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華
(遼寧大學唐宋史研究所,遼寧 沈陽 110036)
女真族建立的金王朝,滅遼國亡北宋,入主中原,最終與南宋對峙,成為中國歷史上繼唐、北宋之后又一個中原王朝。作為一個由北方民族建立的王朝,金自建國稱帝就開始了效仿、承襲中原王朝體制的明確進程,其中禮制文教建設備受重視,典章體系建構明晰,成為女真民族漢化的重要標志。今即梳理金前期禮制建構發(fā)展的基本軌跡、主要內容及相關問題,以期深入探討金代前期禮儀建置的特征及其意義。
金王朝建國之前,女真族的漢化跡象并不明顯,其社會生活乃至政治統(tǒng)治并依其族俗。隨著與遼朝的矛盾激化、抗遼戰(zhàn)爭的推進,女真建國提上了日程,遂有建國稱帝之舉。收國元年(1115)正月,官屬諸將奉上皇帝尊號,完顏阿骨打“即皇帝位”,取國號為“大金”。①《金史》卷二《太祖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6頁。女真人仿漢制建國稱帝,也就意味著其遵用漢儀的開始。盡管其初對漢儀的具體遵用仍很有限,甚至對君臣尊卑之別亦不十分明了。如據(jù)《三朝北盟會編》所載,女真初起,阿骨打之徒為君也,其時“雖有君臣之稱,而無尊卑之別”,“樂則同享,財則同用,至于舍屋、車馬、衣服、飲食之類俱無異焉”。②(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六六,炎興下帙六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97頁。隨著占領區(qū)域的不斷擴展,降附者日趨增多,遼朝舊臣、漢族士人、渤海之人等皆有入朝為官者,典章制度體系的漢化傾向逐漸加快。天輔三年(1119),渤海人知樞密院楊樸就曾進奏建言云:“惟我國家興自遐荒,朝儀、典章猶所未備,以中朝言之,威儀、侍衛(wèi)尊無二上,諸親從、諸王部族尊貴者馳驅戎行,雖不可盡責,其自番漢群臣以下宜致敬盡禮,所合定朝儀、建典章,上下尊卑粗有定序。”③(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證:《大金國志校證》卷一《太祖武元皇帝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7頁。顯然此時已經(jīng)有了制定朝儀典章、辨別君臣尊卑定序的討論。天輔五年(1121)十二月,金太祖在發(fā)動對遼攻勢之際,曾特別頒詔“若克中京,所得禮樂儀仗圖書文籍,并先次津發(fā)赴闕”。①《金史》卷二《太祖本紀》,第36頁。這一詔旨表露出其時女真統(tǒng)治集團對創(chuàng)建禮儀典制、遵行禮樂的用意和需求。
金太宗統(tǒng)治時期,在承襲太祖朝禮制創(chuàng)建的基礎上,根據(jù)統(tǒng)治地域擴大后社會發(fā)展之態(tài)勢,繼續(xù)建構推行各項國家制度。及獲遼主于應州,“始議禮制度,正官名,定服色,興庠序,設選舉”;其后頒詔中外,推行官制。②《金史》卷七六《完顏宗幹傳》,第1742頁。金太宗時開始明確限制某些舊俗,例如禁止同姓通婚,③《金史》卷三《太宗本紀》,第57頁。詔令繼父繼母之男女不得相嫁娶,④《金史》卷三《太宗本紀》,第61頁。等等。禮制建設進程亦得以繼續(xù)推進,禮文制度議定不斷。在滅遼克中京之際,得其“禮樂儀仗圖書文籍”,并“先次”發(fā)運北上金京。天會四年(1126),金軍攻克北宋都城汴京,“既悉收其圖籍,載其車輅、法物、儀仗而北”;⑤《金史》卷二八《禮志一》,第691頁?!暗盟沃畠x章鐘磬樂簴,挈之以歸”。⑥《金史》卷三九《樂志上》,第882頁。金人之入汴京,時趙宋承平日久,典章禮樂桀然備具,金人掠取圖籍、車輅、法物、儀仗而北歸,明確是為仿效、遵用其典章禮樂。雖然此時“方事軍旅”,“未遑”多講禮樂之事也,但此舉為金代禮制的初步建構與發(fā)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礎卻是毋庸置疑的。及戰(zhàn)事稍息,政局穩(wěn)定,遂重視文治諸事,天會十二年(1134),“初改定制度,詔中外”,⑦《金史》卷三《太宗本紀》,第65頁。意在全面推行漢制,議定禮儀,建構國家的典章體制。⑧關于金太宗時期的仿行漢制、議定禮制,任文彪考究了天會十二年的“改定制度”詔書,認為:天會十二年的“改定制度”,實為金朝漢制改革的一大關鍵,自此之后,金中央朝廷“開始全面采行漢制”。熙宗時代“將漢制改革全面推向深入,皇帝制度、官僚制度、禮儀制度逐步完善,專制皇權也得以最終確立?!保▍⒁娙挝谋耄骸段墨I、典制與政治文化:金朝禮制史研究》,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第113-121頁。)金太宗統(tǒng)治時期,既有滅遼克宋繼而入主中原的政治格局,又有眾多遼朝仕宦、中原文人的入朝任職用事,更有遼代儀制、趙宋典禮的制度基礎,可謂是金代前期國家禮制體系建設的展開時期。
金太宗以后的金熙宗和海陵王時期,金代國家進入了快速發(fā)展的時期,禮制建設也在不斷推進。金熙宗完顏亶本人深受漢文化的影響,史載其“自童稚時金人已寇中原,得燕人韓昉及中國儒士教之”,“儒服烹茶焚香弈棋戰(zhàn)象,徒失女真之本態(tài)耳”,“宛然一漢家少年子也”。⑨(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六六,炎興下帙六十六,第1197頁。金熙宗統(tǒng)治時期,頒行新官制,仿漢制建宮殿,“始設儀衛(wèi)將軍”,⑩(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證:《大金國志校證》卷三三《儀衛(wèi)》,第475頁。創(chuàng)建儀衛(wèi)內庭諸制,“禁親王以下佩刀入宮,衛(wèi)禁之法,實自此始”。?《金史》卷四五《刑志》,第1015頁?;蛟剖加袃韧ブ?。又定出行規(guī)儀,“迨幸燕,始乘玉輅,服袞冕”,“儀從方整肅”。?(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證:《大金國志校證》卷三三《儀衛(wèi)》,第475頁?;实壑磷鹜莱缰?,宗親貴族再不得任意隨時入見。天眷二年(1139),“命百官詳定儀制”,確定百官朝參所用朝服及皇帝所御冠服。?《金史》卷四《熙宗本紀》,第74頁。遵行仿漢制的冠服等級制度,著意改變此前太祖、太宗時期帝后、百官和平民的服飾差異不甚明顯、嚴格的局面。由此開始,君臣、官民之間的服飾界限逐漸明確、森嚴起來。此外,又效仿漢禮,興建宗廟、社稷,確定朝儀諸制,“宗社朝會之禮亦次第舉行矣”。?《金史》卷二八《禮志一》,第691頁。從宗廟社稷到朝儀冠服、從宮殿燕樂到乘輿儀衛(wèi),顯然此時的國家禮制已經(jīng)具備一定規(guī)模了。
去夷狄之俗,效漢家之儀,“行中原禮制”,是熙宗時代治國舉措的主要傾向,①張博泉在《金代禮制初論》一文中指出:金在熙宗時就已形成以文治國的思想,尊孔讀經(jīng),以致治為治國的規(guī)模;廢除女真的舊俗,行中原禮制;在民族關系上企圖打破女真族與其他族的界限,強調“四海之內,皆朕臣子”,不可分別待之?!靶兄性Y制,是由選擇走中原治國思想的國策決定的”。(《北方文物》1988年第4期,第53-60頁。)這種治國傾向在此后的海陵王統(tǒng)治時期得到了更進一步的演化。海陵王即位之后,金代國家的“漢化”特征進一步凸顯,以唐宋制度為模本,更多遵用中原禮制。海陵王統(tǒng)治時期,重視南北郊祀建制,用漢制修建燕京中都,太廟、陵寢、社稷等諸項國家重要禮制規(guī)儀更趨健全。君臣尊卑秩序不斷深化,朝堂儀制日漸擴展。盡管《金史·禮志一》中“外而黷武,內而縱欲,其猷既失,奚敢議禮樂哉”②《金史》卷二八《禮志一》,第691頁。的記述,對海陵王在位時期禮制建設顯露貶責之意,然事實上海陵王在位時禮制建設的不斷推進,是無可置疑的。也正因此,清人即曾指明:金熙宗與完顏亮之時,“廢其祖宗時衣冠儀度,循漢人之俗,遂服漢人衣冠”,而盡忘本國言語,③《皇朝文獻通考》卷一四一《王禮考·皇帝冠服》,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35冊,第111頁。盡拋本族舊俗、本國之制。此言雖有夸張之嫌,亦恰恰說明了金熙宗與海陵王時期金代國家遵用中原禮制、效仿漢家典章的總體趨勢,這一時期正是金代國家禮制格局的全面創(chuàng)建時期。
從文獻記載來看,金代前期禮制建設的內容主要包括祭天郊祀、宗廟陵寢、皇帝名號、后妃太子冊禮、朝堂儀制等諸方面。今簡列如下:
(1)祭天郊祀等禮儀的施行。金建國之初“本于其俗有拜天之禮”,④《金史》卷二八《禮志一》,第693頁。主要行于五月五日、七月十五日、九月九日。三次拜天場所并不相同:重五于鞠場,中元于內殿,重九于都城外。其制:“刳木為盤,如舟狀,赤為質,畫云鶴文。為架高五六尺,置盤其上,薦食物其中,聚宗族拜之。若至尊則于常武殿筑臺為拜天所?!雹荨督鹗贰肪砣濉抖Y志八》,第826頁。正因女真本有拜祭天的舊俗,用以滿足其敬天祈福之需求,所以模仿漢制實際舉行郊祀祭天之禮較晚。⑥按《大金國志》記載:金太祖天輔五年五月,用楊樸議,“始合祭天地于南北郊及禘享太廟,頒賜番漢群臣以下有差”;又載:天輔六年三月,“郊,合祭天地,依天輔年間例施行。車騎填咽,諸大臣骨舍之屬躑躅其前,儀衛(wèi)不肅,無復中朝儀制矣”。(《大金國志校證》卷二《太祖武元皇帝下》,第24、29頁。)按《金史·太祖本紀》中此二時間皆無郊祀祭天的記載,且當時尚無置郊壇、建太廟之事。由此,這一記述的真實性需要質疑。至金太宗即位時“乃告祀天地”,仍是“蓋設位而祭也”。⑦《金史》卷二八《禮志一》,第693頁。金熙宗時期,朝臣雖已有論及郊壇建制,并始有修筑之舉,但是其時仍尚未實際舉行仿效漢制的郊祀祭天之禮,依然遵行國俗的拜天之制。直至海陵時期,始重視郊祀祭天禮制,史稱:天德以后“始有南北郊祀之制”。⑧《金史》卷二八《禮志一》,第693頁。按《大金集禮》卷一《帝號上》所載,天德二年(1150)二月百官奉上尊號,三月行奉冊之禮,“受冊前三日,合遣使奏告天地,昊天于南郊,地祇于北郊”。⑨《大金集禮》卷一《帝號上》,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7頁。史籍所載,其時關于南北郊的設置以及相關的祭祀禮儀、奏告儀制,已有議定,奏告天地的儀制曾不止一次地舉行過。⑩陳戍國于《中國禮制史·宋遼金夏卷》書中亦認為:“金帝海陵以前無郊祀”,及世宗踐祚,始有郊祀之禮。(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98頁。)
(2)宗廟、陵寢的建制。金國之初,因女真舊俗,祖宗祭祀不修,亦未建置宗廟。天輔七年(1123),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崩,葬于上京宮城之西南,“建寧神殿于陵上,以時薦享”,①《金史》卷三○《禮志三》,第727頁。此可謂是金代國家宗廟建置、祖宗祭享禮制的開端。自是以后,“諸京皆立廟,惟在京師者則曰太廟”。但此時只是太祖廟祭,并不是中原禮制意義中的諸代祖宗祭享之所的太廟。此外,“或因遼之故廟,安置御容,亦謂之廟”。②《金史》卷三○《禮志三》,第727頁。嚴格意義上遵循漢儀的宗廟設置、祖宗尊崇之制初步詳備,是在金熙宗時期。天會十四年(1136)八月,太師宗磐及文武官僚等上議熙宗,奏請尊崇皇九代祖以下歷代祖先,以示祖先功德;并請以始祖景元皇帝、景祖惠桓皇帝、世祖圣肅皇帝、太祖武元皇帝、太宗文烈皇帝為“永永不祧之廟”。③《金史》卷三二《禮志五》,第774-775頁。九代祖妣尊謚的擬定,七代祖先被議定廟號,“正祖宗之序”,將太祖建國之前的歷代祖先進行了全面的尊崇,建構起較為完備的祖宗尊崇體系。值得注意的是,從始祖到太宗共計五廟不得祧遷,此舉遵循的并非中原傳統(tǒng)的古禮,而是仿照北宋時期宗廟祧遷新例。然北宋亦非是在建國立廟之初就確定五廟不祧之制的,因此可謂金代之“創(chuàng)舉”。④陳戍國于《中國禮制史·宋遼金夏卷》一書中認為:金熙宗此舉乃“前無古人”。(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00頁。)天會十四年尊崇歷代祖先之后,卻未能立即建廟禮拜于祖宗。皇統(tǒng)三年(1143)始“初立太廟”;歷時五載修筑,皇統(tǒng)八年(1148)上京太廟始成。⑤《金史》卷三○《禮志三》,第727頁。上京太廟中設置諸代祖
宗廟室,祖宗祭享之制漸趨形成,不僅有與唐宋宗廟儀制相同的時享及祫享、薦新諸禮,甚至還確定了
配祀功臣之制。⑥《金史》卷三一《禮志四》,第761頁。當然,其時享、祫享、薦新等儀式,具體行事往往比之唐宋較為簡略草率。貞元初,海陵王遷都,奉遷祖宗神主于新都太廟之中。⑦《金史》卷三○《禮志三》,第727頁。正隆二年(1157)上京太廟被毀。
金前期的祖宗祭享體制中,還有原廟設置。天會二年(1124),金太宗立大圣皇帝廟于西京,⑧按照《金史·地理志》之“西京路”條記述,則云“天會三年建太祖原廟”。今按《金史》卷三三《禮志六》之“原廟”條。此為金代最早的原廟設置。天眷二年(1139)九月,金熙宗又以上京慶元宮為太祖皇帝原廟。海陵王營建燕京時,興建太廟,“復立原廟”,且名燕京原廟其宮曰衍慶。⑨《金史》卷三三《禮志六》,第787-788頁。衍慶宮遂成為金代國家與太廟對應的尊奉歷代祖宗的祭享之所,其中尊奉祖宗御容。
金時帝王陵寢之制要晚于宗廟議定。天會十三年(1135),始有皇帝陵寢之號。其時金太宗崩,葬于和陵。⑩《金史》卷三《太宗本紀》,第66頁。需要指出的是,金太宗、熙宗時期雖有陵寢之號,但其陵寢具體儀式規(guī)制很可能仍是舊俗為主,較中原陵制為簡。海陵王遷都,亦建置陵寢,悉遷葬太祖、太宗、熙宗陵寢于大房山。
(3)皇帝廟號、謚號、尊號儀制的確定。女真建國初諸制皆簡,金太祖駕崩時尚無廟號和謚號。至金太宗時期,模仿中原王朝禮制,始定謚號與廟號之制。天會三年(1125),上太祖謚號曰武元皇帝,廟號太祖。?《金史》卷二《太祖本紀》,第42頁。此后遂成為定制。天會十三年,金太宗崩,攝太尉大司空奉玉冊、玉寶,上尊謚曰文烈皇帝,廟號太宗。?《金史》卷三《太宗本紀》,第66頁。天會十四年(1136)八月,朝議祖宗尊崇之事,皇九代祖以下歷代祖先皆加尊謚號,多為兩字,少數(shù)為一字;更確定始祖、景祖、世祖、太祖、太宗等廟號。①《金史》卷三二《禮志五》,第774-775頁。此后,在祖宗初謚的基礎上又有增謚之舉。皇統(tǒng)五年(1145),增太祖謚號曰應乾興運昭德定功睿神莊孝仁明大圣武元皇帝,②《金史》卷二《太祖本紀》,第42頁。太祖謚號增至18 字;增上太宗尊謚曰體元應運世德昭功哲惠仁圣文烈皇帝,③《金史》卷三《太宗本紀》,第66頁。共計14 字。此外,獲得追尊的歷代祖宗亦皆得增上尊謚。④《金史》卷三二《禮志五》,第779頁。史載增謚之事并非三代古禮,實際始于唐代,后成宋代定制。金熙宗為祖宗增謚之舉,表明金代禮制效唐仿宋的趨向更為深入。
除了謚號、廟號之外,金代前期亦仿效唐宋舉行奉上皇帝尊號之禮。金熙宗皇統(tǒng)元年(1141)正月,太師宗幹率百僚上表,請上尊號曰“崇天體道欽明文武圣德皇帝”,凡三請乃允。遂舉行奉上尊號之禮:先遣使“告天地社稷”及“告太廟”;其日,皇帝服袞冕御元和殿,宗幹率百僚恭奉冊禮;⑤《金史》卷三六《禮志九》,第832頁?;实塾指姆ㄌ旃冢缍芬陨瞎偌案啕?、夏國使;其后,皇帝恭謝祖廟,還御宣和門,大赦,改元。⑥《金史》卷三六《禮志九》,第832頁。臣僚奏請、皇帝不允,臣僚屢奏、皇帝應允,遂告天地、社稷、太廟,舉行冊禮,宴群臣,恭謝祖廟,大赦,改元。這一套臣僚奉上皇帝尊號的儀制程序基本是效仿唐宋慣例而來的。
(4)后妃及皇太子冊命禮儀。金太宗以后,隨著皇權日崇,與皇帝相關聯(lián)的后妃及太子等冊命禮亦逐漸施行起來。金熙宗天會十三年(1135)有尊奉兩宮太皇太后之舉;海陵王在位時,亦曾尊奉兩宮皇太后。海陵王天德二年(1150)正月,曾詔有司“擇日奉冊唐殷國妃、岐國太妃,仍別建宮名。合行典禮,禮官檢詳條具以聞”。⑦《金史》卷三七《禮志十》,第854頁?!督鹗贰ざY志十》中則記載了禮官所定之冊皇太后儀的具體儀節(jié)。金熙宗、海陵王時期皆曾舉行過冊皇后之禮。海陵王天德二年十月九日,“冊妃徒單氏為皇后”。其儀制繁瑣詳細,設官、儀仗、器服、用具等多仿宋制而來。⑧《金史》卷三七《禮志十》,第849-854頁。
金太祖、太宗在位時期,皇位繼承主要受到女真部落制傳統(tǒng)的影響,未能遵循中原王朝的“父死子繼”的皇帝繼承體制。直至金熙宗時期,隨著漢化傾向的增強,皇位繼承體制逐步明確建立起來,始有冊立皇太子之禮。至于海陵王時期,冊立皇太子儀式更趨規(guī)范,天德四年(1152)曾有詔云:“立儲嗣,合行典禮,令有司條具以聞?!雹帷洞蠼鸺Y》卷八《皇太子》,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112頁。其所定儀制,包括告天地宗廟、受冊、謝宗廟等儀式。以皇太后、皇后、皇太子等皇帝親屬諸人的冊禮為例,可見金代前期相關冊命禮儀正逐漸議定施行,雖然一時無法齊備,但是日趨健全的發(fā)展傾向無疑是不可忽視的。
(5)朝賀、朝參等朝堂儀制議定。金太祖及太宗時期,雖有朝參諸事,但未見具體儀制的修訂,直至金熙宗時期始全面議定朝參朝會諸儀。史載:天眷二年(1139)五月,詳定常朝及朔、望儀,準前代制,以朔日、六日、十一日、十五日、二十一日、二十六日為六參日。后又定制,以朔、望日為朝參,余日為常朝。⑩《金史》卷三六《禮志九》,第840-841頁。天眷二年所定朝參、常朝儀制,使金代朝廷明確“漢化”的朝堂儀制基本建構起來。除了日常朝參、常朝之制外,在這一時期還有元日朝賀之儀?!督鹗贰ざY志九》中記載了元日上壽儀的具體內容。?《金史》卷三六《禮志九》,第839-840頁。元日朝賀之制,不僅臣僚朝賀,亦有宋、夏、高麗等國遣使來賀。以朝參、朝賀為中心,金熙宗、海陵王時期,圍繞著君臣尊卑秩序為核心的各項朝堂禮儀逐漸發(fā)展起來,日趨詳備。
(6)其他相關禮儀的遵行。金代前期禮制建設中,需要關注的還有孔子尊祀、圣節(jié)儀制及接待外國來使等諸儀。
金太宗時揮兵南下中原,隨著占據(jù)漢地日久,對儒學漸趨重視。金熙宗“興制度禮樂”,立孔子廟于上京,并加封孔子后裔襲封衍圣公,以奉祀事。①《金史》卷一○五《孔璠傳》,第2311頁?;式y(tǒng)元年(1141),金熙宗至文宣王廟親行奠祭之禮,“北面再拜”,彰顯孔子“其道可尊”“使萬世高仰”的尊崇地位。②《金史》卷三五《禮志八》,第815頁。海陵王時期對孔子崇祀持續(xù)不斷,天德初年曾定制:“凡職官到任謁廟,先詣宣圣廟,奠拜訖,方許詣以次神廟,于是著之甲令?!雹郏ń穑┛自耄骸犊资献嫱V記》卷三《崇奉雜事》,叢書集成初編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30頁。將孔子尊祀之禮推行于全國各地。
圣節(jié)(圣誕)即以皇帝誕生日為節(jié),始于李唐一代,遼宋皆遵行其例。金自太宗時始立圣節(jié),以其生日十月十五日為天清節(jié)。此后諸帝在位設立圣節(jié)遂成為定制?;实凼ス?jié)時,接受臣僚朝賀、設宴慶祝,也有外國使節(jié)朝賀。然金代卻有圣節(jié)并非君主誕生日的特例。金熙宗生日本為七月七日,此日為其父“景宣皇帝忌辰”,加以暑雨泥濘,使驛艱阻,遂改正月十七日為萬壽節(jié)。④《大金集禮》卷二三《圣節(jié)》,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198頁。
金代前期,國勢穩(wěn)定之后,與南宋、西夏、高麗等諸國之間使者往來頻繁,逐漸形成了國喪告哀、圣節(jié)來賀、元日來賀、繼位來賀等慣例。⑤參見《金史·太宗本紀》《金史·熙宗本紀》《金史·海陵本紀》等。金代朝廷遂定外國來使入朝接見相關諸項禮儀。值得注意的是,外國來使入見儀及朝辭儀等,以宋使為首等,高麗、夏國為次等。這種有針對性的區(qū)別對待,與金代前期國家對外政策、周邊局勢及諸國國勢強弱等直接相關。
綜上所述,金自建國之初至熙宗、海陵王時期,國家禮制建置不斷發(fā)展,郊祀祭天、宗廟陵寢、皇帝名號、后妃太子冊命、朝堂儀制等諸項禮制內容基本建構起來,為金代中后期禮制體系的進一步發(fā)展完善奠定了重要基礎。
縱觀金代前期禮制建構與發(fā)展的進程及其主要內容,可以看到,這一時期的禮制主要是圍繞著金代國家政權統(tǒng)治的神圣性和合法性、凸顯皇帝至尊統(tǒng)治權威、強化尊君卑臣等級秩序等方面而設置的,充分彰顯禮制的政治功能。
首先,金代前期禮制與女真國家政權的建立、發(fā)展有著直接關聯(lián)。從理論上來說,最能體現(xiàn)禮制政治功能的首先就是祭天和祭祖。所謂天者,“百神之君,王者所由受命也”,因此歷代王朝皆重視郊祀祭天之禮,以顯示其王朝政權承天啟運、進行統(tǒng)治的神圣性與合法性,抑或正統(tǒng)性。女真建國之后,其初雖然諸制草率,且女真族本有拜天之俗,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建國之初的敬天祈福需求,并未立即仿效漢制舉行郊祀祭天之儀。然隨著抗遼戰(zhàn)爭勝局呈現(xiàn),國勢穩(wěn)定發(fā)展,郊祀祭天之事亦就提上了日程。金太祖時,已有朝臣奏議舉行祭祀天地之禮。金太宗即位“告祀天地”之舉,盡管其儀仍簡,只是“設位而祭也”⑥《金史》卷二八《禮志一》,第693頁。,但仿漢制南北郊祭祀天地的用意卻是明確的。此后,金熙宗、海陵王時期,“南北郊祀之制”得到進一步重視。天德二年(1150),百官奉上海陵王尊號時,所行奉冊之禮儀程序中即包括“遣使奏告天地,昊天于南郊,地祇于北郊”①《大金集禮》卷一《帝號上》,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7頁。的步驟。這一時期,郊祀天地之禮進入快速發(fā)展階段,主要原因就在于,隨著漢化進程的加速,女真統(tǒng)治者們對于漢儀郊祀祭天禮就王朝統(tǒng)治、政權性質的政治含義認識得日趨明晰。
郊祀天地是君主對神界統(tǒng)治者的祭祀方式,借以神化其在人間的統(tǒng)治地位,而崇享祖宗則是漢儀中君主對人世祖先的追尊,以證明其在人世間的至尊身份。一般而言,祭祖與郊天皆是中原漢制傳統(tǒng)中君主申明其統(tǒng)治神圣性、合法性及正統(tǒng)性的基本手段。金滅遼之后,“天子之孝在乎尊祖,尊祖之事在乎建宗廟”之說漸趨興起于朝堂,天輔七年(1123),金太祖崩后,“建寧神殿于陵上,以時薦享”,②《金史》卷三○《禮志三》,第727頁。以此為開端,自是以后“諸京皆立廟”,③《金史》卷三○《禮志三》,第727頁。金代國家宗廟建置、祖宗祭享日趨發(fā)展。金熙宗統(tǒng)治時期,“正祖宗之序”,將太祖建國之前的歷代祖先進行了全面的尊崇,建構起較為完備的祖宗尊崇體系,充分宣示了此時金人明確尊崇祖先之意。與宗廟祭享相對應,金太宗以后祖宗陵寢之制也逐步發(fā)展起來。祭天崇祖禮儀的不斷發(fā)展,明確宣示著其政權統(tǒng)治的神圣合法意義。
其次,金代前期禮制著意強化皇帝權威,逐步嚴明尊君卑臣的等級意識。金太祖建國,行漢制稱皇帝,但其內部仍用本族舊俗,所謂有君臣之稱而無明確尊卑之別,屋舍、車馬、衣服、飲食之類,俱無差異。金太宗時“君臣之禮”比建國之初有所明確,然亦未能形成嚴格界定,朝中集議之際“君臣雜坐”“議畢同歌合舞,攜手握臂,略無猜忌”④(宋)確庵、耐庵編,崔文印箋證:《靖康稗史箋證》之六《呻吟語箋證》,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25頁。的情形依然存在。及至金熙宗時期,進一步效仿漢制,施行嚴格的君臣禮儀。著意嚴肅君臣之別,朝堂朝儀、朝參儀制等逐步形成;始設有內庭之禁,強調宮廷禁衛(wèi)、儀仗鹵簿之制;皇帝尊號、圣誕節(jié)日、后妃太子冊命禮等諸制皆在模仿唐宋禮制的前提下構建起來。金熙宗著意強調宮室之狀、服御之美、燕樂之侈、乘輿之貴、禁衛(wèi)之嚴、禮義之尊等諸端,嚴明皇帝之威勢、凸顯君臣之尊卑有序、彰顯禮儀之森嚴有別,無疑亦是其“以盡中國為君之道”、⑤(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六六,炎興下帙六十六,第1197頁。強化皇權意識的重要舉措。由此,女真舊俗逐漸淡化,部族體制遺留的因素逐漸被皇權獨尊、君主專制體制下的明確尊君卑臣的禮制等級秩序所取代,金代國家性質更趨脫離女真部族色彩。通過日趨詳細嚴格的君臣禮儀,使女真貴族、朝廷臣僚等從心理上接受尊君卑臣的秩序,接受皇帝的至尊權威。
審視金代前期的禮制建設,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禮文儀制的修定與實行具有明確的針對性,呈現(xiàn)出因需制禮、舊俗與漢儀明確交融的局面。其初,以舊俗為主,無論是拜天、朝日之制,還是君臣無序之狀;隨著統(tǒng)治秩序的穩(wěn)定,太宗以后朝廷典制體系漢化傾向明確,漢儀成分提升,逐漸建置起郊祀天地、祖宗祭享、尊祀孔子等禮儀,具體議定朝賀、朝參等相關朝儀,這些禮儀基本都是效仿、參照唐宋慣制而成,因此金代國家禮制體系中女真舊俗的比重明顯下降。禮制體系中仍明顯保留的如拜天、朝日、射柳等民族舊俗的內容,轉變?yōu)榉爆嵰?guī)范的“漢化”范式的禮儀儀式。以女真建國之后備受重視的朝日族俗為例。金太宗時已有大殿(乾元殿)朝日的儀式,而后受群臣朝賀,以此為重要典禮。金熙宗天眷二年(1139),“定朔望朝日儀”,⑥《金史》卷二九《禮志二》,第722頁。以為常行定禮。審視其儀制步驟,無論是君臣所服、還是有司設位,以及向日行禮上香之舉,多因舊俗而來。然其儀式詳備、器服繁瑣的趨勢,卻明確呈現(xiàn)出女真民俗舊制的逐漸儀式化、規(guī)范化。這一時期,金人顯然尚無進行全面仿效唐宋的吉、賓、軍、嘉、兇“五禮”體系的意識目標,其禮儀議定和施行主要圍繞著政權建立的權威性和合法性、皇帝權威的確立、君臣禮儀及朝堂儀制等重要的方面進行。而此正是源于皇帝為中心的國家統(tǒng)治秩序的實際需要,所以“因需制禮”的跡象明顯。①張博泉《金代禮制初論》一文認為:金代禮制來自多元,這就使金代禮制結構具有多族的特點,即以中原禮制為主體包括契丹、女真禮俗在內的禮制內容的結果。其特點就是“以中原歷朝特別是唐、宋禮為主體,參用遼禮,并把契丹、女真之禮俗揉于金代禮制之中,是金代禮制結構的一個顯著的特點”。(《北方文物》1988年第4期,第53-60頁。)事實上,尊孔釋奠禮儀的舉行,也是因金代政權統(tǒng)治中原之需、迎合漢地儒學傳統(tǒng)而行的禮儀。
總體而言,金代前期逐步建構發(fā)展起一個較成規(guī)模的禮制體系,而這一禮制體系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金代前期偏于東北一隅,雖有竭力仿效中原王朝制度典章的傾向,但國家禮儀制度建置中民族舊俗色彩仍然濃郁;遷都之后的金代國家整體定位發(fā)生了明確變化,自認為是一個秉承正朔的中原政權,由此而來的國家“漢化”建置更趨全面地發(fā)展起來,明確效仿漢制的禮儀體系漸趨完善周備,女真民族舊俗的影響日趨減弱。一直以來,學界對金代國家禮制的關注,因其往往忽略了這一點,而影響了對金代禮儀制度發(fā)展的整體趨勢和階段性特點的準確界定和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