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軒
美國學者喬治·布倫克特(George G. Brenkert,1942-)以其對馬克思的自由倫理學的系統(tǒng)闡發(fā),加入20世紀60-70年代以來英美學者關于馬克思主義道德哲學重新泛起的思考熱潮。他在1983年出版(2010年再版)的專著《馬克思的自由倫理學》,使其躋身于致力研究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較為出眾的英美學者之列,為當代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建構提供了獨具“自由”特色的思想素材。
《馬克思的自由倫理學》一書秉承布倫克特力求“回到馬克思”的理論承諾,通過分屬于三部分的七章內(nèi)容,循序漸進地勾勒出他認為內(nèi)蘊于馬克思思想之中的以自由為基礎的一種倫理學。
第一部分旨在為馬克思的倫理學奠定基礎,用作者的話來說就是“對馬克思的元倫理學的考察,即對其涉及道德本質和道德正當性的方法論思想的考察”(1)George G. Brenkert, Marx’s Ethics of Freedom, London, Boston, Melbourne and Henley: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83, p. x.。其所包含的三章內(nèi)容分別回應了為有效探討馬克思的倫理學而必須直面的三個問題:馬克思究竟有無倫理學,以及應是何種意義上的倫理學?如何在歷史唯物主義中定位馬克思的倫理學?馬克思的觀點——尤其是他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是否可能為道德論斷作合理辯護?
第二部分進入對馬克思的倫理學本身及其規(guī)范性道德內(nèi)涵的具體闡釋,是全書的主體部分。這部分同樣包含三章內(nèi)容:首先,對核心概念——馬克思視野中的“自由”——進行比較分析;其次,以作者對當時熱議的“馬克思與正義”論題的辯駁作為輔助論證,意在表明馬克思不是以正義而是以自由批判資本主義的;再次,通過馬克思對革命、暴力、懲罰以及共產(chǎn)主義的理解,進一步佐證馬克思的自由觀在其思想大廈中的根基性地位。
最后一部分是對馬克思倫理學的一個總結性評價。通過回應當代學者對馬克思自由觀的諸多詰難,特別是來自當代倫理學思想及以賽亞·伯林的兩種自由概念等的質疑,作者試圖對馬克思倫理學的優(yōu)勢與欠缺之處作出客觀評判,由此進一步回應了當代學人針對馬克思的倫理學——尤其是這種奠基于自由之上的倫理學——的質疑。布倫克特以倫理學視角對馬克思自由觀的解讀可謂得失兼?zhèn)?,以下試圖就此一評析。
相較于一些學者不加辨析、不加論證地直陳馬克思的倫理學或馬克思主義倫理學來說,布倫克特對馬克思的自由倫理學的論辯可以說是辨析入微、有破有立,具體體現(xiàn)在如下三個方面。
布倫克特把自由作為馬克思倫理學的基石及其最高價值準則,為此他從正反兩方面展開具體論證。作為正面論證,他具體從三個相互關聯(lián)又彼此不同的方面,闡發(fā)了馬克思作為自我決定的自由的規(guī)范性內(nèi)涵:一是要求通過個人“欲望、能力和天賦”的“充分發(fā)展”實現(xiàn)“自我對象化”,同時這也是個人在與他人和自然的積極互動中完成的自我生成、自我創(chuàng)造的過程;二是這種自我對象化過程不僅僅把“他人和自然”當作實現(xiàn)自我決定的手段,而且還通過把他人和自然的具體的個體特性納入這種對象化活動之中,并通過與他人形成利益和諧的共同體,從而使他人和自然最終成為自由本質所內(nèi)在固有的組成部分;三是只有在克服了利益對立并形成有別于市民社會或自然社會的“共同體”,這種作為自我決定的規(guī)范性自由才是可能的(2)George G. Brenkert, Marx’s Ethics of Freedom, pp. 88-89.。
他的反面論證是通過多重比較分析展開的,并且在為正面論證提供有力支持的同時,從五方面彰顯了這種自由獨具的“馬克思主義的印記”:一是有別于資產(chǎn)階級的自由,馬克思的自由概念把物質條件、自然條件以及勞動分工和私有財產(chǎn)等社會條件納入到可能妨礙自由的重要因素之列,并且給予廣泛關注;二是有別于古典自由主義偏向消極自由的理解,馬克思強調合理的自我控制、自我引導對于實現(xiàn)自由的至關重要性;三是有別于傳統(tǒng)對自由狹義的理解,馬克思的自由概念還在更廣義上包含著對人的欲望、能力、天賦之為具體的總體的充分發(fā)展;四是有別于個人主義傳統(tǒng)中的自由,馬克思把共同體視為實現(xiàn)自由的一個必要條件;五是有別于自我實現(xiàn)論對自由的理解,馬克思的自由概念具有規(guī)范性道德內(nèi)涵,它在本質上指向一種實現(xiàn)自我對象化的存在方式或生活狀態(tài)(3)Ibid., pp. 103-104.。
其中,最為布倫克特所著重強調的是最后一點:馬克思視野中的自由是作為自我決定的自由,而非自我實現(xiàn)意義上的自由。這是布倫克特重新界定的馬克思自由概念的核心和實質,而上述其他“印記”其實都可以在這種自我決定的自由中得到體現(xiàn)。他還在具體論證中反復強調,正是某種作為“特殊類型的自我決定”(4)Ibid., p. 89.的自由而非自我實現(xiàn)意義上的自由,才“使自由成為一個縱觀馬克思的全部著作都可以得到明辨的道德概念”(5)Ibid., p. 87.。
布倫克特指出,馬克思的自由概念之所以不宜作自我實現(xiàn)論式的理解,主要有三方面原因:第一,自我實現(xiàn)論屬于義務論倫理學的思考方式,主張“我們有道德義務決定我們的生活所遵循的準則,或者說,實現(xiàn)自我的律令包含對各種道德義務的履行”(6)Ibid., p. 89.,反之,馬克思的倫理學則屬于美德倫理學,他拒斥通過權利、義務、正義等諸如此類可以作為具體行為指引的道德概念來理解自由,而主要關心的是人要獲得自由所必需的卓越品性和存在方式(7)Ibid., pp.17, 89.;第二,自我實現(xiàn)論可能要求人的所有欲望、能力、天賦都能得到充分發(fā)展或實現(xiàn),但在馬克思看來,這屬于“過度發(fā)展”而非“充分發(fā)展”,馬克思意義上的“充分發(fā)展”是有限度的,是基于自身需要和現(xiàn)實既與的限定性條件所能實現(xiàn)的最大程度的發(fā)展(8)George G. Brenkert, Marx’s Ethics of Freedom, pp. 95-97.;第三,自我實現(xiàn)論通常會把自我二分為兩種敵對的自我,即由欲望主導的虛假的、惡的自我和基于理性的理想的或善的自我,只有后者才是應該予以實現(xiàn)的自我;但在馬克思對自由的理解中,不僅不存在對兩種自我的設定,而且對人的基本需求和欲望的滿足都是實現(xiàn)自由的應有之意,除非“當由于物質條件的不充分發(fā)展而導致這些欲望或需要變得‘不正?!瘯r”(9)Ibid., p. 93.。
與以往學者對馬克思自由概念的解讀相比,布倫克特從倫理學角度展開的體系化闡釋可謂獨辟蹊徑,重新整合了馬克思已有的理論資源,回應了對馬克思自由觀的種種質疑與挑戰(zhàn)。一方面,這種作為規(guī)范性自我決定的自由,顯然是以馬克思在自由與“自我對象化”“勞動”“私有財產(chǎn)”“市民社會”等方面對黑格爾思想的繼承與超越為前提的。另一方面,它也是布倫克特對伯林等當代自由主義者關于馬克思自由觀的誤讀的一種回應,特別是針對他們把蘇俄的社會主義實踐直接等同于馬克思主義,把青年黑格爾派的自由觀直接視同為馬克思的自由觀這類誤解進行修正的一種努力(10)Ibid., pp. 11-13。。
20世紀70年初起,以艾倫·伍德和齊雅德·胡薩米為代表的英美學者曾圍繞“馬克思是否以正義批判資本主義”展開了“馬克思與正義”論題的論爭(11)參見林進平:《馬克思的“正義”解讀》,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40—61頁;李惠斌、李義天編:《馬克思與正義理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39、40—106頁。,由此形成了關于馬克思思想的道德論立場與非道德論立場之間的對峙。布倫克特基于捍衛(wèi)自己自由倫理學的需要,也對這一論題表明了他的立場和觀點。透過布倫克特的相關論述不難看出,布倫克特所持的道德論立場似乎很容易把他劃歸于胡薩米的陣營,然而從他的具體論點來看,卻更多地是與伍德同一戰(zhàn)壕(12)George G. Brenkert, Marx’s Ethics of Freedom, pp. 149-151.。
首先,同伍德一樣,布倫克特并不認可胡薩米的基本判斷,并且從唯物史觀出發(fā),抓住胡薩米論證正義原則具有跨文化性、跨歷史性的軟肋。布倫克特指出,“馬克思看到了當前和以往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中包含的差異和對立。大多數(shù)道德哲學家卻沒有理解這點,因為他們隱晦地假定了生存的物質條件與道德無關”(13)Ibid., pp. 151-152.。他具體就胡薩米主張用共產(chǎn)主義“按需分配”的正義原則來評判資本主義社會的觀點指出,按照馬克思本人的觀點來看,這一原則不僅“是與特定的生產(chǎn)方式聯(lián)結在一起的”,而且無法擺脫正義原則無法“就個人的復雜性、能力和需要來看待人的”悖謬性本質(14)Ibid., pp. 154, 153;參見[美]艾倫·伍德:《馬克思論權利與正義:答胡薩米》,林進平譯,《現(xiàn)代哲學》2009年第1期,第49頁。。
其次,布倫克特認為馬克思以自由批判資本主義的觀點也與伍德類似。他通過對比自由與正義,從三個層面具體論證了這一論斷的正當性。第一,從最直觀的馬克思的具體論述可以看到,他對“自由”使用更為公開且頻繁,而很少直接使用“正義”一詞(15)Ibid., pp.155-156.。第二,從自由和正義各自與生產(chǎn)方式之間的不同關系來看,正義與生產(chǎn)方式直接相關、緊密相連,自由則是“以個人力量和能力的發(fā)展為中介”才與生產(chǎn)方式的發(fā)展關聯(lián)起來的,正是人對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的某種創(chuàng)造、駕馭和控制能力構成了自由,因而“自由的基礎就是人與社會通過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而實現(xiàn)的自我發(fā)展”(16)Ibid., p. 157;參見[美]艾倫·伍德:《馬克思論權利與正義:答胡薩米》,林進平譯,《現(xiàn)代哲學》2009年第1期,第45頁。。第三,從分配的視角來看,正義關心的是對益品的分配過程,而自由關切的是益品的發(fā)展狀況。最重要的是,自由本身不是一種有待分配的社會益品,而是一種存在狀態(tài)和生活方式,“它就是人類福祉之所在”,“是對人們所處關系的性質的描述”(17)Ibid., p.158.。這些分析其實都可以視為對伍德觀點的一種闡發(fā)。
盡管如此,布倫克特的道德論立場和一元價值論立場顯然還是有別于伍德的。伍德把馬克思視野中的自由視為諸多非道德價值中的一種,并且與共同體、自我實現(xiàn)、安全等其他非道德價值一道,共同構成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的價值基礎(18)參見曲軒、林進平:《馬克思是以自由批判資本主義的嗎?》,《求是學刊》2018年第1期,第21頁。。而布倫克特不僅沒有把自由推向非道德的價值范疇,還在保留了自由的美德倫理屬性的同時,進一步對自由作廣義的闡釋,把自由奉為馬克思倫理學的“那個基準美德”(the cardinal virtue)(19)George G. Brenkert, Marx’s Ethics of Freedom, p. 104.。可見,布倫克特回應“馬克思與正義”論題的目的始終是為把自由作為馬克思倫理學唯一的基礎性規(guī)范價值作辯護,而這一理論初衷是與伍德截然不同的(20)參見[美]艾倫·伍德:《馬克思論權利與正義:答胡薩米》,林進平譯,《現(xiàn)代哲學》2009年第1期,第46—47頁;[美]艾倫·伍德:《馬克思與道德》,王穎譯,《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18年第1期,第81—83頁。。
不同于以往認為歷史唯物主義與倫理學相沖突的技術決定論觀點,布倫克特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正是為馬克思的倫理學廓清前提、奠定方法論基礎的元倫理學所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為此,布倫克特對關于歷史唯物主義存在的諸多誤解予以澄清,特別是對以技術決定論、“技術麻醉劑”(21)[英]G.A.柯亨:《自我所有、自由和平等》,李朝暉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年,第145頁。詰難馬克思的做法展開批駁和抗辯,以此化解歷史唯物主義與倫理學相結合、相融通時所面臨的困境。
布倫克特注意到,流行的技術決定論通常所認為的歷史唯物主義一反傳統(tǒng)道德觀和倫理學,把社會生產(chǎn)方式視為支配社會發(fā)展的決定性力量,倫理道德則被歸于由經(jīng)濟基礎決定的上層建筑要素,具有依附性、從屬性。由此,“生產(chǎn)力”被確立為“唯物史觀的解釋性基礎”(explanatory basis),具有“解釋上的優(yōu)先性”(explanatory primary),而生產(chǎn)力中的人及其勞動能力只是一個可以進行價值量化的抽象概念。與此相對,具體的人的道德、欲求、利益訴求以及宗教、國家、法律等,都因其屬于上層建筑而被排除于生產(chǎn)力之外,本質上只是對生產(chǎn)關系的一種反映,“個人對其行為以及各種關系宛若并不負有道德責任”(22)George G. Brenkert, Marx’s Ethics of Freedom, pp. 26, 28, 24.。對此,布倫克特反駁道:“技術決定論者所能指出的矛盾都是外在于生產(chǎn)力要素的。它們存在于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系之間。盡管這其中確實存在矛盾,但是按照技術決定論者的描述,它們不是辯證的矛盾。”(23)Ibid., p. 32.布倫克特對這種技術決定論的批駁是從三個方面推進的。
其一,關于“生產(chǎn)力”的理解。布倫克特認為,技術決定論把馬克思的“生產(chǎn)力”內(nèi)涵窄化了,以馬克思的文本為據(jù),革命階級、共同體等包括生產(chǎn)關系及其成員的非技術力量其實都屬于“生產(chǎn)力”。為此可得出,歷史唯物主義的解釋性基礎是包括生產(chǎn)關系在內(nèi)的生產(chǎn)方式,而非僅僅技術決定論者所理解的生產(chǎn)力。反觀技術決定論意義上的“生產(chǎn)力”,則是與生產(chǎn)關系相割裂的生產(chǎn)力,因此存在于這種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系之間的矛盾作為“外在于生產(chǎn)力要素”一種非辯證性矛盾,是無法構成推動社會發(fā)展的根本性矛盾的(24)Ibid., pp. 31-32.。
其二,既然生產(chǎn)力包括勞動者,而勞動者是具有價值取向的,那么價值——包括道德價值——就理應被納入生產(chǎn)力?!爸R和價值都直接參與了生產(chǎn)過程,并且作為勞動力的特性構成了生產(chǎn)力?!?25)Ibid., p. 36.不過,布倫克特并不否認,生產(chǎn)方式中的道德價值是有別于上層建筑中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價值的。前者是人們實際踐行的(lived)價值,“會隨自身的內(nèi)在力量和生產(chǎn)方式的其他方面發(fā)生變化”;后者屬于制度化的(institutionalized)價值,是“外在地接受變革”的(26)Ibid., p. 39.。但這兩套道德價值不是彼此獨立的,而是相互交織于人類社會總體之中,且構成生產(chǎn)方式的那部分道德價值歸根到底決定和影響著構成意識形態(tài)的那些道德價值(27)Ibid., pp. 47-48.。
其三,對經(jīng)濟基礎“歸根到底”的決定作用的辨明。布倫克特強調,(1)它不等于“說經(jīng)濟因素是唯一決定性的因素”,這從恩格斯晚年致約瑟夫·布洛赫的信中清楚可見(2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1頁。;(2)它不等于“長遠來看”的決定作用,因為生產(chǎn)方式對馬克思而言是一種持續(xù)性影響,將其推延至不確定的遙遠未來是有悖于馬克思原意的(29)George G. Brenkert, Marx’s Ethics of Freedom, p. 40.;(3)它不一定表現(xiàn)為最有力的、最顯眼的“主導作用”,而是指向背后起決定作用的基礎性條件——生產(chǎn)方式。這就好比一首樂曲中的主旋律雖然時隱時現(xiàn),但它無論何時都是那條把整部作品串聯(lián)在一起的,使其能夠成為一個整體或總體的統(tǒng)一的主線(unifying thread)(30)Ibid., pp. 41-42.。
針對“技術”決定論者,布倫克特還特別強調:技術因素對于推動社會生產(chǎn)而言不是充分條件,甚至也不是必要條件。對此,他再次回到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中找到論據(jù):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描述中,古代社會向封建社會的過渡是在“生產(chǎn)力遭到了極大的破壞”的情形下實現(xiàn)的;而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中還寫道“資本主義生產(chǎn)實際上是在同一個資本同時雇用人數(shù)較多的工人……才開始的”,也就是“在沒有形成新的生產(chǎn)力的情況下,新的生產(chǎn)方式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31)Ibid., pp. 33-34;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2頁;《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4頁。。
總之,布倫克特認為,“道德和倫理學所能實現(xiàn)的東西存在各種各樣的限度,這一事實并不表明它們的不可能性(impossibility)……馬克思的觀點很明確。人們盡管是其時代的產(chǎn)兒,盡管由社會生產(chǎn)性質所決定,卻仍然可能遭受批判和攻擊”(32)George G. Brenkert, Marx’s Ethics of Freedom, p. 54.。不難發(fā)現(xiàn),辯證法始終貫穿于布倫克特對技術決定論的批駁中,用于避免對歷史唯物主義作單向度的決定論式的理解(33)Ibid., pp. 26, 28, 35.。
布倫克特通過對馬克思自由概念的重新闡釋,以及在此基礎上對“馬克思與正義”論題的介入和對技術決定論的批判,有效推進了從倫理學維度對馬克思自由思想的挖掘和闡發(fā)。然而,倫理學這一視角本身也蘊含著缺陷,使布倫克特取得的理論進展僅限于基于倫理學的進展,并深深打上了倫理學局限性的烙印。這種局限性尤其體現(xiàn)在如下三個方面:
馬克思究竟有無倫理學?對此,眾多學者至今仍然各執(zhí)己見,難達共識,這在一定程度上與馬克思思想的多向度和深刻性有關。布倫克特的相關闡釋不失為一次有益嘗試,但也難掩其偏頗之處。
這首先表現(xiàn)為他對馬克思思想整體偏于窄化的理解。因為馬克思思想的豐富內(nèi)涵遠非“自由”價值所能承載,即使是布倫克特所謂的廣義的自由,也畢竟仍然被界定為屬于美德倫理學的一個價值概念。然而很明確的是,馬克思視野中的自我決定、人類解放決不僅僅屬于倫理學問題,更不僅僅是從美德倫理學的思維視角談論的。倫理學無法根本改變?nèi)祟惼毡楸划惢?、無產(chǎn)者受奴役或遭剝削的不自由的現(xiàn)實處境,淪為道德說教的倫理規(guī)范還可能成為辯護現(xiàn)實、維持現(xiàn)狀的幫兇,這是由道德本質所決定的道德的無能。由此產(chǎn)生的拒斥道德、倫理學的態(tài)度,在馬克思恩格斯轉向歷史唯物主義立場后變得更加突出,也使我們更能理解他們在寫下“對任何一種道德”“宣判死刑”時,決定與倫理學的思辨方式告別的決心,以及馬克思就《國際工人協(xié)會共同章程》中提及“義務”“權利”“真理、道德和正義”等詞,為何會特別強調“對這些字眼已經(jīng)妥為安排,使它們不可能造成危害”(3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490頁;《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15頁;參見[美]艾倫·布坎南:《馬克思與正義》,林進平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6—77頁。。
可以說,馬克思不僅不是在倫理學意義上批判資本主義,以實現(xiàn)自由和人類解放,而且在同青年黑格爾派決裂后,就逐漸有意識地避免停留于倫理道德層面上的探討,而把對倫理道德的批判連同其早期的宗教批判、法權批判,一并轉向對市民社會基礎的批判。盡管布倫克特也正確地認識到,“正是由于道德缺乏對人類基本條件的關注,才使道德論者因其虛幻性和無效性而遭到譴責”(35)George G. Brenkert, Marx’s Ethics of Freedom, p.13.;但他并沒有意識到的一個關鍵是,馬克思的分析和批判不是為了思考倫理學應該如何發(fā)展才是有效的,“馬克思無意于構想哲學家們所熱衷的道德或倫理學”(36)Allen Wood, “Marx’s Immoralism”, Bernard Chavance ed., Marx en Perspective, Paris: Editions de l’Ecole des Hautes E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 1985, p. 681.。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布倫克特實際上更多地以青年馬克思的思想為重心,來把握作為整體的馬克思思想和馬克思的倫理思想(37)George G. Brenkert, Marx’s Ethics of Freedom, pp. ix-x.。
其次,布倫克特因其強烈的倫理學預設,而未免落俗于倫理學的普世主義窠臼之中,使其最終淪為他所批判的胡薩米之流,只不過前者以正義作為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核心,后者以自由為核心。其實,布倫克特對此是有過一番思考與理論掙扎的。他反對胡薩米把共產(chǎn)主義的正義作為跨歷史、跨文化的價值標準,用以評判前共產(chǎn)主義社會;他還通過批駁技術決定論,為生產(chǎn)方式對社會發(fā)展“歸根到底”的決定作用“正本清源”,進一步確認了馬克思是通過把道德與特定的生產(chǎn)方式關聯(lián)起來,避免道德陷入空洞的抽象(38)Ibid., p. 67.。然而,布倫克特在力圖避免馬克思陷入道德相對主義的道路上又走得太遠了。他認為,由一定生產(chǎn)方式下的實踐活動形成的人類歷史,即便不是目的論的,也在總體上是進步的,并且通過“揚棄”邁向“更高級”“更成熟”的社會形式。由此,他進一步認為,更高級、更成熟的共產(chǎn)主義道德本身,即使無法“在所有細節(jié)上”都“嚴格地”適用于前共產(chǎn)主義不那么成熟的社會形式,但因其作為“歷史發(fā)展的產(chǎn)物和表現(xiàn)”,同時作為“更具先進性和有效性的道德規(guī)范,是可以指出早期道德規(guī)范的限度和不足的。馬克思所辯護的正是這種普遍主義的道德觀念”(39)Ibid., p. 79.。布倫克特最后得出的結論是:“正是關于人類繁盛狀態(tài)的這種普遍的倫理觀,為關于共產(chǎn)主義社會和非共產(chǎn)主義社會所可能作出的道德判斷奠定了基礎?!?40)Ibid., p. 81.
可見,布倫克特基于強烈的倫理學和道德論預設,終究沒能使馬克思的倫理學避免陷入普世主義。事實上,他的上述推論無異于是在把胡薩米的共產(chǎn)主義正義置換為自己想要辯護的共產(chǎn)主義自由,至少就其作為倫理規(guī)范被期許的普世主義效應而言是這樣。
布倫克特雖然沒有把自己的理論自稱為分析學派的,而且嚴格說來也并不屬于分析的馬克思主義,但他確實與20世紀70年代興起的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就相同議題形成某些有效對話,在他的分析、辯護或辯駁(尤其針對技術決定論的辯駁)中,也不難感受到他在追求概念明晰、邏輯嚴密等方面的努力。不過,他的具體論述總體上還是可能給人留下一種“批判有理、立論不足”的印象,他的個別論證仍然存在有失嚴謹之處,甚至缺乏邏輯自恰性。這既可見于上文有所呈現(xiàn)的布倫克特對胡薩米思想不徹底的批判態(tài)度,也體現(xiàn)在他回應“馬克思有無倫理學”這一問題的具體論述中。
作為馬克思元倫理學的開篇,布倫克特直截了當?shù)蒯槍q稱“馬克思沒有倫理學”提出質疑并展開批駁。盡管他在論證伊始就對倫理學與道德作了必要區(qū)分,認為“‘倫理學’或‘道德哲學’是指一個人反思道德及其本質和基礎的過程,或是這種反思的結果”,即使作為反思結果的倫理學“與道德有所重疊”,“但它們還是不一樣的,因為倫理學可能包含各種邏輯的和方法論的觀點,這些觀點本身并不構成(理想的)道德”(41)Ibid., p. 237.;然而在具體的論證和論述中,他的這一界分意識并沒有得到很好的把握,導致他對倫理學和道德的理解都是泛化的。
由此,他把諸如馬克思是一位具有道德感的思想家、他針對資本家對工人非人性的對待方式明確表達了他自己的道德憤慨,以及馬克思的思想具有道德傾向、他的理論具有道德內(nèi)涵、他的批判具有道德意味等諸如此類不爭的事實,通通不加辨析地納入為其辯護“馬克思具有倫理學”的論據(jù)之列。例如,布倫克特的這段論述很典型地表明了他對倫理學的泛化理解:“如果說道德關心的是那些對人類美好生活而言最為基礎的社會關系和生活條件,那么由此可以說,馬克思的理論就是一種倫理學理論或道德理論。我不否認有人會對這種道德觀不以為然。但是正如我在前面所論證的,這不只是一種看似合理的道德觀,還成為了其他仍被認為有道德理論的思想家的標志。因而很難說,在此以這樣一種道德觀念來詮釋馬克思的思想是不合理的(illegitimate)?!?42)George G. Brenkert, Marx’s Ethics of Freedom, p. 73.
但是,布倫克特忽略了,馬克思具有道德感或道德傾向,并不意味著他是一位倫理學家或道德哲學家;他具有道德內(nèi)涵的理論,并不等于就是一種倫理學或道德理論。馬克思沒有必要必須成為一位倫理學家,才能作出具有道德意味的批判;他也不必需要基于某種道德理論,才能擁有自己的道德感或道德觀,甚或才有基本的道德能力作出道德判斷??梢?,布倫克特的這些“想當然”的推論是有失嚴謹性的,也在其所謂元倫理學的層面上削弱了他所論證的馬克思自由倫理學的有效性。在此有必要把馬克思是否意在建構一種倫理學,與馬克思那里是否有著建構倫理學的思想資源區(qū)別開來。
類似于伍德和艾倫·布坎南,布倫克特的確從一開始就在馬克思的(Marx’s)或馬克思式的(Marxian)倫理學,與馬克思主義(Marxist)倫理學之間作出明確區(qū)分(43)Ibid., p. ix; Allen W. Wood, “The Marxian Critique of Justice”,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Vol. 1, No. 3, 1972, pp. 244-282;[美]艾倫·布坎南:《馬克思與正義》,《前言》第7頁。其中,布坎南甚至對“馬克思式的”與“馬克思的”也作出明確界分,強調前者是基于后者的一種闡發(fā)而不僅僅局限于馬克思的實際表述。。但是,在具體論證中,布倫克特卻明顯沒能很好地遵守這一區(qū)分,總是對闡發(fā)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欲拒還迎、躍躍欲試。這多少使其顯得有違他的寫作初衷,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偏離了他為自己設定的寫作意圖。
從《馬克思的自由倫理學》一書的《前言》可以直接看出,布倫克特只想圍繞馬克思展開論述,他的意圖是通過“回到馬克思”對馬克思的倫理學作出更清晰的呈現(xiàn)。因為對于后來的許多重要的馬克思主義者的相關研究——甚至包括對恩格斯思想的探討——都有可能涉及一個難題:他們對馬克思思想的發(fā)展在多大程度上是忠于馬克思本人思想的,在多大程度上又是有所偏離的?這樣就會牽涉很多難以辨析的復雜問題。布倫克特就此直言不諱地寫道:“一些方法論預設從一開始就應該被指明。首先,我只聚焦于馬克思本人的著作,以及他與恩格斯合著的那些著作……我之所以沒有著力于恩格斯的著作是因為,人們關于馬克思恩格斯對各類論題享有共識的程度存在顯著分歧?!?44)George G. Brenkert, Marx’s Ethics of Freedom, p. ix.
然而在具體論述中,布倫克特又屢屢指向馬克思主義,并試圖回應屬于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一些問題。例如,《馬克思的自由倫理學》的第一章標題直接就是“馬克思主義、道德主義與倫理學”;在對第三章乃至第一部分“倫理學基礎”作小結時,布倫克特干脆直接把二者等而視之;他還把第三章的結論概括為:“基于馬克思關于意識形態(tài)以及道德判斷之辯護的思想可以承認,存在一種馬克思主義的道德(a Marxist morality)”(45)Ibid., p. 81.;而他為第一部分的三章設定的“統(tǒng)一主題”也是“‘馬克思主義的倫理學基礎’(the ethical foundations of Marxism)——即馬克思的元倫理學”(46)Ibid., p. 82.。這些足見布倫克特實際上在馬克思的倫理學與馬克思主義倫理學之間是缺乏辨析的,至少是區(qū)分不夠的。
這里有必要追問的是,布倫克特為何認為有必要慎用“馬克思主義”,又為何沒能做到呢?如果我們回到布倫克特的歷史語境,似乎可以找到一種可能的答案,那就是他們這一代學人對蘇聯(lián)版馬克思主義愈加強烈的批判性審視。就此,他在《前言》一開篇其實已有隱晦的表達:“例如,某一國家(some one country)對馬克思思想洞見的斷言,已不再像本世紀初的很多人所明顯感知的那么可信。”(47)Ibid., p. ix.而蘇聯(lián)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確逐漸形成一整套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并且它在其“思想價值體系和科學研究體系”統(tǒng)一的發(fā)展進程中,又屢屢深陷教條主義而無力自拔(48)參見武卉昕:《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倫理學興衰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33、199頁。。布倫克特對此顯然是非常不滿的,因而試圖“回到馬克思”,以作出有別于蘇聯(lián)版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馬克思的倫理學”的理論闡釋。只不過他沒有意識到,闡釋“回到馬克思的倫理學”比闡釋“馬克思主義倫理學”事實上更有可能偏離馬克思本意,賦予馬克思一些不屬于他的理論承諾,也更有可能抹殺或忽視馬克思關于倫理道德的思想洞見與德國“真正的社會主義”等之間的根本差別。
盡管布倫克特闡釋的馬克思自由倫理學既有其優(yōu)長之處可資借鑒,也有其所暴露的短板和不足應引以為戒,但無論如何,它為當代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建構所提供的有益啟示是顯而易見的。
首先,布倫克特對馬克思自由倫理學的系統(tǒng)性闡釋,不僅彰顯了建構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必要性,而且突顯了對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建構應以馬克思的倫理思想作為必要資源。如今不論是批判資本主義,還是建設社會主義,都仍然需要倫理學給予有效引導。而這種倫理學要想確保其現(xiàn)實的有效性,就不應是自由主義的抑或其他主義的,而應該是馬克思主義的,因此有必要挖掘馬克思在這方面豐富的理論資源和不可多得的深刻洞見。但是,我們也不宜把馬克思的思想作泛倫理學的理解,尤其不宜僅從倫理學視角來理解馬克思的自由觀。因為倫理價值畢竟有其限度,而馬克思眼中的自由遠非倫理學意義上的自由所能涵蓋,他所理解的人的解放也決不是告別政治解放,轉而進入倫理解放。馬克思視野中作為自由人的聯(lián)合體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在根本上不屬于倫理社會。
其次,布倫克特對馬克思自由倫理學的具體闡發(fā)使我們認識到,自由相較于正義、平等或權利而言,對于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建構更為重要。因為自由在馬克思那里得到更加直接而充分的肯定,特別是通過對解放的自由、革命的自由,對只有在共產(chǎn)主義條件下才能實現(xiàn)的每個人的自由的強調,凸顯了自由在構想理想社會中有別于正義、平等或權利的優(yōu)先性和核心地位。另外,通過布倫克特對技術決定論的辯駁可以看到,歷史唯物主義不僅不是與倫理學相互排斥的,而且作為元倫理學的重要組成,它還是建構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必要方法。傳統(tǒng)倫理學的方法論往往是普遍主義的,這種普遍主義的方法論背后是抽象的人性論預設。而歷史唯物主義方法的背后是現(xiàn)實的個人,及其實踐所構成的歷史的辯證發(fā)展,由此可以廓清倫理學的前提條件和基礎,避免倫理價值陷入空洞的抽象。
最后,布倫克特對馬克思的倫理學與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隨意嫁接也提示我們,不宜對馬克思的文本按照現(xiàn)實的需要作過多闡發(fā),而必須忠于馬克思的觀點,觀照他當時的歷史語境,把闡釋馬克思思想與發(fā)展馬克思主義區(qū)分開來。盡管布倫克特意欲避免以現(xiàn)在評判過去,特別是以20世紀的視角評判19世紀的馬克思,但他實際上仍然是以“現(xiàn)代人”的視角去看馬克思的,因而處處指向馬克思主義與倫理學的當代問題,而沒能真正回到馬克思及其倫理思想的原初語境。這種應現(xiàn)實之需而有意無意地借助馬克思來表達自己的理論夙愿、替現(xiàn)代人發(fā)聲的做法,多少存在過度詮釋之嫌,是我們需要盡量避免的。
當然無可否認,布倫克特對馬克思自由倫理學的闡釋在總體上是瑕不掩瑜的。正如有書評所評論道的,布倫克特的《馬克思的自由倫理學》一書對馬克思的解讀總體上是有進步意義的,它向讀者揭示了馬克思的著作對于解決當代社會問題可能具有的種種新解(49)John W. Murphy, “Review on Marx’s Ethics of Freedom by George G. Brenkert”, Studies in Soviet Thought, Vol. 31, No. 1, Jan. 1986, p. 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