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英 陳意新
提要:新政權建立之初,各級政府土改文件中稱經歷過土地革命的區(qū)域為“前蘇區(qū)”?!扒疤K區(qū)”民眾有濃厚的再次“變天”之憂。土改工作隊員用心理學上的暴露療法,引導民眾訴“變天”之苦以打破動員僵局。部分“老革命”和烈屬提出了報“變天”之仇的政治訴求和給予物質補償?shù)慕洕V求;土改中,新政權主持了平復以滿足其政治訴求,給烈士分田回應了烈屬的經濟訴求。在此過程中,新政權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向“前蘇區(qū)”基層社會滲透,迅速地獲取了鄉(xiāng)村民眾的支持,新生的政權得以鞏固。
新中國建立后,國內外學術界致力于探討中國共產黨為什么能取得成功。在西方學界以及日本學者的探討中,中共領導的土地改革是其研究的一個重要領域。有些學者對土地改革的過程進行了生動的記錄和考察,(1)[美]韓丁(William Hinton)著,韓倞等譯:《翻身——中國一個村莊的革命紀實》,北京出版社1980年版;[加]柯魯克夫婦(Isabel and David Crook)著,龔厚軍譯:《十里店——中國一個村莊的革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Brian DeMare,Land Wars,The Story of China’s Agrarian Revolution,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有些學者則考察了土改在中共建立政權過程中所發(fā)揮的積極作用。(2)[美]杰克·貝爾登(Jack Belden)著,邱應覺等譯:《中國震撼世界》,北京出版社1980年版;[美]胡素珊(Suzanne Pepper)著,王海良等譯:《中國的內戰(zhàn)——1945—1949年的政治斗爭》,中國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美]黃宗智(Philip.C.C.Huang):《中國革命中的農村階級斗爭——從土改到文革時期的表達性現(xiàn)實與客觀性現(xiàn)實》,《中國鄉(xiāng)村研究》2003年第2輯,第66—95頁。日本學者田中恭子在肯定土改發(fā)揮的積極作用的同時,考察了其急進性的一面。[日]田中恭子:《土地と権力:中國の農村革命》,名古屋大學出版會1996年版。與國外學界一樣,國內學界也很重視土改在中共建立與鞏固政權過程中所起的作用。(3)郭于華、孫立平:《訴苦:一種農民國家觀念形成的中介機制》,《中國學術》2002年第4期,第130—157頁;張鳴:《動員結構與運動模式——華北地區(qū)土地改革運動的政治運作(1946—1949)》,香港中文大學:《二十一世紀》(網絡版)2003年6月號;羅平漢:《一九四七年下半年解放區(qū)土改運動中的“左”傾錯誤及其糾正》,《中共黨史研究》2005年第2期;黃道炫:《洗臉——1946年至1948年農村土改中的干部整改》,《歷史研究》2007年第4期;楊奎松:《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史研究1》,江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6—164頁。在研究深入之時,中國廣袤的地域和明顯的區(qū)域差異使得區(qū)域研究成為部分學者的研究取向。為了突顯各地土改的特殊性,有些學者把土改置于具體的區(qū)域社會歷史脈絡中進行研究。(4)秦暉:《封建社會的“關中模式”——土改前關中農村經濟研析之一》,《中國經濟史研究》1993年第1期;張小軍:《陽村土改中的階級劃分與象征資本》,《中國鄉(xiāng)村研究》2003年第2輯;劉詩古:《國家、農民與“工商業(yè)兼地主”:南昌縣土改中的“清算”斗爭》,《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4期。
本文旨在探討“前蘇區(qū)”土改的特殊性及其對于新政權的意義。“前蘇區(qū)”是指1930年前后進行過土地革命的區(qū)域。新政權建立之初,各級政府在土改文件中稱此類區(qū)域為“前蘇區(qū)”,非常重視“前蘇區(qū)”土改的特殊性,并就此問題進行專題調研。學界對“前蘇區(qū)”土改卻很少關注,現(xiàn)有的少數(shù)論著通常忽視了“前蘇區(qū)”的特殊社會歷史背景。(5)萬婷婷考察了瑞金沙洲壩村的土地改革,但忽略了“前蘇區(qū)”的特殊歷史背景及其影響,萬婷婷:《瑞金沙洲壩村土地改革研究》,江西財經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張宏卿的專著更多地偏重于政治理論的探討,而未落實到“前蘇區(qū)”土改的特殊性,張宏卿:《鄉(xiāng)土社會與國家建構——以新中國成立初期原中央蘇區(qū)的土改為中心的考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在中國共產黨及其政權主導下的全國性的土地改革運動中,各地的土改呈現(xiàn)出頗多的共性,這是不言自明之理。但是,與未經歷過土地革命的區(qū)域相比,“前蘇區(qū)”土改中的特性也不應被學界忽視。土改中,“前蘇區(qū)”民眾的心態(tài)有何特殊之處?土改工作隊如何利用民眾的特殊心態(tài)引導民眾訴苦,從而打破土改動員壁壘?新政權建立之初,“前蘇區(qū)”民眾表達了哪些特殊的政治和經濟訴求?土改中,新政權如何回應其訴求?這些是本文所要探討的問題。
為了避免因研究區(qū)域過于廣闊而導致具體研究無法細致深入,本文把“前蘇區(qū)”土改研究置于贛南區(qū)域社會中。贛南位于江西省南部,土地革命時期大部分為蘇區(qū)縣,尤其是其中的瑞金、興國、寧都、于都(6)于都1957年以前稱雩都,因此,凡涉及1957年以前該縣的歷史,本文都用“雩都”。、石城、會昌6縣,是土地革命時期中央蘇區(qū)的核心區(qū)域。1950年,贛西南行署(7)1949年9月至1951年8月,贛南各縣市歸贛西南行政公署管轄?!督魇⌒姓^(qū)劃志》編纂委員會編:《江西省行政區(qū)劃志》,方志出版社2005年版,第86—88頁。在分析蘇區(qū)問題時,曾以寧都分區(qū)(8)1949年設立寧都分區(qū),轄寧都、瑞金、會昌、興國、雩都、石城、廣昌、尋鄔等8縣。為例,在預估了該區(qū)域參加土地革命人數(shù)后得出一個結論:“這個地區(qū)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口和我們有關。”(9)《蘇區(qū)問題》,江西省檔案館藏:《贛南行署、興國、銅鼓縣蘇區(qū)農村情況調查報告及九江市情況》,035/3/084,第2頁。因此,贛南堪稱考察“前蘇區(qū)”土改特殊性及其對于新政權的意義這一學術問題的典型區(qū)域。
土地革命失敗后的歷史賦予“前蘇區(qū)”民眾的特殊心態(tài)是研究該區(qū)域土改需要認識的第一個問題。李里峰曾引用一句話——“貧農歡喜,中農懷疑,富農怕斗,地主怕死”——作為研究華北土改期間各階層的形勢判斷和行為選擇的一個基本出發(fā)點或普遍心態(tài)。(10)李里峰:《“運動”中的理性人——華北土改期間各階層的形勢判斷和行為選擇》,《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1期。這種類似的民眾心態(tài)在“前蘇區(qū)”土改中同樣存在,不復贅述。這里所謂“前蘇區(qū)”民眾的特殊心態(tài),主要是指該區(qū)域大部分雇農、貧農、中農的心態(tài);地主、富農及少部分因各種原因在土改中被斗爭的雇農、貧農、中農在土改中的心態(tài)屬于另一個值得考察的議題,當另文探討。
新中國建立之初的土改中,“前蘇區(qū)”民眾心態(tài)的特殊之處表現(xiàn)在有濃厚的再次“變天”之憂,其重要緣由是土地革命失敗后鄉(xiāng)村社會關系的一度緊張。土地革命時期,不少地主、富農逃離蘇區(qū)。1934年11月,在南京國民政府“收復”會昌后,國共之間在贛南的戰(zhàn)爭落下了帷幕,革命時外逃的地主、富農紛紛回鄉(xiāng)。盡管官方規(guī)定“回鄉(xiāng)民眾不準向在鄉(xiāng)民眾追究被匪損失”(11)《蔣委員長頒布標語曉諭匪區(qū)民眾》,《江西民國日報》1934年3月10日,第2版。,認為“此種舊恩舊怨,清算無由,應一筆勾銷”(12)《石城善后工作紀要(續(xù))》,《江西民國日報》1934年11月3日,第4版。,但回鄉(xiāng)的地主、富農向革命期間的在鄉(xiāng)民眾追究損失、尋仇報復的例子比比皆是。1935年初,任江西綏靖預備軍代總指揮的羅卓英稱:“最近收復地方有自動義勇隊者,然多數(shù)為尋仇報復,拉牛宰豬,擅自逮捕,甚有格殺不赦,儼然成為地方軍事與民刑訴訟最高機關之現(xiàn)象。”(13)《準駐贛綏靖主任電請取締流氓地痞自動義勇隊尋仇報復種種不法情事等由令仰嚴予取締》,《江西省政府公報》1935年第115期(1935年2月13日),第10頁。以雩都縣為例,仙霞區(qū)的方化明因參加過蘇區(qū)工作,被打得遍體稀爛,丟入河中淹死。(14)《雩都縣土改總結》,于都縣檔案館藏:《于都縣關于土改工作的工作計劃、總結、報告》,1/1/1,第1頁。1950年代初的土改檔案及1950年代末黨史工作者到“前蘇區(qū)”各縣進行革命歷史調研時寫下的報告中,“變天”后部分“老革命”的遭遇極其悲慘和血腥。
土改中,35歲以上的“前蘇區(qū)”民眾大多經歷過土地革命,由于他們親眼目睹甚至親身經歷了“變天”后“老革命”的遭遇,不少人有著濃厚的再次“變天”之憂。以雩都縣為例,小溪區(qū)多數(shù)鄉(xiāng)的干部和民眾都“存在著徘徊與變天思想”(15)《雩都縣小溪區(qū)土改工作報告》(1951年3月28日),于都縣檔案館藏:《關于曲洋、寬田、黃龍、禾豐、小灑、羅江等區(qū)土改工作的總結、報告》,1/1/12,第3頁。;黃泥鄉(xiāng)的雇、貧農分到了地主的房子卻不愿去住,理由是“我到那里住,自己的破房倒了,他的房子仍在還好,恐怕住不久,將來要拿回地主”(16)《巡視一月來的工作總結》,于都縣檔案館藏:《于都縣關于土改工作中的報告、總結、計劃》,1/1/3,無頁碼。?!白兲臁敝畱n并非個別人、個別鄉(xiāng)或個別區(qū)民眾的擔憂,在雩都全縣范圍內,民眾既擔心“大變天”——國民黨回來,又擔心“小變天”——本鄉(xiāng)逃亡地主回來。(17)《張政委在全縣土改總結大會上的結論》,于都縣檔案館藏:《于都縣關于土改工作的工作計劃、總結、報告》,1/1/1,第4頁。正如《雩都縣土改總結》中所言,總體而言,“群眾思想顧慮是多的,變天思想和報復顧慮較濃,尤其是蘇區(qū)老革命同志,因曾遭受到反動的殘酷鎮(zhèn)壓,嘗過了苦味,害怕膽驚”(18)《雩都縣土改總結》,第3頁。(同一館藏文章重復出現(xiàn)者,僅保留篇名和頁碼,下同)。
再次“變天”之憂并非雩都一縣民眾的特殊心態(tài),而是普遍存在于“前蘇區(qū)”各縣。瑞金曾是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所在地。土改開始后,民眾的再次“變天”之憂常見于土改工作隊的報告中。土改工作隊員的總體感受是:“蘇區(qū)雇、貧農基本上覺悟很高,但也由于過去受到蔣匪及地主階級的殘酷的打擊,所以開始思想顧慮更重?!庇行┟癖娬J為,“共產黨是石榴紅,時間不長,這是改朝換代,現(xiàn)在共產黨來了,將來國民黨還會歸來”(19)《各階層思想動態(tài)分析》,瑞金市檔案館藏:《關于五一年土改工作報告、計劃總結、組織工作計劃、瑞金縣工作總結、各階層思想動態(tài)分析的文件》,案卷號2,第89頁。。有“蘇區(qū)模范縣”之譽的興國縣民眾也普遍有此顧慮,壩南鄉(xiāng)土改期間,村主任鐘家連的老婆不讓他干土改的工作,理由是“你這樣搞,地主有一天回來,看你怎么辦?”(20)《壩南鄉(xiāng)土改試點總結》,興國縣檔案館藏:《1950年塘石區(qū)人民政府土改、土改復查、培養(yǎng)干部計劃總結等材料》,96/50(1),第11頁。塘石鄉(xiāng)開始土改后,工作隊員發(fā)現(xiàn)民眾“怕國民黨倒回來,再受打擊”(21)《塘石鄉(xiāng)土改初步總結》,興國縣檔案館藏:《一九五○年度有關縣、區(qū)、鄉(xiāng)土改總結,土地、人口調查工作文件》,1/01,第12頁。。類似的敘述在興國縣土改檔案中很多,不一一列舉。
新政權建立后,深諳群眾心理的中國共產黨干部當然不難揣測到“前蘇區(qū)”民眾的再次“變天”之憂。時任江西省委書記兼江西省軍區(qū)政委的陳正人在1949年9月召開的地委書記聯(lián)席會上,曾一語中的地預測:“蘇區(qū)群眾覺悟高,但曾受過鎮(zhèn)壓,有顧慮。”(22)《陳政委在地書聯(lián)席會上的報告》(1949年9月26日),江西省檔案館藏:《陳正人同志在地書聯(lián)席會、首屆農代會等會上的報告和講話》,001/1/008,第16頁。
誠然,歷代政權鼎革的歷史經驗賦予了民眾“變天”的共同記憶,土改中,“變天”之憂在各地民眾中普遍存在。但是,于“前蘇區(qū)”民眾而言,絕大多數(shù)人都親身經歷過十幾年前國共政權更迭后的血腥“變天”歷史,“變天”不僅是一種歷史記憶,更是切膚之痛。因此,當國共政權再次更迭時,民眾的再次“變天”之憂遠甚于其它區(qū)域。受限于當時的資訊條件,普通民眾對新政權建立后與土地革命時期國共力量對比與政治大勢的認知并不充分;即便在土改工作隊員在民眾中對此進行比較分析后,依然有民眾認為“過去紅軍8萬人能翻身,現(xiàn)在國民黨30萬人,怎知能不翻身?”(23)《興國縣塘石鄉(xiāng)土地調查》,江西省檔案館藏:《上猶、興國、于都、石城、贛縣、大余、崇義關于老根據(jù)地調查報告、函》,118/1/204,第84頁。
新政權非常重視“前蘇區(qū)”民眾為革命所做出的貢獻,以及他們在“變天”后所經歷的摧殘。1949年8月,江西省委、省政府等四部門聯(lián)合發(fā)布了《告江西農村群眾書》,開篇即動之以情,“我們江西人民,特別是過去蘇區(qū)的人民,在紅軍離開之后,真是吃盡了千辛萬苦”。這既是對蘇維埃政權與新政權之間一脈相承客觀歷史的尊重,也是為了建構起“前蘇區(qū)”民眾對新政權的政治認同?!陡娼鬓r村群眾書》中曾多次明確提及人民解放軍與紅軍之間的關聯(lián)——“北上抗日的工農紅軍即現(xiàn)在的人民解放軍”(24)《告江西農村群眾書》(1949年8月13日),《江西政報》第2期,第1頁。。蘇維埃政權與新政權之間的一脈相承,并不必然地意味著“前蘇區(qū)”民眾會義無反顧、熱火朝天地投身到新政權建立后的土地改革中。相反,“變天”的記憶和其它因素綜合在一起,構成了“前蘇區(qū)”土改動員的壁壘。
有學者認為,在中共革命中,農民的參與是“動員型參與”,或者稱之為“倒政治參與”,是“被卷入”,缺乏自覺的觀念意識和行為選擇。(25)李里峰:《群眾運動與鄉(xiāng)村治理——1945—1976年中國基層政治的一個解釋框架》,《江蘇社會科學》2014年第1期。土改工作隊員發(fā)現(xiàn),“前蘇區(qū)”民眾“被動員”起來參與土改的難度頗大。在興國縣,黃土垇鄉(xiāng)土改工作隊員希望發(fā)動民眾起來訴地主剝削之苦,但“農民代表有些對地主階級封建剝削制度仇恨不深,誤認地主中也有良善地主”(26)《黃土垇鄉(xiāng)土改試點總結》(1950年9月9日),興國縣檔案館藏:《一九五○年度有關縣、區(qū)、鄉(xiāng)土改總結,土地、人口調查工作文件》,1/01,第3頁。;塘石鄉(xiāng)土改時,村民也有類似的認識,認為“沒地主階級的剝削,我作的是公堂田,祖公我有份,交華利是自己剝削自己”(27)《塘石鄉(xiāng)土改初步總結》,第15頁。。在雩都縣銀坑區(qū),土改工作隊提起訴苦的事,農民的回答是“冒苦”。(28)《銀坑區(qū)土改運動總結》,于都縣檔案館藏:《于都縣關于土改工作的工作計劃、總結、報告》,1/1/1,第6頁。在瑞金縣,土改工作隊員發(fā)現(xiàn),“群眾顧慮沒有消除,訴苦不起勁,斗爭熱情不高”(29)《瑞金縣土改工作報告》(1951年1月3日),瑞金市檔案館藏:《關于五一年土改工作報告、計劃總結、組織工作計劃、瑞金縣工作總結、各階層思想動態(tài)分析的文件》,案卷號2,第2頁。。
動員民眾訴苦陷入僵局的原因,除了有土改工作隊員所說的“顧慮”,即再次“變天”之憂外,還與贛南鄉(xiāng)村社會強大的宗族勢力、盤根錯節(jié)的血緣和地緣關系中經年累月積累起來的親情倫理、鄉(xiāng)村社會對土地財富的傳統(tǒng)認知等因素有關。這些因素綜合在一起,形成了土改動員中的壁壘。如何打破動員僵局?在土改工作隊員的認知里,再次“變天”的顧慮是“前蘇區(qū)”民眾的主要思想癥結,或許正是基于此種認知,翻閱“前蘇區(qū)”各縣的土改檔案,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地方的土改工作隊員都采用了現(xiàn)代心理學上的暴露療法,即通過引導民眾訴“變天”之苦,來打破其再次“變天”之憂,并引導民眾與舊政權下的地方當權人物、基層組織分道揚鑣。
訴“變天”之苦是動員“前蘇區(qū)”民眾與舊政權下地方當權人物決裂的切入點。土改中要完成的任務之一是“打倒當權派”(30)《陳正人同志在贛州的談話與干部會議上的報告記錄摘要》(1949年8月4日),江西省檔案館藏:《陳正人同志在地書聯(lián)席會、首屆農代會等會上的報告和講話》,001/1/008,第3頁。。如果要打倒的“當權派”劣跡斑斑,在國家機器的力量和民眾的呼聲之下,當然容易打倒。但有的“當權派”在地方上并非惡名昭著,反而口碑不錯,再加上血緣、地緣和親情關系,要打倒這類“當權派”往往需要找到突破點。土改工作隊到達興國縣塘石鄉(xiāng)后,決定“集中力量先打大頭子”,即謝柄材和謝德剛。(31)《塘石鄉(xiāng)土改初步總結》,第17頁。謝柄材與謝德剛為父子倆,土地革命時期全家逃到贛州,土地革命結束后返鄉(xiāng)。1940年代,謝德剛曾任謝氏族學塘石小學的校長、國民黨興國縣黨部委員。(32)《房修苪才公行述》,《謝氏五修族譜》卷1,1946年修,無頁碼?!吨x氏五修族譜》中的“苪才”,土改檔案中寫作“柄材”,實為同一人。2015年2月,筆者在塘石村調研,與村中長者XHP(1951年出生)訪談時,也提到上述情況。謝柄材和謝德剛在地方上的口碑都不錯,土改工作隊的調查報告中如此描述這對父子:“以地主柄材為例,過去好地都租給本房人作,本房貧農多向其借貸,外房人借不到,租額雖高,但外房人得不到此種好田種。為人和氣。紅軍北上后,未直接殺過人,沒有什么爭吵(其兒子在國民黨縣黨部為委員,但未在本村直接作惡)。解放后,借給本房窮人很多谷,也不要本房村干部的租谷。”(33)《興國縣塘石鄉(xiāng)土地調查》,第75—76頁。謝德剛曾為國民黨興國縣黨部委員,屬于必須打倒的“當權派”,但“群眾對德剛的反映都很好”,發(fā)動民眾訴其罪惡難度不小。經過一番尋找,土改工作隊發(fā)展了貧農謝X春作苦主,對他進行訴苦動員與訓練。土地革命時,謝X春沒有參加革命,所訴之苦卻與“變天”有關,“在蘇區(qū)自由個老婆,生了個兒子,德剛、德倫不承認是祖公的子孫,不準上譜,要有五擔谷子,就可以上。我沒五擔谷子,就沒上譜。公堂人家能分到豬肉,沒上譜的崽就沒分”。隨之,一些“老革命”和烈屬也把“變天”之苦與謝德剛聯(lián)系起來,在全鄉(xiāng)的斗爭大會上,“老關系控訴德剛破壞共產黨地下組織、辦自新手續(xù)、批準殺共產黨員。復原[員]人控訴德剛勾結鄉(xiāng)保長抓他當兵,弄得妻離子散。烈屬控訴紅軍老公被殺,求他保他不保,殺了不讓收尸,被害者要求報仇”。(34)《塘石鄉(xiāng)土改初步總結》,第14—17頁。在民眾訴“變天”之苦中,人人稱好的謝德剛成了眾矢之的。
為了動員“前蘇區(qū)”民眾清算地主階級的剝削,土改工作隊動員也往往引導民眾先訴“變天”之苦。在中國共產黨關于土改的頂層設計中,希望能動員民眾起來清算“地主階級所造成的歷史罪惡”,以達到“廢除他們這一個社會階級”的目的。(35)《關于土地改革問題的報告》(1950年6月14日),《江西政報》特刊之4,第15頁。但如前所述,部分民眾對地主階級的仇恨并不深,如果純粹引導民眾訴地主剝削之苦,群眾很難被發(fā)動起來;訴苦需要落實到民眾體驗至深的痛點上,才能夠點燃他們的訴苦激情。在興國縣黃土垇鄉(xiāng),為了打開訴地主剝削之苦的僵局,土改工作隊培養(yǎng)了一個苦主——被害“老革命”的妻子尹肖氏。在訴苦會上,她首先訴的就是“變天”之苦,然后導入到地主之剝削與迫害,進而上升到要從地主手里奪回土地:“我老公是蘇維埃時代的鄉(xiāng)主席,紅軍北上后,被地主邱先榮殺了,還霸占了我的土地,害得沒吃、沒穿、受苦十五年。這一次分田,在農會領導下,我要堅決從地主手里奪回我的土地。”在她的情緒感染下,其他人也紛紛訴地主剝削壓迫之苦。(36)《黃土垇鄉(xiāng)土改試點總結》(1950年9月9日),第8頁。
“變天”之事還是土改工作隊動員“前蘇區(qū)”民眾脫離舊的基層組織——宗族的切入點。贛南鄉(xiāng)村社會宗族勢力強大,對土改形成的阻力不小,“前蘇區(qū)”各縣土改檔案中的此類描述非常多。以興國縣楊村鄉(xiāng)為例,由于宗族勢力強大,當?shù)氐呢毠娃r不敢接近土改工作隊員;尤其是該鄉(xiāng)的楊村村,全是姓歐陽,公堂田非常多,有些人靠吃公堂飯為生,貧、雇、中農對公堂的依賴度比較高;甚至有貧雇農對解放非常不滿,認為“解放解放個卵,把豬油缽子都解掉了”。(37)《在塘石區(qū)楊村鄉(xiāng)土改工作的情況匯報》,興國縣檔案館藏:《一九五一年度有關增產節(jié)約、土改、公安、擴軍、農業(yè)、南方訪問團(來縣)工作文件》,1/03,第48頁。土改工作隊進入楊村村后,認為這里“沒有群眾”,很難發(fā)動土改。(38)《對楊村鄉(xiāng)土改情況匯報》,興國縣檔案館藏:《一九五一年度有關增產節(jié)約、土改、公安、擴軍、農業(yè)、南方訪問團(來縣)工作文件》,1/03,第42頁。如何打破民眾對宗族的依賴?土改工作隊的切入點是紅軍北上后當?shù)孛癖姷摹白兲臁苯洑v。經過調查,土改工作隊員了解到,紅軍北上后,歐陽姓族內參加革命者中,有5人被殺害,有的人受刑,參加紅軍者被剝奪了分公堂肉的權利,紅軍家屬在“年底分谷時,隨便給八九十斤,叫他走,像打發(fā)叫化子一樣”。對民眾詳列上述事實后,土改工作隊得出公堂“對本姓本房也是很大的剝削壓迫”這一結論,以此打破貧、雇、中農對公堂的依戀。(39)《在塘石區(qū)楊村鄉(xiāng)土改工作的情況匯報》,第51—52頁。經過動員后,原本被土改工作隊認為“沒有群眾”的楊村村,“也出現(xiàn)了很多積極分子”。(40)《對楊村鄉(xiāng)土改情況匯報》,第43—44頁。
在興國縣土改動員中,無論是為了打倒“當權派”,還是為了清算地主階級,抑或為了打破宗族對民眾的控制,土改工作隊往往都是以動員民眾訴“變天”之苦作為切入點,打破動員中的僵局。以訴“變天”之苦來打破再次“變天”之憂的暴露療法,不僅用于興國縣的土改動員中,贛南其它各“前蘇區(qū)”縣也歷歷可見。
在雩都縣銀坑區(qū),打破動員僵局并點燃民眾訴苦激情的,是斗爭地主張復涵的會上,“前蘇區(qū)”勝利縣主席丘增逮嫂嫂的訴苦:“俺的小郎(小叔)被他殺死,大小腸子掛在樹上,連尸體都不給俺留?!泵癖娡ㄟ^吐“變天”之苦水,引發(fā)出鄉(xiāng)村中或隱或顯存在的政治、經濟、社會生活中的種種不平等之事。(41)《銀坑區(qū)土改運動總結》,第7—8頁。水頭鄉(xiāng)召開的一次公審大會上,紛紛登臺的苦主們的訴苦集中在“變天”之苦上。(42)《水頭區(qū)萬人公審大會的成功及經驗》,《土改工作通訊》第17期,第3—4頁,于都縣檔案館藏:《于都縣土改小報(二)》,1/1/,第4—5頁。小溪鄉(xiāng)婦女張二秀蘇區(qū)時曾參加革命,紅軍北上后被俘,在訴苦會上,“訴出了惡霸地主楊景棠虐待蘇區(qū)干部的四個條件:1.照相;2.出自新費50元,拿不出,迫得傾賣家產;3.迫她出嫁;4.強迫訂立出賣蘇區(qū)干部丁昌發(fā)的契約”(43)《雩都縣小溪區(qū)土改工作報告》(1951年3月28日),第16頁。。
寧都縣亦如此。李村鄉(xiāng)土改中召開的全鄉(xiāng)貧雇農訴苦大會上,一位“老革命”如此訴該鄉(xiāng)最大的地主肖XX之壓迫:“紅軍時我參加了革命,后來肖XX這只大地主說:‘我犁壁山要搞絕紅土匪’。于是二次捉我坐牢,逼我出自新錢,把我祖宗三代傳下來的幾擔田,在民國29年都變?yōu)樗牧?。?44)《李村鄉(xiāng)土改總結》,寧都縣檔案館藏:《會同區(qū)工作情況匯報》,1/7,頁碼缺。在黃石鄉(xiāng)的訴苦大會上,蘇區(qū)時曾擔任鄉(xiāng)少共書記之職的“老革命”控訴:“紅軍北上后,我本鄉(xiāng)郭XX當偽國民黨政府的義勇隊隊長,就捉住我,說要殺我,并說我(疑此處有漏字)三人,結果我給他八十元銀洋,金鎦子兩個,大煙一塊,才放我出來,并打我至現(xiàn)在不能參[加]生產?!?45)《黃石貫區(qū)報告》(1950年12月20日),寧都縣檔案館藏:《黃石區(qū)有關土改、征糧工作情況匯報》,1/14,第27頁。
綜上所述可知,在“前蘇區(qū)”土改中,訴“變天”之苦往往是打破動員僵局的切入點。在有些地方的土改中,培養(yǎng)受過“變天”之苦的“老革命”及其家屬為苦主的做法成為一種競相模仿的動員模式。(46)《贛縣沙石重點鄉(xiāng)土改情況》,江西省檔案館藏:《省委農村工作部、省土改委員會的文件(一)》,006/1/001,第150頁。借訴“變天”之苦,引起相當一部分民眾的共鳴,個體的“要求報仇”、“從地主手里奪回我的土地”轉化成集體的訴求。在此基礎上,土改工作隊領導民眾起來打碎舊的鄉(xiāng)村政治和社會生態(tài),塑造起新政權“領導農民翻身”的積極形象,這是“前蘇區(qū)”土改中的一種比較成功的情感動員方式。裴宜理認為,中共在土地革命至土地改革的歷史進程中,情感動員模式運用得日趨成熟,這是中共擊敗國民黨的重要原因。(47)裴宜理:《重訪中國革命:以情感的模式》,《中國學術》2001年第4號,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97—121頁。事實上,在“前蘇區(qū)”土改中,中共的長處不僅限于能根據(jù)當?shù)靥厥獾臍v史背景所形成的特殊情感進行情感動員,而且能在此基礎上回應民眾報“變天”之仇的政治訴求和補償土地革命中犧牲烈士的經濟訴求。
新中國建立后,不少“老革命”及其家屬表達了自己的政治訴求——希望新政權能出面撐腰以報“變天”之仇,檔案中稱之為“平復”。時任江西省政府副主席的方志純曾調研過“前蘇區(qū)”民眾的平復要求。他們有的要求歸還因“變天”而失去的舊物,有的要求索還因償還地主債務而賣出去的妻兒,有的要求殺人償命。有的“老革命”及其家屬因報仇雪恨的要求沒有得到及時滿足而不滿,“這樣革命,革個卵”,“家里殺了人,仇都報不成”。(48)標題缺,江西省檔案館藏:《方副主席檢查、調查贛西南、贛東北及上饒分區(qū)的各項中心工作的專題報告》,035/2/014,第157頁。1950年9月,贛西南行署在分析蘇區(qū)問題時,特別注意到部分“老革命”的平復訴求以及因此訴求未得到滿足而引起的不滿,并強調“應抓緊時間適當處理,否則三分之二的人口對我們是不滿意的”(49)《蘇區(qū)問題》,第3頁。。1951年8月,中央人民政府南方老革命根據(jù)地訪問團到贛縣、上猶、大庾、南康、崇義等縣訪問后,總結出“前蘇區(qū)”民眾的18條要求和意見,其中一條就是要求鎮(zhèn)壓“那些曾殺害過革命群眾的惡霸”。(50)《根據(jù)總團分團的方針與工作布置情況工作初步總結》,贛縣檔案館藏:《關于南方老革命根據(jù)地——贛縣訪問團總結》,1/1/3,第16頁。
綜上可知,新政權建立后,土地革命后受過“變天”之苦的部分“老革命”及其家屬要求新政權出面進行平復的呼聲頗為強烈。如果忽略這種呼聲,蘇維埃政權與新政權之間的血脈聯(lián)系、新政權的國家權威一定程度上會受到“前蘇區(qū)”民眾的質疑。同時,這種平復的呼聲也契合了新政權“打倒當權派”、破舊立新的政治需要。
在要求平復的政治環(huán)境中,革命前后曾鎮(zhèn)壓過革命的人遭遇如何?在興國縣茶園鄉(xiāng),當?shù)亻L者對大地主王XX的回憶較為一致:王XX,茶園鄉(xiāng)全坑村人,有二三千擔田、山,茶園鄉(xiāng)各村都有他的田和山;土地革命時燒了他家的房子,分了他家的田,他全家逃出去了;后來他殺了很多蘇區(qū)干部。蘇區(qū)時,假裝是紅軍,實際上是他帶著國民黨軍隊回來,引誘農民來公審他,趁機捕殺幾十人。紅軍長征后,他又回來,田、山又回到他手里;并當了“剿共”大隊的團總、茶園鄉(xiāng)的聯(lián)保主任。土改時,他逃跑到雩都,被抓回來了。(51)2008年12月,與興國縣茶園鄉(xiāng)孔目村LDG(出生于1922年)、XGZ(出生于1938年)等長者的訪談。
在該縣土改檔案中,有一份控狀詳細列舉了王XX自1929年至1949年所擔任的職務以及在此期間的種種行為。就控狀中所列,王XX一共殺害過25個“老革命”,燒毀了3位“老革命”的房屋,勒索了很多“老革命”的錢財,強奸了1位“老革命”之妻。(52)標題缺,興國縣檔案館藏:《一九五二年有關機要、交通、保密、人民來信的工作文件》,1/13,頁碼缺。雖然控狀沒有落款姓名,但是透過這些文字,可以揣測到控告人強烈的平復訴求。這份檔案與當?shù)亻L者的記憶相映證,并進行了更為詳細的補充。兩者結合可知,王XX是非常典型的鎮(zhèn)壓過革命的人物,他的結局如何?訪談中,當?shù)亻L者非常簡潔地說:“解放后52年槍斃了?!?53)2008年12月,與興國縣茶園鄉(xiāng)孔目村長者XGZ(出生于1938年)的訪談。
“前蘇區(qū)”土改中,對惡霸群體的定義,其中一類就是“革命前后作過反革命的事實”(54)《非土改區(qū)工作計劃》,會昌縣檔案館藏:《關于土改、剿匪、反霸、減租退息、財糧工作文件》,1/2,第82頁。,對這一群體的鎮(zhèn)壓,即平復,是反霸中的一部分。在雩都縣水頭區(qū),因為平復要求沒有及時得到滿足,一部分“老革命”非常不滿,抱怨政府對鎮(zhèn)壓過革命的人過于寬大。因此,1951年3月6日,該區(qū)召開了萬人公審大會,公審對象之一是被定義為“惡霸地主”的李XX,群眾控訴他殺害“老革命”、燒毀“老革命”的房子、出賣“老革命”的家屬。另一公審對象是被稱為“惡霸”的蕭XX,民眾控訴他“你殺我老伯(兄),割耳朵還要炒菜吃”,“民國二十三年七月,你還燒我房子”等。公審大會后,他們被處以死刑。(55)《水頭區(qū)萬人公審大會的成功及經驗》,第3—4頁。
在平復環(huán)境中,那些鎮(zhèn)壓過革命、在“鏟共團”擔任過職務的人員,有的被新政權鎮(zhèn)壓;有的選擇自殺;有的即便僥幸過了土改,也大多成為之后各種運動中斗爭的對象。因平復壓力而自殺的現(xiàn)象,可以會昌縣為例。1950年10月,會昌縣委作出了關于平復工作的決定,認為這是“蘇區(qū)人民十六年來吐出苦水、申冤翻身的一個重要關鍵,同時,是發(fā)動群眾的一個重要因素”(56)《會昌縣關于進行平覆工作的決定》(1950年10月31日),會昌縣檔案館藏:《關于土改、剿匪、反霸、減租退息、財糧工作文件》,1/2,第50頁。。會昌縣各區(qū)鄉(xiāng)向縣委匯報過土改中自殺人員的情況,其中不乏因平復壓力而自殺的例子。例如,自1951年底至1952年初,獅子鄉(xiāng)土改中自殺者有3人,其中2人是在土地革命后迫害過“老革命”,因此在土改中“畏罪而死”。(57)《會昌縣區(qū)自殺情況調查登記表》(1952年3月5日),會昌縣檔案館藏:《關于土改復查工作文件》,1/6,第84頁。
新政權建立之初,中共為了推翻舊的統(tǒng)治勢力,建立起新的政治權威,有其特定時期的政治舉措。具體到“前蘇區(qū)”土改中的平復事項,鑒于“前蘇區(qū)”相當一部分民眾的平復呼聲,加上新政權破舊立新、強化國家權威的政治需要,一批鎮(zhèn)壓過革命的人物在土改中“被鎮(zhèn)壓”(58)在田野調查中,鄉(xiāng)村長者說到土改時某人“被鎮(zhèn)壓”,往往意味著此人被槍斃了。,契合了兩者的政治訴求。“前蘇區(qū)”民眾的平復訴求在土改反霸中得到滿足后,通常的情緒表達是“今日惡霸地主給我踏倒了,我們翻身了!”(59)《水頭區(qū)萬人公審大會的成功及經驗》,第4頁。“這犯槍決了,那我們就安心了!”(60)《禾豐區(qū)復查工作總結報》(1952年3月27日),于都檔案館藏:《關于曲洋、寬田、黃龍、禾豐、小灑、羅江等區(qū)土改工作的總結、報告》,1/1/12,第7頁。此類話語雖然帶有較強烈的政治宣傳色彩,但平復后“前蘇區(qū)”民眾的再次“變天”之憂得以減輕應是不爭的事實。
贛南是中央蘇區(qū)的核心區(qū)域,土地革命中犧牲的烈士(61)新中國建立之初,在“前蘇區(qū)”縣對烈士的定義,除那些確鑿無疑地為土地革命而犧牲者外,還包括一部分參加革命外出者,如果自蘇區(qū)時期至1951年一直杳無音信的,則視為烈士,其直系親屬稱為烈屬?!盾姼闪覍僬{查統(tǒng)計表》(1949年起至1950年5月),興國縣檔案館藏:《一九五○年度有關縣、區(qū)、鄉(xiāng)土改總結,土地、人口調查工作文件》,1/01,第50頁。非常多。新中國建立后,一些烈士家屬在經濟上的訴求是希望能得到物質上的補償。因此,新政權面臨一個現(xiàn)實問題:如何在物質上補償烈士家屬?部隊長征后,紅軍家屬的處境普遍較艱難,有的家破人亡,有的被迫逃亡在外,有的討飯維生。即便沒有上述悲慘遭遇,因缺乏青壯勞動力而帶來的生產、生活上的種種艱辛,以及對杳無音信的親人的種種擔憂,也形成了巨大的生活和精神壓力。新政權建立后,有的外出參加革命者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但相當一部分人仍無音信。后者的家屬一方面望眼欲穿地盼望音信全無的親人能奇跡般地回來;另一方面,當希望渺茫時,希望新政權能在物質上給予補償,尤其是一些家庭生活特別困難者。時任中共江西省委常委兼組織部長的劉俊秀認為,若不對他們進行物質的補償,“對社會上影響也不好”(62)劉俊秀:《江西農村階級關系與土地占有的初步研究及對今后農村土改中應注意的幾個政策問題》(1950年6月4日),江西省檔案館藏:《陳正人同志關于土改問題的總結》,001/1/055,第105頁。。因此,新政權建立后,在“前蘇區(qū)”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對烈屬進行救濟、優(yōu)撫和節(jié)日慰問;在分配斗爭果實時,不少地方的分配原則是優(yōu)先照顧烈屬,這些舉措一定程度上改善了烈屬的經濟狀況。鄉(xiāng)村社會最重要的生產和生活資料是土地,因此,在新政權的頂層設計中,有意通過給烈士分田的辦法進一步補償烈士家屬。(63)《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1950年6月28日通過),《江西政報》特刊之4,第10—11頁。
贛南各縣的烈士很多,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土地革命中犧牲的。以瑞金為例,有名有姓的烈士共17394名,其中犧牲在“前蘇區(qū)”土地上和長征路上的17166名;分布到各村,烈士數(shù)量在100名以上的“紅軍烈士村”有65個。(64)《關于授予紅軍烈士村榮譽稱號的決定》,瑞金市革命烈士紀念館內部資料,2019年1月15日在該館調研所得。這就帶來一個現(xiàn)實的難題,各村土地資源有限,但有的村烈士數(shù)量不少,如果給烈士分田,就意味著該村人均分到的土地數(shù)量要相應減少。烈屬當然贊成,但非烈屬是否會因此而有異議?
興國縣長岡鄉(xiāng)塘石村(土改時為塘石鄉(xiāng))是有名的“烈士村”。自1950年11月16日至1951年1月,塘石鄉(xiāng)進行了土地改革。(65)《塘石鄉(xiāng)土改初步總結》,第12、21頁。據(jù)土改工作隊的初步統(tǒng)計,該鄉(xiāng)有直系親屬的烈士共150人。(66)《塘石鄉(xiāng)土改初步總結》,第10頁。圍繞著哪些人可以分田的問題,烈屬和其他村民之間有過較為激烈的論爭。軍屬提出軍人要參與分田,村民們對此表示贊成,“認為凡有信和證明文件寄到家來的就分田,有信就有人,見信就分田”。那些長征后杳無音信的紅軍的家屬提出“沒信的同樣分田”;已經確定親人犧牲的烈屬們也提出:“烈士為革命犧牲有功,應該分一份田給烈士。”如果給烈士分一份田,意味著多150人參加分田;土地資源有限,有村民提出了反對意見:“烈士本人可不分田,不過他家有什么困難(如缺勞動力等),大家要幫助解決?!绷覍俚姆磻浅<ち遥骸傲沂坑惺裁垂鈽s?田都分不到;三歲孩子有什么功勞,還有田分?”(67)《興國縣塘石鄉(xiāng)土地調查》,第62—63頁。
在分田的分歧上,烈屬和軍屬的要求得到了新政權的支持。當?shù)亻L者謝和平回憶說:“土改時,家里實際分田人口6人,因為家里紅軍烈士多,烈士也分一份田,一共分到八份田。我父親的兄弟謝大模、大標都是當紅軍的,大標第四次反‘圍剿’打東固時去世,大模長征路上犧牲,土改時他們都分到了田?!?68)2015年2月11日,與謝和平(1951年出生)訪談所得。
興國縣檔案館保存了7冊《塘石大隊土地房屋登記冊》,其中第2—7冊中都有烈士分田的記錄,如戶主鐘緒菘家中的分田人口為“福初、緒蔚、緒蕙、梧鳳、謝觀秀、尹華春、(緒蔚、緒蕙烈士)”,戶主廖名湷家中的分田人口為“紅順、謝斗秀、(紅順烈士)”,戶主謝大桓家中的分田人口為“和平、長秀、陳秀、葉四鳳、謝劉氏、(大模、大標烈士)。(69)興國縣檔案館藏:《塘石大隊土地房屋登記冊》第2本,96/19,第1、9、41頁。其中,謝大桓即為訪談對象謝和平之父。類似的記錄在第2—7冊中很多,但第1冊分田記錄中,沒有標注“XX烈士”。比勘《塘石大隊土地房屋登記冊》(第1本)與《興國縣長崗公社革命烈士英名冊》可知,烈士事實上分得了一份土地,只是沒有標注其烈士身份,如,戶主鐘權昌家中的分田家屬有“林昌、人清、桂生、黃仕梅、陳大田、王品蘭”(70)興國縣檔案館藏:《塘石大隊土地房屋登記冊》第1本,96/18,第16頁。,其中的“林昌”即烈士鐘林昌(71)興國縣民政局藏:《興國縣長崗公社革命烈士英名冊》,第10頁。;又如,戶主葉顯振家中的分田家屬有“善荃、名森、名權、鐘招發(fā)、黎效薪”(72)興國縣檔案館藏:《塘石大隊土地房屋登記冊》第1本,96/18,第43頁。,其中的“善荃”即烈士葉善荃。(73)《興國縣長崗公社革命烈士英名冊》,第10頁。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
在塘石鄉(xiāng)的土改中,不但烈士分得了一份土地,在外工作的軍人及其家屬也分到了土地。以新中國建立之初任東北軍區(qū)裝甲兵副政委的鐘人仿一家為例,其本人及其兒、女、妻都分到了土地。(74)興國縣檔案館藏:《塘石大隊土地房屋登記冊》第6本,96/23,第19頁。又如,新中國建立之初任平原軍區(qū)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的謝良及其夫人也分到了土地。(75)興國縣檔案館藏:《塘石大隊土地房屋登記冊》第7本,96/24,第87頁。
土改中,給烈士、軍人及軍屬分田的做法不但在興國縣塘石的調研中得到了證實,在石城縣秋溪也如此。該地的賴向榮于1933年4月參加紅軍,其弟賴有根于1934年初參加了紅軍。兄弟倆隨軍長征,賴有根在貴州受傷,此后再沒有音訊。新政權建立后,賴向榮在南京空軍后勤部工作。據(jù)賴向榮的兒子賴存?;貞洠粮臅r,“我家分到五個人的田,我、我媽、我爹、我叔、我后母”(76)賴存保口述,陳麗娜整理:《回憶我的父親賴向榮》,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江西省石城縣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石城文史資料》第12輯,內部發(fā)行,2018年版,第185—189頁。。從中可知,賴有根因無音訊,按烈士的待遇分田;賴向榮及其妻子(賴存保所說的“后母”)則按軍人和軍屬的待遇各分得一份田。
由于“前蘇區(qū)”地域廣闊,不可能也沒必要逐村翻閱土改時的分田記錄,并比勘當?shù)氐牧沂棵麅浴I鲜鰞傻氐姆痔飳嵺`足以證明,在土改中烈士分得了一份土地。給烈士分田,一是肯定了烈士為革命作出的貢獻和犧牲,滿足了烈屬們要求物質補償?shù)慕洕V求;二是強化了土地革命時期的蘇維埃政權與新政權的一脈相承性,培植起“前蘇區(qū)”民眾對新政權的認同,并樹立起新政權的國家權威。
1950年前后,中國共產黨及其政權主導的土地改革運動先后在全國各地鋪開,深刻改變了中國鄉(xiāng)村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結構。在共同的意識形態(tài)和土改政策指導下,各地土改運動有頗多的共性,如,都由減租退押、反霸、分田、土改復查等環(huán)節(jié)組成,土改動員中都離不開“訴苦”這一民眾動員技術。但是,因為有土地革命這一段特殊的歷史,“前蘇區(qū)”土改運動中,在民眾的心態(tài)、土改動員的策略、反霸和分田等方面都呈現(xiàn)出與非“前蘇區(qū)”不一樣的面相。
就民眾心態(tài)而言,雖然歷代政權鼎革賦予了民眾“變天”的共同記憶,但“前蘇區(qū)”民眾十幾年前剛經歷過國共政權更迭的“變天”之痛。因此,面對國共政權的再次更迭,民眾的再次“變天”之憂遠甚于非“前蘇區(qū)”民眾。土改工作隊員認為,民眾發(fā)動不起來的主要原因即在于此。
當土改動員陷入僵局時,非“前蘇區(qū)”土改工作隊通常把訴苦與分配、訴苦與算賬相結合,通過追挖苦根等辦法動員民眾起來訴苦。(77)李里峰:《土改中的訴苦:一種民眾動員技術的微觀分析》,《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07年第5期。但“前蘇區(qū)”土改工作隊則根據(jù)當?shù)靥厥鈿v史形成的特殊情感,運用心理學上的暴露療法,引導民眾訴“變天”之苦,點燃民眾的訴苦激情,打破了土改動員僵局。
在土改動員中,“前蘇區(qū)”部分“老革命”及其家屬表達了平復的政治訴求,希望新政權能出面懲治革命前后鎮(zhèn)壓過革命之人。新政權運用國家機器的力量,主持了平復運動,把“革命前后作過反革命的事實”之人列為“惡霸”中的一類,在“前蘇區(qū)”土改運動中,對這一群體的鎮(zhèn)壓是反霸的重要組成部分。平復既契合了新政權強化權威的政治需要,又回應了相當一部分民眾要求報“變天”之仇的政治訴求,并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民眾的再次“變天”之憂。
在“前蘇區(qū)”土改的分田實踐中,烈屬們提出了給為革命而犧牲的烈士分田的經濟訴求,新政權支持了烈屬的這一訴求,土地革命中犧牲的烈士成為當?shù)胤痔锶丝谥械囊粏T。
在土改工作隊引導民眾訴苦與民眾訴“變天”之苦的過程中,在民眾表達政治、經濟訴求與新政權滿足其訴求過程中,新政權樹立起國家的權威,迅速地向“前蘇區(qū)”鄉(xiāng)村社會滲透,強化了土地革命時期的蘇維埃政權與新政權的一脈相承性,較迅速地獲取了該區(qū)域民眾的支持。
新政權在“前蘇區(qū)”的土改,也為中國共產黨在許多不同的地區(qū)能夠迅速地獲取民眾的支持從而鞏固其政權提供了一種解釋。在“前蘇區(qū)”進行土改前,從全國范圍而言,中國共產黨已經積累了非常豐富的土改經驗,但新政權在“前蘇區(qū)”并非簡單地復制已有的土改模式,而是根據(jù)該區(qū)域的具體情況進行政策、實踐上的調整。江西省政府成立伊始,即針對該區(qū)域的特殊歷史背景開展調研,進而預判民眾的心態(tài),作好總體部署。土改工作隊下沉至各鄉(xiāng)村后,更是對各地錯綜復雜的歷史、民眾心態(tài)、人際關系、土地狀況等地方性知識進行細致入微的觀察,然后根據(jù)當?shù)氐膶嶋H情況策略性地開展以訴“變天”之苦為切入點的訴苦動員,用情感滲透的方式使民眾脫離原有的鄉(xiāng)村文化權力網絡的控制。之后,對部分“前蘇區(qū)”民眾要求報“變天”之仇的政治訴求以及給烈士補償性分田的經濟訴求,新政權運用國家機器的力量給予支持和滿足。因地制宜的靈活性,情感、物質的動員與滿足,加上強大的國家機器的力量,使新政權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向基層社會滲透,迅速地獲取了鄉(xiāng)村民眾的支持,新生的政權得以鞏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