活動和下鄉(xiāng)下廠勞動,正常的教學秩序受到了嚴重沖擊。雖然如此,但畢竟沒有完全停課。從總體上看,復旦大學濃厚的學術(shù)氣氛和教師們嚴謹踏實的學風的熏陶,仍對學生們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因此,至改革開放后,歷史系1956級的畢業(yè)生中涌現(xiàn)出一批頗有成就的學者。如,朱瑞熙成了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的所長、研究員,還曾被選為中國宋史研究會會長。李華興成了復旦大學教授,后又調(diào)任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常務副所長,他是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專家。龐樹奇成了上海大學教授,對重建和拓展社會學作出了重大貢獻。王超成了南京大學教授、研究中國政治制度史的著名專家。孫言誠成了齊魯書社的總編,編輯出版了大量具有學術(shù)價值的書籍,他自己也發(fā)表了不少論著。楊青聯(lián)合國內(nèi)著名學者創(chuàng)建了武夷山朱熹研究中心,并出任秘書長,他自己也成了研究閩學的專家,2014年出版了個人文集《古榕須根》。祝求是在寧波市廣播電視大學任教,一生孜孜不倦地從事學術(shù)研究,2014年他以86歲的高齡還出版了《張蒼水海上春秋編年輯箋》新著……
至于我,也成了南昌大學教授,發(fā)表出版了500多萬字的史學論著,被評為江西省優(yōu)秀研究生導師,還受中央文史館之聘擔任《中國地域文化通覽·江西卷》的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