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彥靈, 鄭可欣
(蘭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蘭州 730000)
《已知的世界》(TheKnownWorld,2003)是當代美國非裔作家愛德華·P·瓊斯(Edward Paul Jones,1950-)的一部新奴隸敘事(neo-slave narratives)力作,故事聚焦于美國內戰(zhàn)前夕黑人奴隸主的奇特史實。該作品一經出版便將美國國家圖書獎、普利策小說獎以及都柏林文學獎(IMPAC)等多項大獎收入囊中。不少評論家均對瓊斯關注的獨特視角大加稱贊,“《達拉斯晨報》、《波士頓全球報》等評論認為《已知的世界》是‘與托尼·莫里森的《寵兒》、威廉·??思{的《押沙龍,押沙龍!》相媲美的關于奴隸制的最佳小說之一’。”[1]傳統(tǒng)的奴隸敘事著重塑造黑人與白人之間水火不容的二元對立,通過描繪黑人的屈辱與白人的殘酷為廢除奴隸制奔走呼號,而新奴隸敘事關注的是當代美國非裔對奴隸制歷史的內化,希望他們將被奴役的創(chuàng)傷記憶整合為力量之源,以此對抗當代生活中深化的種族矛盾[2]?!兑阎氖澜纭愤@部優(yōu)秀的新奴隸敘事作品,通過刻畫黑人奴隸主的形象來揭示蓄奴制問題的復雜性,超越了單純的種族對立,以更深刻的人文關懷探索非人道的社會制度、階級間的權利沖突以及人類自身的道德復雜性。
《已知的世界》采用的是多線并行的非線性敘事策略。小說首先對種植園主非裔美國人亨利·湯森(Henry Townsend)的種植園監(jiān)工頭黑奴摩西(Moses)進行了刻畫,由此引出亨利短暫的一生以及幾十位身份各異的人物的故事,形成了錯綜復雜的敘事關系網絡。摩西本是西方文化兩大源頭之一《圣經》中帶領以色列人走出埃及、逃離法老奴役、前往富饒之地的先知領袖,但在《已知的世界》中,瓊斯卻將這個名字安在淪為奴隸制犧牲品的監(jiān)工頭身上,并以其作為小說的開端和結尾,這種安排在這本復雜精妙的宏大小說里自然是作者故意為之。瓊斯在訪談中指出:“奴隸制侵害了每一個人,有的人能夠超越……而有的人卻被壓垮了?!盵3]402摩西就是瓊斯所言被奴隸制壓垮的悲劇人物。亨利去世之后,摩西一直妄想成為下一個亨利,下一個黑人奴隸主。他曾幾度靠近其目標,但最終他的苦心經營還是以斯拉沃熱·齊澤克所言的社會性死亡而結束。本文從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 1901-1981)的欲望理論入手,剖析摩西這一欲望主體進行的身份建構嘗試,分析其失敗成因,闡釋文本所暗示的黑人救贖之路。雖然奴隸制早已被廢除,但其影響卻根深蒂固,當代語境下的非裔美國人仍處于話語權嚴重缺失的邊緣地位,對新奴隸敘事中身份建構的分析可以為生活在當代復雜的權力關系網絡中的非裔美國人提供生存啟示。
象征界中主體性的建構是其不斷被象征秩序閹割(castration)的過程,但是該閹割不是徹底的,總有來自實在界的一小部分作為閹割的剩余物(remainder)抵制著象征化,成為象征界的創(chuàng)傷性內核,這一部分即是對象ɑ?!皩ο蟥弧?objet petit a, 讀作“對象小ɑ”)是拉康理論中含義最為復雜晦澀的一個概念,布魯斯·芬克(Bruce Fink)對此這樣評價:“在拉康的著作中,很少有概念有如此多的變體:小他者、小神像(agalma)、黃金數字、原質(the Freudian Thing)、實在界(the real)、異形(the anomaly)、欲望之因、剩余享樂(surplus jouissance)、語言的物質性、分析者的欲望、邏輯一致性、大他者的欲望、類像/贗品、失落之物等等?!盵4]本文所采用的是對象ɑ最常見的定義,即欲望的對象-原因(object-cause of desire);自我的欲望對象是不安分的對象ɑ不斷投射到象征界能指鏈條上的替代能指,是閹割的剩余對主體一次次運作的結果,但由于在社會法則支撐下的象征界中并不能找尋到真正的歸屬于實在界的對象ɑ這一客體,所以正是出于將神秘的對象ɑ確定下來的嘗試,主體才產生了欲望。
作為一名非裔美國人,亨利并非自出生起就注定了其成為黑人奴隸主的命運,一開始他只是白人威廉·羅賓斯(William Robbins)種植園里的一名奴隸,不到十歲時,他父母相繼獲得了自由民的身份,但是很久之后他才贖回自由。二十歲時,亨利在羅賓斯手里買下了第一片土地和第一個奴隸摩西。摩西最初來到曼徹斯特縣是由于他被羅賓斯買了下來,當時羅賓斯只看中了摩西,卻沒看中他的情人貝茜。貝茜腿腳不好,對奴隸主而言不是一件值得擁有的財產。摩西一遍遍地求情,只求不要把他們分開,但是奴隸主絲毫不為所動。在奴隸制社會,象征界法則(Law)這一大他者——即奴隸制的運行——賦予了奴隸主們至高無上的權威,他們是父之名(Name-of-the-Father)的人格化。而摩西不過是象征網絡中一枚符號而已。在二者的交鋒過程中,摩西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父法之名的絕對威嚴與冷酷,他遭遇到了大他者毫不留情的閹割,進而承認了自己菲勒斯(phallus)的缺失。
摩西第二次被父法閹割發(fā)生在亨利著手建造種植園之初。摩西是亨利買回來的第一個奴隸,亨利是摩西服侍的第一個黑人奴隸主。一開始兩人的關系十分融洽,甚至合住在一起。但是這樣的相處狀態(tài)讓羅賓斯擔憂亨利作為奴隸主的威懾力不足,于是他義正辭嚴地將奴隸制的運行規(guī)則灌輸給亨利。由于亨利的親生父親一直不在身邊,羅賓斯對亨利而言就是父親的化身,所以即便身為黑人,他所認同的也是以羅賓斯為代表的白人的象征秩序。于是亨利將奴隸主的威嚴內化,逐漸地在能指鏈中找準了自己的位置,為大他者背書,在自己與奴隸之間畫上了一道涇渭分明的界線。他扇摩西耳光,稱呼摩西為“黑鬼”,向他下達嚴苛的勞作命令,而這種突如其來的轉變讓摩西深刻地感知到自己身為奴隸的身份,感覺“自己快要癱軟在地上了”[3]134。
經過這兩次突如其來的與象征法則的正面遭遇,摩西越來越遠離自己想象的菲勒斯,也意識到了自己主體性建構的缺失與匱乏(lack)。由于象征界的閹割并不是徹底的,總會留下切割的剩余物——對象ɑ。對象ɑ的存在誘導主體急于填補自己的匱乏,不自覺地走向他者。在《研討班第Ⅹ冊:焦慮,1962-1963》中,拉康闡釋了對象ɑ與欲望的關系,“我一直在講要把欲望與切割/閹割的功能相結合,并將欲望與剩余的功能相聯(lián)系。剩余維持著欲望并賦予其活力……”[5]在象征界閹割法則的運作下,主體經常會意識到自己的匱乏,但也正是在這種匱乏之中,主體有機會窺見到真實自我的存在??墒悄ξ鲄s選擇掩蓋這種匱乏,設法獲得對象ɑ,繼續(xù)建構象征界承認的主體性。
拉康給出的象征界運作的幻象公式是$◇ɑ,即幻象是被閹割的主體($)對對象ɑ的追逐(◇)。對象ɑ首先體現(xiàn)為讓亨利滿意的監(jiān)工頭這一身份。只有滿足了大他者的話語,主體才能在大他者的秩序內找到自己的位置。亨利作為奴隸主講述的就是大他者的話語,作為奴隸的摩西只能投靠亨利。然而,雖然“對象ɑ被束縛在能指鏈上,也不可分割地與現(xiàn)實中的欲望對象相結合,但它還同時存在于別的地方”[6]。所以對象ɑ是不可能完全被捕獲的,欲望也只能從一個能指滑向另一個能指。摩西十年以來都是監(jiān)工頭,沒有能指身份的變化,這不是因為他填補了自己的匱乏,滿足了欲望,而是象征界沒有給他機會去尋找新的能指。在亨利去世之后,摩西發(fā)現(xiàn)了象征網絡中的符號性空缺,在此處對象ɑ得以安置,所以摩西對奴隸主這一身份有了欲望。摩西要想躍升為奴隸主,現(xiàn)行的唯一辦法就是象征界的符號性委任(symbolic mandate),即卡爾朵妮亞·湯森(Caldonia Townsend)的肯定。所以摩西為了安置自己的對象ɑ,開始追求卡爾朵妮亞。
但是無論對象ɑ將自己安置到什么能指上,主體的匱乏仍然存在。通過回溯,拉康將這種匱乏追憶到主體離開母親子宮,呱呱墜地的時刻,這是主體與統(tǒng)一性相分離的原初創(chuàng)傷,是其存在的缺失(lack of being)。潛意識中所體會到的原初匱乏總會促使主體彌補自己的缺失,而這可以清楚地解釋摩西時不時躺在樹林里自瀆和吞食泥土的怪異行為。正如精神分析學說代表人物榮格所言:“很多激發(fā)虔誠或者敬畏感的東西,比如教會、大學、城市或者鄉(xiāng)村、天空、大地、森林,還有任何靜水、物體偶數(matter even)、地獄以及月亮,都可以成為母親象征?!盵7]在樹林里,整個過程似乎有一種神圣的色彩。他會脫掉衣服,一絲不掛地躺在地上。“他吃泥土,不只是為了知道這塊農田是肥沃還是貧瘠,而且是因為這個舉動把他和在他那小小的世界里,意義幾乎相當于他的生命的唯一一種東西連接在了一起?!盵3]4他一絲不掛地躺在樹林的土地上,就像躺在母親的懷中,更像回到了在母親子宮里的狀態(tài);他吞食泥土,好像如此便能和母親合二為一,彌補自己的原初創(chuàng)傷。在這兩種行為中,摩西都看到了自己的原初匱乏,并試圖滿足這種匱乏,為自我營造一個具有統(tǒng)一性的幻象。
匱乏持續(xù)存在,對象ɑ的驅使也不會止息。主體一直被對象ɑ這一實在界的神秘小客體所誘惑,妄想在象征界中找到其欲望能指,掩蓋創(chuàng)傷性內核的匱乏本質,自欺欺人且風生水起地活在象征界的詢喚之下。
拉康理論建構的邏輯起點是對鏡像階段(The Mirror Stage)的闡釋:八至十六個月的嬰兒通過認同自己在鏡子中的整體性形象而產生理想自我(ideal-I),即自我原型(Urbild)。但由于現(xiàn)實中,該階段的嬰兒尚無法控制自己支離破碎的身體,所以理想自我的產生不過是嬰兒對鏡中格式塔形象(Gestalt)這一小他者的自戀性誤認。而且更為重要的是“鏡子階段……的內在沖勁從不足匱乏奔向預見先定……一直達到建立起異化著的個體的強固框架,這個框架以其僵硬的結構將影響整個精神發(fā)展?!盵8]換言之,雖然鏡像階段只發(fā)生在嬰兒身上,但主體與其形象之間的動態(tài)關系會引導主體窮盡一生追尋理想自我,也即對他者形象的追求。
“‘人的欲望就是他者的欲望’,這句格言可以說是拉康欲望理論的一個基本原則,是他的欲望辯證法的第一法則?!盵9]亨利是摩西接觸到的第一個黑人奴隸主,他“用了兩個多禮拜才弄明白,一個不是跟他開玩笑的人,一個地地道道的、比他還要黑兩倍的黑人,成了他和他可能生養(yǎng)的所有黑鬼的主人?!盵3]11對奴隸們而言,背靠奴隸制這一象征法則的奴隸主往往是威嚴、冷酷的,對他們握有生殺予奪之權,是具有絕對權威的大他者。但是亨利不是這樣。剛被象征界符號性委任為奴隸主的亨利一開始并沒有完全適應奴隸主這一身份能指,不具備和奴隸制度一樣堅不可摧的屬于大他者的威嚴。在最初的幾個星期,他和摩西睡在同一間棚屋里,他們更像是朋友。而且他倆同為黑人,身材、年齡都差不多,因此出于對理想自我的自戀性追尋,摩西將亨利視為自我欲望投注的小他者,是他所欲望的自我理想。
亨利在世之時,他的形象就是摩西追逐的欲望對象;在他去世之后,其在象征秩序中能指符號位置的空缺使得該能指變得更加淫蕩,不斷誘惑著摩西去錨定、去填充??柖淠輥啿粌H是亨利的欲望,其與亨利親密的符號關系(夫妻)還可以保障亨利身為奴隸主的能指符號在象征網絡中的運作。因此亨利去世之后,摩西對其遺孀的追求既想滿足自己對他者欲望的追求,又想無限接近小他者而取代亨利的符號性地位。因此他為得到卡爾朵妮亞的芳心可謂是絞盡腦汁。其一,亨利去世不久,卡爾朵妮亞就要求作為監(jiān)工頭的摩西每天給她匯報種植園的相關情況。一開始的匯報只持續(xù)幾分鐘,但后來摩西發(fā)現(xiàn)卡爾朵妮亞需要聽他講話,他就把匯報時間逐漸延長到了一小時,哪怕是編也要編出些投其所好的事情來講。其二,他在進大宅子匯報之前,會一反常態(tài)地專門洗澡。妻子多嘴問了一句,就被打了耳光。其三,他知道卡爾朵妮亞喜歡聽亨利的事情,于是就編造了“最有想象力的故事,來講述亨利·湯森怎樣開墾荒地,給未來的新娘建造了這個家園”[3]284。其四,為了掃清所有障礙,他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騙走。以上所有這些行為的動機都不是愛情。他討好她,只是“因為他需要得到不用敲門就能徑直從后門走進宅子的權力”[3]333,只是因為這是朝向他者的欲望,是他者欲望的欲望。
對他者形象的誤認以及對他者欲望的追逐均源于自戀心理?!霸诶硐胄蜗髮ι眢w的控制和兒童身體實際的支離破碎的狀態(tài)之間存在著根本性的不一致,也正是這種不一致導致了侵凌性的出現(xiàn)?!盵10]換言之,自我拒絕接受破碎和異化的真相,幫助鏡中他者將尚未有機會形成的真實自我這一概念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也即出于維護幻象中自我的他者形象主體和對他者欲望滿足的保證,主體才產生了侵凌性。正如對理想自我的追尋存在于主體的每個階段,出于對幻想中自我形象的維護而產生的侵凌性也存在于主體的每個階段。
在摩西意識到艾麗斯(Alice)撞破了自己在小樹林自瀆時,他最大限度地展露了自己的侵凌性特質,“他起了念頭,要跟蹤她,把她干掉”[3]279。艾麗斯對該秘密的發(fā)現(xiàn)標志著摩西在大他者凝視下的自我理想的幻象出現(xiàn)了裂痕。他要取代亨利的符號性地位成為奴隸主,而在摩西的認知中,在小樹林中自瀆這種隱私不符合于借大他者之口發(fā)聲的奴隸主形象。更重要的原因是,摩西一絲不掛地躺在樹林里是為了彌補自己的原初性匱乏,摩西潛意識中認為艾麗斯撞破這一行為時似乎也透視了自己匱乏的秘密。因此,只要艾麗斯不泄露他的秘密、不撕破他辛苦建立的主體性整體幻象,他還能以一個自欺欺人的完美的他者形象存在,一個能被其他奴隸和女主人認同并承認的他者形象,一個能夠匹配自己所錨定的欲望對象的他者形象。但是他不允許自己被說三道四,不允許自己的幻象身份構建中有一絲一毫的裂痕存在,尤其是在他認為即將要和女主人結婚的這個關鍵時刻。而且艾麗斯的瘋癲、不穩(wěn)定的特質就像實在界的血盆大口,他對她的舉動沒有任何預期,這種不確定性威脅著一切脆弱的幻象,威脅著象征秩序本身的穩(wěn)定。在摩西為了維護自己幻象中的完美與威嚴所做的殺死艾麗斯的決定中,我們清楚地感知到自戀對侵凌的催生和侵凌對主體行為的塑造。
摩西在小說中還對埃利亞斯(Elias)展示出了侵凌性傾向,他在埃利亞斯逃跑被抓身負重傷的時候明確地表達出自己的嘲笑和厭惡。雖然埃利亞斯有二十天左右的時間身體不佳,干活跟不上大家的速度。除了這件事,摩西與埃利亞斯再無過節(jié),他對自己同伴逃跑被抓似乎表現(xiàn)得過于冷酷與殘忍。這是因為摩西所認同的自我理想的他者形象是亨利,認同的最佳結果便是獲得欲望對象的承認,但是欲望對象不會明確地告訴摩西他要如何做才能獲得自己的承認,摩西只能依靠猜測進行判斷。為了這一目的,他會站在他者的角度思考,他者究竟想要自己干什么,他者究竟想要在自己這里得到什么。這一有關主體間性的疑問涉及摩西在象征界這一結構性網絡中所占據的能指符號。摩西對亨利的價值在于其奴隸監(jiān)工頭的地位,而埃利亞斯拖后腿的行為威脅到了亨利對摩西在象征秩序網絡中的承認,威脅到了摩西對他者欲望的滿足。除此以外,埃利亞斯還試圖逃出種植園,挑戰(zhàn)了亨利作為奴隸主這一符號性身份的權威,損害了其利益。亨利作為摩西認同的欲望對象,挑戰(zhàn)其權威也就意味著暴露了他者形象的缺失,有損于摩西為欲望他者精心編織的支撐主體符號性身份的幻象。因此,出于對自我形象和他者幻象的維護,摩西對埃利亞斯展現(xiàn)出了侵凌性。
欲望是他者的欲望,一方面意味著人的欲望是朝向他人的欲望,而另一方面則同時蘊含著侵凌性,以保證幻象的完滿和欲望的滿足。摩西將亨利視為其自我認知的他者形象,其實體現(xiàn)了對真實自我的否定。他所展現(xiàn)出的侵凌性也都是為了保持象征界所暗示他的對自我認知的幻象,但實際上這一幻象在起源上就偏離了真實主體的道路。
在拉康那里,“Jouissance”(原樂/享樂)的含義常與欲望的享用、死亡驅力、對父法的僭越等命題聯(lián)系在一起。雖然客體ɑ是欲望的原因及對象,但是嚴格說來,“欲望是沒有對象的。在本質上,欲望只是對某種東西的不斷追求,不存在一種能滿足欲望的對象。”[4]90既然如此,對欲望的追求便是一個永不止息的運動,主體在此過程中所獲得的快感來源于“欲求過程中的快樂/原樂”。
原樂是在追求神秘的小客體對象ɑ這一永恒的丟失之物的過程中所產生的,是企圖回到實在界,抵制象征化和超越快樂原則的沖動。之前摩西心滿意足地躺在樹林里不只是為了回歸到母親的懷抱,營造整體性的幻象,同時還體現(xiàn)了摩西對俄狄浦斯欲望的悖論性企圖。法則存在的根本性前提就是“企圖打破并僭越法則的欲望”[11],比如父法最初的目的就是禁止人類最原始的俄狄浦斯欲望,但是對欲望的禁止與壓抑只會激發(fā)主體產生更強烈的欲望,以求獲得更大的享樂。有次他去樹林的時候趕上下雨,“那次,他被一種極其強烈的快感攫住,曾經哈哈地大笑,在地上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又一圈?!盵3]6這種強烈的快感正是回歸實在界創(chuàng)傷的原樂。
雖然對象ɑ是極具誘惑力的實在界的內核,但是因為其朦朧的特質,主體只能不斷地在象征界中尋求對象ɑ這一終極欲望的代替能指。在能指鏈上持續(xù)前進的主體,由于幻象的支撐,會產生一種越來越接近終極欲望的錯覺。在大他者對亨利的詢喚過程中,摩西親眼見證了亨利從奴隸到奴隸主這一獲取權力的過程,對于摩西來說,這是關于權力的間接訓誡。因此,在蓄奴制這一社會背景下,摩西試圖用亨利這種手握權力的奴隸主的身份能指填補自己終極欲望的空缺。
但是對對象ɑ的過分接近意味著享樂的終止,焦慮也就隨之產生。享樂總是想要“再來一次”(Encore),總是驅力性、強迫性的滿足,因此主體在過分焦慮的情況下反而會將終極欲望推離自身。摩西對卡爾朵妮亞的追求經過了不露痕跡地討好、送走妻孩、結合等復雜過程之后,總算與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但是此時的摩西卻一反常態(tài)。十年監(jiān)工頭的經歷本來讓他養(yǎng)成了內斂、狠心的性格,此刻的他卻十分莽撞,在和卡爾朵妮亞第一次結合之后就談到了自由文書的事情,這種過分著急正是焦慮的體現(xiàn)。這就是原樂的悖論:一方面促使摩西苦苦追逐欲望,一方面又阻止他過分接近欲望。所以他一邊陷在欲求的循環(huán)之中不可自拔,又一邊擔心享樂的終止,潛意識地遠離欲望對象。
計劃進行到最后,摩西覺得一切都超出了自己的控制,逃離了種植園,暫時藏身在亨利親生父母的家中。亨利的父母一直不肯接受亨利成為奴隸主奴役奴隸的事實,去到亨利家也不住在大宅子里,只是棲身于旁邊為奴隸準備的屋子中。這其實意味著他們并不認同這一不公正的象征秩序,他們的意識像實在界一樣抵制被象征化。摩西藏身其中,和亨利父母在一起的行為似乎也體現(xiàn)了他對象征界的疏離,對象征界偽欲望的抵抗,對他者欲望的抗拒,以及對真實自我的靠近。
但是對摩西而言,他者原樂的誘惑力量最終還是勝過了其阻止力量。治安官猜到了摩西藏在亨利父母家中的可能性,卻沒有找到他。他本可以一直藏下去,直到遇到合適的機會再像艾麗斯那樣悄無聲息地遠遠地逃走,但他卻在最后關頭主動現(xiàn)身。他沒有勇氣逃離這個地方,他沒有勇氣去重新建構一個主體身份,他的現(xiàn)身是他遵從象征法則的體現(xiàn),是他屈服于象征界的體現(xiàn)。原樂極具誘惑的一面徹底勝利了。作為奴隸,作為卡爾朵妮婭的財產,她不會以死亡為代價作為懲罰,甚至如果她念及舊情都不會責罰他,所以他把象征法則作為盔甲,為異化的自我保駕護航。至此,摩西的主體性身份構建的嘗試全盤失敗,他回到亨利種植園后渾渾噩噩了此殘生。
摩西的一生是作為欲望主體的一生,但欲望的狡詐在于每一步都在誘惑主體遠離自我,走向他者。對象ɑ向摩西揭示了存在的缺失,但是摩西急于掩蓋這種匱乏,于是在象征秩序的詢喚下不斷追尋著他者的欲望,竭力維護自己在符號界虛幻的完滿幻象。即使原樂對欲望滿足的阻止作用促使摩西輕微地僭越了象征法則,他卻沒有持續(xù)與之抗衡的勇氣,只能以屈服于原樂與大他者的姿態(tài)告終。摩西的悲劇并不僅僅是由大他者不合情理地約束造成的,更是因為作為欲望主體的摩西對這一大他者的潛意識認同,因為其對他者欲望的盲目追逐以及對真實自我的徹底遠離。
作為生活在奴隸制社會中的奴隸,企圖與白人社會同化來獲得救贖絕對不是一條可行之路。摩西就是鮮活的例子,他對象征秩序的盲目認同、對他者欲望的盲目追逐,并不能幫助他構建出自己滿意的主體形象。相反,非裔美國人要正視自己被邊緣化、被奴役的創(chuàng)傷經歷,提煉出屬于自己族群的精神力量,就像亨利的親生父母,不認同奴隸制,用自己的姿態(tài)抵抗著奴隸制對黑人種族的侵害;就像成功逃向北方的艾麗斯,用繪畫的形式將自己的創(chuàng)傷經歷展現(xiàn)出來,為更多的非裔美國人提供精神支持。
當代美國社會種族沖突、階級沖突并沒有減弱的趨勢。面對這種情況,本就在大他者那里沒有絕對話語權的非裔邊緣群體更不應該一味認同于、依附于他者的欲望,而是要對象征界所謂父法的權威持質疑態(tài)度,抵制一切壓迫。要想早日改變現(xiàn)狀,非洲族裔群體更要直面自己的創(chuàng)傷,找到真實的自我,挖掘自己種族的價值,為構建非洲族裔共同體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