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新 張薇 王碩
一、基本案情
蘇某自2012年在某國有控股公司任職期間,多次收受供應商賄賂,共計人民幣23萬余元。2017年2月,蘇某被該國有控股公司大股東某國有企業(yè)黨委任命為該國有控股公司下屬子公司總經(jīng)理助理,從而具備國家工作人員身份。2017年2月至2021年9月,蘇某先后收受多名供應商賄賂,共計7萬元。其中,2021年4月,某供應商甲向蘇某表示通過銀行轉(zhuǎn)賬方式表示感謝。蘇某為逃避追查,向其朋友吳某索要銀行賬戶以接收甲所送賄賂款。吳某明知蘇某借用銀行賬戶用途仍予提供,并接收到甲轉(zhuǎn)賬的2.5萬元。這筆錢與吳某賬戶內(nèi)其他合法收入混同后,以取現(xiàn)或轉(zhuǎn)賬他人等方式被蘇某使用。后吳某供述,其認為2.5萬元是業(yè)務回扣。
二、分歧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蘇某用朋友吳某銀行賬戶接收賄賂款,屬于受賄犯罪行為的既遂要件,如果再以洗錢罪進行評價,違背禁止重復評價原則,而贓款進入賬戶后被轉(zhuǎn)賬、取現(xiàn)是上游犯罪的自然延伸,應當屬于刑法理論中的“不可罰的事后行為”。
第二種意見認為,蘇某利用吳某賬戶接收贓款、取現(xiàn),并未直接改變款項來源和性質(zhì),其主觀上僅追求受賄贓款的自然轉(zhuǎn)移,不構成洗錢罪。
第三種意見認為,蘇某用朋友吳某賬戶接收賄賂款,符合“漂白”本質(zhì)特征,既是受賄犯罪行為的既遂要件,也是洗錢犯罪的開端行為。其完整的洗錢犯罪還包括將贓款與吳某合法資金混同使用的后續(xù)行為。該洗錢行為切斷了上游受賄犯罪所得的來源、改變了受賄款的性質(zhì),增加司法機關從客觀證據(jù)方面著手對蘇某受賄行為進行查證的取證難度,侵犯贓物類犯罪(包括洗錢罪)保護的刑事司法秩序這一法益。僅用受賄罪不足以評價蘇某造成的法益侵害,應構成洗錢罪。
三、評析意見
筆者同意第三種觀點,理由如下:
(一)緊緊圍繞“漂白黑錢”這一本質(zhì)特征把握“自洗錢”行為方式
“洗錢往往是一個復雜的過程,而不是一次單獨的行動,完整的洗錢過程包括放置階段(placement stage)、分層階段(layering stage)和融合階段(integration stage),通過復雜的犯罪過程來改變非法財產(chǎn)的來源和性質(zhì),意圖‘漂白贓錢,使贓錢披上合法的外衣,從而可以自由地在經(jīng)濟領域中正常流通,洗錢罪實際上是一種規(guī)避法律的財務管理活動?!?[1]本案中,吳某為逃避查處,借用他人資金賬戶收取賄賂款,明顯異常于其之前上游犯罪獲取犯罪所得的方式。雖然形式簡單,不同于投資、入股等“洗白”方式,其實質(zhì)仍是追求對預期非法利益洗白后的間接掌控,同時具備自然占有、性質(zhì)改變、來源隱匿等要素,破壞了金融管理秩序,符合“漂白黑錢”的本質(zhì)特征。
從行為發(fā)生階段來看,上游犯罪實施中,往往伴隨著掩飾、隱瞞犯罪所得來源和性質(zhì)的行為,二者相互交織,其目的是利用“自洗錢”控制犯罪所得。過程中,實施上游犯罪并控制犯罪所得的行為與掩飾、隱瞞犯罪所得來源和性質(zhì)行為的實施過程必然存在重合,但并非完全等同,應予分別評價。本案中,受賄和洗錢不是完全意義上的重合關系,而是交叉關系。提供資金賬戶僅是受賄行為的犯罪手段,值得刑法評價的應是財物轉(zhuǎn)移給受賄人這一行為。本案中,對洗錢行為的評價不應局限于提供資金賬戶這一開端行為,應對后續(xù)贓款與吳某合法收入混合,又通過取現(xiàn)或轉(zhuǎn)賬給他人等進一步被“漂白”或者“自由流通”行為予以完整評價,且其后續(xù)行為對上游受賄犯罪所得起到實質(zhì)性的掩飾隱瞞作用。
(二)洗錢犯罪主觀明知的有效把握
《刑法修正案(十一)》對刑法第191條洗錢罪進行了較大的修改,刪除了“明知”等相關表述,但這并不意味著認定洗錢罪不需要考慮主觀要件,否則將違背“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原則。在“自洗錢”入罪情形下,對于洗錢罪在主觀方面認定,可分兩種情況理解適用。在吳某“他洗錢”情況下,依然需要證明主觀要件成立。一方面,吳某基于對蘇某與行賄人間關系的認知,對自己處置對象屬于受賄犯罪所獲得的利益具有概括性認識,其目的是為幫助蘇某躲避查處,使非法利益輸送鏈條形式上“不可見”,具有掩飾、隱瞞的主觀故意。另一方面,在蘇某“自洗錢”的情形下,不存在對自己所實施受賄犯罪“明知”的證明問題,但仍需證明蘇某具有掩飾隱瞞的主觀故意,而非單純自然占有、消費、使用目的。
(三)“自洗錢”犯罪行為法益侵害性的實質(zhì)判斷
在判斷“自洗錢”行為是否需要單獨評價時,需要圍繞危害行為是否侵犯新的法益作實質(zhì)性審查,某一“自洗錢”行為即使符合上游犯罪刑法條文文本含義,但實施了不同于藏匿、銷售等物理性轉(zhuǎn)移犯罪所得的行為,侵犯了洗錢罪所保護的法益,則應當以“自洗錢”予以評價。即行為人實施的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的行為,無法被七類上游犯罪所涉法益充分評價,應當以受賄罪、洗錢罪數(shù)罪并罰更有利于對刑法本質(zhì)的把握。
本案中,蘇某在有多個賬戶的情況下,主動聯(lián)系他人提供賬戶收受賄賂款,利用銀行賬戶流轉(zhuǎn)將其受賄行為隱蔽化、合法化,影響到金融領域正常的管理秩序。在查處行受賄犯罪時,犯罪嫌疑人賬戶上的資金流水是排查犯罪線索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一旦該環(huán)節(jié)被人為割裂,就切斷司法機關對受賄行為的追查路徑。因此,蘇某借用吳某資金賬戶收取贓款,與吳某的合法收入混合后,又通過取現(xiàn)或者轉(zhuǎn)賬等行為進一步“漂白”或“自由流通”,這對金融管理秩序、司法秩序造成破壞,危害性已不能被上游受賄犯罪所覆蓋評價。
(四)從立法精神對“自洗錢”犯罪進行整體把握
“自洗錢”入罪以來,司法實踐中對“自洗錢”定罪量較少,與形勢日益嚴峻的洗錢犯罪態(tài)勢和預防、懲治洗錢犯罪的法律保障需求不相適應。洗錢罪屬于傳統(tǒng)的贓物類犯罪,在“自洗錢”能否入罪的問題上,基于贓物罪的傳統(tǒng)理論認為:上游犯罪完成后,對與該犯罪相隨而繼續(xù)存在的違法狀態(tài)所包含的行為,屬于被上游犯罪構成要件評價完畢的行為,是“不可罰的事后行為”,應當被上游犯罪所吸收,如果再對下游洗錢行為定罪,違反“禁止重復評價”原則。正因此,“自洗錢”之前未入罪。但“自洗錢”犯罪與上游犯罪存在緊密依附關系,受傳統(tǒng)理論中“需上游犯罪完成后”“禁止重復評價”等因素限制,對上游犯罪發(fā)生過程中洗錢行為評價不充分,應當從國家戰(zhàn)略和立法精神角度予以整體把握,適當對“自洗錢”犯罪行為方式擴大解釋,以解決實務認定難題,適應治理犯罪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