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小林
法、術、勢三者共同構成韓非的思想體系,這已經成為常識性的問題,學界一般性的陳述是韓非“繼承和發(fā)展了重勢的慎到、重法的商鞅和重術的申不害這法家三派的思想并將其融為一體”(1)梁濤主編:《中國政治哲學史》第1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41頁。,“韓非融匯法、術、勢的思想于一體,集法家思想之大成,對于法、術、勢三者,有承繼亦有發(fā)明”(2)管力吾:《韓非政治思想探析》,碩士學位論文,臺灣屏東教育大學中國語文學系,2010年,第30頁。。但三者并不是簡單并列的關系,何者才是法家思想的主軸或核心?不同的答案會導致對法家思想目的、特質和價值觀的不同判斷。學界對此眾說紛紜,主張“法”為主體者有之,主張“術”為核心者有之,主張“勢”為主軸者亦有之(3)主張“法”為韓非思想核心,如管力吾的《韓非政治思想探析》(2010)、王邦雄的《韓非子的哲學》(東大圖書公司,1993)、宋洪兵的《論法家“法治”學說的定性問題》(《哲學研究》2012年第11期)、王威威的《韓非思想研究:以黃老為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主張“術”為韓非思想核心,如熊十力的《韓非子評論》(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王元化的《韓非論稿》(收入《清園論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飯冢由樹的《〈韓非子〉中法、術、勢三者的關系》(《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93年第5期)。主張“勢”為韓非思想核心,如高柏園的《韓非哲學研究》(文津出版社,1994)、林維毅的《法儒兼容:韓非子的歷史考察》(文津出版社,2004)、戴黍的《以“勢”為中心的制度設計——韓非治國思想的現代解讀》(《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3期)。。每種意見從各自預設的視角而言,都能自成其理、自圓其說。正如戴黍所言:“如果從統(tǒng)治規(guī)則上來理解,‘法’就成了中心;如果從統(tǒng)治策略上理解,‘術’便成為中心;從統(tǒng)治目標上理解,‘勢’又會成為中心?!?4)戴黍:《以“勢”為中心的制度設計——韓非治國思想的現代解讀》,《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3期。但爭議恐怕不會就此消弭,我們可以進一步追問,法家的思想到底是從統(tǒng)治規(guī)則方面理解,還是從策略或目標方面把握,才能深入到思想體系的內核,真正把握其特質呢?
“壅蔽”和“防壅”是韓非反復論述的一個主題,是君臣之間圍繞信息控制展開的爭斗。君主一旦被壅蔽,就會“失其所有”,所以韓非不厭其煩地反復為君主申言防壅的重要性和各種方法?!胺累铡笔蔷黛柟虣辔槐貍涞募夹g手段,是韓非理論中“術”的重要組成部分。本文無意也不可能對“法家思想何者為核心”的問題做出最終審判,僅試圖通過對韓非防壅意識的揭示,探索韓非思想的深層聚焦點,進而對法、術、勢三者在法家理論體系中各自的位置和功能做一結構分析,為理解“術”在法家思想中的地位增加一個并非多余的視角。
如牟宗三所言,諸子思想都是針對周文疲敝而發(fā),其中,法家是最切實際的(5)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25頁。,孟子的仁者無敵被諷刺為迂闊,而老子限制權力、莊子消解政治的主張更是與君主的需求南轅北轍。在封建貴族政治消逝、專制君主體制逐漸形成的過程中,對君主而言最實際的問題有兩個,一是如何富國強兵,一是如何控御臣下、鞏固權位。韓非做出“當今爭于氣力”的判斷,要求“明君務力”(《韓非子·顯學》)。明君所務之“力”包括兩個方面:首先是以耕戰(zhàn)為基礎的綜合國力,驅民耕戰(zhàn)是商鞅以來法家的一貫主張,在兼并趨勢愈益加速的戰(zhàn)國時代,只有最大程度地富國強兵,弱者才能免于滅亡,強者則兼并天下;其次指“君主權力”,君主必須牢牢握持權柄,一旦被臣下竊取篡奪,君主就會失其所有。法家主張與君主需求之間,可謂嚴絲合縫矣。
在韓非為君主的籌謀中,這兩個方面本是互相支撐、密不可分的。如果我們像子路一樣發(fā)問: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韓非的回答也許更能透露出他的深層憂慮和關懷所在?!俄n非子·說疑》的一段話給出答案:“《記》曰:‘周宣王以來,亡國數十,其臣弒君而取國者眾矣’。然則難之從內起與從外作者,相半也。能一盡其民力,破國殺身者,尚皆賢主也。若夫轉身法易位,全眾傳國,最其病也?!睂τ诰鞫裕鰢c被本國臣下篡弒都是“難”。面對外作之難,國君若能調動全部力量進行抵抗,即使最終失敗,在韓非看來亦可稱為賢主,至少他牢牢把握住權柄,“能一盡其民力”。但如果權力被臣下篡奪,國家即使富強,結局也是“全眾傳國”,富強成為人臣之資,是“最其病也”。這表明在韓非的思想深層或潛意識中,君主能否鞏固權位是最優(yōu)先和重要的事項。
韓非可謂是“最體貼”專制君主的人,他為專制君主考慮得太周全、太細致了(6)喬健:《中國古代思想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220頁。,敏銳地發(fā)現 “壅蔽”是君主統(tǒng)治地位的最嚴重威脅?!俄n非子·孤憤》曰:“夫越雖富兵強,中國之主皆知無益于己也,曰:‘非吾所得制也’。今有國者雖地廣人眾,然而人主壅蔽,大臣專權,是國為越也?!奔词沟貜V人眾,如果君主壅蔽、大臣專權,自己的國就跟遙遠南方的越國一樣,雖國富兵強,但無益于己。在韓非的論述中,壅蔽是導致君主喪權失位的一種情勢,“人主壅蔽”與“大臣專權”對應出現,構成一體之兩面,人主壅蔽是大臣專權造成的,大臣專權是由于人主被壅蔽,君臣之間的矛盾對立關系在“壅蔽”的敘述中突出呈現出來。
《韓非子·主道》總結了威脅君主地位的“五壅”:“是故人主有五壅:臣閉其主曰壅,臣制財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臣得行義曰壅,臣得樹人曰壅。臣閉其主則主失位,臣制財利則主失德,臣擅行令則主失制,臣得行義則主失名,臣得樹人則主失黨。”韓非把君主權位受到威脅的情形泛稱為“壅”:制財力、擅行令、得行義和得樹人,是君主操持的刑德權柄;當君主的權柄移于臣下時,必將造成“壅”。需要說明的是,五壅之間的關系并不是并列的,“主失位”可以涵括失德、失制、失名、失黨四者,或者說后四者的發(fā)生將最終導致主失位;臣制財力、擅行令、得行義和得樹人是最終達到“閉其主”的手段或過程,“閉其主”的壅是一個總括的或最終的狀態(tài),“主失位”則意味著失去所有的權柄,淪為魚肉(7)“壅蔽”本指君主的信息渠道被壅塞遮蔽,信息渠道的壅蔽不可避免帶來君主權位的淪喪,所以“壅蔽”“壅塞”“掩蔽”“壅劫”“壅”等也用來泛指君主權位受到威脅或侵害的狀況。。
《韓非子·備內》用周天子“有名無實”的例子來警戒君主:“大臣比周,蔽上為一,陰相善而陽相惡以示無私,相為耳目以候主隙。人主掩蔽,無道得聞,有主名而無實,臣專法而行之,周天子是也?!贝蟪急戎埽砻娼粣核较聟s串聯合謀“以候主隙”,周天子茫然不知,導致“人主掩蔽”。其中的關鍵是周天子失去對信息的控制,“無道得聞”。周天子沒有渠道得知真實的信息而被“掩蔽”,權柄逐漸被篡奪仍不知不覺。其實,君主們不是不知道緊握權柄的重要性,只是在實際的政治生活中,大臣會采用各種方式控制信息渠道,君主“無道得聞”真實信息,或君主所得的是經過臣下篩選或偽造的信息,故而君王并不知覺權柄喪失的實情,當然也就不會采取針對性的措施。
在君臣之間的權力爭奪中,對信息的控制至關重要。對君主而言,“防壅”具有無比關鍵的重要性,所以韓非發(fā)展了一套完備的防壅方法。首先,君主要隱藏自己,“去好去惡”,“拙要藏,巧也要藏;怒氣要收斂,喜色也要收斂;去智巧,去好惡,是為了深不可測。唯有深不可測,奸邪才無緣倖進”(8)徐漢昌:《韓非的法學與文學》,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4年,第157頁。這是對君主的絕高要求,擁有權勢的君主要做到這一點更是難上加難,韓非卻宣稱他的理論是為中人之主設置的。這是韓非思想的內在矛盾,韓非卻并未闡釋君主不能達到這個要求時該怎么辦。。君主隱藏自己,使“群臣見素”,群臣眼中只有一張白絹,“群臣見素,則大君不蔽矣”(《韓非子·二柄》)。君主隱藏好惡偏向,不讓臣下探知自己的任何信息。如果君主透露了自己的偏好,“君見惡則群臣匿端,君見好則群臣誣能;人主欲見,則群臣之情態(tài)得其資矣”(同上)。如果君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臣下掌握了君主好惡的信息,則“有緣以侵其主,則群臣為子之、田常不難矣”(同上)。有關君主的信息就是群臣侵其主的“緣”或某種依憑,有了這樣的信息和憑借,君主權位就必然受到臣下的覬覦、威脅和侵奪。始皇帝“從山上見丞相車騎眾,弗善也”,始皇心嫌李斯車駕過盛的信息,被始皇身邊的人泄露給李斯,“丞相后損車騎”(《史記·秦始皇本紀》),這就是“君見惡則群臣匿端”。所以,君主要“去好去惡”,將自己的喜怒偏好全部隱藏起來,或者通過嚴密封鎖使信息不得外泄。秦始皇殺掉那天身邊所有的人,后世“泄露省中語”是大罪,都是這樣的考慮。
其次,君主要通過多種途徑,主動掌握群臣的各方面信息。在韓非論述君主必須掌握的七術中有“眾端參觀”,要求君主保持信息渠道的多樣,如此才能比較各種來源的信息,以便判斷真?zhèn)巍H粜畔⑶绬我?,一來容易被臣下壅塞,二來就算獲知信息,也可能是被臣下篡改或偽造的,無由參驗判斷。人君失去真實信息就會落入壅蔽之境地,“觀聽不參則誠不聞,聽有門戶則臣壅塞”(《韓非子·內儲說上》)。例如,漢宣帝為了打破霍家對尚書機構的控制而允許官民上封事,還有清代的密折制度,都是君主為了多方面獲取信息而采取的措施。
韓非以衛(wèi)嗣君作為被壅蔽的典型:“衛(wèi)嗣君重如耳,愛世姬;而恐其皆因其愛重以壅己也,乃貴薄疑以敵如耳,尊魏姬以耦世姬,曰:‘以是相參也’?!?同上)衛(wèi)嗣君意識到“壅己”的危險,采取另樹寵臣,使兩派制衡以防止壅蔽。韓非對此評論道:“嗣君知欲無壅,而未得其術也。夫不使賤議貴,下必坐上,而必待勢重之鈞也,而后敢相議,則是益樹壅塞之臣也,嗣君之壅乃始。”(同上)為政最忌有黨,臣下有黨,就會形成各自的特殊利益,黨派并立,所有臣子不入此黨則歸彼黨;如此則君無黨,主孤于上,更易壅蔽。防壅的有效辦法是“使賤議貴,下必坐上”。《韓非子·八說》也指出:“明君之道,賤得議貴,下必坐上,決誠以參,聽無門戶?!蹦軌蜊毡尉鞯耐亲笥屹F重之臣,君主為了防范某貴重之臣壅蔽而更樹貴臣,無異于救火投薪;如果“使賤議貴”,則可廣開言路,做到“眾端參觀”,君主就可以得其實情而無壅蔽之患。
但僅僅“使賤議貴”還不夠,掌控信息最終極的方法是建立全民互相監(jiān)視和告密網絡。君主之視聽應該如日,而不能如灶,“夫日兼燭天下,一物不能當也;人君兼燭一國,一人不能擁也。故將見人主者夢見日。夫灶一人煬焉,則后人無從見矣”(《韓非子·內儲說上》)。若耳目僅為一灶,一人站在灶口即可堵塞;若以天下為耳目,則無人可擋。對君主而言,最不利的情形是群臣互為耳目以候主隙,比周以塞主聽,君主到最后利刃加身才得知實情,卻為時已晚,比如秦二世。所以君主必須全方面掌握臣下的信息,建立一個人人互相監(jiān)視、積極向君主告密的間諜網絡,每個人都是君主的耳目,為君主視,為君主聽。正如《韓非子·奸劫弒臣》篇所言:“人主者,非目若離婁乃為明也,非耳若師曠乃為聰也。不任其數,而待目以為明,所見者少矣,非不弊之術也;不因其勢,而待耳以為聰,所聞者寡矣,非不欺之道也。明主者,使天下不得不為己視,使天下不得不為己聽?!彼行畔⒍紖R聚到君主,這就是君主“身在深宮之中,而明照四海之內,而天下弗能蔽、弗能欺者”(同上)的原因。
在《韓非子·八奸》中,韓非羅列了八種臣下為奸的方式后說:“凡此八者,人臣之所以成奸,世主所以壅劫,失其所有也。”君主被“壅塞”“壅蔽”“掩蔽”“壅劫”,就會“失其所有也”,所以全心全意為君主利益操心的韓非對“壅蔽”非常警覺,對防壅特別上心,不憚繁瑣,三致其意。韓非對“壅蔽”的論述,被漢代的政論及史書繼承,成為后代文獻的重要政治觀念(9)薛小林:《秦漢時期君臣關系中的“壅蔽”》,《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在進一步討論防壅意識、術與法家理論構造的關系之前,必須先對“勢”和“法”的內涵進行新的把握和批判,以便在比較中理解“術”在法家思想體系中的地位。
“勢”是什么?全面理解“勢”的內涵,需要從君主和臣民兩個角度來看:首先,“勢”是一種飽含威力的威勢,由君主在政治等級上的統(tǒng)治地位而來;其次,勢是“令人服從的客觀形勢”(10)徐漢昌:《韓非的法學與文學》,第66頁。,對被統(tǒng)治者而言,“勢”是一種不得不服從于君主威勢的客觀環(huán)境和情勢。韓非為了說明“勢”,做了一系列的比喻:“夫馬之所以能任重引車致遠道者,以筋力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所以制天下而征諸侯者,以其威勢也。威勢者,人主之筋力也?!薄盎⒈阅軇偃藞?zhí)百獸者,以其爪牙也;當使虎豹失其爪牙,則人必制之矣。今勢重者,人主之爪牙也?!?《韓非子·人主》)馬能夠任重、引車、致遠道,憑借的是其筋力;虎豹能勝人執(zhí)百獸,依憑的是它們的爪牙;君主能夠制天下而征諸侯,憑借的是他的威勢,“勢”就是君主的筋力、爪牙。君主能發(fā)號施令、予取予求,臣下們要俯首聽命,關鍵在于“勢”的有無,“勢者,勝眾之資也”(《韓非子·八經》)?!豆茏印しǚā芬舱f:“凡人君之所以為君者,勢也。”
慎到在論述“勢”的時候用過一個比喻:“飛龍乘云,騰蛇游霧,云罷霧霽,而龍蛇與螾螘同矣,則失其所乘也?!?《韓非子·難勢》)龍蛇能飛能騰是因為有云霧可乘,失去云霧的龍蛇就淪落到卑微爬行螾螘的境地。對于君主而言,“勢”就是他的云霧,有云霧就是飛龍騰蛇,失去云霧就卑微低賤不值一提?!皥驗槠シ虿荒苤稳耍顬樘熳幽軄y天下?!?同上)如果沒有“勢”,就沒有可以依憑的筋力、爪牙和云霧,即使是極具道德魅力的堯亦無可作為;有“勢”則暴虐昏聵的桀亦能做出巨大的破壞,因為“民者固服于勢,寡能懷于義”(《韓非子·五蠹》),“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親也,縛于勢而不得不事也”(《韓非子·備內》)。正因為“勢”如此重要,所以韓非反復告誡君主“魚不可脫于淵”,“勢重者,人君之淵也。君人者,勢重于人臣之間,失則不可復得也”(《韓非子·喻老》)。“勢”是君主最重要的憑借,是君主獲取其他所有利益的根本所在,人君切不可失“勢”。
“法”是什么?為了實現富國強兵,商鞅進行變法實踐,嚴明法禁、必于賞罰以驅民耕戰(zhàn),迅速有效地增強了秦國的綜合國力。商鞅的所作所為,就是用一套法令制度體系來建構國家機器,使之有成效、高效率地服務于君主意志。法治手段之所以有效,是由于韓非抓住并利用了人性中的弱點。人性一般同時內涵著三種基本趨向,即追求“功利”“道德”和“意義”(11)喬健:《論文子對老子思想的修正》,《中國哲學史》2014年第2期。。基于不同的人性預設,推導出的政治構想將完全不同。法家突出強調人性中自私自利和欲望的一面,于是君主和國家能夠懸賞以誘、設刑以威,利用刑賞二柄將全體百姓逼入或引誘到耕戰(zhàn)軌道,最大程度地實現國君之利。西方文化中的“幽暗意識”也意識到人性中欲望功利的一面,其處理卻是首先從價值上否定之,然后以此為前提尋求制衡和防堵,與法家對之不做價值上的肯否、而是在工具層面上利用人性的這一弱點不同(12)張灝:《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tǒng)》,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4頁。。王邦雄認為,韓非的法理是建立在功利主義的價值觀上,“韓非的價值觀,乃是現實的價值觀。價值的內涵,不落在人心自覺應該如何的理想上,而落在現實情景可能如何的實效上。故其價值觀,已無異是實效論。凡有助于君尊國強者,就有價值”(13)王邦雄:《韓非子的哲學》,第122頁。。在韓非眼中,百姓只是抽象的農耕勞力和戰(zhàn)爭機器,聽話才能活著,否則就是“五蠹”,要被國家機器消滅。在韓非建構的政治社會框架中,百姓沒有任何的自主空間,更談不上對于價值、尊嚴或文化的追求。宋洪兵認為,法家放寬了人情好利正當性的標準和尺度,為人們追求利益的“自為之心”創(chuàng)造了相對寬松的生存環(huán)境(14)宋洪兵:《論先秦身教政治理論的演變——兼論韓非“術治”思想》,《政治學研究》2005年第4期。。這樣的觀點恐怕對韓非以實效功利價值觀設定和安排百姓的工具角色沒有正確的理解,造成了對韓非思想理論根本性質的偏頗認識(15)韓非也有“公”的觀念,提倡臣民們應該擯棄自己狹隘的私而積極奉獻于公。但正如眾多研究者所指出的,韓非的“公”等同于君、國,而且國和君是完全一致的,或者說國是從屬于君的,“國者君之車也”。凡是符合國君和國家的利益就是“公”,與之沖突的所有取向都是“私”。。
在韓非的思想體系中,“法”是用來建構國家機器的一套法令制度工具,并不具備獨立的意義,從屬于“明君務力”的需要?!胺ā痹陧n非手中只是一種效率高、效果好的工具,它固然是理性的,但它超越不了工具的意義。熊十力言:“今觀韓非之書,于法理全不涉及,只謂法為人主獨持之大物。是法者徒為君上以己意私定,用以劫持民眾之具?!?16)熊十力:《韓非子評論》,第8頁。先賢之論,一擊即中要害根本。法家確實具有變革精神,“法”具有的平等性、穩(wěn)定性、標準性和客觀性等特征,相對于封建時代的人治而言,確實是非常不一樣的東西;但是法的公平、客觀、穩(wěn)定,只是為了實現“法”的最大功效而必須具備的合乎自身邏輯周延的要求,僅此而已(17)有學者因此肯斷法家是主張政治公正、“法治”、“民本主義”的,進而對法家支持絕對君主專制的傳統(tǒng)說法提出質疑,顯然夸大了法家“法”的意義。(參加宋洪兵:《二十世紀中國學界對“專制”概念的理解與法家思想研究》,《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有的時候,它越是有效,危害越大。
韓非繼承了商鞅的“法”和慎到的“勢”,但對兩者均有不滿。韓非承認商鞅法治的功效,但認為商鞅做得還不夠,因為對加強和鞏固君主權勢的問題,商鞅鮮有論述,忽略了國君對臣下的控御與防范之法,造成秦國好幾代君主無法控制大臣的后果,所謂“然而無術以知奸,則以其富強也資人臣而已矣”(《韓非子·定法》)。這里再次表明,在韓非心目中,保住君主權位比國家的富強更加優(yōu)先和重要,君主如果無法持守權位而被臣下篡奪,富強就是別人的,為他人做嫁衣裳。
在“勢”的問題上,韓非提出“自然之勢”和“人設之勢”的區(qū)分。《韓非子·難勢》曰:“夫堯、舜生而在上位,雖有十桀、紂不能亂者,則勢治也;桀、紂亦生而在上位,雖有十堯、舜而亦不能治者,則勢亂也。故曰:‘勢治者不可亂,而勢亂者則不可治也’。此自然之勢也,非人之所得設也。”根據韓非的論述,“自然之勢”是一種人力不可抗拒的必然趨勢。他用譬喻的方式說,堯舜這樣的大賢如果生而在上位,天下必然地得到大治,即所謂“勢治”;相反,如果是桀紂這樣秉性暴虐的人生而在上位,天下將“勢亂”,不可遏制地走向大亂?!白匀恢畡荨北磉_的是一種無可逆轉的趨勢,是人力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的;人力在此沒有用武之地,所以是“非人之所得設也”。
韓非并不期望對“勢治”和“勢亂”進行干涉,這兩種情況只是極端的情形,堯舜或者桀紂都是千世才一出。他關心的是那些“上不及堯、舜而下亦不為桀、紂”(《韓非子·難勢》)的中人之主,如何使這些中主們能夠保住權勢,才是他提出“人設之勢”的原因。在“人設之勢”中,人力有作為的可能和掌控的余地。那么,什么樣的“人力”注入,才可以使中人之主們順利地統(tǒng)治呢?韓非的回答是“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同上),將“法”的因素注入到“勢”之中,以法令體系建構國家機器,處在統(tǒng)治地位的君主牢牢抓住刑賞的權柄,就能夠長久地保住“勢”。尤銳評論說:“倡導合理的制度安排,從而使沒有杰出智慧和圣人品質的君主也能夠確保自己的地位,是《韓非子》中反復論說的主題。”(18)尤銳:《展望永恒帝國:戰(zhàn)國時代的中國政治思想》,孫英剛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29頁?!氨Хā本褪怯蠕J所說的“合理的制度安排”,但“合理”一詞的含義在這里并非完全準確,韓非只是用一套法令制度去建構一個有效率和成效的國家機器,“合理”只是工具意義上的。
“法”只是用來建構國家機器的一套法令制度工具,并不具備獨立的意義,是從屬于富國強兵和君主保住權力的需要?!胺ā笔箛腋粡?,“術”使君主緊握權柄,二者都服務于君主的“勢”,韓非最深層的關懷就是保住君主的權柄和權勢。如此看來,高柏園認為“法”和“術”服務于“勢”,“勢”才是法家思想的核心的觀點(19)高柏園:《韓非哲學研究》,第97頁。,似乎是有道理的。
“勢”固然是韓非理論的終極目標,但終極目標并不必然就是理論的核心,還需要綜合考慮韓非思想體系的整體結構和內在邏輯,才能確認其最核心的內容。韓非的一個設喻對闡明這個問題非常重要:“國者,君之車也;勢者,君之馬也。無術以御之,身雖勞猶不免亂;有術以御之,身處佚樂之地又致帝王之功也?!?《韓非子·外儲說右下》)國是君主的車,對這輛車,君主要實行法治,用“法”這個理性工具,將車的性能、效率充分發(fā)揮?!皠荨笔蔷鸟R,只有依靠馬力拉動,車才能前進,車才得車之用。若沒有馬的拉動,無法運轉的車則為無用之物。車和馬都有了,但還遠遠不夠。韓非話鋒一轉,討論駕馭這輛馬車“無術”和“有術”的差別,無術則“身雖勞猶不免亂”,有術則“身處佚樂之地,又致帝王之功”。如果“無術”,車子再好,馬力再強,最后也會落得車翻人亡的結果,豈不悲乎!
君主雖處于統(tǒng)治地位,但天下之利的獲得不是唾手可得的;君主必須將這輛車運轉起來,管理和操作國家的運轉;但君主一個人無法完成這項工作,他不得不尋找?guī)褪?。?zhàn)國時期,在君主專制體制形成的過程中,官僚體制與之共生,非宗法貴族的官僚集團逐漸形成。君主不得不將管理國家的任務委托給官僚集團,并讓渡部分行政權力。但韓非又有另一個預設,即人之自利,君主與臣下處在永恒的矛盾和沖突之中?!熬贾?,故人臣莫忠,故臣利立而主利滅”(《韓非子·內儲說下》),擅君主之權、奪君主之位永遠是人臣之大利。這里,韓非理論體系遭遇了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君主處在“不可避免的兩難處境”中,一方面他必須任用臣下,另一方面臣下是危險的助手,時刻在覬覦君主之權位,那么君主該怎么辦?如果這一環(huán)節(jié)無法克服和化解,韓非思想理論就無法圓滿。
在這個關鍵的節(jié)點處,韓非提出來克服和化解這一矛盾的是“術”。如果沒有“術”來應對“不可避免的兩難境地”,韓非思想理論就無法建構起來,其邏輯鏈條亦將斷裂。那么,掌控大臣就成為君主最優(yōu)先和重要的任務?!靶g者,藏之于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韓非子·難三》)“是以圣人不親細民”,“吏者, 民之本綱者也, 故圣人治吏不治民”(《韓非子·外儲說右下》)。理想狀態(tài)下的君王只需要把官僚集團掌控好就可以了,“術”是掌控群臣的手段?!熬裏o術則弊于上,臣無法則亂于下,此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韓非子·定法》)
“術”的內容包括兩個方面:從積極的方面而言是“循名責實”之術,對官吏的任用和考核,不僅要聽其言觀其行,還要嚴格判斷言與行是否相符。這一原則在官僚體制中,就要求所有官員必須完成職責份內的任務,而這個“名”的制定權在君主手中,所謂“君臣不同道,下以名禱,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參同,上下調和也”(《韓非子·揚權》)。熊十力對“禱”做了專門解釋:“一法之布、一令之出、一政之行,皆名也。名者,上之所操,下不得自主,唯以此禱于上,而受之以供職?!?20)熊十力:《韓非子評論》,第34頁。臣下一方面要完成份內之責,另一方面切不可逾越職分,“循名責實”的要求是不可少亦不可多。“循名責實”一方面固然包含了理性行政的因素,督促官員盡職盡責;另一方面也著眼于君主權力的維護,防止官僚們權力的過界和膨脹。從消極的方面而言,“術”的主要內容是全面掌握群臣的信息、并隱匿自己的信息,在信息爭奪的競技場獲得全面的勝利,并在此基礎上對臣下做出全面的控制和防范??梢哉f,“術”的消極方面與“壅蔽”和“防壅”密切相關,是處理君臣關系的不二法門。對于群臣的奸詐陰險,只有先察知掌握其奸詐之情,才能采取有效的措施防范或去除。信息爭奪的重要性在這此充分體現出來,韓非對壅蔽和防壅的關注,正是由此而來。在韓非思想的深層或潛意識中,他最憂慮和操心的事情與其理論體系的最關鍵環(huán)節(jié),其實是一致的,是“術”而不是其它。在《韓非子·有度》中,韓非描述了他心目中的“治之至”:
賢者之為人臣,北面委質,無有二心。朝廷不敢辭賤,軍旅不敢辭難,順上之為,從主之法,虛心以待令而無是非也。故有口不以私言,有目不以私視,而上盡制之。為人臣者,譬之若手,上以脩頭,下以脩足;清暖寒熱,不得不救,鏌铘傅體,不敢弗搏。無私賢哲之臣,無私事能之士。故民不越鄉(xiāng)而交,無百里之戚。貴賤不相踰,愚智提衡而立,治之至也。
值得注意的是,韓非“治之至”的內涵絕大部分都是針對大臣的。大臣要完全聽命于君主,無有二心,無論任何困難、卑賤或危險,都要心甘情愿地服從君主的命令和安排;臣子要時時刻刻處在“虛心”的狀態(tài),臣子的“心”要是“空”的,不能裝進任何一點“私”的東西,等待著君主的命令來填裝;臣子不能夠有是非判斷,不需要獨立的人格精神,一切以君主的是非為是非;臣子沒有私言也沒有私視,全部的視、聽、言、行都要為君主服務;為了維護君主的利益,臣子即便有生命危險,也要毫不猶豫,視死如歸。而對百姓,這里只談到“民不越鄉(xiāng)而交”,全體百姓都被限制在國家機器為之劃定的范圍內,扮演著國家為他們安排好的角色,處在鄉(xiāng)里什伍體制的嚴密控制和監(jiān)視之中。這是韓非期望的政治的理想狀態(tài),反復誦讀這一段,韓非思想體系的性質就一覽無遺、徹底呈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