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峰
(首都師范大學 大學英語教研部,北京 100048)
歐洲殖民侵略使得西印度本土民族消失殆盡 ,奴隸制莊園經濟發(fā)展的需要使得大量非洲奴隸被運送至西印度各個島嶼,1834年廢奴令的實施,在解放奴隸的同時亦損傷了歐洲白人莊園主的利益。為了補充勞動力資源,印度裔、華裔等契約勞工被緊急輸入,這導致曾經的黑奴紛紛失業(yè),繼而加劇了西印度地區(qū)白人與非裔之間的種族矛盾。殖民歷史及其激發(fā)的殖民利益無疑是導致西印度各個民族、種族苦難的根源,被卷入殖民利益鏈條的英國白人、西印度非裔無一幸免。然而,這種在西印度殖民歷史中不分種族、民族,無一幸免的苦難,卻被隱藏于白人與黑人、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等固化的民族與種族二元對立標簽之下,當后殖民批評者紛紛引用那句“媽媽,看那個黑人,我好害怕”來批判白人殖民者對非裔被殖民者形成理所當然的傷害之時[1],那個白人小女孩以及她的母親所代表的西印度歐洲裔白人群體,也理所當然地被貼上歐洲殖民者的標簽,而西印度白人所遭受的恐懼心理與心理異化亦相應地被自動屏蔽。本文通過聚焦于《藻海無邊》中的兩位白人男性人物梅森先生與羅切斯特先生的敘述,解析19世紀西印度地區(qū)歐洲(裔)白人的恐懼與異化心理,指出西印度地區(qū)歐洲裔白人的恐懼一方面源于西印度社會變遷給英國白人家庭生活與文化心理帶來的沖擊;另一方面源于西印度非裔族群文化對于英國白人的反噬。雙重合力最終導致了西印度地區(qū)白人想象性建構世界的坍塌。
殖民貿易與莊園制經濟的巨額利潤使得許多白人紛紛將目光轉向殖民地,尋找發(fā)財機會,這是《曼斯菲爾德莊園》(MansfieldPark, 1814)中的托馬斯先生(Sir Thomas Bertram)僅僅依靠在安提瓜經營的莊園,就能夠保證其家人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的原因,也是《藻海無邊》中出現的第一位白人男性人物梅森先生之所以來到西印度的直接原因?!昂推渌艘粯樱麃磉@里的目的是為了賺錢。一些大莊園已經變得越來越衰敗了,一個不幸者的損失,永遠會使得另一個聰明人受益”[2]25,只不過與托馬斯先生不同的是,梅森先生需要借助于婚姻這一外在推動力——迎娶庫布里莊園的女主人安內特,才能夠實現他在西印度的財富夢,即使庫布里莊園在廢奴令之后已經一片蕭條。而這場以利益為基礎的婚姻也是“聰明人”梅森先生逐步走向無知愚昧的起點。
實際上,像梅森這樣的英國白人,其婚姻家庭生活方面受到西印度殖民地社會影響的敘述,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文學作品中已經屢見不鮮:《簡·愛》中的那個西印度瘋女人伯莎不僅成為羅切斯特與簡·愛浪漫愛情的礙腳石,也差點讓羅切斯特先生背負重婚罪的罪名;而皮科克(Lucy Peacock)的短篇作品《克里奧爾人》(TheCreole)中的克里奧爾女性仄米拉(Zemira)則同樣成為賽德里先生(Mr. Sedley)與夫人平靜生活的破壞者。西印度殖民地人常成為擾亂英國白人構建和諧家庭的最大威脅。此外,隨著英國白人與西印度殖民地人交流的增多,就出現了跨越種族界線的婚姻聯盟,這就打破了英國白人高貴血統的神話傳說。與文學虛構世界里的想象展現形成對照的是,這種跨種族婚姻早在17世紀初的巴巴多斯(Barbados)早已出現。當時最典型的一個案例是發(fā)生在黑奴柏金斯(Peter Perkins)和白人女性朗(Jane Long)之間的婚姻,他們的名字出現在1685年12月4日圣·米歇爾教堂的登記簿中,而他們兒子的名字亦出現在1715年人口調查簿中[3];而在1781-1813年間,就有14起白人女性嫁給西印度非裔的跨種族通婚的事實[4]。因此,英國的殖民進程同時也是英國接受殖民地影響的過程,殖民歷史與奴隸莊園制經濟在影響西印度社會的同時,西印度社會文化也帶給英國白人深遠的影響與沖擊,使得他們的婚姻、家庭生活與思維方式悄然發(fā)生改變。
如果說以金錢利益為基礎的婚姻只是梅森先生走向無知愚昧的起點,那么一味沉醉于殖民幻想且無法適應廢奴令之后西印度社會變遷的思維方式,更使得梅森先生走入無知與愚昧的深淵。來到西印度尋求財富的梅森先生對于西印度社會卻一無所知,他對西印度社會的了解與理解,只是停留在英國白人殖民者對于西印度殖民地的想象性建構層面。在《藻海無邊》中,里斯主要是以梅森先生與不同女性的對話形式,呈現出梅森先生對于西印度的想象性世界。這其中以三組對話最為典型,第一組對話發(fā)生在年幼的安托瓦內特與梅森先生之間,主要談論對象為安托瓦內特的姨媽科拉。
“為什么她都不幫助你們?”
“胡說!”他說。
“我沒有胡說。他們住在英國,如果她給我們寫信,他就會生氣。因為他憎恨西印度。不久前他死掉之后,姨媽才回到這里,在此之前她又能做什么?她也沒有錢?!?/p>
“這是她騙人的,我才不信呢。她只是一個輕浮的女人罷了。如果我是你的母親,我會憎恨她的行為?!?/p>
“你們全都不了解我們。”[2]26
對于科拉姨媽,梅森先生與安托瓦內特各持己見,二人的對話中也充滿了各種不和諧的聲音。金錢首先是造成這種不和諧對話的隱含因素,若我們把梅森先生“胡說”之后的敘述補充完整,就可以理解為“胡說,英國人不會不喜歡你們,因為你們才是我們的財富源泉?!痹诖?,梅森先生只是從白人殖民者斂取財富的立場出發(fā),將西印度視作為白人財富的集聚地, 卻忽略了廢奴令后西印度社會的變遷。據統計,僅在1502-1870年間,“就有1 000-1 200萬黑奴被運送至美洲與西印度地區(qū)”[5],非裔成為西印度社會的主流群體;而廢奴令又加劇了西印度地區(qū)白人與非裔之間的矛盾,白人逐步失去其經濟與權力地位,“西印度的事務麻煩不斷,黑奴都很快樂也很富有,反倒是西印度的白人一點都不快樂,西印度殖民地幾近毀滅。”[6]這也就是為何梅森先生最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庫布里莊園化為灰燼卻無能為力,唯有落荒而逃的根本原因。
其次,對于科拉姨媽在英國的生活,安托瓦內特與梅森先生產生分歧。通過安托瓦內特的敘述聲音,我們洞察到科拉姨媽在英國的窘迫生活,克里奧爾白人身份使得她無法被英國殖民社會所接納 ,女性身份也使得她無法被男權社會所接納,最終招致的只有種族的憎恨與經濟的貧窮。科拉姨媽的這種窘境尚且能被年幼的安托瓦內特所理解,卻無法被成年的梅森所理解。這其中不無諷刺,里斯在此也以這種強烈的對比揭示出英國白人世界的冷漠與殘暴。而安托瓦內特的那句未被言說的內心獨白“你們全都不了解我們”,一方面揭示出克里奧爾白人與英國白人之間無法彌合的民族與種族隔閡;另一方面也預示著梅森先生對于西印度社會想象性建構的最終坍塌。
第二組對話則發(fā)生在婚后一年的梅森與安內特之間,當安內特對西印度非裔仇恨克里奧爾白人的表現出擔憂,提議離開西印度之時,梅森先生說道:“他們太懶了,不會造成什么危險。我太清楚了。”[2]28西印度非裔給梅森先生留下的只是懶惰、愚蠢與無能的印象,這種固化的種族偏見是英國白人為了建構起英國性而刻意塑造出的印象。在英國白人殖民者的世界里,遠離非洲故土的西印度非裔首先就被建構為一個“奇怪的種族”,“他們沒有任何關于國家的概念,沒有種族的自豪感,甚至在非裔群體之間,黑鬼都成為非裔斥責彼此的最惡毒的詞匯?!盵7]這樣的一個群體也就此被貼上種族低劣、思想原始、智力低下的固定標簽。特羅洛普(Anthony Trollope)在其著名的游記作品《西印度與西班牙大陸》(TheWestIndiesandTheSpanishMain, 1859)中就曾記載道:“西印度黑人有能力從事最繁重的勞動,但卻懶惰至極、毫無抱負……幾乎不懂什么是工業(yè),對于什么是真理或是誠實更是一無所知?!盵7]這種英國白人高貴與非裔黑人卑賤的殖民思想灌輸,使得梅森先生不可能對西印度社會現實做出最客觀的判斷,他只能沉溺在自己幼稚的想象性世界中,最后淪為這場殖民矛盾的又一犧牲者。
選擇該科收治的肺癌合并糖尿病患者作為研究對象,隨機抽選出80例患者將其按照治療時間順序分為對照組(40例)、觀察組(40例)。所有患者均接受手術治療,觀察組圍手術期開展目標性護理,對照組患者實施常規(guī)護理?;颊咧獣栽摯窝芯浚诩覍俚呐阃潞炇鹬闀?。
第三組對話則發(fā)生在梅森先生與姨媽科拉之間。承接第二組對話,梅森先生當著家中黑奴瑪拉(Myra)的面,探討從東印度輸入勞工的話題,這引起了姨媽科拉的不滿,梅森先生與科拉就此展開爭執(zhí):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討論這件事,瑪拉在這兒聽著呢?!?/p>
“但是這里的人都不勞動,他們也不想勞動,看看這個地方,太讓人傷心了?!?/p>
“心早就傷透了,我以為你早已知道該做什么了?!?/p>
“你的意思是?”
“沒什么意思,最明智的辦法是別當著那個女人的面說你的計劃,這一點極其有必要,我不相信她?!?/p>
“你在這里生活了大半輩子,卻對這里的人一無所知,太讓人驚訝了。他們只是孩子——他們連一個蒼蠅都傷害不了?!?/p>
“不幸的是,孩子真的會傷害蒼蠅?!盵2]30
在這一組對話中,科拉姨媽的理性與梅森先生的非理性形成鮮明的對比??评瓕τ谖饔《壬鐣默F實有著清醒的判斷,她深知克里奧爾白人的苦難,也了解西印度非裔的積怨與仇恨。借助于科拉理性化的言語,里斯不僅戳穿了白人殖民者梅森先生對于西印度社會狹隘的認知,也指出西印度社會中白人與非裔不可調和的種族矛盾。與科拉姨媽相反,已經被殖民利益與殖民思想固化的梅森先生,則是完全失去了理性的判斷能力,一面標榜英國白人“不愿傷害孩子”的善良,一面又帶著殖民者殘暴的心理,無視莊園制經濟帶給西印度非裔的災難。正如評論者布朗(J. Dillon Brown)所言,“科拉對于梅森的駁斥顯示出他的無知與自私自利,為了追求單方的商業(yè)利益,他卻忽略了黑奴遭受到長達幾個世紀的壓迫與剝削?!盵8]因此在庫布里莊園被燒毀之夜,黑奴瑪拉丟棄了安托瓦內特的弟弟,“她丟下他,逃走了,只留他一個人等死”[2]34,也只是再次驗證了梅森先生的無知與愚蠢。
實際上,梅森先生對于西印度社會的無知及其對西印度非裔愚蠢的判斷并非個人原因使然,而是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長期構建的“白人至高無上”的集體性無知的認識論使然。米爾斯(Charles Mills)在《白人無知論》(WhiteIgnorance)一文中指出,白人無知論根源于“白人至高無上”觀造就的“虛假信念”與“真實信念的缺場”[9],即歐洲帝國對于白人殖民者與非裔被殖民者建構并固化的雙重虛幻世界。歐洲殖民者一面構筑起“白人至高無上”的殖民文化意識形態(tài),形成白人種族優(yōu)越論的自我欺騙式虛幻社會建構;一面又構筑起無視、貶低、歪曲被殖民者的殖民文化意識形態(tài),形成非裔卑賤論的似是而非式的虛構知識建構。陷入雙重虛幻世界的梅森先生,只能落入虛假社會建構與虛假知識建構起的無知認識論囹圄,對于西印度社會與西印度非裔形成固化的認知。通過敘述梅森先生與年幼的安托瓦內特、瘋癲的安內特以及理性的科拉姨媽這三位邊緣女性的對話,里斯一方面揭示出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白人種族優(yōu)越論的虛假性,展現出白人種族的社會建構性;另一方面則巧妙地逆轉話語視角,將幼稚、無知、愚蠢與非理性等這些英國白人曾經貼在西印度非裔身上的標簽,重新反射回白人梅森先生的身上,使其成為幼稚、無知、愚蠢與非理性的白皮膚“黑鬼”,并以此曝光那些被殖民利益與固化殖民思想所俘虜的英國白人在西印度殖民地社會受到的反噬影響。
繼梅森先生之后,《藻海無邊》中出現的第二個英國白人就是小說的男性主人公羅切斯特。小說的第二部分整篇都是以羅切斯特的敘述聲音與敘述視角,講述他與安托瓦內特的情感糾葛以及他在西印度社會中的心理感知。但是值得玩味的一點是,盡管里斯在第二章賦予了這一人物敘述聲音,但卻未賦予其確切的名字,“羅切斯特”這一名字自始至終都未出現,甚至里斯本人在創(chuàng)作這一人物之際,也只是將其稱為“Mr.R”?!癕r.R是不是應該改變一下,是否可以叫做拉沃斯(Raworth)先生呢,會不會聽起來似乎更像約克郡(Yorkshire)人的名字?”[10]而在文本中,我們能夠得到這一男性人物有效身份的信息,首先是通過安托瓦內特獲得,即他是她的丈夫;其次是通過他的父親與兄長獲得,得知他是家中的第二個兒子;最后是通過女仆普爾(Grace Poole)獲得,他是一個有錢人,“他爸爸和哥哥死的時候,他還在牙買加,他繼承了全部家產,不過在這之前他已經是個有錢人了”[2]145。 因此,羅切斯特的主體身份只能依靠與他者的關系來建構,父子關系、夫妻關系以及主仆關系等復雜的關系網建構起他的身份。倘若將名字視為身份的象征符碼,我們就可以說與安托瓦內特一樣,深陷英殖民文化與西印度社會文化間的羅切斯特,同樣也遭受到了雙重文化而致的心理異化,既無法找尋到自己的身份,也無法實現自己的身份認同。
與梅森先生到西印度一出場就成為新郎的喜慶敘述不同,羅切斯特的出場卻帶著無限的落寞與凄涼,“所以這一切都結束了,前進與后退,懷疑與猶豫,這一切都結束了,無論好壞與否”[2]55。對于羅切斯特而言,尚未開始的敘述業(yè)已結束,這種極度抑郁而致的心理異化感貫穿羅切斯特敘述的始終,成為其敘述的基調。初到西印度的羅切斯特,首先就遭受到了西印度異域風景的沖擊,“我疲憊地跟在她的后面,心里覺得這里的一切都太過濃烈了,太多的藍色,太多的紫色,太多的綠色?;ㄌt了,大山太高了,小山又太近了。而這個女人對我而言就是一個陌生人,她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讓我心煩。不是我買了她,而是她買了我,或者她也是這樣想的。”[2]59羅切斯特無法適應西印度社會,甚至無法接受西印度的異域風景,此處的景物描寫以及由此而至的感官變化,都成為展現羅切斯特失去其殖民權力的話語場,而遵從父命的婚姻交易又使得他失去了男性尊嚴,只能成為西印度社會與父權社會的雙重奴隸。除了無法接受西印度濃烈的異域風景之外,羅切斯特亦無法接受西印度混雜的克里奧爾語言 。在與安托瓦內特前往度蜜月的山莊途中,羅切斯特敘述道:“兩個女人站在草棚門口指手畫腳,她們說的不是英語,而是這個島上使用的粗劣的法語。雨水開始流進我的脖子里,令我的苦惱與抑郁又增加了幾分?!盵2]56-57被視為英帝國民族性文化象征與體現帝國文化思想和價值理念的英語語言在西印度卻受到了挑戰(zhàn),這極大地損傷了羅切斯特作為英國白人的民族自豪感,致使其心理異化感再次加重。
當然,每當羅切斯特在西印度社會遭受到沖擊,他會下意識地尋找一種自我保護,給父親三次寫信就成為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心理保護機制。面對克里奧爾語言增加的苦惱與抑郁,羅切斯特的即刻反應就是他想到了那封一周前就應該寄到英國的信,“親愛的父親……”[2]57想要通過寫信繼續(xù)捍衛(wèi)英語語言的強大效力;來到異國他鄉(xiāng),感到自己被奴役時,羅切斯特第二次提及給父親的信件,“親愛的父親,我已經無條件地拿到了那3萬英鎊……所以我現在已經有了足夠的(經濟)能力,我再也不會給你或是你最愛的兒子我的哥哥丟臉了,再不會給你們寫信要錢了,再不會有那些卑賤的請求了,再也不會做出只有小兒子才會干的那些卑鄙的勾當了。”[2]59借助于已經被自己占有且能為自己操縱的財產,羅切斯特才能言說長子繼承權(primogeniture)帶給他的心理創(chuàng)傷,尋回作為次子的尊嚴,彌合這場婚姻交易中的心理落差。
羅切斯特第三次給父親寫信的地點則發(fā)生在梅森先生的房間。代表英國文明的物品,即一塊英式地毯、一張放著筆墨的寫字桌,讓羅切斯特尋找到了暫時的安全感,他將這個房間視為自己的“避難所”[2]63。而一個簡陋的書架以及陳列于書架上的書籍又很快驅散了他的安全感,“一個用三塊木瓦板粘在一起搭成的書架放在桌子上面,我看了看,有拜倫的詩集、沃爾特·司各特(Sir Walter Scott)的小說、《一個癮君子的自白》(ConfessionsofanOpiumEater)、一些破爛泛黃的書卷,最后一層架子上還有一本《……的生平與信札》(LifeandLettersof…),標題前面的字已經被磨損掉了”[2]63。在這些書籍中,昆西(Thomas De Quincey)的《一個英國癮君子的自白》(ConfessionsofanEnglishOpiumEater)中的英國(English)已經悄然消失,而《……的生平與信札》的書名也已經不再完整,在英國被奉為經典、被視作英國民族性構建要素的文學作品在西印度卻變得殘缺不堪,甚至都無法辨析其完整的書名。這些破爛的書籍與殘缺的書名,投射出的正是羅切斯特在西印度無法找到自己的殖民權威以及遭受西印度異域社會文化沖擊后的碎片化的心理。緊隨其后,羅切斯特則寫下了給父親的第三封信?!坝H愛的父親,一連幾天的折騰后,我們終于從牙買加來到這里。這是位于溫德華群島處的一個小莊園,也是家庭財產中的一部分,安托瓦內特對它很有感情,總希望能快點到達這里。一切都按您的計劃與愿望順利地進行……”[2]63雖然充滿挫敗感的羅切斯特意圖以再次占有財產的方式,重新找回英國白人殖民者建構的權威感,以再次控制財產的方式填補長子繼承權留給他的心理創(chuàng)傷,但那些信件卻從未寄出去,只能成為塵封的痛苦記憶?!拔也恢肋@里的人是怎樣寄信的,只好把信收起來,放進書桌的抽屜。至于頭腦里那些混亂的印象,我永遠都不會寫下來,只剩那些無法填滿的空白。”[2]64與梅森先生一樣,羅切斯特最終仍然無法逃脫西印度社會文化的反噬影響。
《藻海無邊》中對于羅切斯特影響最大的人是非裔女性克里斯蒂芬。初次見面,羅切斯特就感受到了克里斯蒂芬的敵意?!八届o地望著我,眼神中看不出任何的贊同。我們對視了一下,但我先把挪開了目光,而她卻暗自微笑了一下……”[2]61正如沃霍爾(Robyn Warhol)所指出的那樣,“注視”這一行為本身就具有“權力的內涵”[11],在這場以羅切斯特代表的男性白人殖民者與克里斯蒂芬代表的女性非裔被殖民者之間的對視中,男性凝視女性、殖民者凝視被殖民者的權力關系已經被逆轉,羅切斯特成為被看的一方,而 “挪開目光”的行為也已經被涂上了女性化的色彩。因此,在這場無聲的“注視”的較量中,羅切斯特的權威感受到了挑戰(zhàn)。從一開始,他就已經失去其殖民者與男性的話語權力,反而陷入被女性化注視的尷尬處境。
接下來,羅切斯特則是走入完全失去其殖民者與男性話語權力的境地。安托瓦內特瘋癲之后,羅切斯特決定帶她返回英國。在此之前,克里斯蒂芬與羅切斯特有一次長談。在談話中,克里斯蒂芬一面憤怒地揭穿了羅切斯特奪取錢財的婚姻目的,譴責羅切斯特的卑劣行為。一面理清了安托瓦內特的家族矛盾,解釋了安托瓦內特母親瘋癲的原因。克里斯蒂芬的言辭句句指向羅切斯特的貪婪與愚蠢,而羅切斯特在聽到這一切之后的心理活動卻是“我回頭看著她,她的臉上像罩著層面具,但是眼睛里卻毫不畏懼。她是一個勇士,我不得不承認”[2]133。評論者厄文(Lee Erwin)指出,《藻海無邊》中的混雜敘述使得“白皮膚的非裔”(white nigger)與“黑皮膚的白人”(black Englishman)這兩個具有種族與民族之分的術語發(fā)生“互換”[12],因此我們可以將此刻羅切斯特與克里斯蒂芬的反應視為一種身份的互換,克里斯蒂芬的理性與勇敢使得她成為黑皮膚的白人,而羅切斯特的愚蠢與懦弱則將其轉變?yōu)榘灼つw的非裔,在羅切斯特與克里斯蒂芬的對話中,二人的身份已經發(fā)生互換。于是,失去其自我身份的羅切斯特企圖再次以寫信這一行為找回自己的文化身份,“你可以給她寫信”[2]133,得到的回復卻是“我不認識字,也不會寫字,但其他的事情我都懂”[2]133。
克里斯蒂芬提到的“其他的事情”指的就是她精通的奧比巫術(Obeah)。“奧比”一詞起源于非洲西部阿善堤地區(qū)(Ashanti)的部落術語Obayifo或obeye,分別指涉該部落的男巫、女巫或是暗藏巫術的精靈[13]。在17世紀,由于非洲西海岸的大批黑奴被運送到西印度,這一民俗文化形式也就此落根于巴哈馬、安提瓜、巴巴多斯以及牙買加等地,經過重新適應與調整,成為克里奧爾文化形式的重要組成部分。西印度奧比巫術主要有兩種形式:一是施咒語,可以是行善的咒語譬如祈福、庇佑,亦可以是施惡的咒語譬如詛咒敵人等;二是將草木與動物視為治愈疾病之用,大自然界的植物與動物都被賦予超自然的功效。因此,奧比巫術不僅能夠為抵達西印度的黑奴提供身體與心理的雙重治愈功能,更是維護西印度黑奴內部穩(wěn)定的重要方式。然而,這一文化形式卻極大地影響了白人莊園主的生活,對英國殖民統治造成潛在的威脅。于是在1787年,英國政府明令“任何假裝自己具有超自然力量的奴隸,一旦有危及他人健康或生活或是有蓄意反叛之目的,重者以死刑論處,輕者交由法庭審判”[13]。這也就是為什么恐懼無助的羅切斯特最后只能拿出地方法官弗雷澤(Mr. Fraser)的回信威脅克里斯提芬的原因所在。
克里斯提芬不僅使得羅切斯特對她產生莫名的恐懼感,更是讓他成為奧比巫術的俘虜。為了挽回羅切斯特對于自己的愛,安托瓦內特乞求克里斯蒂芬的幫助,克里斯蒂芬以巫術調制的迷魂劑(催情劑)最終亦使得羅切斯特痛苦不堪?!皦粢娮约罕换盥竦奈以诤诎抵斜惑@醒了。醒來后,我卻感到無法呼吸……我覺得很冷,身體如尸體般的冰冷,渾身疼痛……我想自己是中毒了?!盵2]113此時的羅切斯特在奧比巫術的影響下已經成為一個失去靈魂的僵尸,任由安托瓦內特操控。僵尸(zombie)在非洲與西印度巫術文化中又常被視作奴隸的象征,指涉被剝奪了意志、被迫為主人勞動的奴隸。因此,克里斯蒂芬實際上是利用巫術逆轉了白人奴隸主與非裔奴隸的建構關系,使得羅切斯特成為失去靈魂與自我的活死人,重新體驗被白人殖民者(奴隸主)帶給非裔被殖民者(奴隸)的身體苦痛與心理折磨。然而,相繼被逆轉為女性、被殖民者與非裔奴隸的羅切斯特終究還是未能逃離克里斯蒂芬奧比巫術的詛咒,當克里斯蒂芬譴責羅切斯特“像撒旦一樣邪惡”時[2]132,羅切斯特辯解道:“你以為我想要這一切嗎……我寧愿失去眼睛也不想再看到這個讓人厭惡的地方。”[2]132如他所愿,羅切斯特最終還是應驗了克里斯蒂芬奧比巫術的效力,以失明為代價償還了自己曾在西印度撒旦式的邪惡罪行。
里斯對于羅切斯特的敘述與其他作品中的白人男性人物形成極大的反差,無論是《黑暗中航行》(VoyageintheDark, 1934)中的沃爾特先生(Walter Jeffries),亦或是《四重奏》(Quartet, 1929)中的海德勒先生(Mr. Heidler)都有名有姓,是手握殖民權力與父權權力并能主宰女性人物安娜(Anna Morgan)與瑪利亞(Marya Zelli)命運的敘事主體,而《藻海無邊》中的羅切斯特卻是一個復雜的人物類型?!傲_切斯特是里斯筆下最復雜、描述最充分的一個男性人物”[14],他并非一個十足的惡棍,與安托瓦內特一樣,都是“被遺棄的孩子,在異國他鄉(xiāng),都害怕孤獨也害怕受到傷害”[15],這種害怕并非個人因素使然,而是社會歷史因素使然。
正如安托瓦內特所言,“任何事情永遠都有另一面”[2]106。倘若說里斯賦予安托瓦內特與安內特言說的能力,是要折射出殖民歷史與父權社會對于克里奧爾女性的影響,那么,她賦予羅切斯特與梅森先生發(fā)聲的機會,則是要展現西印度地區(qū)英國白人的心理異化世界,撕裂西印度地區(qū)歐洲裔白人的虛幻殖民面具——“白皮膚只是一副面具”[16],折射西印度社會變遷與西印度非裔文化傳統對于英國白人的反噬性影響,揭開西印度地區(qū)英國白人以及歐洲裔白人異化心理的社會歷史原因,展現民族、種族與性別的文化建構性,訴說西印度地區(qū)英國白人與西印度非裔共同的心理創(chuàng)傷。
漫長的歐洲殖民帶給西印度非裔的精神創(chuàng)傷無法否認,存在于白人殖民者與西印度非裔之間的民族與種族矛盾亦不容否認。但如同硬幣的兩面,共同的殖民歷史與奴隸莊園制經濟將歐洲裔白人殖民者與西印度非裔同時卷入,使得在西印度非裔遭受奴役與心理異化的同時,也使得西印度地區(qū)的歐洲裔白人同樣遭受心理恐懼與精神異化。這種心理恐懼與精神異化正是西印度社會變遷與西印度非裔文化合力作用的結果,這種合力是西印度非裔牽制英國白人、反擊殖民統治、對抗殖民文化的有效力量,但同時也帶給英國白人家庭生活與文化心理巨大的沖擊,使得英國白人遭受到“無知、白皮膚黑鬼”等一系列反噬性文化影響。因此,從這一層面而言,《藻海無邊》中關乎梅森先生與羅切斯特先生的敘述,不僅僅訴說的是西印度非裔對于歐洲裔白人殖民統治的反抗與斗爭,也是一曲“白皮膚、黑面具”的低聲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