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慧慧
(北京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北京100871)
東南亞地區(qū)身處印度洋與太平洋的交界處,各國自然、人文景觀深受海洋文化的影響。在東南亞地區(qū)的神話中,海洋參與了宇宙格局的建立、自然現(xiàn)象的形成以及人類起源等重大事件。在越南神話《天柱神創(chuàng)世》里,巨人天柱神砌起撐天石柱,分離天地后,巨人將撐天柱推倒,倒塌下來的泥土和石塊變成山峰和海島,挖土掘石形成的大坑變成了大海。[1](P3)海洋的形成標志著天地分離,宇宙格局建立起來。緬甸神話《毀滅地球的雨》講述創(chuàng)世神舀起海水澆到大地上,形成河川湖泊。[1](P148)老撾是東南亞唯一沒有出??诘膬汝憞渖裨挕秳?chuàng)世》中提到,“那時大地上還是一片汪洋,由于有10個太陽一直照耀了7年7個月又7天,大地上的水才逐漸干涸,出現(xiàn)了陸地,樹木花草也逐漸生長起來”[2](P169)。原始海洋的消失是后續(xù)生命繁衍的基礎,神話提供了對老撾現(xiàn)實地理特征的說明。即便共享相似的海洋文化背景,由于東南亞國家內部的歷史與地理差異,海洋意象在各國神話敘事中的表現(xiàn)也不盡相同。選擇海洋意象作為分析切入點,有助于在尊重神話的相似性的前提下探討菲律賓神話的獨特意義。
菲律賓是東南亞地區(qū)典型的群島國家,由7000多個島嶼組成。菲律賓群島西臨南海,東臨太平洋,海岸線較為曲折破碎,海洋將菲律賓國土切分成大大小小的地理單元,整體上呈現(xiàn)出海陸交融的地理風貌。這種極致的自然環(huán)境也滲透到當?shù)厝说乃季S觀念和神話講述中。神話提供了對海洋形成過程及其特征的解釋:神話《海水為什么是咸的》認為,海洋中的鹽分來自島上的鹽洞;神話《第一對初民》將洪水、風暴和地震等災害歸結為陸地和海洋之間的沖突。[1]菲律賓神話中的海洋既非“對人毫無陌生之感亦毫無威脅可言”,也非“不受歡迎和沒有吸引力的蠻荒”[3](P87),而是承載了先民豐富的生活經驗和對事象因由的好奇心。更重要的是,在菲律賓神話中,海洋作為宇宙原初樣貌的起點,其存在具有邏輯上的優(yōu)先性,在神話敘事層面表現(xiàn)為包括“原始大水”和“大洪水”在內的宇宙混沌狀態(tài)。在神話講述的創(chuàng)世過程中,創(chuàng)造神“蒂娃達”在世界伊始創(chuàng)造了海洋和大地[1](P232);神話講述人形成的過程,最初人類都生活在天堂上,地球上只有生活在水中的植物和動物[1](P246)。在菲律賓神話中,海洋充盈于宇宙原初的空間格局,構成神話關于世界起源和人類生活世界的想象基礎。在大洪水破壞既有的世界面貌之后,神話講述了洪水遺民繁衍生息的可能性,大洪水作為海洋意象的一部分,象征著新舊秩序的更替。
大林太良在《神話學入門》中,將神話分為“宇宙起源神話”“人類起源神話”和“文化起源神話”[4]。神話學界在接受這種分類的同時,也意識到三者之間關系緊密,在同一個神話文本中不同類別相互交叉,并沒有嚴格的界限。史陽根據(jù)現(xiàn)有的菲律賓民間文學集成資料,參考斯蒂斯·湯普森(Stith Thompson,1885~1976)的母題分類,將菲律賓神話分為10類,包括“世界創(chuàng)造和進化的神話”“宇宙構成的神話”“大洪水神話”和“人類起源神話”等。[5](P23)本文在參考前人分類的基礎上,根據(jù)菲律賓神話文本的敘事內容,以海洋意象為中心對菲律賓神話進行歸類。神話講述的洪水發(fā)生之前的內容關乎先民的宇宙觀和人類的起源,這一部分統(tǒng)稱為“創(chuàng)世神話”;洪水到來對已有的世界秩序構成了挑戰(zhàn),神話講述了人類文明重新延續(xù)的可能,下文將這部分以大洪水事件為中心的神話稱為“洪水神話”。
菲律賓民間文學的研究者已經認識到菲律賓神話與印度尼西亞和馬來西亞諸民族的神話在宇宙觀方面十分相似,具體表現(xiàn)為:將宇宙想象為縱向的三層結構體(上層為天界,中層為地界,下層為冥界或下界),最初只有上界和下界,“下界為原初漫無涯際之瀛海,眾天神所造的陸地漂浮其中”,在橫向上構成“陸地—海洋”體系。[6](P527)史陽認為,陸地—海洋體系“反映了作為海洋民族的菲律賓人的海洋文化特征”[5](P28)。菲律賓創(chuàng)世神話《宇宙的形成》描述了創(chuàng)世前的世界:“大地、天空、大海和空氣都是混沌一體?!盵1](P235)宇宙格局是在大神頓功朗伊特對其妻大神阿倫希娜的尋找中形成的:
有一天,當他正在云間游蕩時,忽然想出一個好主意:“做一個巨盆,盆中放水,置于天空下,如果妻子在天空上,便可從水中看到她的影子?!边@巨盆就是他創(chuàng)造的大海。可是他一直未從盆中看到阿倫希娜。過了一段時間,大海陰郁深沉的性格使他倍感煩惱,他便下到中界創(chuàng)造了大地,還在上面種植了花草樹木。他把妻子的珍珠寶石撒到天上,希望妻子能夠回心轉意,息怒回家。于是,女神的項鏈變成了天上的星座,木梳變成了美麗的月亮,皇冠則變成了金光燦爛的太陽。[1](P236)
宇宙誕生前的混亂狀態(tài)是創(chuàng)世神話中常見的母題,湯普森的《民間文學母題索引》中包含了“宇宙卵”(編號A641)、“原始的混沌”(編號A650)以及“地球源于原始的混沌”(編號A801)等相關母題。[7]阿蘭·鄧迪斯(Alan Dundes,1934~2005)以“空沙漏”比喻神話、傳說和故事的區(qū)別時曾提到:“讓我們設想沙漏中部為創(chuàng)造的瞬間,這是宇宙和人的創(chuàng)造。神話發(fā)生于創(chuàng)造時刻之前,并延伸至其中。沙漏是露底的,表示神話之前沒有時間。構想神話之前的時間和空間是異常困難的。大體而言,幾乎沒有從空無一物中進行創(chuàng)造的例子。”[8](P6)在菲律賓神話中,“混沌”作為一種前秩序狀態(tài),不具有標志時間和空間的功能,但它相對于動態(tài)的創(chuàng)世過程而言是觀念上的節(jié)點。神話講述世界創(chuàng)立,首先從混沌狀態(tài)中確立宇宙的時空秩序,在菲律賓神話中則以天空和海洋的區(qū)分作為起始。從混沌狀態(tài)中脫離,意味著創(chuàng)造時刻的開始,空間也在天空、海洋與大地的關系中建立起來。
大神從混沌中區(qū)分出天空和海洋,在中界創(chuàng)造了大地。上中下界的三層結構由上界與下界的原始對立衍生而來。在神話的表層敘事中,宇宙組成部分(天空和大海)、大神(頓功朗伊特和阿倫希娜)分別構成兩組對立,世界產生于對立雙方的斗爭中。在達米阿那·尤金尼奧(Damiana L.Eugenio,1921~2014)編著的《菲律賓民間文學:神話》中,天與海作為最初的二元對立,在創(chuàng)世神話中也有突出的表現(xiàn):“世界初始,沒有陸地,只有大海和天空”[9](P67),“幾千年前,宇宙空無一物。月亮、太陽、星星和大地都不存在。只有汪洋及其之上的天空可見”[9](P69)。創(chuàng)世神話體現(xiàn)的對立模式延伸到宇宙創(chuàng)生以外的神話中。《蒂娃達創(chuàng)世》中提到創(chuàng)造神創(chuàng)造了鱔魚和螃蟹,它們之間的沖突形成了地震。《世界的起源》提到露瑪威格神平息太陽和月亮的爭斗并創(chuàng)造了山川與動植物。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1907~1986)在《宇宙創(chuàng)生神話和“神圣的歷史”》中指出,在神話講述者“看來是有意義的一切事物,其實都是宇宙創(chuàng)生神話所講述的事件的重復和典型模式的效仿而已”[8](P177)。創(chuàng)世神話不僅提供了神圣時間中的起點,也為理解其他神話文本提供了思維上的便利。
天與海的對立體現(xiàn)了菲律賓神話的基本結構,也具有鮮明的海洋文明特色。在世界不同民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從混沌中產生的原初宇宙結構反映了人類普遍的思維模式,但在兩極上不同元素的選擇則顯示出各民族之間的文化差異。與東南亞北部毗鄰的中國,其盤古開天辟地神話也包含宇宙卵(混沌)母題:“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shù)極高,地數(shù)極深,盤古極長,后乃有三皇?!盵10](P2)從神話文本顯示的信息來看,盤古創(chuàng)世神話體現(xiàn)的是天與地的對立。盡管有研究者認為盤古創(chuàng)世神話中世界實際上被分為三層,“大地的創(chuàng)造,暗含地上、地下兩個世界”[11],但這三層結構中,海洋仍然不具有奠定宇宙格局的原生性和結構性意義。前面提到的越南創(chuàng)世神話中,海洋出現(xiàn)在天地分離之后;老撾神話中是在海洋消失之后形成了天地的對立。盡管在這些民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海洋也參與了宇宙格局的構成,但天與海的對立尚未構成第一對立。從海洋意象的角度審視菲律賓創(chuàng)世神話,可以看到,海洋是作為宇宙構成基本樣態(tài)而存在的。通過對菲律賓創(chuàng)世神話文本的細讀并結合其他民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可以看出菲律賓創(chuàng)世神話中天空與海洋的對立結構共享了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也從根本上體現(xiàn)出海洋意象在菲律賓神話中的特殊價值,與陸地—海洋體系相輔相成。
在創(chuàng)世神話中,緊隨宇宙原初格局形成之后的是再創(chuàng)造(second creation),弗朗西斯科(Francisco Demetrio,1920~1996)在其對早期菲律賓神話的研究中認為,“再創(chuàng)造”產生的“世界”往往被理解為人們居住的原生環(huán)境、本土或島嶼(their native earth or place or island)。[12](P43)菲律賓創(chuàng)世神話中的再創(chuàng)造既包含了前述宇宙觀層面的陸地—海洋的橫向體系,也形成了內含菲律賓民族歷史文化心理和海洋文化特色的海洋—島嶼結構。早在16世紀西班牙殖民者進入菲律賓之前,“通過陸橋和海上航行進入菲律賓群島地區(qū)的外來移民”[5](P7)就已經陸續(xù)加入到菲律賓各民族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中,形成了現(xiàn)今在菲律賓國土上生活的90多個民族。對于眾多的移民而言,進入菲律賓群島意味著看待世界的視角發(fā)生轉變。神話敘事傳遞了民眾在移民活動中積淀的歷史經驗和文化心理,從非島嶼地區(qū)向島嶼地區(qū)的移民活動中包含著神話從陸地—海洋結構轉向海洋—島嶼結構的契機。在前一結構中,“陸地”是在宇宙觀層面上對于人類宜居的大地的指稱,在這個意義上,它與“海洋”具有同等的結構性意義?!皪u嶼”相比于“陸地”而言,與身處的海洋界限分明,具有不規(guī)則和破碎的特性,海洋—島嶼結構標示了生存空間的邊界。
《菲律賓群島及其初民的來歷》講述了島嶼形成的過程。最初世界上只有大海在奔騰。大鳥曼紐爾無處棲息,向神求助,但海神和地神為了顯示自己的權力最高,展開爭斗。海神掀起臺風,地神刮起旋風擊退海浪,創(chuàng)造了大地。戰(zhàn)爭許久不分勝負,大鳥曼紐爾用巨石投向大神,阻止了爭戰(zhàn)。巨石變成島嶼,組成菲律賓群島。[1](P245)弗朗西斯科提供了該神話的另一個異文,對于神話中創(chuàng)造世界的多次斗爭過程,他認為這實際上是對將一切事物周期性地恢復到混亂狀態(tài)的理論的具體表現(xiàn),只是為了新的形式的誕生[12]。從神話的結構形態(tài)分析角度來看,尋找神話序列中的對立關系,是神話的結構形態(tài)分析的重要一步,“神話思想總是從認識對立關系逐步發(fā)展到解除這些對立”[13](P39),在前文所引的神話《宇宙的形成》中,中界(大地)解除了天與海的兩極對立,形成了新的秩序。在這里,島嶼作為宇宙原初秩序中誕生的新形式,與之相關的神話情節(jié)充滿了偶然性,其本身實則是對立關系解除的必然結果。
海洋—島嶼結構作為動蕩后的新秩序,承托著人類的起源與后續(xù)繁衍。在該神話中,戰(zhàn)爭結束,大鳥到竹林中棲息,打開竹節(jié),一對男女從中走出,人類開始繁衍生息。《世界初始》中談到島嶼的形成,是老鷹為了尋找休息的地方而慫恿大海撞擊天空,天空拋下島嶼以制服大海[1](P270~271);另一則神話講到天空的女兒生病了,從天上掉下來,下面全是大水,老蟾蜍銜著沙粒到海龜?shù)谋成先?,沙粒變成薄荷島,天空的女兒得以居住[12]。矗立在海中的島嶼能夠帶來一種邊界感,形成當?shù)厝藢ι婵臻g的感知。菲律賓人將島嶼形成的契機解釋為神話角色在宇宙原初秩序中尋找生存的支撐點,人們通過神話賦予自己的生存空間以存在的合理性,既滿足了生存的需要,也滿足了人類的文化創(chuàng)造沖動。神話傳達給我們的信息是,島嶼是對于菲律賓人具有獨特價值的部分。
在菲律賓創(chuàng)世神話中,海洋—島嶼結構體現(xiàn)了海洋作為宇宙的原初要素的生命力,島嶼及其上的自然現(xiàn)象的形成也與海洋有關。比如神話《人類的祖先》中提到,“很久以前,有一條河從海里流出”[1](P265),神話對自然現(xiàn)象的描述有時與人們日常生活的經驗相似,有時則完全不同。這里的問題并不在于神話是否真實地反映自然現(xiàn)象本身,而是在神話的敘述中,各種要素之間的關系體現(xiàn)了人們的思維觀念,神話中的細節(jié)至少說明菲律賓人賦予大海以極高的創(chuàng)造力,其參與構建了島嶼上的自然現(xiàn)象。海洋—島嶼結構折射出菲律賓民族長期與海共生的文化觀念:海洋使島嶼成為生存的邊界,也使其成為重要的生存資源。
菲律賓神話《大洪水》講述了人類違抗眾神,致使眾神發(fā)動大洪水的全部過程:
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懲罰地球上的人類?;鹕裉嶙h燒掉世界,可他的哥哥水神因懼怕大火燒死海中的魚類,堅決反對這一建議。接著河神說,最好的辦法是用洪水來懲治不順從的西卡拉克和西卡帕伊,這樣至少不會傷害海里的魚、河里的蝦和湖里的螺。其他神仙也覺得這一方案比較合理。于是,就決定在地球上發(fā)一次洪水。
幸福家庭守護神蘇克朗·馬拉尤告訴魔洛布洛首領準備一個木筏到山脈的最高峰避難,緊接著洪水到來:
指定的日期到了,眾神開始執(zhí)行任務。河神關閉了河口,水神打開海口大門。地下湖泊大師讓湖水四處奔流,暴風雨神刮起旋風。霎時間,陰云密布,雷電交加,狂風大作,傾盆大雨從天而瀉。人們驚慌失措,四處奔逃,但為時太晚。強風吹倒了大樹,毀壞了房屋。巨浪沖出???,河水翻騰倒流,湖泊泛濫成災。地球在震撼,低地轉眼變成了汪洋大海,人和動物的死尸到處飄浮。[1](P247~248)
大洪水過去之后,該首領和妻子燒掉木筏,來到平原繁衍生息。
從再次創(chuàng)世的角度審視菲律賓洪水神話,這篇神話文本至少有以下幾方面值得關注。
其一是洪水的來源,世界各地的洪水神話多以神對人的懲罰為起因,而洪水的匯聚和形成災害的方式卻有差異。在這個神話文本中,作為宇宙原初組成的海洋在洪水形成的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诒淮蜷_,海水侵入人類生存的領域,與此同時,湖水從地下奔流而出,天上降下大雨,共同造成了大洪水。洪水神話在世界各地廣泛存在,就洪水的本質而言,“洪水并非民俗、經驗世界的實有之物,而是神圣、超驗世界的本有之物,即創(chuàng)世之前或創(chuàng)世之初的混沌大水、黑暗之水,或曰原始大水、世界大水,神話學術語為‘大洪水’(Great Flood)”[14](P160)。弗朗西斯科接受了伊利亞德關于原始大水“祓除與凈化”的觀點,在《菲律賓神話中的洪水母題與再生的象征》一文中揭示了菲律賓洪水神話的“再生”含義——人類種族相繼,新的一代通過洪水遺民開始產生[15](P226~229)。洪水作為關乎人類生存的事件,由此引發(fā)的混亂意味著對宇宙秩序形成之前的混沌狀態(tài)的回歸。神通過洪水篩除被懲罰的人類,天空、海洋以及調和兩極對立的中界(避難的木筏),重新上演了宇宙創(chuàng)生過程,仍然遵循著菲律賓創(chuàng)世神話中的宇宙格局。由此觀之,菲律賓洪水神話敘事中體現(xiàn)的再生性,既包含了人類種族的相繼,也深深地受制于以海洋意象為中心的對立思維結構。通過對立模式的循環(huán)和復歸,神話敘事確立了不同于現(xiàn)實的神圣時間觀念。
其二是人們躲避洪水的方式。在這則神話中,躲避洪水的人類乘坐木筏到最高的山峰上避難,在其他神話文本中還存在另外的情況,比如幸存者在洪水真正到來之前直接爬上了最高峰(《大洪水》[1](P283~284)《洪水的故事》[1](P256~258)),或者趴在鼓上躲避洪水(《人類初始》[1](P259))。李卉指出,在東南亞地區(qū)的洪水神話傳說中,避水乘坐的漂流器具大多是“似‘箱’形之小型的船,因此可以說漂流時所用的工具是以箱舟為代表的,這一點也許暗示著漂流傳說要素最先是內陸或非沿海民族所具有的”[16](P443~478),乘坐木筏或鼓在洪水中漂流,并沒有完全隔絕洪水的侵襲,相比于形成封閉或半封閉空間的箱舟是更加危險的選擇。如果說以箱舟為代表的漂流工具具有內陸民族的特色,那么選用木筏避開洪水的侵襲則更體現(xiàn)出海洋民族對水域的掌控能力。在洪水神話中,人類使用的方舟或者抵達的山、樹,被認為是一個能夠克服混沌的神圣中心,也是新一輪創(chuàng)世活動開始的地方[17](P95~98)。從海洋文化對菲律賓神話的影響來看,洪水泛濫代表著在宇宙觀層面上向原始宇宙結構的回歸,而避難的山頭或神樹則構成了洪水后新秩序確立的基點,神話要為新的秩序的主宰者尋找他的棲息之處,高山或神樹這類神圣中心的存在,復現(xiàn)了海洋—島嶼結構。在創(chuàng)世活動中,天與海的對立構成了神話時空的開始,海洋—島嶼結構是人類生存空間被納入到神圣事件之后的產物。
其三是洪水作為懲罰方式的合理性。在菲律賓洪水神話中,海洋因為與人類生活和生存的經驗相關,而繼續(xù)推動新的文明秩序的建立。在菲律賓的大洪水神話中,為了懲罰人類,火神提議燒掉世界,但是水神擔心會傷害海里的魚類,其他神祇也都認同水神的看法。值得注意的是,在很多地區(qū)的洪水神話中,常見的神話情節(jié)或母題是人類受到懲罰的原因,神靈如何安排洪水的幸存者避難,避難過程中攜帶哪些動植物,但很少關心懲罰方式的選擇會產生什么副作用。這里沒有特別說明哪些動植物應該在洪水后繼續(xù)存在,結合對懲罰方式的挑選,可能保留下來的就是人類和海中生物。在菲律賓洪水神話中,洪水作為懲罰方式,一方面體現(xiàn)了神話結構的循環(huán),從屬于先民的宇宙觀;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菲律賓洪水神話再生性的又一內涵,即新舊秩序之間的連續(xù)性,海洋作為舊秩序中具有孕育能力的存在,與洪水之后人類重新孕育自己的文化,進行生產生活的期望是相關的。
在整體的東南亞文化背景下,菲律賓群島因其獨特的地理特征和民族遷移史,與海洋產生了獨特的聯(lián)系。菲律賓神話中豐富的海洋意象是海洋文明對該民族神話思維的滲透。神話作為人類原始思維的產物,為菲律賓民族與海共生的現(xiàn)實生活提供了合法性證明。在宇宙觀層面,創(chuàng)世神話通過呈現(xiàn)與再現(xiàn)天空與海洋的對立、海洋—島嶼的空間結構,體現(xiàn)了神話思維背后神圣的時空觀,以及菲律賓民族特有的關于宇宙格局的空間認知。島嶼與海洋相互依存,海洋擁有的創(chuàng)造和孕育能力,是島嶼作為菲律賓民族生活世界得以存在的基礎。在菲律賓洪水神話中,洪水事件重現(xiàn)宇宙創(chuàng)生過程的結構和模式,在新舊秩序交替的神圣時刻肯定了海洋的再生能力。正如伊利亞德在《神圣與世俗》中談到的:“水在萬形之前,并支持萬物的創(chuàng)生。作為創(chuàng)生萬物范式之一即是在波濤洶涌中的兀然表證自我的島嶼。另一方面,水中的浸禮表現(xiàn)了對原初預定形式的回歸,表現(xiàn)了對無差別的前存在模式的重新投入。從水中的復現(xiàn)重復了對宇宙生成行為形式上的表征,浸沒于水相當于形狀的一種瓦解。這就是水既象征著死亡又象征著再生的原因?!盵18](P71~72)海洋參與塑造了菲律賓民族的文化特性,在其古老的神話講述和現(xiàn)實的生產生活中兼具神圣與世俗的雙重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