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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蘭頓思想中的黑格爾資源:考察與評估

      2021-11-25 00:19:38
      哲學分析 2021年4期
      關鍵詞:蘭頓黑格爾康德

      孫 寧

      一、引言

      羅蒂(Richard Rorty)在為塞拉斯(Wilfrid Sellars)的《經(jīng)驗主義與心靈哲學》(1956)所寫的導言中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判斷:如果說塞拉斯的哲學方案是“試圖將分析哲學從休謨階段推進到康德階段”,那么布蘭頓(Robert Brandom)的哲學方案是“試圖將分析哲學從康德階段推進到黑格爾階段”aRichard Rorty,“Introduction,” in Wilfrid Sellars,Empiricism and the Philosophy of Mind,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p.3,p.8.。這是一個內(nèi)涵極為豐富的論斷,但羅蒂并沒有對此作進一步的展開。如果說羅蒂作出的判斷在當時(1997)還是一種敏銳的洞察,那么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有成熟的契機和豐富的素材來全面評估布蘭頓思想中的黑格爾資源。布蘭頓在《使之清晰》(1994)中所展現(xiàn)的黑格爾式傾向在《先哲往事》(2002)中獲得了來自哲學史的依托。而2007 年的洛克講座(《言行之際》)可以說是黑格爾思想在分析實用主義語境中的實質(zhì)性運用,布蘭頓在該講座中明確指出,他所探討的“由語用中介的語義關系”本質(zhì)上就是黑格爾的“觀念論”aRobert Brandom,Between Saying and Doing:Towards an Analytic Pragmatism,Oxford,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200.。近年,布蘭頓出版了自己花了近三十年、幾經(jīng)易稿才完成的對《精神現(xiàn)象學》解讀的成果——《信任的精神》(2019)一書。這一文本讓我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黑格爾在布蘭頓思想發(fā)展中的位置,還為觀念論語匯和分析語匯的創(chuàng)造性融合提供了一個極有價值的范型。

      本文的任務有三個:首先,分析布蘭頓將分析哲學從康德階段推進到黑格爾階段的理論動機和具體方案;其次,梳理黑格爾對布蘭頓的兩個主要啟示,即從理性主義推進到表達主義,以及作為“寬大回憶”的歷史理性洞見;最后,討論布蘭頓如何將黑格爾的資源有機地整合于自己的理論體系,并總結(jié)性地評估布蘭頓對黑格爾的借鑒。

      二、康德的失誤與洞見

      在匹茲堡學派中,麥克道爾(John McDowell)和布蘭頓都將自己的立場界定為“概念實在論”。他們都試圖闡明,實在并不處在概念的封閉界限之外,世界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在概念進程的塑造中了。但兩者對概念實在論的理解又存在明顯分歧。麥克道爾將自己的構(gòu)想視為康德式先驗路線的延續(xù),他認為概念實在論只有在先驗契約(stipulation)的基礎上才是可能的,即概念必須在一種推論性直觀中本質(zhì)地與對象相遇。而在布蘭頓看來,真正有效的概念實在論不是先驗地規(guī)定概念和實在的關系,而是要通過一條結(jié)合了邏輯主義(共時性分析)和歷史主義(歷時性分析)的推論主義路線來構(gòu)造這幅能夠?qū)嵲诩{入概念運作的圖景。因此,不同于麥克道爾,布蘭頓的概念實在論并不是從深化康德的先驗論洞見,而是從批判康德的概念觀入手的。

      布蘭頓在《使之清晰》的結(jié)論部分指出了康德式概念觀中的三組二元對立:首先是形式與質(zhì)料的對立,其次是共相與殊相的對立,最后是自發(fā)性與接受性產(chǎn)物的對立。在第一組對立中,作為形式的概念與提供內(nèi)容的質(zhì)料對立;在第二組對立中,概念性的共相和非概念性的殊相對立;在第三組對立中,概念秩序與因果秩序?qū)α?。概而言之,在康德那里,“概念的功能是作為認識論的中介。它們站在知性的心靈和為知性提供內(nèi)容或質(zhì)料的世界之間,這個世界由可以被一般概念把握的殊相構(gòu)成,它因果性地強加于心靈之上,讓心靈以某種方式服從于那些因果沖擊”aRobert Brandom,Making It Explicit,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4,p.618.。

      布蘭頓認為,如果我們將這種二元論概念觀作為解讀康德的前提,那么麥克道爾試圖通過先驗契約實現(xiàn)的概念實在論構(gòu)想顯然是無法成立的。不過,概念實在論雖然無法以這種短程的方式實現(xiàn),但可以以一種長程的方式實現(xiàn)。為此就需要建立一種推論主義的概念觀。這種概念觀主要由三個理論部件構(gòu)成:實質(zhì)推論(material inference)、替換(substitution)和回指(anaphora)。通過這三個理論部件,布蘭頓分別將康德那里的三個非概念性極點整合進概念領域,即通過實質(zhì)推論整合內(nèi)容,通過替換整合殊相,通過回指整合因果秩序。在布蘭頓給出的“推論—替換—回指”(ISA)這條三層推論語義學路徑中,每一層次分別對應于句子(sentence)、次語句表達(subsentential expression)和以單稱詞項的指代使用為范型的不可重復殊型(unrepeatable tokening)。以這個逐層細化的結(jié)構(gòu)(推論的細節(jié)要求我們關注替換,而替換的細節(jié)又要求我們關注回指)為基礎,布蘭頓得到了他的概念實在論:“這種被推論性地闡明的概念觀許可了這樣一幅思維和世界的圖景:思維所涉及的東西也被概念性地闡明,它和思維是對等的,在好的情況下,甚至是同一的。事實就是真斷言?!眀Ibid.,p.622.

      但布蘭頓也看到,盡管我們需要通過推論主義概念觀來克服康德式的二元論概念觀,但推論主義概念觀的關鍵結(jié)論卻已經(jīng)被康德先行洞見到了。我在《匹茲堡學派研究》中指出了“康德—塞拉斯論題”(Kantian-Sellars thesis)在布蘭頓思想中的關鍵位置。c參見孫寧:《匹茲堡學派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2018 年版,第145—147 頁。概而言之,布蘭頓認為塞拉斯第一次澄清并推進了康德提出的開創(chuàng)性洞見,即強調(diào)“命題性的首要性”(the primacy of the propositional)。布蘭頓認為,康德的這一洞見包含兩個重要信息:第一,闡明人在首要意義上不是觀念的思維生物,而是判斷的話語生物,由此糾正了自笛卡爾以來的對命題的遺忘;第二,用規(guī)范的約束性(Verbindlichkeit,bindingness)來探討判斷的有效性(Gültigkeit,validity),由此將笛卡爾式的“思維之我”推進到“負責之我”,并讓認識論問題最終落腳于義務論語境。

      強調(diào)命題性的首要性的直接后果是在元語言層面確立了一種規(guī)范性語匯,并通過規(guī)范態(tài)度最終建立規(guī)范身份。在布蘭頓看來,這正是康德賦予“啟蒙”的真正涵義。他指出:“在康德看來,并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無規(guī)范領域——并不存在無法應用概念的領域。我們最好這樣來理解康德的根本性革命:他用一種規(guī)范性的元語言來同時界定單純發(fā)生的和人所做的?!盿Robert Brandom,Making It Explicit,p.625.進一步,康德將事實和規(guī)范的區(qū)分理解為“規(guī)則”(regularity)和“責任”(responsibility)的區(qū)分:前者是概念所應用的領域,后者是應用概念者的領域,前者是服從隱含的法則,后者則是清晰地認識并應用法則。布蘭頓指出:“這里的區(qū)分不是規(guī)范性與非規(guī)范性的區(qū)分,而是可以有明確的規(guī)范態(tài)度和不能有明確的規(guī)范態(tài)度之間的區(qū)分?!眀Ibid.,p.624.因此,如果我們想要在康德的幫助下闡明一種概念實在論構(gòu)想,關鍵的切入點并不是像麥克道爾那樣抓住康德的感受性和自發(fā)性,而是考察規(guī)則的“隱含”運作(實在)是如何進展到規(guī)范的“清晰”運用(概念)的。在這個意義上,概念實在論首先必須是一種規(guī)范實在論。

      可以看到,布蘭頓對康德的一個主要批評是,后者的概念觀在很大程度上制約了他關于規(guī)范性的深刻洞見。布蘭頓試圖通過推論主義概念觀的三層結(jié)構(gòu)來修正康德式的概念觀,并在此基礎上揭示一種規(guī)范實在論的可能性。黑格爾正是在這個理論節(jié)點進入了布蘭頓的視野。布蘭頓在研讀黑格爾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我們可以通過黑格爾提供的兩個啟示來實現(xiàn)對康德的修正,即從理性主義推進到表達主義,以及作為“寬大回憶”的歷史理性洞見。它們分別對應于《使之清晰》所包含的一顯一隱兩條線索:顯性的線索是從“隱含”到“清晰”的推進過程,隱性的線索則是從“清晰”到“隱含”的回溯過程。

      三、黑格爾的第一個啟示:從理性主義到表達主義

      布蘭頓從維特根斯坦那里得到的重要啟示是,從“隱含”到“清晰”的推進實際上是用一個規(guī)則去“解釋”(Deutung)另一個規(guī)則的過程。隱含的規(guī)則在這種層級性的解釋遞進中逐步轉(zhuǎn)化為清晰的規(guī)范,實踐性的knowing-how 也由此轉(zhuǎn)化為智識性的knowing-that。布蘭頓將這種能力稱為“表達能力”(expressive capacity),并將自己的理論稱為解釋清晰如何產(chǎn)生于隱含的“表達理論”。cIbid.,p.77.他試圖闡明,正因為這個表達維度的存在,語言實踐的參與者不僅是主動應用概念的理性存在,還是自覺闡明理由的邏輯性存在。布蘭頓認為這種表達能力是對啟蒙式理性的實質(zhì)性推進。他指出,我們必須在“判斷是意識的形式”這個“康德式論斷”上再加上另一個斷言,即“邏輯是自我意識的表達工具”。也就是說,“判斷被理解為承認某種得到推論性闡明的承諾的實踐態(tài)度。為了讓判斷的語義和語用基礎變得清晰(讓其具有可供判斷的形式),邏輯語匯提供了所需的表達資源。借助邏輯語匯的工具,我們能夠談論推論的規(guī)范,計分態(tài)度的結(jié)構(gòu)(正是在這種結(jié)構(gòu)之內(nèi),一個舉動才能被賦予承諾或接受一個承諾的意義),以及話語實踐的這些特征之間的關系”aRobert Brandom,Making It Explicit,p.643.。

      布蘭頓看到,這個從理性主義到表達主義的推進步驟在黑格爾那里已經(jīng)明確展開了。首先來看黑格爾的工作前提。黑格爾并不像康德那樣明確區(qū)分知性(Verstand)和理性(Vernunft)。在黑格爾那里,理性隱含在知性中,而理性的實現(xiàn)就是知性的闡明。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通過區(qū)分“自在”(an sich)的人和“自為”(fürsich)的人明確揭示了這一點,他指出,“誠然,胎兒自在地是人,但并非自為地是人;只有作為有教養(yǎng)的理性,它才是自為的人,而有教養(yǎng)的理性使自己成為自己自在地是的那個東西。這才是理性的現(xiàn)實。”b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上卷,賀麟、王玖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年版,第13 頁。這個歷史性的連續(xù)視角是從隱含到清晰的理論方案得以可能的基本前提。

      然后再來看黑格爾的方法。布蘭頓將黑格爾的方法界定為“邏輯表達主義”(logical expressivism)。這一方法包含了兩層內(nèi)涵。首先,黑格爾將概念或范疇理解為“思想規(guī)定”(Denkbestimmung)。思想規(guī)定,作為一種規(guī)定(bestimmt),其本身不斷發(fā)展的,它的主要功能不是形成判斷,而是在一個辯證歷程中幫助思想從隱含走向清晰。不同于康德,黑格爾發(fā)展出一種獨特的方法去反省判斷的形式,通過展現(xiàn)概念內(nèi)部的空間和張力促成命題的辯證運動。這種獨特的運用方式被黑格爾稱為“思辯命題”(der spekulativeSatz)。根據(jù)這種表達主義的概念觀,康德式概念觀的主要問題是對概念運作的平面化理解,經(jīng)驗心理學的視角讓他沒有看到我們的表達資源和表達能力是可以不斷充實和豐富的。c夏釗提醒我注意,是否可以用思辨命題來代表黑格爾的概念觀是值得存疑的。比如,杜辛認為,思辨命題只是基于主謂命題的“同一命題”,它只是思辨的一個面向,并且只能代表黑格爾的某種不成熟的理論嘗試,不能完全反映黑格爾對于辯證理性的全部思考。參見Klaus Düsing,Das Problem der Subjektivit?t in Hegels Logik,Bonn:Bouvier,1995。

      布蘭頓在2005 年的一篇文章中指出,黑格爾實際區(qū)分了兩類概念:經(jīng)驗概念和邏輯概念。經(jīng)驗概念就是日常語言中所使用的概念,邏輯概念則包括“邏輯的哲學概念和思辨哲學的論斷,而這些概念和論斷的展開就是《精神現(xiàn)象學》和《邏輯學》的主題?!盿Robert Brandom,“Sketch of a Program for a Critical Reading of Hegel:Comparing Empirical and Logical Concepts”,in Karl Ameriks &Jürgen Stolzenberg(eds.),International Yearbook of German Idealism 3,Berlin:de Gruyter,2005,p.134.布蘭頓指出,盡管經(jīng)驗概念和邏輯概念的內(nèi)容都是在歷史中不斷展開的,但它們在黑格爾那里扮演了不同的“表達角色”(expressive role):“對黑格爾而言,邏輯概念扮演了這樣一種明確的表達角色,它使日常的非邏輯概念的使用和內(nèi)容的一般特征變得清晰。邏輯概念是一種元概念?!眀Ibid.,p.134.他還在另一篇回應文章中指出,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黑格爾試圖從最具體的概念出發(fā)(“感性確定性”);而在《邏輯學》中,黑格爾則試圖從最抽象的概念出發(fā)(“有”)。這兩條不同方向的路徑是殊途同歸的,它們最終要獲得“關于事物如何運作”的知識。布蘭頓指出,在黑格爾的語境中,這種知識是可以得到清晰闡明的,它既是《精神現(xiàn)象學》中的“絕對知識”,又是《邏輯學》中的“絕對理念”。cRobert Brandom,“Replies”,in Bernd Prien &David Schweikard(eds.),Robert Brandom:Analytic Pragmatist,F(xiàn)rankfurt:Ontos Verlag,2008,pp.180—181.當然,《精神現(xiàn)象學》和《邏輯學》這兩條路線能在何種意義上整合起來,這在黑格爾研究中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邏輯表達主義的第二層內(nèi)涵更為關鍵,即通過清晰的邏輯語匯重構(gòu)“倫理生活”(Sittlichkeit)。作為黑格爾在英美學界復興的一個主要標志,泰勒(Charles Taylor)的《黑格爾》(1975)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布蘭頓。泰勒從現(xiàn)代的理論語境出發(fā)提煉了黑格爾的兩個主題——“表達的統(tǒng)一性”和“激進的自主性”,并將黑格爾理論方案界定為這兩個主題的合題。泰勒在這個合題中語境中探討了黑格爾的“表達主義理論”(expressivist theory):“一個主體之最充分、最令人信服的表達是當他既明確了他的意圖又實現(xiàn)了他的意圖的時候。”他指出,這種表達主義是一種不同于亞里士多德意義上的“自我實現(xiàn)”,因為“它不僅是生命的圓滿,而是意義的明晰”。并且,這種表達主義還對人是理性動物的傳統(tǒng)觀點作了新的解釋:“人通過表達他的所是并因此澄清他的所是以及在這種表達中承認自身而逐漸了解了自身”。dCharles Taylor,Hegel,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5,pp.16—17.泰勒:《黑格爾》,張國清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 年版,第23—25 頁。為行文的統(tǒng)一,將原譯的“表現(xiàn)”和“表現(xiàn)主義”一律改為“表達”和“表達主義”。和泰勒一樣,布蘭頓探討的邏輯表達主義并不只是一種解釋如何遵守規(guī)則的理論,同時還是一種表達意圖的理論。這就意味著這種邏輯表達主義不僅超出了早期分析哲學的邏輯主義語境,也超出了分析哲學中的言語行為主義轉(zhuǎn)向,而進展到一種社會實踐理論。

      《使之清晰》的一個關鍵區(qū)分是規(guī)范態(tài)度(normative attitude)和規(guī)范身份(normative status):規(guī)范身份直接解釋了承諾和資格是什么,而規(guī)范態(tài)度則解釋了怎樣才算是認為某人具有這種規(guī)范身份。《使之清晰》的主要思路是通過規(guī)范態(tài)度來理解規(guī)范身份。規(guī)范態(tài)度和規(guī)范身份是個體話語實踐者層面上的區(qū)分,以此為模式,我們可以在話語共同體層面上作出類似的區(qū)分:隱含在共同體實踐中的計分規(guī)范,以及將某個解釋者將原始意向性歸屬給一個共同體。布蘭頓指出,這兩個維度不是內(nèi)在(內(nèi)在于共同體實踐)與外在(外在于共同體的“俯瞰”視角)的區(qū)分,而是隱含與清晰的區(qū)分。在個體話語實踐者上,我們可以通過邏輯表達主義方案從隱含走向清晰,在話語共同體層面上,我們同樣也可以從隱含的記分行為走向?qū)υ捳Z計分態(tài)度的清晰歸派,最終實現(xiàn)一種揚棄了語匯的相互外在性的“解釋平衡”(interpretive equilibrium)。

      在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中,處在感性確定性、知覺、知性和自我意識階段的心靈并不能把握這幾個階段之間的邏輯關聯(lián),這些邏輯關聯(lián)是“現(xiàn)象學家”在反思中把握的,現(xiàn)象學家的反思將相互外在的階段整合為精神發(fā)展的完整歷程。對此,布蘭頓在《使之清晰》的一個重要腳注中指出,“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現(xiàn)象的態(tài)度(phenomenal attitudes)最后發(fā)展到與一路考察它們的現(xiàn)象學觀點(phenomenological view)相一致。黑格爾令人警醒地將這種清晰的解釋平衡界定為‘絕對知識’”aRobert Brandom,Making It Explicit,p.716,n.35.。在《使之清晰》的語境中,在現(xiàn)象學家的反思中被把握的“絕對知識”被重構(gòu)為“我們”(We)語匯中的“解釋平衡”。布蘭頓指出:“相互采納清晰話語姿態(tài)的共同體成員表現(xiàn)了完全而清晰的解釋平衡,這種解釋平衡就是社會性的自我意識。這樣的共同體不僅就是‘我們’,它的成員還可以在最完整的意義上說‘我們’?!眀Robert Brandom,Making It Explicit,p.643.在這樣一種“我們”的語匯中,“內(nèi)在于共同體并構(gòu)成共同體的那種計分與將計分實踐歸屬給共同體的解釋者本人的計分相一致。外部計分變成了內(nèi)部計分。將話語實踐歸屬給他人就變成了一種說‘我們’的形式。這就是將他人承認為我們”cIbid.,p.644.《精神現(xiàn)象學》中對應的表述是:“精神是這樣的絕對的實體,它在它的對立面之充分的自由和獨立中,亦即在互相差異、各自獨立存在的自我意識中,作為它們的統(tǒng)一而存在:我就是我們,而我們就是我?!焙诟駹枺骸毒瘳F(xiàn)象學》上卷,第122 頁。。

      布蘭頓指出,為了實現(xiàn)這幅倫理圖景,我們必須對自我和他人有超越傳統(tǒng)理性主義的認識。一方面,“我們不僅使之清晰,還在使之清晰的同時使我們自己清晰”,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遠不止是理性的表達性存在,我們還是邏輯的、自我表達的存在”dIbid.,p.650.。另一方面,說“我們”就是認為他人不僅是“理性的語言生物”,還是“邏輯的生物”,即“認為他們能夠相互采納——并且至少能夠潛在地對我們采納——我們對他們采納的態(tài)度”。aRobert Brandom,Making It Explicit,p.643.布蘭頓試圖闡明,我們不僅是理性的語言生物,還是邏輯的表達生物,我們不僅依據(jù)理性而言行,還嘗試通過邏輯的語匯清晰地表達言行的理由,并通過這種表達不斷反思理性在言行中的位置。在這樣一種自我反思中,我們不斷豐富自己的表達資源,提升自己的表達能力,而這就是理性生物的自我教化過程。

      四、黑格爾的第二個啟示:歷史理性與“寬大回憶”

      在康德那里,先驗哲學的任務非常明確:先驗哲學不考察對象,只考察讓對象得以可能的先天認識方式。黑格爾對此的批評是:對認識的批判不能先于認識本身的歷史,對判斷的研究只能在對對象的判斷中進行。根據(jù)布蘭頓的解讀,黑格爾兌現(xiàn)這一批評的主要方案是在社會語境下理解規(guī)范的約束性。在社會語境下,約束原則上不能是對單一個體的約束,而必須是一種相互歸派的社會態(tài)度以及在此基礎上建立的社會身份。布蘭頓在《哲學中的理性》(2009)中指出:“黑格爾的主要革新在于指出,為了追隨康德的根本洞見,即闡明心靈、意義和理性所具有的規(guī)范性特征,我們必須認識到權(quán)威和責任這樣的規(guī)范身份最終是社會身份。”bRobert Brandom,Reason in Philosophy:Animating Idea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p.66.不同于“邏輯表達主義”這一相對獨特的解讀,布蘭頓對黑格爾的這一解讀與當代視角的關聯(lián)更為緊密,我們可以將它放在從科耶夫的存在主義解讀到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理論,再到晚近對黑格爾的社會性解讀這條大的線索之中。cCf.Alexandre Kojève &Raymond Queneau,Introduction to the Reading of Hegel,New York:Basic Books,1969;Axel Honneth,The Struggle for Recognition:The Moral Grammar of Social Conflicts,Cambridge,MA:MIT,1996;Terry Pinkard,Hegel’s Phenomenology:The Sociality of Reas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Robert Pippin,Hegel’s Practical Philosophy:Rational Agency as Ethical Lif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Dean Moyar,Hegel’s Conscien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布蘭頓對這一理論議程的主要貢獻在于以精細的分析語匯刻畫了建立和運用規(guī)范的社會進程。

      布蘭頓在《先哲往事》中區(qū)分了五種理性模式:邏輯理性(logical rationality)、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翻譯理性(translational rationality)、推論理性(referential rationality)和歷史理性(historical rationality)。dRobert Brandom,Tales of the Mighty Dead,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p.2.具體而言:邏輯理性將理性的效力理解為能夠區(qū)分邏輯上好的和邏輯上壞的論證。工具理性從實踐推論出發(fā),探討欲望、偏好和信念為行動提供理由的方式。翻譯理性是戴維森提倡的模式,根據(jù)這一模式,說他人的某個信念是理性的就是說我們能夠?qū)⒋诵拍钫线M自己的語匯,并與之展開對話。在翻譯理性看來,邏輯理性和工具理性的主要問題在于錯誤地認為我們可以在首先把握信念內(nèi)容的前提下再來考察它們是否理性,而不是從一開始就考察信念之間的理性關系。而推論理性(也就是布蘭頓提出的理性模式)則認為,翻譯理性在用自身語匯解釋他人信念時并沒有考察自身語言實踐的結(jié)構(gòu),因而并沒有真正走出唯我論的理論模式,從“我”真正進展到“我們”。推論理性的基本思路和具體策略在《使之清晰》中得到了完整的闡明。

      在黑格爾的幫助下,布蘭頓又提出了第五種理性模式:歷史理性。當然,《使之清晰》中已經(jīng)包含了歷史理性的提示,但這一理性模式在《先哲往事》中才得到明確界定,并在《實用主義的諸視角》(2011)中呈現(xiàn)完整形態(tài)。布蘭頓認為,前康德的理性主義者——以斯賓諾莎和萊布尼茲為典型——已經(jīng)展現(xiàn)了推論主義的傾向,而正是這種傾向?qū)⒗硇灾髁x者和經(jīng)驗主義者區(qū)分開來。這種理性推論主義包含兩個層面:首先是“推論整體主義”(inferential holism),即認為只有概念之間推論關系才能決定某個概念的概念內(nèi)容;其次是“理性功能主義”(rational functionalism),即認為表征的意義在于它在推理中所扮演的角色。aRobert Brandom,Tales of the Mighty Dead,p.29.而康德的貢獻在于,他試圖在這條理性推論主義路線的內(nèi)部提煉出一個規(guī)范性視角。我們在使用概念A 之后或者勢必要使用概念B,或者勢必不能使用概念C,又或者還可以使用概念D,這說明概念的使用必須包含了規(guī)范維度,而這個規(guī)范維度就是決定推論步驟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這種規(guī)范層面上的意向性必然是一種規(guī)范語匯。布蘭頓指出,經(jīng)驗論者只關心如何證成表征信念,并不關心表征的意向性,而康德的洞見恰恰在于說明,表征的意義并不是來自前者,而是來自后者,也就是說,基于規(guī)范意向性的表征必然涉及作出承諾、對被表征物行使權(quán)威、對被表征物負責等規(guī)范身份。

      和康德一樣,黑格爾也認識到了判斷中的規(guī)范維度。但和康德不同,黑格爾認為所有先驗構(gòu)成(transcendental constitution)都是一種社會建制(social institutionalization)。因此,規(guī)范意向性并不是先天的,而是由它在之前所有判斷中的使用情況所決定,在這個意義上,規(guī)范身份的獲得一定是一項社會性成就。布蘭頓指出,黑格爾試圖用一種“社會功能主義”(social functionalism)來補充康德的“規(guī)范理性主義”(normative rationalism)。bIbid.,p.31.在這個意義上,如果說康德的思路是成文法(statutory law),那么黑格爾的思路就是習慣法(common law)。cIbid.,p.13.他還建議我們將黑格爾對康德的批評理解為奎因?qū)柤{普的批評。奎因試圖用“單層解釋”代替卡爾納普的“雙層解釋”,即不是先規(guī)定意義,然后再應用于語言的使用,而是將語言的使用同時理解為意義的建立和應用過程。同樣,黑格爾也試圖用“單層解釋”代替康德的“雙層解釋”,即不是先在先驗活動中建立規(guī)范,然后再應用于經(jīng)驗,而是說,經(jīng)驗同時是規(guī)范的建立和應用。布蘭頓指出,這種由使用決定概念內(nèi)容的“實用主義功能主義”(pragmatist functionalism)是理解黑格爾的“概念觀念論”(conceptual idealism)的關鍵。aRobert Brandom,Tales of the Mighty Dead,p.53.

      根據(jù)這種單層解釋,我們不能先驗地給定規(guī)范,而必須通過回溯一個傳統(tǒng)或給出一個譜系來探討規(guī)范的建立過程。布蘭頓認為黑格爾探討的“經(jīng)驗”(Erfahrung)明確揭示了建立規(guī)范的歷時性進程。他在《信任的精神》中指出,“黑格爾將確定概念內(nèi)容的過程稱為‘經(jīng)驗’。如此確定的內(nèi)容闡明了恰當應用那些概念的規(guī)范。因此,經(jīng)驗過程既是在將明確概念內(nèi)容應用于判斷和意向性行為的過程,同時也是建立明確概念內(nèi)容的過程?;厮莸乜矗_定的過程就是發(fā)現(xiàn)的過程?!眀Robert Brandom,A Spirit of Trust:A Reading of Hegel’s Phenomenology,Cambridge,MA: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9,p.7.布蘭頓認為,為了理解規(guī)范的概念結(jié)構(gòu),我們必須對表達和建立規(guī)范的社會實踐史作漸進的理性重構(gòu),用觀念論的語匯來說,理性必須在對自身的反觀中獲得自身的體系化歷史。因此,如果說康德闡明了一種推論主義的意識觀,那么黑格爾則進一步闡明了一種歷史主義的自我意識觀,這樣一來,黑格爾就在康德已經(jīng)給出的兩個維度——推論維度和規(guī)范維度——之外又增加了第三個維度:歷史維度。

      《信任的精神》在很大程度上是圍繞著這個歷史維度展開的,它的主要闡釋工作是在黑格爾的語境中重構(gòu)建立和應用規(guī)范的歷史進程。布蘭頓在馬奎特大學大學所作的“阿奎納講座”(2019)中將黑格爾的歷史理性稱為“回憶理性”(recollective rationality)。cRobert Brandom,Heroism and Magnanimity:The Post-Modern Form of Self-Conscious Agency,Milwaukee:Marquette University Press,2019,p.20.這個講座集中了《信任的精神》的核心解讀和關鍵結(jié)論。因為他注意到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的最后提出了“回憶”(Erinnerung,recollection),即被概念把握的歷史(die begriffene Geschichte)。黑格爾寫道:“目標、絕對知識,或知道自己為精神的精神,必須通過對各個精神形態(tài)加以回憶的道路,即回憶它們自身是怎樣的和怎樣完成它們的王國的組織的?!眃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下卷,第275 頁。自我意識是如何“回憶”起自身的體系化歷史的?黑格爾給出的提示是:“自我意識是自在自為的,這由于、并且也就因為它是為另一個自在自為的自我意識而存在的;這就是說,它所以存在只是由于被對方承認。”a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下卷,第122 頁。接下來,黑格爾用主人和奴隸的“斗爭”來描述兩個自我意識之間的關系。他試圖闡明,自我意識總是想實現(xiàn)兩個相互對立的目標:既否認任何外在于它的東西,又必須通過他人的承認(Anerkennung,recognition)來實現(xiàn)自身。

      自我意識的體系化歷史必須建立在相互承認的基礎上,《精神現(xiàn)象學》中的“主奴辯證法”是我們理解這一點的基本文本。布蘭頓的主要思路是在社會推論語境下改寫主奴辯證法,將黑格爾的主奴辯證法解讀為“明確的交互權(quán)威中心以及它們之間的協(xié)商過程”bRobert Brandom,Tales of the Mighty Dead,p.55.。他在《哲學中的理性》中給出了具體的改寫方案:“只有當他人認為他負有責任時,某人才負有責任;只有當他人承認他的權(quán)威時,某人才行使權(quán)威。某人通過負責或行使權(quán)威來請求他人的承認。在這樣做的同時,某人必須認識到,他人能夠認為他負有責任或承認他的權(quán)威。為了獲得這樣的身份,某人必須被他人承認。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是對他人負責。但也只有當承認他人的權(quán)威時,他人才能行使這種權(quán)威?!眂Robert Brandom,Reason in Philosophy,p.70.布蘭頓指出,這種“交互權(quán)威和責任”是黑格爾對康德的主要革新,即“為了堅持康德的洞見(心靈、意義和理性的本質(zhì)特征是規(guī)范性),我們必須在社會性狀態(tài)的基礎上理解權(quán)威和責任這樣的規(guī)范性狀態(tài)??档掠美硇曰顒觼砭C合規(guī)范性的個體自我或作為統(tǒng)覺統(tǒng)一體的主體,黑格爾拓展了這一思路,用承認的實踐來綜合規(guī)范性的個體自我和他們組成的共同體”dIbid.,p.66.。根據(jù)這樣的改寫,超主體的“精神”(Geist)就變成了“在承認的過程中綜合得到的社會實體”eRobert Brandom,Tales of the Mighty Dead,p.49.。

      但布蘭頓逐漸意識到,“主奴辯證法”中對“斗爭”的強調(diào)會在很大程度上阻礙我們對黑格爾的認識。為了克服這一點,他在《信任的精神》中著重解讀了黑格爾在探討道德時用到的兩個“寓言”。這兩個寓言給我們的啟示合在一起呈現(xiàn)了黑格爾的完整洞見。

      黑格爾的第一個寓言是英雄和仆人:“諺語說,‘侍仆眼中無英雄’;但這并不是因為侍仆所服侍的那個人不是英雄,而是因為服侍英雄的那個人只是侍仆,當英雄同他的侍仆打交道的時候,他不是作為一位英雄而是作為一個要吃飯、要喝水、要穿衣服的人,總而言之,英雄在他的侍仆面前所表現(xiàn)出來的乃是他的私人需求和私人表象的個別性。同樣,在判斷意識看來,沒有任何行為它不能從中找出個人的個別性方面以與行為的普遍性方面相對立,不能以道德的侍仆身份來看待行為者?!盿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下卷,第172 頁。布蘭頓指出,黑格爾的精神包含了主觀精神和客觀精神兩個維度,對應于規(guī)范語匯中的語匯,前者是規(guī)范態(tài)度,后者是規(guī)范身份。布蘭頓認為,前現(xiàn)代傳統(tǒng)強調(diào)“規(guī)范身份依賴于規(guī)范態(tài)度”(status-dependence of normative attitudes),而以康德為代表的啟蒙傳統(tǒng)則強調(diào)“規(guī)范態(tài)度依賴于規(guī)范身份”(attitude-dependence of normative statuses)。英雄和仆人的寓言讓我們認識到,“規(guī)范態(tài)度依賴于規(guī)范身份”的啟蒙方案是可質(zhì)疑的,不僅如此,處在這一方案下的理性行動者的“英雄主義”(heroism)最終會遭遇悲劇的命運。不同于這兩個方案,黑格爾提出的解決方案是推進到“精神的第三個時代”。在黑格爾式的倫理生活中,規(guī)范態(tài)度和規(guī)范身份是相互依賴的,一方面,規(guī)范身份是由規(guī)范態(tài)度建立的,而另一方面,規(guī)范身份又為評估規(guī)范態(tài)度的正確性提供了標準。

      黑格爾的第二個寓言是惡的意識和“硬心腸”的道德判斷意識。惡的意識向道德判斷意識“坦白招認”:“我就是這個樣子”,但后者卻“沒有在回答中作出這同樣的招認”,而是 “維護它自己而拋棄它與對方的連續(xù)性”,“竟而擺出‘堅貞不屈’的品格那樣的桀驁倔強和決不遷就別人而矜持自負的緘默寡言以對抗別人的坦白認錯”。b同上書,第173 頁。但道德判斷意識最終選擇寬恕惡的意識,通過這種寬恕,兩種意識最終達成和解。布蘭頓在這個寓言中找到了可以被轉(zhuǎn)譯為基本語義態(tài)度(semantic attitudes)的基本語匯:懺悔(Gest?ndnis,confession)、寬?。╒erzeihung,forgiveness)和信任(Vertrauen,trust)。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歷史理性的回憶過程被布蘭頓稱為“寬大回憶”(magnanimous recollection),黑格爾的邏輯表達主義也最終落腳于信任的精神。在黑格爾那里,信任被用于描述不同于啟蒙的“純粹識見”的另一種“識見”:“當我信任一個人時,我所信任的這個人對他自己的確信或確定性,就是我對我自己的確信或確定性;我從它身上認識到我的為我存在,我認識到,他承認我的為我存在并且我的為我存在就是他的目的和本質(zhì)但是信任就是信仰,因為信仰的意識是把自己直接關聯(lián)著它的對象的,因而也就直觀到:它與它的對象是合而為一的,它就在它的對象之中。”c同上書,第87—88 頁。黑格爾的最終結(jié)構(gòu)是“我就是出現(xiàn)于知道自己是純粹知識的那些自我之間的上帝”,布蘭頓則更強調(diào)這一結(jié)構(gòu)在宗教共同體中的運用,在這個意義上,“信任就是既承認被信任者作出寬恕的權(quán)威,又喚起他們這樣做的責任”dRobert Brandom,A Spirit of Trust,p.621.。

      布蘭頓指出,如果我們將這兩個寓言給我們的啟示——規(guī)范態(tài)度和規(guī)范身份的相互依賴,以及通過懺悔、寬恕和信任來重構(gòu)建立和應用規(guī)范的歷史——結(jié)合起來,就不僅能用“新的認知和理論形式”來理解自我意識,還能用“新的寬大的實踐形式”來理解具有自我意識的行動者。aRobert Brandom,A Spirit of Trust,p.31.他在《信任的精神》中呈現(xiàn)的就是這樣一種具有雙重維度的“語義學”,他把這種語義學稱為“實用主義語義學”(pragmatist semantics)。b《信任的精神》原來的副標題是“對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的一個實用主義語義學解讀”,后在出版時改為“對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的一個解讀”,但該書的導論部分仍以前者為題。布蘭頓指出,這是一種“帶有教化意圖的語義學”,也就是說,“概念內(nèi)容在我們的推論活動中對我們作出規(guī)范性的約束,理解這些概念內(nèi)容的性質(zhì)就是教育和促使我們變成更好的人:在精神的規(guī)范空間中,以后現(xiàn)代的信任形式生活、行動和存在的寬大的人。黑格爾的實用主義、社會—歷史語義學讓我們看到,我們在理想的建立規(guī)范的回憶和承認實踐中承諾了什么,即隱含在我們言行中的對實踐性寬大的承諾”cRobert Brandom,A Spirit of Trust,p.32.。

      五、總結(jié)性評估

      在《實用主義的諸視角》中,布蘭頓試圖通過一條“語言實用主義”(linguistic pragmatism)的整體性思路來同時把握邏輯表達主義和歷史主義這兩個維度。他指出,關聯(lián)語義和語用有兩條主要思路:第一條思路是方法論實用主義,即將意義、外延、內(nèi)容或其他語義解釋與語言表達聯(lián)系起來,其目的在于制定規(guī)范的使用規(guī)則,從而使表達清晰。第二條思路是語義實用主義,即解釋表達的使用者參與了何種實踐,他們?nèi)绾问芤?guī)則控制,又是如何協(xié)商意義的。布蘭頓指出,這兩條思路的區(qū)分實質(zhì)是觀察語匯與理論語匯的區(qū)分,它們是語言實用主義的兩個面相:“方法論實用主義者試圖通過與表達相關的內(nèi)容(語義)去解釋使用表達的實踐(實用主義);而語義實用主義則試圖通過使用表達的實踐去解釋與表達相關的內(nèi)容?!眃Robert Brandom,Perspectives on Pragmatism:Classical,Recent,and Contemporar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pp.62—63.我們可以通過以上兩部分的討論看到,黑格爾為這一整體構(gòu)想的兩個維度提供了豐富的理論資源。我們還可以看到,布蘭頓在對黑格爾作出了實質(zhì)性的借鑒時并沒有將黑格爾的理論資源作為可供對勘的理論樣本,而是將它們作為自身理論的有機組成部分?,F(xiàn)在我們要就布蘭頓對黑格爾的借鑒作一個總結(jié)性的評估。

      首先是方法論層面的借鑒。一方面,布蘭頓在借鑒黑格爾時明確采納了后者的整體主義路徑。他在《闡明理由》(2000)中明確區(qū)分了從下到上(bottom-up)和從上到下(top-down)的語義解釋。前者的代表是“形式語義學”,它的任務是“從下到上地解釋如何將語義相關的某個東西——假定它們已經(jīng)被分配給了簡單的表達式——系統(tǒng)地分配給復雜的表達式”,而后者則“從概念的使用開始,一個人就概念所做的,是將它們運用于判斷和行動”。布蘭頓指出,這兩種語義解釋路徑實際就是語義原子主義和語義整體主義,“形式語義學傳統(tǒng)一直是堅定的原子主義式的:將語義解釋者分配給一個要素(比如專名)可獨立于將語義解釋者分配給任何其他要素(比如謂詞或其他專名)而被理解”,而“推論主義語義學是堅定的整體論的”。aRobert Brandom,Articulating Reason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pp.12—15.從大的視角來看,布蘭頓的思路接續(xù)了從20 世紀50 年代開始的整體主義轉(zhuǎn)向。他不但認為黑格爾的方法是整體論的典型代表,還認為肇始于奎因和塞拉斯的語義整體論思路是從黑格爾傳統(tǒng)中提煉出來的核心線索。b布蘭頓:《在理由空間之內(nèi):推論主義、規(guī)范實用主義和元語言表達主義》,孫寧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49 頁。

      但另一方面,布蘭頓在采納整體主義路徑的同時又明確拒絕了黑格爾的絕對主義傾向。泰勒區(qū)分了黑格爾的本體論辯證法(ontological dialectics)和歷史辯證法(historical dialectics)。他指出,“本體論的辯證法從一個得到認識的目的或標準開始。其最初的任務在于表明,當下的客體將依據(jù)對于一個目的的認識而被理解”,而歷史辯證法而不然,因為“在歷史全部展開之前,我們按假定并不認識展開在我們面前的目的”?;诖?,泰勒建議我們區(qū)分出兩種方法:“嚴格的辯證法”和“解釋性的或解釋學的辯證法”。cCharles Taylor,Hegel,p.218.泰勒:《黑格爾》,第332—333 頁。我們姑且不論泰勒的這一區(qū)分在黑格爾的語境中是否成立,至少就布蘭頓的而言,他所探討的邏輯表達主義和歷史理性主義應該都是在“解釋性的或解釋學的辯證法”的視角下展開的。出于一種黑格爾式的確信,布蘭頓認為能夠使之清晰的東西一定會終將得到闡明,并且這個結(jié)論一定處于理論歷程的終點而非起點。但不同于黑格爾,布蘭頓并不認為這個在“我們”語匯中實現(xiàn)的“解釋平衡”是讓全體具有意義的“絕對知識”。

      其次是本體論層面的借鑒。我們應該看到,盡管布蘭頓提煉了黑格爾思想中的邏輯表達主義,但他并不關心后者的邏輯本體論或泛邏輯主義(pan-logicism),即將邏輯范疇視為實在的有機構(gòu)成,將邏輯運作視為實在本身的動態(tài)展開。黑格爾研究中的一個爭論是,他的形而上學是絕對精神學說還是邏輯學。我們看到,布蘭頓既沒有涉及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學說,也拒絕對后者的邏輯學作形而上學層面的理解。他試圖用黑格爾的邏輯觀來克服康德對形式和內(nèi)容作出的二分,但是又主動規(guī)避了黑格爾的本體論維度。這背后有兩個原因。首先,正如布蘭頓本人所指出的,他并沒有忽視黑格爾的本體論維度,只不過他的思想處在克里普克提出的“模態(tài)革命”之后,即他只能在語義的層面上探討本體論和形而上學。aBernd Prien &David Schweikard(eds.),Robert Brandom:Analytic Pragmatist,p.179.其次,在布蘭頓看來,整合了本體論維度之后的黑格爾體系是封閉的,而不是開放的。不同于黑格爾,布蘭頓并不認為存在“一組最終的邏輯概念”,在這個意義上,他認為自己是“本體論寂靜主義者”,他并不認為有任何一種語匯享有其他語匯所沒有的特權(quán)。bIbid.,p.182.

      但是,正如雷?。≒aul Redding)所指出的,在早期分析哲學的語境中,黑格爾的形而上學更接近從弗雷格到維特根斯坦的路徑,而不是羅素和摩爾的路徑,而這一路徑正是麥克道爾和布蘭頓的思路。要而言之,黑格爾“既不是像亞里士多德在《范疇篇》中所做的那樣從關于‘存在’的假設中推出邏輯范疇,也不是像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的‘先驗分析篇’中所做的那樣從關于可知對象的斷言的邏輯結(jié)構(gòu)中推出‘存在’的結(jié)構(gòu)。相反,‘存在’的結(jié)構(gòu)在我們對特殊‘存在物’的談論中展現(xiàn)自身,這里的‘邏輯結(jié)構(gòu)’包含了我們的談論所具有的特征,這些特征中介了存在物之間的推論關系”,在這個意義上,黑格爾是在“邏輯或語義的層面上工作的”。cPaul Redding,Analytic Philosophy and the Return of Hegelian Though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232.而黑格爾的經(jīng)典解讀者考夫曼也指出,在黑格爾那里,“范疇的分析代替了思辨形而上學。他賦予形而上學以新的意義和內(nèi)容,這些意義和內(nèi)容在一些20 世紀最好的哲學家那里得到了保留”dWalter Kaufmann,Hegel:Reinterpretation,Texts,and Commentary,Garden City:Doubleday,1965,p.196.。

      如果我們能從這個視角重新審視黑格爾的形而上學,就會看到布蘭頓所作的工作并不是拒斥黑格爾的形而上學,而是試圖將黑格爾的“本體論—神學”(ontotheologie)和語義層面的形而上學工作剝離開來。事實上,德語和英語學界的一些晚近研究試圖從邏輯學的角度來探討黑格爾的形而上學,這也讓我們看到了黑格爾和布蘭頓在形而上學層面的親緣性。eCf.Klaus Düsing,Das Problem der Subjektivit?t in Hegels Logik,Bonn:Bouvier,1995;Anton F.Koch,Die Evolution des logischen Raumes,Tübingen:Mohr Siebeck,2014;James Kreines,Reason in the World:Hegel’s Metaphysics and Its Philosophical Appeal,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Robert Pippin,Hegel’s Realm of Shadows:Logic as Metaphysics in The Science of Logic,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8.語義層面的形而上學工作是弗雷格到維特根斯坦的思路,這條思路并沒有因為邏輯實證主義的反形而上學綱領而被取消。奎因和克里普克等人的理論方案表明,我們?nèi)匀挥欣碛烧驹谡Z義層面上談論“何物存在”的問題?,F(xiàn)在,這條思路在布蘭頓的推論語義學和邏輯表達主義中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但我們要考慮的問題是,由于黑格爾邏輯的極端特殊性,它們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兼容仍然是一個有待探討的問題。為此我們需要等待布蘭頓和他的兩個學生赫洛比(Ulf Hlobil)和卡普蘭(Dan Kaplan)合寫的《后果邏輯》(Logics of Consequences)出版后才能作出評估。

      概而觀之,無論是在方法論層面還是在本體論層面,布蘭頓都對黑格爾作了契合分析語境的剪裁。在這種剪裁中,不存在任何“還原”黑格爾的訴求,也沒有將黑格爾的思想再次體系化的沖動,更多的是在黑格爾的幫助下闡明自己的理論。布蘭頓指出,我們可以“在不作出體系化斷言的情況下理解黑格爾的承諾或洞見,并由此看到這些承諾或洞見事實上既不要求也不導致這種體系化”aKarl Ameriks &Jürgen Stolzenberg(eds.),International Yearbook of German Idealism 3,p.133.。

      匹茲堡學派對黑格爾的解讀和借鑒雖然已經(jīng)逐漸進入了眾多哲學家的視野,但這些思想的匯流還需要得到進一步的消化和沉淀,因而仍是一個尚待展開的思想史事件。比如,專治黑格爾法哲學的科維綱(Jean-Fran?ois Kervégan)在他的著作中指出,匹茲堡學派的哲學家“抓住了黑格爾學說(誠然以一種非常自由的方式,此方式對歐洲傳統(tǒng)的哲學的史學家而言很成問題),甚至專注了黑格爾學說中表面看來最為可疑的東西,即他的觀念論,目的是嘗試著在分析的大陸本身之中使一些新的后維特根斯坦問題,后奎因問題,或新實用主義問題涌現(xiàn)出來”??凭S綱還指出,這些企圖試圖在黑格爾的思想中區(qū)分出“活的東西”和“死的東西”,“代價是人們質(zhì)疑這種做法使黑格爾的思想的一致性遭受一種任意的暴力”。b科維綱:《現(xiàn)實與理性:黑格爾與客觀精神》,張大衛(wèi)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8 年版,第4—5 頁。無論如何,從他自身的理論語境出發(fā),布蘭頓認為自己抓住了康德和黑格爾思想中的一些“活的東西”,而在不同理論語境中的其他解讀者看來,這些東西很可能是不成立的,甚至是一種誤讀。但這些理論的互動不僅展現(xiàn)了德國觀念論的生命力,也呈現(xiàn)了分析哲學的諸種面向,更讓我們看到了融合這兩個哲學傳統(tǒng)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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