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斯欽
(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院 語言文字研究所,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 010010)
進入15 世紀后,蒙古分裂為東西兩大集團,東蒙古為大汗治下的蒙古,西蒙古為衛(wèi)拉特蒙古聯(lián)盟。他們?yōu)榱藸帄Z蒙古高原的統(tǒng)治權,展開了殊死的較量,最終東蒙古的大汗阿臺和權臣阿魯臺敗落,徙居母納山一帶,不久阿魯臺被瓦剌脫歡襲殺,阿臺汗逃亡西套。史書中對阿臺汗和阿魯臺太師的南下有明確的記載,但對鄂爾多斯、阿速、哈喇嗔三部的南下沒有正面描述,從而使這段歷史變得撲朔迷離。本文通過收集和整理相關蒙、漢文史料,從阿臺汗與鄂爾多斯部的關系,阿魯臺太師與阿速、哈喇嗔二部的關系入手,仔細考訂15 世紀30 年代上述三部作為明代第一批南下的蒙古部眾隨阿臺汗南下至寧甘邊外的經(jīng)過。
15 世紀30 年代,無論從北元角度來看,還是從明王朝角度來看,寧甘邊外地區(qū)都是一塊邊緣地帶,主要包括今天的內(nèi)蒙古阿拉善盟和部分寧夏、甘肅地區(qū),其中賀蘭山后和亦集乃是北元勢力的主要據(jù)點。《明實錄》載:“賀蘭山后乃虜賊巢穴,屢次寇邊,皆自此而入?!盵1](弘治十一年七月乙巳條)今日位于阿拉善右旗西部的阿喇克烏拉、阿拉騰特布希(龍首山和合黎山)是15世紀中后期、16世紀初鄂爾多斯部的大本營,而亦集乃是號稱“龐大的應紹不部”的根據(jù)地。阿臺汗“遁往阿察禿之地”(ar?atu——有地柏之地,應該在西套)在“涼州境外避匿”有兩個重要原因:一是那里有他的家族勢力(當下主流學者認為阿臺是窩闊臺后裔);二是當時明朝西北防御體系松弛。
通元一代,這一區(qū)域是窩闊臺后王的主要封地。1229年,窩闊臺即汗位后,將甘肅、青海及原西夏的屬區(qū)作為封地劃歸次子闊端,其稱西涼王。闊端去世之后,三子只必帖木兒繼承王位。元至元九年(1272 年)只必帖木兒筑新城,稱永昌府,他的封地即屢見元代文獻的“二十四城”,主要分布在今甘肅、寧夏中南部地區(qū)。只必帖木兒之后,河西地區(qū)闊端系大王分別有別帖木兒、也速也不干和脫脫木兒等,他們的勢力在明代仍然以部落形式存在,其中永昌府的部分遺民以“永昌土達”的名義活躍在亦集乃一帶。蒙古應紹不部(Yüng?iyebü)的來歷在史學界有兩種說法:一說來自元上都以南察汗淖爾行宮管理機構(gòu)“云需府”[2](60);一說來自元代西涼州“永昌府”[3]。前一說雖然二者讀音較近,但很難找到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后一說雖然二者讀音較遠,但關系緊密,永昌府遺民就是“永昌土達”,“應紹不”“永謝布”可能就是“永昌府”的譯音。《明英宗實錄》中出現(xiàn)“永昌土達頭目長脫脫帖木兒”字樣,長脫脫帖木兒是一個1405 年先降明后又反叛的永昌府遺民小頭目,他的部長是1405 年率五千人馬歸降明朝的著名人士把都帖木兒(漢名“吳允誠”)。《明英宗實錄》載:“今長脫脫木兒者(長脫脫帖木兒),永樂初,隨其部長把都帖木兒來歸,未幾叛去,迨今幾三十年,又復來歸。”[4](正統(tǒng)元年六月戊戌條)可見,把都帖木兒是“永昌土達”的大頭目,元末官至平章?!秴窃收\神道碑》載:“若故恭順伯吳公允誠,其人也。公本河西大族,居亦集乃,仕元受王封,其族位侯伯者,累累有之?!盵5](751)這些永昌府遺民于元末明初在亦集乃一帶組成了應紹不部的雛形。
元代中后期入駐哈密和亦集乃一帶的另一支窩闊臺后王是隴王家族,他們是窩闊臺六子合丹的后裔,合丹憲宗初受封于別失八里之地。從14 世紀初開始,別失八里地區(qū)長期被察合臺汗國占領,合丹后裔只得南牧哈密以北及甘肅北部地區(qū)。屠寄認為,“先是蒙格可汗遷合丹所部于別失八里,其后南牧甘肅近邊”[6](5)。元至大年間,合丹之孫和郎撒(Qorangsa)受封隴王。《元史·諸王表》載:“十二月庚申,封和郎撒為隴王,賜金印?!盵7](2718)和郎撒之子忽魯歹(Qaludai)、和郎撒之孫忻都察(Qindu?a)先后受封隴王爵位,一等金印一字王是元朝最高級別的大王,也是窩闊臺后王家族中最顯赫的一個分支。15 世紀初,隴王家族后裔中出現(xiàn)了一位北元大汗鬼力赤(Guilin?i)。日本學者本田實信根據(jù)較早成書的波斯文史書《傳記之友》和《突厥系譜》的記載,把鬼力赤比定為烏魯克帖木兒(?r?g·temür),認為他是漢文史書中出現(xiàn)的鬼力赤汗,后來被權臣阿魯臺太師推上汗位的阿臺汗(aday han)之父。近年來,薄音湖、寶音德力根等學者都支持這一觀點。1402年,鬼力赤被北元右丞相馬兒哈咱、太傅左丞相也孫臺、太保樞密知院阿魯臺擁立為大汗,赴東蒙古地盤(克魯倫河流域和呼倫貝爾一帶)。他與乜克力部出身的也孫臺關系甚密,兩人有“久結(jié)肺腑之親,相依為固”的情結(jié),這是也孫臺所屬乜克力部一向受隴王家族統(tǒng)治的緣故。15世紀中葉的猛克不花、癿加思蘭、亦思馬因是也孫臺勢力的繼承者,他們初居哈密北山,后遷入亦集乃,先后統(tǒng)治應紹不部,于是應紹不部所在的亦集乃就變成了窩闊臺后王家族勢力比較集中的地區(qū)。阿臺汗在瓦剌脫歡和他所扶持的脫脫不花汗的輪番打擊下,選擇家族勢力依然存在的寧甘邊外地區(qū)并不奇怪。阿速部的二號人物孛的打里麻先于阿臺汗抵達西套一事也顯示他們的目的地是寧甘邊外地區(qū),而不是河套。
寧夏、甘肅等地從中唐之后被邊緣化,經(jīng)西夏、元朝之后,明洪武五年(1372 年)起劃入明朝版圖。在洪武五年的“嶺北之戰(zhàn)”中,馮勝任征西將軍,深入甘肅境內(nèi),取得重大勝利,但“懼回鶻之兵”(實指東察合臺汗國)而“棄地”不少,寧夏、西涼、莊浪、瓜州、沙洲等地都在其列,為今后北元勢力的紛紛南下提供了更多的活動空間。隨寧正駐守于河州的俞本在晚年的回憶錄《紀事錄》中寫道:“(洪武五年)十二月,馮勝懼回鶻之兵,將甘州所葺城池、營房、倉庫、轉(zhuǎn)運米麥料豆二十余萬石及軍需盡焚之,棄城歸,并寧夏、西涼、莊浪三城之地亦棄,僅以牛羊馬駝令軍人趕歸。”[8](454)此后經(jīng)略甘肅的將領宋晟穩(wěn)固統(tǒng)治的地域仍限于甘州以東??傮w上來說,寧甘邊外地區(qū)在明朝統(tǒng)治者眼里是一個邊緣地帶,防御能力始終處于弱勢狀態(tài)。
15世紀初,蒙古內(nèi)部和明蒙之間的戰(zhàn)爭主要在東蒙古本土進行,而西北邊境地區(qū)成為部分北元勢力紛紛南下以躲避戰(zhàn)火、安身立命的庇護所。另外,設在關西的蒙古七衛(wèi)的早期領主都由察合臺系諸王擔任,他們對明朝沒有徹底的歸屬感,而對北來的蒙古人有手足之情,他們的存在客觀上起到了屏障的作用。上述好幾種因素疊加在一起,明代的寧甘邊外地區(qū)就變成了部分蒙古勢力長期駐牧、繁衍生息的安全港灣。
如前所述,阿臺汗是窩闊臺后裔鬼力赤汗之子,其出生年不詳,關于他的即位年也有好幾種說法。王雄認為,《黃金史綱》的說法比較可靠[9](161)?!饵S金史綱》記載,馬哈木是阿臺所殺,那么阿臺即位在馬哈木卒年1416 年之前,而《黃金史綱》所記阿臺汗即位之年為蛇年,即1413 年。依據(jù)這種說法,阿臺汗卒于1438年,其在位25年。
據(jù)蒙文史書記載,阿臺汗在位期間做了兩件大事。其一,他是第一個在成吉思汗八白室前宣誓就職的北元大汗?!睹晒旁戳鳌酚涊d,他“在圣主[成吉思合罕]的[靈位]前即了位”[10](269)。當時的八白室在漠北的蒙古本土,為了躲避戰(zhàn)火已經(jīng)進入流動狀態(tài)[11]。對于失去三大古都的北元大汗來講,八白室是成吉思汗唯一的遺產(chǎn),正如達力扎布所言:“對蒙古大汗來講,擁有四大斡耳朵(八白室的前身)就象征著繼承了成吉思汗的遺產(chǎn),也就有了宗主的資格”[12](107)。因此,對阿臺汗而言,在八白室前宣誓就職,意味著他的汗位繼承是正統(tǒng)的,擁有了這個政治資本,才能夠以正宗的名義號令天下。阿臺汗之后,北元大汗紛紛在八白室前宣誓就職,如摩蘭汗、達賚孫·庫登汗、達延汗、博迪·阿拉克汗等,林丹汗在西逃途中重新在八白室前舉行了一次就職儀式,就連非黃金家族的瓦剌脫歡和也先父子也到八白室前即汗位。其二,阿臺汗殺死了瓦剌首領順寧王馬哈木(蒙文史書稱“脫歡之父巴圖拉丞相”)?!饵S金史綱》記載,在即位之初,阿臺汗為了報復前仇,率領蒙古討伐衛(wèi)喇特,殺死太尉之子巴圖拉丞相,納其妻,賜其子給阿魯臺太師牧養(yǎng)[13](54~55)。《蒙古源流》稱這次戰(zhàn)役為扎喇蠻山戰(zhàn)役。
15世紀初,蒙古社會分為東西兩大陣營,開始爭奪蒙古高原的統(tǒng)治權。進入15世紀30年代,東蒙古的勢力開始衰微,阿臺汗和阿魯臺太師的統(tǒng)治受到多方挑戰(zhàn),在這場爭奪戰(zhàn)中,西蒙古的瓦剌終于占了上風。
據(jù)漢文史料記載,1433年,脫歡將潛居于“鐵門關西”(今甘肅境內(nèi))的元室苗裔脫脫不花扶上汗位,聯(lián)手攻打阿臺汗和阿魯臺。1434 年2 月,脫脫不花率眾在哈海兀良之地(一說遼東兀良哈之地,一說烏珠穆沁噶海額列蘇之地)襲擊阿魯臺,殺掠其妻部落,阿魯臺與其子失捏干率殘部13 000人徙居母納山、察罕腦剌(今內(nèi)蒙古阿拉善左旗和烏拉特前旗境內(nèi))等處。同年7 月,瓦剌脫歡出兵給予阿魯臺最后一擊,阿魯臺、失捏干被殺,部曲潰散,其所立阿臺汗等殘部百余人遁往阿察禿之地。《明宣宗實錄》宣德九年冬十月乙卯條記:“甘肅總兵官都督僉事劉廣奏:獲到虜寇言,今年二月,瓦剌脫脫不花王子率眾至哈海兀良之地,襲殺阿魯臺妻子部屬,及掠其孳畜。阿魯臺與失捏干,止余人馬萬三千,徙居母納山、察罕腦剌等處。七月,脫歡復率眾,襲殺阿魯臺、失捏干,其部屬潰散。阿魯臺所立阿臺王子止余百人,遁往阿察禿之地?!盵14](宣德九年冬十月乙卯條)
1434 年7 月,明朝方面得到消息:“虜中歸附者言,阿臺、朵兒只伯、失捏干等欲率眾掠涼州”[14](宣德九年七月丙申條)?!睹餍趯嶄洝钒嗽赂鐥l又記:“降虜多言,阿魯臺已死,其故所立阿臺為王者欲依涼州境外避匿。”[14](宣德九年八月庚午條)這表明阿臺汗當年秋季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甘肅邊外。
阿臺汗流徙至西套之時,并不像《明實錄》所講的“止余百人”,他仍然擁有一定數(shù)量的軍事勢力。與阿臺汗一同或相繼來到寧甘邊外的還有朵兒只伯、昝卜、孛的打里麻、阿塔赤、猛克不花等大酋和他們所率領的部眾,再加上他的家族勢力,能夠動用的人馬不下數(shù)千?!睹饔⒆趯嶄洝份d:“寧夏總兵官右都督史昭等奏,五月十六日胡寇五千余騎犯唐來渠,退駐三塔墩剽掠馬牛三千有奇。”[4](正統(tǒng)二年六月甲子條)阿臺汗的突然出現(xiàn)引起明朝的高度重視,正統(tǒng)元年(1436 年)十月,明廷命方政、楊洪率兵二萬出大同迤西,史昭、丁信出寧夏西北,蔣貴、趙安自涼州扒沙出境,直抵寧夏,期于三月初旬舉兵,三路出擊,會剿阿臺汗[4](正統(tǒng)二年正月己亥條)。如果阿臺汗僅僅擁眾百余,這豈不是殺雞用牛刀?
失去靠山阿魯臺的阿臺汗盡管有朵兒只伯等輔弼大臣,但畢竟江河日下,日暮途窮,正如《明宣宗實錄》所言:“朵兒只伯率眾三千駐也可林察兒丹之地,去涼州十余里,已絕糧餉,欲來朝歸附”[14](宣德九年十二月己未條)。阿臺汗的窘境是由多種原因造成的,除了母納山之役的失利外,還有來自明朝和脫歡、脫脫不花的夾擊,家族勢力的衰微等。對于明朝來說,北元大汗的突然出現(xiàn),必然引起高度重視并主動出擊;對于脫歡和脫脫不花來說,阿臺汗的存在是不可饒恕的,“天上只有一個太陽,地上只有一個君主”,他們與阿臺汗誓不兩立,必先除之而后快。再加上原屬于鬼力赤家族勢力的把都帖木兒、倫都兒灰、偽丞相昝卜、王亦兒忽都等曾因不愿服從阿魯臺的東遷命令而紛紛降明,大大削弱了阿臺家族的實力。這樣,阿臺汗的覆滅只是時間問題。
漢文史料顯示,阿臺汗于1438年被脫脫不花所殺。正統(tǒng)三年(1438年)九月,明使康能從瓦剌回來說:“阿臺、朵兒只伯等已被脫脫卜(不)花王殺死西北之境”[4](正統(tǒng)三年九月丁未條)。蒙文史書稱,阿臺汗歿于脫歡之手。
阿臺汗徙居寧甘邊外后,盡管殘缺不全,但也保留著一些金銀牌和印信以及右丞、左丞、樞密院同知、院判、金院、萬戶、平章、達魯花赤等故元朝廷官職,他的滅亡意味著一個流動的朝廷消失在西北大漠。
蒙古自明宣德、正統(tǒng)年間開始南遷,其中天順、成化年間進入河套最引人矚目。以往的研究認為,“北虜”是從東向西進入河套的。查閱資料得知,他們大部分其實是由西向東進入河套的,這正好印證了漢文史料中“成化以前,虜患多在河西,自虜據(jù)套以來,而河東三百里間更為敵沖”[15](17)這句話的真實性。由西向東入套的東蒙古大酋依次是孛來、阿羅出、孛羅忽、滿都魯、癿加思蘭等。哈喇嗔、鄂爾多斯、應紹不部等部落首先在河西一帶站穩(wěn)腳跟,再以河西為跳板進入河套,即便如此,他們在河套逗留的時間也都很短。史料顯示,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的根據(jù)地仍然在河套的西北邊。從這個角度講,鄂爾多斯、阿速、哈喇嗔三部首先跟隨阿臺汗南下至寧甘邊外是確定的。
鄂爾多斯系蒙古語“Ordos”的譯音,在“Ordo”(宮殿)后綴加復數(shù)附加成分“s”而成。鄂爾多斯在元代譯作“斡兒朵思”“斡耳朵思”等,指宮殿群落。從《蒙古秘史》的編撰年代到元朝末期,“斡兒朵思”始終是指成吉思汗四大斡耳朵,尤其是指位于“闊迭額阿剌勒”(K?dege aral——荒島)的大斡耳朵群落?!睹晒琶厥贰方Y(jié)尾的最后一句話為:“斡兒朵思 不恢-突兒 必赤周 倒兀思罷”(在斡耳朵思地面下營時寫畢),這里的“斡兒朵思”指成吉思汗的第一斡耳朵,由眾多斡耳朵組成。
在成吉思汗時代,他的四大斡耳朵中有為數(shù)眾多的屬民,他們?yōu)樗拇笪佣浞鞣N徭役。成吉思汗和他的四大夫人相繼去世之后,成吉思汗的繼承者把四大斡耳朵改造成祭祀宮帳,繼續(xù)保留在原地。原來的屬民也沒有離開斡耳朵,繼續(xù)服役,成為一種守宮部落。從中原文化的視角看,四大斡耳朵類似于中原的奉陵邑,屬民類似于中原的守陵戶。
元末明初用于祭祀的四大斡耳朵為了躲避戰(zhàn)火,經(jīng)過改裝后成為車載宮帳——八白室,進入流動狀態(tài),攜帶斡耳朵游牧的人眾從此被稱為“鄂爾多斯”[11]。
蒙文史料顯示,鄂爾多斯部是由阿臺汗帶到西套,進而成為右翼三萬戶之一。據(jù)《蒙古源流》記載,阿臺汗是北元大汗中第一個在八白室前宣誓就職的人,也是在八白室被瓦剌人圍剿身亡?!睹晒旁戳鳌份d:“那位阿臺臺吉生于丙辰年,于庚寅年三十五歲時娶了完者禿·皇·豁阿妃子,在圣主[成吉思合罕]的[靈位]前即了位?!盵10](269)《蒙古源流》又載:“(在瓦剌人到來之時)阿臺合罕正在打獵,雙方相遇了。那時阿臺合罕給名叫賽木真、撒剌木真的兩個瓦剌少年腰間系上插有箭頭的撒袋,自己佩帶插有四支大箭的撒袋,正在瞄準野獸。那兩個仆從認出是四瓦剌[來了],叛離過去。[阿臺]合罕用撒袋里的四支大箭[射]倒了四個人,逃到圣主[成吉思合罕]的宮帳中據(jù)守抵抗。由于沒有武器,被弒殺了?!盵10](270)由此可見,阿臺汗自始至終擁有成吉思汗八白室,并在南遷時攜鄂爾多斯部同行。
據(jù)蒙文史書記載,阿臺汗之后,負責掌管八白室的人是脫脫不花之弟阿黑巴兒只濟農(nóng)。《蒙古源流》說:“阿齋臺吉(阿寨臺吉)生有三個兒子,長子太松臺吉(脫脫不花)生于壬寅年,次子阿黑巴兒只臺吉生于癸卯年,幼子滿都魯臺吉生于丙午年。太松臺吉己未年自立為合罕,時年十八歲,封十七歲的阿黑巴兒只為吉囊(即濟農(nóng),從元代的晉王演變而來),帶著十四歲滿都魯臺吉,兄弟三人帶頭出征(瓦剌)。”[10](272)四瓦剌迎戰(zhàn)于都亦連的哈喇之地。晚間,瓦剌一方的帖良兀思人阿卜都剌·扯臣去吉囊處,挑撥可汗和吉囊二人。阿噶巴爾濟吉囊聽后說:“阿卜都剌的那番話說得對,而且切實。我的合罕哥哥從前封我為吉囊,派我到右翼萬戶去的時候,只給我騎了一匹瞎眼的黑公駝,送我走。在這次遠征中[又]搶走了我的仆從阿剌黑出人察罕。我怎么能[再]稱他為哥哥,與他作伴呢?我現(xiàn)在就要和四瓦剌合為一處,把他趕走!’”[10](273)這段話說明脫脫不花除掉阿臺汗之后,讓自己的胞弟出任濟農(nóng)并派往漠南,接管那里的右翼蒙古。北元時期的濟農(nóng)是鄂爾多斯部首領,兼管右翼蒙古。阿噶巴爾濟被派往右翼蒙古的事件本身就說明,鄂爾多斯部已經(jīng)先于他到達漠南。
翻檢蒙文史書得知,阿噶巴爾濟任濟農(nóng)期間,東蒙古右翼已經(jīng)在他的控制之下?!饵S金史綱》中有這樣一段記載:“阿噶巴爾濟濟農(nóng)還是不答應,而以鄂爾多斯的哈丹特穆爾與永謝布(應紹不部)的諾該特穆爾二人為使,去至衛(wèi)喇特那里,聲稱‘我已脫離兄長岱總可汗,愿與四萬衛(wèi)喇特合伙,哈爾固楚克臺吉只不過是一位先鋒而已,殺掉哈爾固楚克臺吉、桑得格沁徹辰二人吧!’”[13](60)可見,右翼蒙古的鄂爾多斯部和應紹不部受阿噶巴爾濟節(jié)制。《內(nèi)蒙古通史》記載:“15世紀中葉,蒙古大汗脫脫不花仿元朝制度,授予自己的弟弟阿巴丁晉王——濟農(nóng)稱號,讓他統(tǒng)領成吉思汗四大斡耳朵(按:當時已經(jīng)演變?yōu)榘税资遥┘捌鋵倜?。大約在此時,作為萬戶集團的鄂爾多斯已經(jīng)形成?!盵16](240)寶音德力根認為,“阿黑巴兒只為八的麻兒間卜(也孫鐵木兒之子,元朝第三任晉王)之后繼承晉王位的第一人,是鄂爾多斯萬戶最初的統(tǒng)治者……成吉思汗大斡耳朵等斡耳朵所在地,同樣也沒有逃脫明朝遠征軍的侵犯和瓦剌的襲擊。大約在這期間,成吉思汗斡耳朵屬民可能攜帶斡耳朵進入游牧狀態(tài)”[17]。著名蒙古史學家陳得芝先生也認為,瓦剌稱雄期間,北元各部逐漸入據(jù)漠南明朝邊外,出入河套[18]。
北元第二任濟農(nóng)孛羅忽的蹤跡也證明,鄂爾多斯部在15 世紀中葉已經(jīng)在漠南西部。孛羅忽濟農(nóng)系阿噶巴爾濟濟農(nóng)之孫,巴圖蒙克達延汗之父巴彥孟克。他幼年寄養(yǎng)在外祖父也先家,后來在也先祖母薩穆爾太后(北元額勒伯克汗之女)的幫助下,由四位大臣護送前往東蒙古?!巴局校t斎宋恿_出少師把女兒失乞兒獻給那個伯顏·猛可(巴彥孟克)作后妃,答應[把他]送往[他那些]余留下來的親戚那里,留他住下來,相依為命?!盵10](278)而留住巴彥孟克的這位兀魯人斡羅出少師便是孛來手下的哈喇嗔部一個大頭目阿羅出,當時就在甘肅一帶游牧。
明成化年間,孛羅忽和癿加思蘭結(jié)為聯(lián)盟,與明朝交往并一同進出河套。亦思馬因(?~1486年)和亦卜剌(?~1533年)出任應紹不首領期間,鄂爾多斯已經(jīng)淪落為應紹不部的附庸部落,游牧于阿拉善一帶,直至清代前期?!肚迨犯濉し咳酚涊d:“(順治六年)時額璘臣(明末清初鄂爾多斯部首領)偕同族固嚕岱青、善丹、小扎木蘇、沙克扎、額琳沁、色棱等,攜自額濟內(nèi)(納)阿剌克鄂拉(即龍首山,位于阿拉善右旗西部)徙牧博羅陀海(河套)?!盵19](14373)當年鄂爾多斯的大扎木蘇、多爾濟等發(fā)動叛亂后也隱匿于此地,說明今阿拉善右旗的阿喇克烏拉、阿拉騰特布希(龍首山和合黎山)是明代鄂爾多斯部的一個主要據(jù)點。這一切都表明鄂爾多斯部隨阿臺汗南下的第一站是明朝的寧甘邊外地區(qū),而不是河套,鄂爾多斯部真正入駐河套是在明嘉靖初年。
討論阿速部、哈喇嗔部的南下問題,首先要從應紹不萬戶的組成說起?!痘拭鞅碧斂肌返葷h籍載,應紹不部由十營組成,“曰阿速(Asud)、曰哈喇嗔(Qara?in)、曰舍奴郎(?iranud)、曰孛來(Buriyad)、曰當剌兒罕(Danglagar)、曰失保嗔(?ibag?in)、曰叭兒廒(Bargu)、曰荒花旦(Qongqutan)、曰奴母嗔(Nomu?in)、曰塔不乃麻(Tabun aimag)。故屬亦卜剌,亦卜剌遁西海去,遂分散無幾,惟哈喇嗔一營僅全”[20](211)。如前所述,應紹不部是在元末明初的永昌府遺民基礎上形成的,他們的首領分別是北來的乜克力人癿加思蘭、亦思馬因、亦卜剌等,15世紀后半葉和16世紀初,以亦集乃為根據(jù)地,進出河套。許進在《平番始末》中說,明弘治八年(1495年),乜克力部首領亦剌思王派川哥等小頭目到明邊求住:“‘我們亦剌思王將帶馬一千、駝二百、羊一千與他陪話去了。我們在亦集乃地方上住著,害怕漢人把我們錯認做歹人在外邊住著,又怕大達子(達延汗)來搶我們,心里十分艱難,過不得,因此要討個水草便利地方住著,與朝廷進貢,出氣力,就在甘肅城邊做些買賣過日,別無歹意。’再令通事覆審,無異,悉厚犒之。而為之請于朝上曰:‘野乜克力原系北虜癿加思蘭暨亦思馬因遺落部種,一向潛住甘肅迤北亦集乃等處地方’”[21](19~20)。據(jù)考證,這里的亦剌思王即亦卜剌,在同族癿加思蘭、亦思馬因先后被殺之后稱太師,成為應紹不部部主,控制蒙古右翼,勢力強盛。因而可知,阿速部和哈喇嗔部加入應紹不部后,他們的常住地應該也在亦集乃一帶。
阿速部和哈喇嗔部編入應紹不部,首先與阿魯臺的南遷有關。據(jù)《蒙古源流》記載,阿魯臺為“阿速人”,北元時期的阿速部和哈喇嗔部是元朝時期侍衛(wèi)親軍阿速衛(wèi)和欽察衛(wèi)(哈喇嗔衛(wèi))的“后身”。在元朝中后期,作為侍衛(wèi)親軍主力的阿速衛(wèi)和欽察衛(wèi)(哈喇嗔衛(wèi))介入朝廷政治生活,開始把持朝政,如英宗朝時期的鐵失、文宗朝時期的燕帖木兒、惠宗朝時期的伯顏和脫脫等都通過掌控侍衛(wèi)親軍左右朝政。到了北元時期,“驍勇善戰(zhàn)的阿速衛(wèi)、欽察諸衛(wèi)形成的阿速、哈喇嗔等部就成了北元政權的武力支柱”[22](280),而他們受元末重臣脫脫之子、北元第一任太師哈剌章節(jié)制。哈剌章之后,作為阿速人和哈剌章的部下阿魯臺接管阿速部和哈喇嗔部,迅速走向巔峰,執(zhí)掌汗庭權柄達30年之久,而他的統(tǒng)治基礎就是阿速和哈喇嗔兩部。是故,阿臺汗和阿魯臺南下時,必然帶他們同行。這樣說來,阿速部和哈喇嗔部在15世紀上半葉出現(xiàn)在西北邊陲就不足為怪了。
母納山之役,阿魯臺敗亡,阿臺汗流亡西套。隨阿臺汗西遷的人馬不止“止余百人”,起碼有幾千人。資料顯示,朵兒只伯、昝卜、孛的打里麻、阿塔赤、猛克不花等大酋都在西遷之列。其中,孛的打里麻是排在阿魯臺之后的阿速部首領?!睹鲗嶄洝份d,1434 年正月,孛的打里麻等千余人駐寧夏邊外的“黃河邊擺力謊忽兒之地”[14](宣德九年正月辛丑條)??梢姡玫拇蚶锫榈仍缬诎⑴_汗抵達西套,看來他們的目的地是西套,而孛的打里麻作為先鋒提前到達。雖然西遷的隊伍中沒有提及哈喇嗔部和他們的首領,但種種跡象表明,阿速部和哈喇嗔部是相伴同行的,并在其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也是共同行動的。脫歡和脫脫不花聯(lián)手打敗阿臺和阿魯臺之后,原阿臺和阿魯臺的部眾歸脫脫不花統(tǒng)領,游牧于蒙古東部,脫歡和他的長子也先先后以太師身份仍舊統(tǒng)治瓦剌部眾,游牧于蒙古西部,他們經(jīng)常處在“君臣異處,常不相見”的狀態(tài),脫脫不花對漠南西部舊有的滿官嗔部(呼和浩特一帶)、應紹不部(亦集乃一帶)和新近南下的鄂爾多斯部、阿速部、哈喇嗔部以派遣濟農(nóng)的方式進行間接控制。明景泰二年(1451 年),脫脫不花和也先反目,阿噶巴爾濟不但不支持兄長脫脫不花,反而與瓦剌也先勾結(jié),圖謀不軌,他的部下“阿哈剌忽知院不忿,領部下一支人馬,又有哈喇嗔三千人馬,都投順脫脫不花王去了”[23]。阿哈剌忽知院孛的打里麻率領的人馬當然是阿速部部眾,而哈喇嗔三千人馬可能是由孛來率領的,可見他們在阿噶巴爾濟的直接統(tǒng)治之下共同游牧于漠南西部。還有,從天順元年(1457 年)二月、五月“迆北太師孛來并阿哈剌忽知院”兩次遣使到明朝[4](天順元年二月己酉,五月丙寅條)等事跡來看,他們應該是統(tǒng)一行動的。仔細查閱相關資料后發(fā)現(xiàn),15 世紀五六十年代,哈喇嗔部首領孛來和阿羅出等雖然偶爾有進入河套的記錄(景泰七年,孛來第一次進入河套),但頻繁活動的區(qū)域不在河套,而在河套以西地區(qū)。明天順二年(1458年)八月,“孛來等自今歲五月以來,從鎮(zhèn)番抹山兒入境至涼州永昌延及山丹黑城子等處往來剽掠,官私畜產(chǎn)俱已罄盡”[4](天順二年八月丁丑條)。同年五月至十月,“屢寇涼州、永昌、古浪、莊浪、山丹、甘州諸處,殺官軍男婦一千四百有奇,掠男婦五百余,馬騾牛羊八萬二千,倉糧七百余石,焚毀草二萬束及驛站屯堡墩臺數(shù)處”[4](天順二年十月丁丑條)。天順六年(1462年)正月,巡撫甘肅右副都御史芮釗奏報說:“虜酋孛來糾集丑類潛入我邊住牧,分寇莊浪、西寧、甘涼等處”[4](天順六年正月丁巳條)。再據(jù)《明實錄》等記載,天順二年、五年,孛來等派使臣到寧夏和涼州求貢和求和,“愛惜多人性命,要相和好”[4](天順五年八月己巳條)。事件本身也證實,他們的常住地在河套以西的寧甘邊外地區(qū),而不在河套。
1452年,脫脫不花被打敗之后,也先自立為可汗,鄂爾多斯部、阿速部、哈喇嗔部臣屬于也先,阿哈剌忽知院孛的打里麻和哈喇嗔部孛來成為也先的心腹和座上客。但好景不長,僅僅過了一年,也先被部下阿剌丞相刺死,哈喇嗔部孛來通過攻殺阿剌丞相、擁立脫脫不花幼子馬克古兒吉思、東征兀良哈等一系列行動獲取太師之位和淮王稱號,以控制蒙古右翼。1465 年,蒙古諸部內(nèi)爭,孛來殺死馬克古兒吉思汗,翌年,孛來又被翁牛特部毛里孩攻殺。孛來之后,阿羅出統(tǒng)領哈喇嗔部,后被癿加思蘭逐出,阿速部和哈喇嗔部為應紹不部的癿加思蘭所收。阿速部和哈喇嗔部不管是在脫脫不花統(tǒng)治時期,抑或是在也先統(tǒng)治時期,還是在孛來、阿羅出、癿加思蘭、亦思馬因、亦卜剌統(tǒng)治時期,雖然為了短暫的戰(zhàn)事而游走于各地,但他們的根據(jù)地始終是在寧甘邊外地區(qū),這種局面從15世紀30年代到16世紀10年代基本沒有改變。
1509 年,應紹不部部主亦卜剌、鄂爾多斯部部主滿都賚阿哈剌忽發(fā)動叛亂,殺死派往右翼的烏魯思博羅特濟農(nóng)(達延汗次子),招致達延汗的嚴厲懲罰,亦卜剌和滿都賚阿哈剌忽遁亡西海,阿速部和哈喇嗔歸達延汗子嗣統(tǒng)轄,移居河北邊外駐牧。
要言之,15 世紀30 年代,在西蒙古和東蒙古爭霸蒙古高原的戰(zhàn)爭中,東蒙古的阿臺汗和阿魯臺太師敗下陣來,經(jīng)由母納山逃至西套。蒙、漢文史料顯示,由阿臺汗親自控制的鄂爾多斯部和由阿魯臺太師掌控的阿速部、哈喇嗔部隨他們同行,南下至寧甘邊外地區(qū)。15世紀六七十年代,阿速部、哈喇嗔兩部被應紹不部收編,隨后鄂爾多斯部也成為應紹不部的附庸。1510年,達延汗平定右翼叛亂后,鄂爾多斯部被新任濟農(nóng)巴爾斯博羅特統(tǒng)轄,嘉靖初,入駐河套,阿速部、哈喇嗔部歸達延汗的其他子嗣,移居薊鎮(zhèn)、獨石口邊外地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