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睿, 肖少北

(海南師范大學 心理學院，海南 ?？?571158)

一、前 言

韻律又稱為音律、聲律、節(jié)律、超音段特征或超音段音位等[1]，是指言語的整體特性，包括重讀位置、語調、停頓、速度和持續(xù)長短等[2]，能夠提供與口語相關的情緒狀態(tài)、語義、詞法和句法信息。韻律信息一般通過韻律特征來表達，韻律特征指在進行言語交流時，聽者所感知到語流相關的輕重緩急變化[3]，是一種語言音系結構，其與句法、信息結構和語篇結構等聯(lián)系密切[4]。韻律特征主要包括語調、重音和韻律結構三個方面[5]。在語言學中，一般認為韻律特征的構成成分包括：聲調、音調、重音、停頓、音長、語速、音色等[6]。心理學對韻律特征的研究始于20世紀 70 年代。一直以來，受到心理學、語言學、語音工程和認知神經(jīng)科學等諸多領域的高度重視[4]。但由于韻律本身的復雜性，相關研究存在諸多困難與局限性。近年來，隨著研究方法和技術的改進，對韻律特征的研究日漸深入，取得許多有價值的研究成果?，F(xiàn)將近二十年來，對韻律特征作用及其神經(jīng)機制方面的研究成果進行總結。

二、漢語韻律特征的作用

相比書面語和朗讀，自然口語是最為普遍，使用范圍最廣的言語交際形式[6]，口語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富含韻律信息[7]，從韻律特征角度來研究口語具有普遍現(xiàn)實意義。總結現(xiàn)有研究，韻律特征在歧義解歧、口語加工、言語切分中均存在重要作用。如：重讀可以有效解歧指代歧義句；時長與停頓可以有效解歧層次切分歧義句；重讀可以通過激活語篇表征中的信息水平同時抑制其他信息的激活來影響口語的加工；講話者和聽話者可以通過時長分布模式等韻律線索來完成對連續(xù)語流的切分。

(一)漢語韻律特征在歧義解歧中的作用

歧義是指同一語言形式可以表達不同意義的現(xiàn)象，其普遍存在于自然語言之中。根據(jù)歧義產生的原因可以將歧義句分為5類：指代歧義，由代詞指代不明所引起，如，我看到小剛和小明去了圖書館，他穿著藍色的短襯衫；語氣歧義，由語氣不同所引起，如，他真是個好人！他真是個好人？；同音歧義，由同音字詞引起，如，測試全部(不)合格；層次切分歧義，由不同短語切分所引起，如，乒乓球拍賣完了；限定范圍歧義，由修飾限定范圍不同所引起，如，有20個男生和女生去了體育館；其中層次切分歧義和限定范圍歧義，其形成與消解往往與句法結構層次和句法切分有關，皆稱之為結構歧義[8]。語言學在對消解書面歧義句進行研究時發(fā)現(xiàn)，產生歧義句的原因不同，所需要使用的解歧方法也不同。心理學研究發(fā)現(xiàn)，口語韻律特征在歧義解歧中起到重要作用，而歧義產生的原因不同，使用韻律線索進行解歧的效果也存在差異。王丹等采用語義匹配判斷任務，探討韻律特征對歧義句的解歧作用。對匹配度和反應時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無論是視覺呈現(xiàn)主要義項或次要義項，語義匹配度在三種發(fā)音條件下均存在顯著差異。這一結果表明，在適當語境下，講話者會利用韻律特征這一線索提供解歧信息。而聽話者則會利用這一信息消解歧義句，達到理解話語目的。為進一步探討韻律特征對不同類型歧義句的解歧效果，研究者對不同類型歧義句的研究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結果發(fā)現(xiàn)不同發(fā)音條件下匹配度之間差異不同。這表明韻律特征對不同類型歧義句的解歧效果不同。具體而言，韻律特征對結構類歧義的解歧效果最為理想，其次是指代歧義和語氣歧義，而對同音歧義和其他類型歧義解歧效果甚微。此外，不同類型的歧義句所需要的韻律特征也存在差異，如對于指代歧義句而言，重讀可以有效對其進行解歧，而時長與停頓的解歧作用略差[9]。鄭波等為探討重音是否是指代歧義消解中的韻律線索，進行了重音聽辨實驗。結果發(fā)現(xiàn)，所指名詞的重讀程度顯著高于非所指名詞。這表明當句子出現(xiàn)因為代詞指代不明，產生了歧義情況時，講話者會以發(fā)出重音方式來對歧義句進行有效解歧。而對于層次切分歧義句而言，時長與停頓則可能是對其進行解歧的最優(yōu)聲學相關物[8]。王丹等采用語義匹配判斷任務，探討時長與停頓在層次切分歧義句解歧中的作用。對三種發(fā)音條件下的歧義音節(jié)前停頓時長(BP)、歧義音節(jié)后停頓時長(AP)、歧義音節(jié)前音節(jié)發(fā)音時長(AAD)、歧義音節(jié)后音節(jié)發(fā)音時長(ABD)、歧義音節(jié)發(fā)音時長(AD)五個聲學參數(shù)進行方差分析。結果發(fā)現(xiàn)，除ABD外，其他聲學參數(shù)間存在顯著差異。進一步的簡單效應分析發(fā)現(xiàn)，AP在三種條件下均存在差異，然而AAD、AD和BP在無語境條件和主要意思條件之間差異不顯著，其余條件間差異均顯著。這表明BP、AP、AAD、AD都可以作為解歧的聲學相關物。而BP、AP在三種條件下差異更大則表明，歧義音節(jié)前后停頓時長在歧義句的解歧中起到更大作用。對5種聲學參數(shù)進行相關分析發(fā)現(xiàn)，除ABD與BP、AD之間不存在顯著相關外，其他參數(shù)均存在顯著相關，由此可知，這5種聲學參數(shù)之間共同變化，協(xié)同作用于歧義句的解歧。這種變化表現(xiàn)為，當歧義句從主要意思轉為次要意思時，講話者一般采用延長前停頓時長同時減少后停頓時長的韻律相關方式來進行，且當BP增加時，AAD也會隨之增長。可見，對于層次切分歧義句而言，增加或縮短停頓時間是一種有效的解歧手段，同時增加或縮短音節(jié)時長作為一種伴隨現(xiàn)象和停頓協(xié)同作用，使句子表達更為流暢[9]。

(二)漢語韻律特征在口語加工中的作用

國內外研究均發(fā)現(xiàn)韻律特征尤其是重讀在口語的理解加工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10-14]。重讀指講話過程中在句子或多音節(jié)詞中的某一部分發(fā)音比另外一部分更用力、更清楚、更響亮[15]。在口語語篇中，重讀作為標示信息結構的重要手段，不僅可以單獨影響口語的理解加工，其與信息結構的關系也影響著聽者口語語篇的加工速度和加工效果[16]。在語篇中，可以從信息結構上把一個句子分為新信息和舊信息兩部分。一般而言，新信息被重讀，舊信息不被重讀，這種結合方式被稱為一致性重讀。反之，舊信息被重讀，新信息不被重讀，這種結合方式被稱為不一致性重讀。在印歐語言研究中發(fā)現(xiàn)，相比不一致性重讀，一致性重讀存在加工優(yōu)勢。我國研究者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考察了漢語中重讀對口語語篇加工的影響。楊玉芳等以漢語口語語篇為實驗材料，采用口語動窗技術考察一致性重讀在對口語語篇加工速度上所起到的作用，結果發(fā)現(xiàn)，一致性重讀實驗條件下目標句加工時間顯著短于控制條件，而不一致重讀條件下目標句加工時間顯著長于控制條件。這表明一致性重讀會促進語篇加工，不一致性重讀則會阻礙語篇加工。此外，楊玉芳等采用跨通道詞匯再認任務,探討了一致性重讀在對語篇理解效果上所起的作用及其發(fā)揮作用的時間歷程。結果發(fā)現(xiàn)，一致性重讀通過提高新信息(往往對語篇理解具有相對重要意義)在語篇表征中的激活水平來促進聽者對口語語篇的理解。這一促進效果大約發(fā)生在詞匯重讀之后的1000毫秒[16]。但這一研究只考察了一致性重讀對語篇理解效果的影響，并未涉及不一致性重讀。而且以往對印歐語言進行的研究，常將不一致性重讀作為控制條件來探討一致性重讀的影響，無法說明這一優(yōu)勢是來自一致性重讀的促進作用，亦或是不一致性重讀的抑制作用。為了澄清這一問題以及進一步考察重讀對于口語語篇加工的作用機制，即重讀只促進了對重讀信息的激活，亦或是同時抑制了不被重讀的信息，楊玉芳等采用跨通道詞匯再認任務，探討不一致性重讀在語篇加工效果中的作用及時間歷程。實驗一考察了不一致性重讀對舊信息和之前新信息激活水平的影響，結果發(fā)現(xiàn)，不一致性重讀促進了舊信息表征的激活水平。同時抑制了新信息的激活。而這兩種作用大約發(fā)生在舊信息重讀后的500毫秒。實驗二考察了不一致性重讀在對重讀之后出現(xiàn)的新信息激活情況的影響。結果發(fā)現(xiàn)，不一致性重讀可以對在重讀信息之后出現(xiàn)的新信息同樣起到抑制作用。這種抑制作用發(fā)生在新信息出現(xiàn)后的500毫秒。從新信息對于語篇理解具有相對重要作用的角度來講，不一致性重讀阻礙了語篇的加工。兩個實驗綜合表明，不一致性重讀通過促進舊信息在語篇表征中的激活水平，同時抑制新信息在語篇表征中的激活來影響口語語篇的加工效果[15]。綜上所述，重讀可以影響口語語篇的加工速度和加工效果，這一過程是通過促進被重讀信息在語篇表征中的激活水平同時抑制其他信息的激活來發(fā)生作用的。

(三)漢語韻律特征在言語切分中的作用

切分是指，在會話和閱讀過程中，個體把講話內容和閱讀內容組合成諸如詞、短語、句子等語言學單位，同時確定各個單位的作用以及其間的關系的過程[17]。在書面語中，讀者可以借助段落標記和標點符號等切分線索來切分段落或句子，以促進對文章理解。在口語交流中，聽者無法從此類線索中獲得切分依據(jù)，但為了更好理解話語，其往往會依賴諸如韻律邊界等韻律信息來完成對連續(xù)語流的切分。而講話者也會使用韻律特征，將有些音節(jié)按語義、語法和語用要求，更緊密地結合在一起[18]。李衛(wèi)君等提到韻律邊界是嬰兒在學習語言中最早用來切分口語句子的重要線索。韻律邊界指在口語產出過程中產生的可感知的“語流間斷”[19]，是口語韻律特征的有機組成部分[18]。在語言學中，熊子瑜考察了自然語句邊界的韻律特征在口語交際中的作用，并將語句邊界韻律特征在口語交際中的作用概括為三種功能：分界功能、話輪提示功能和言語行為功能。其中分界功能指語句邊界的韻律特征可以起到標明話語中語句邊界位置，將句子從話語中切分出來的作用，如：“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和“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眱啥蜗嗤膬热菘梢允褂貌煌Z句邊界韻律特征進行切分，從而表達出不同的含義[6]。楊玉芳也指出，韻律特征在普通話的詞切分中起到重要作用。為了探討這一作用，楊玉芳以重復句為材料，進行了知覺辨別實驗。結果發(fā)現(xiàn)，在沒有語義和音段信息情況下，聽者也可以依據(jù)韻律信息準確判斷句子結構，進行詞切分。為進一步考察詞切分過程中所利用的韻律學線索，楊玉芳以合成句為實驗材料，探討切分中音節(jié)強度、共振峰、基頻曲線以及音節(jié)時長分布作用。結果發(fā)現(xiàn)在切分過程中，音節(jié)時長分布模式是最主要的韻律學線索，其次是基頻曲線，音節(jié)的共振峰和強度則沒有貢獻[17]。

熊子瑜從語言學角度為我們研究韻律特征在自然口語交際中的作用提供了研究思路，正如上文所述，韻律特征可以幫助會話者切分語流，這既可以促進對口語內容的理解，同時也可以提示話輪，即標示講話者的話語是要繼續(xù)下去還是準備結束，從而提醒聽話者是繼續(xù)傾聽還是準備接話[6]。以往在韻律特征對切分影響的研究中，使用的是單句朗讀材料，但這些材料本身不能體現(xiàn)話輪替換現(xiàn)象，未來可以在更自然的語音材料中，考察諸如停頓、音強、音長等韻律特征與話輪進程之間關系。

奧斯汀、賽爾等將言語當成行為方式，認為語言不僅是用來表述，即報道事實或描述情況，而且還是用來實施行為的，即完成某種超出表述的行為。并將言語行為劃分為三種類型:言內行為，指發(fā)出語音、講出句子等；言外行為，指發(fā)出命令、問候致意、威脅恫嚇等；言后行為，指通過言語使聽話者接受規(guī)勸，或者使聽話者去做我們想要他去做的事等。熊子瑜提到，通常語調，尤其是語句邊界的音高變化，能夠負載言語行為這種類型的信息。如，將陳述語調變成疑問語調，陳述句就轉變?yōu)槭欠菃柧?，可見韻律特征對表達說話人意圖的重要性[6]。國外眾多研究也表明了韻律特征對區(qū)別言語行為的重要意義[7][20][21]。因此，未來可以語句邊界韻律特征在口語交際中的話輪提示功能和言語行為功能為切入點，通過控制相關聲學參數(shù)來探韻律特征在話輪替換以及言語行為中的作用及其聲學參數(shù)規(guī)律，為完善韻律控制模型，提高合成言語自然度，優(yōu)化語音合成與識別系統(tǒng)以及人機交互系統(tǒng)提供科學依據(jù)。

三、漢語韻律信息加工的神經(jīng)機制

口語韻律信息進行加工的內部神經(jīng)機制涉及了大腦言語功能偏側化問題，即大腦兩半球如何分工協(xié)作于口語韻律信息的加工？目前，這仍是研究者關注且存在爭議的問題。爭議主要表現(xiàn)在聲音假設和功能假設之間的對立[22]。聲音假設支持，音高信息加工的腦功能偏側化依賴聽覺刺激的聲學結構這一說法。即反映頻譜變化的語音加工，偏向右半球優(yōu)勢；反映時間變化的語音加工，偏向左半球優(yōu)勢。功能假設支持，音高信息加工的腦功能偏側化依賴刺激的功能。當音高模式中帶有較多言語信息時，音高加工傾向左半球優(yōu)勢。反之，帶有較少言語信息時，音高加工傾向右半球優(yōu)勢[23]。Gandour 等對語調音高信息神經(jīng)機制的研究發(fā)現(xiàn)漢語被試在加工句子語調和漢字聲調的大腦激活模式存在不對稱。加工句子語調的音高信息時，存在右半球優(yōu)勢，而加工字聲調的音高信息時則激活大腦左半球[24]。這可能和言語信息加工時間窗口(句子條件下時間窗口大于詞條件)有關，即言語信息進行整合的時間窗口可能會影響到大腦偏側化。為了澄清上述問題，任桂琴等采用ERP方法，結合LORETA 源定位分析技術，探討漢語語調進行早期加工的神經(jīng)機制。結果發(fā)現(xiàn)，在句子條件和詞條件下都沒有產生 MMN(Mismatch Negativity，可以精確反映大腦對聲音信息感知的敏感性)，在詞音高以及句子音高實驗條件下都產生了 MMN，對高音這一條件下產生的MMN進行源定位分析發(fā)現(xiàn)，句子高音這一條件下的MMN主要來自大腦右半球頂葉的BA2、BA3、 BA5、 BA7區(qū)域。這表明漢語語調早期加工過程中，表現(xiàn)出大腦右半球加工優(yōu)勢，支持了音高加工的聲音假設。此外，詞音高以及句子音高條件下都產生了 MMN，但LORETA 源定位分析發(fā)現(xiàn)詞音高條件下沒有顯著激活，句子高音條件則顯著激活右腦區(qū)，則表明了語調進行整合的時間窗口不影響語調早期加工的敏感性，但影響語調加工大腦的激活程度[22]。此外，也有研究者對韻律邊界信息的腦電成分進行研究。李衛(wèi)君等采用ERP，通過讓口吃者和流暢者進行結構判斷和詞匯判斷任務來探討對歧義短語內部韻律邊界加工的認知過程。結果發(fā)現(xiàn)，兩種任務下都誘發(fā)了明顯的腦電成分CPS，作者認為這是反映韻律邊界感知的腦電波。不僅是歧義短語內部韻律邊界可以誘發(fā)該成分，過去研究還發(fā)現(xiàn)音樂、七言絕句內部韻律邊界都可以誘發(fā)該腦電成分。這些研究都表明對韻律邊界的感知可以誘發(fā)特定腦電成分CPS[18]。以往使用漢語材料對母語為漢語的被試進行考察，其目的在于考察口吃和言語流暢者在加工語言內部韻律邊界時的認知過程，來探究人類言語產生與理解過程涉及的認知神經(jīng)基礎是否存在差別。以后可以在此基礎上通過腦電成分CPS，探究語言流暢和語言不流暢留學生對漢語韻律的感知，以及引導注意關注詞切分的韻律學線索是否會促進兩者對韻律的感知，并通過比較結構判斷任務正確率高低兩組的CPS波幅差異，來探討留學生對漢語切分韻律線索的感知是否會影響到其對漢語句子的理解，從而試圖探索對留學生漢語教學進行科學指導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