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鎮(zhèn)昌
[內(nèi)容提要]漢魏以來,隨著世家大族的大量形成,文化家族也隨之出現(xiàn),龍亢桓氏不僅是漢晉時期重要的世家大族,也是當時重要的文化大族。東漢龍亢桓氏以治儒學起家,但他們在政治上主要是承擔潤色鴻業(yè)的點綴角色?;甘铣蓡T專治儒經(jīng)的家學和篤行儒教的家風有力地推動了家族的振興,另一方面又對其家族成員的政治地位起到過一定的限制作用。東漢龍亢桓氏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頗有收獲,尤其桓麟、桓彬、桓曄等人作品在當時和后世都形成了一定的影響。不過東漢龍亢桓氏既沒有出現(xiàn)文學大家,也沒有經(jīng)典名篇,這又與其世代治儒的家學家風密不可分。
漢魏以來,隨著世家大族的大量形成,文化家族也隨之出現(xiàn),龍亢桓氏就是其中重要者之一。《后漢書·桓榮傳》稱桓榮“沛郡龍亢人也”。[1](P1249)《漢書·地理志上》載沛郡有縣三十七,其二為龍亢。[2](P1572)龍亢本為漢縣名,位置在今安徽省懷遠縣龍亢集。據(jù)唐林寶《元和姓纂》:“桓,姜姓,齊桓公之后,以謚為姓?!盵3](P509)漢劉珍《東觀漢記》曰:“榮本齊桓公后。”[4](P619)可知龍亢桓氏的始祖實出姜姓。東漢以前,龍亢桓氏鮮有記載,但從東漢桓榮以后,迅速成為世人矚目的文化強族。本文試對其家族特征及文學成就作一簡要探究。
據(jù)史書記載,東漢時期龍亢桓氏的主要家族成員有五代?!逗鬂h書·桓榮列傳》注引《續(xù)后漢書》曰:“榮本齊人,遷于龍亢,至榮六葉?!盵1](P1249)桓氏由齊地遷往沛郡的具體時間已不可考,按桓榮生活于兩漢之際,上推五代,應屬漢景帝在位期間或前后不久,但此后數(shù)代皆湮滅無考,桓榮是龍亢桓氏有名可考第一人?;笜s字春卿,生于西漢末期,自少于長安隨朱普學習《歐陽尚書》。王莽篡逆時,逃匿山林,后復授學于江淮。光武帝建武十九年(43年),桓榮經(jīng)學生何湯舉薦,拜為博士。二十八年(52年)為太子少傅,三十年(54年)為太常。明帝永平二年(59年)拜五更,封關內(nèi)侯。卒于明帝永平三年(60年)后不久。
第二代人物有桓雍和桓郁?;赣菏论E不詳?;赣??—93)字仲恩,父卒襲爵,永平十四年(71年)遷侍中、監(jiān)虎賁中郎將,再遷越騎校尉、屯騎校尉,轉(zhuǎn)侍中奉車都尉。永元四年(92年)任太常,次年病卒。
第三代人物有桓普、桓延、桓鄷、桓焉、桓俊、桓良、桓汎,其中普、延、鄷、俊、汎生平事跡皆無載。桓焉(?—143)字叔元,生年不詳?;秆缮僖愿溉螢槔?,明經(jīng)篤行,有名稱,永初元年入授安帝,后歷任侍中步兵校尉、太子少傅、太子太傅、光祿大夫、太常。順帝即位,拜太傅,錄尚書事,入授禁中,封陽平侯,固讓不受。又歷光祿大夫、大鴻臚,遷太常、太尉,漢順帝漢安二年卒?;噶?,《后漢書》引《東觀記》曰“(鸞)父良,龍舒相”,[1](P1259)具體生平事跡不詳。
第四代人物有桓衡、桓順、桓麟、桓鸞,其中衡、順生平事跡均不詳?;各?110—150)字元鳳,少有才惠,桓帝初為議郎,侍講禁中,以直道牾左右而出為許令,又因病免。會母病終,麟不勝喪而卒,時年四十一歲?;耕[(108—184)字始春,少立操行,以世亂而不肯仕,四十余后經(jīng)太守向苗舉為孝廉,遷膠東令,“始到官而苗卒,鸞即去職奔喪,終三年然后歸,淮汝之間高其義”[1](P1259)。后為巳吾、汲二縣令,甚有名跡;諸公并薦,復征拜議郎,以病免,中平元年(184年)卒。
第五代人物有桓典、桓曄、桓彬?;傅??—200)字公雅,少有操行,在穎川教授《尚書》,后舉孝廉而為郎,辟司徒袁隗之府,舉高第,拜侍御史,為政嚴明,京師畏憚;后督軍破黃巾軍,“以牾宦官賞不行,在御史七年不調(diào)”;[1](P1258)后出為郎。靈帝崩,參與大將軍何進謀議,三遷羽林中郎將;獻帝時拜御史中丞,賜爵關內(nèi)侯,遷光祿勛,建安六年(200年)卒官。桓曄(又名嚴)字文林,生卒年不詳,曾為郡功曹,舉孝廉、有道、方正、茂才;三公辟之,皆不受;初平中避亂會稽,為人誣陷,死于合浦獄中?;副?133—178)字彥林,少與蔡邕齊名,舉孝廉,拜尚書郎,坐劉猛事而忤中常侍曹節(jié),廢官。卒后蔡邕等樹碑以頌。
東漢時世族發(fā)展的途徑主要有三種:一是憑藉經(jīng)濟上的優(yōu)勢,如《后漢書·黃琬傳》載:“時權富子弟,多以人事得舉,而貧約守志者,以窮退見遺?!盵1](P2040)二是外戚、功勛之后憑借政治上的權勢,如《后漢書·鄧禹傳》載:“鄧氏自中興后,累世寵貴,凡侯者二十九人,公二人,大將軍以下十三人。”[1](P619)三是憑依學術上的成就,“因為術業(yè)世傳,弟子蝟集,遂亦形成一大勢力,而變?yōu)槭雷?。”[5](P22)龍亢桓氏正是通過經(jīng)營儒學,逐漸發(fā)展成為所謂的“儒學的強宗豪族?!盵6](P110)
西漢時地方豪族與學術人家往往不相交疊。東漢伊始,豪強之家與政界顯族都在不同程度上向士大夫化發(fā)展,逐漸注重對家族子弟進行文化學術上的培養(yǎng)。如《后漢書·儒林傳序》載本初四年(149年),梁太后下詔:“大將軍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就學。”[1](P2547)也就是說,世家大族大多是先由經(jīng)濟或政治上有所發(fā)展,然后才于學術上逐漸有所浸淫的。龍亢桓氏則與之不同,這個家族是先在儒學上獲得造詣,然后取得政治上的優(yōu)越地位,最后在經(jīng)濟方面獲得發(fā)展。經(jīng)濟條件的改善也是其強宗豪族形成的重要因素之一?;笜s本出身低微,“貧窶無資,??蛡蛞宰越o”,“雖常饑困而講論不輟”[1](P1249)。然自得帝王賞識后,條件得到較大改善。建武十九年(43年)賜錢十萬,不久又特加賞賜。榮病時,太子賜以珍羞、帷帳、奴婢。建武二十八年拜少傅,再賜以輜車、乘馬。族人桓元卿嘆曰:“豈意學之為利若是哉!”[1](P1252)足見其家此時之富足。明帝即位后,“(榮)數(shù)上書乞身,輒加賞賜”[1](P1252),“悉以太官供具賜太常家”,“封關內(nèi)侯,食邑五千戶”[1](P1253)。臨終之時,賞賜愈甚。至桓郁時,“恩寵甚篤,賞賜前后數(shù)百千萬?!盵1](P1256)桓焉官居高位,亦曾受賜牛酒。由上可知,龍亢桓氏的經(jīng)濟條件于東漢之初即已相當優(yōu)越。當然,人丁的增長也是其家族日益興隆的條件之一。兩漢時期與龍亢桓氏一樣純以學術起家的世族實屬不多。
桓氏成員雖歷任顯宦,擔任的多是些閑散虛職,極少執(zhí)掌具有真正實權的官位。汪文學《漢晉文化思潮變遷研究》指出:“漢朝官僚機構里的成員約可分為儒生和文吏兩大群體。儒生、文吏各有所長,儒生是‘知識文化角色’,文吏是‘行政文官角色’;儒生之功在‘軌德立化’,強調(diào)推行教化;文吏之功在于‘優(yōu)理事亂’,強調(diào)奉行律令?!盵7](P95-96)兩漢真正推行的是王、霸政策,儒學高度官方化,并向神學化、經(jīng)學化發(fā)展。封建帝王崇儒,既是治理國家的需要,也是潤飾鴻業(yè)的需要。在提拔官員時,往往是“諸生試家法,文吏課箋奏”。[1](P261)桓氏在漢廷中大多以純粹儒生身份出現(xiàn),所任太常、五更、太傅等皆為虛位,如桓榮曾拜五更,而《禮記·文王世子》云:“遂設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编嵭ⅲ骸叭衔甯饕蝗艘?,皆年老更事致仕者也,天子以父兄養(yǎng)之,示天下之孝悌也。”[8](P1410)桓焉曾任太傅,“太傅,上公一人。本注曰:掌以善導,無常職?!盵9](P266)桓榮、桓郁、桓焉三代任太常,“太常,卿一人,中二千石。本注曰:掌禮儀祭祀。每祭祀,先奏其禮儀;及行事,常贊天子。每選試博士,奏其能否。大射、養(yǎng)老、大喪,皆奏其禮儀。每月前晦,察行陵廟?!盵9](P274)桓氏最顯赫的數(shù)位人物,除桓焉曾作過兩年太尉,其它所任職務多為虛職。何焯《義門讀書記》認為:“侍中竇憲自以外戚之重,欲令少主頗涉經(jīng)學,上疏皇太后。憲善知郁不為己患,故薦之授經(jīng)禁中,非德舉也。”[10](P376)可謂一語中的。在漢代最高統(tǒng)治者眼中,儒者也有兩種,一類是純?nèi)澹皇抢碚摴ぷ鞯膱?zhí)行者,桓氏屬之;一類雜儒,注重實踐,楊震等屬之。純?nèi)蹇删?,卻未必能堪大用。在整個東漢王朝,龍亢桓氏幾乎都沒有進入過國家的政治權利中心,他們所承擔的,基本都是在文化上為國家潤飾鴻業(yè)的政治角色。
東漢龍亢桓氏的家學以專治儒經(jīng)為特色。漢代是經(jīng)學大盛的時期,通諳經(jīng)術對于家族的形成與發(fā)展意義深遠,是以錢穆認為:“自東漢以來,因有累世之經(jīng)學,而有累世之公卿,于是而有門第之產(chǎn)生?!盵11](P164)龍亢桓氏自桓榮開始世代以治經(jīng)為業(yè):桓榮深諳儒學,“少學長安,習歐陽尚書,事博士九江朱普”,后以《尚書》授太子,每能辨明經(jīng)義。桓郁“敦厚篤學,傳父業(yè)”,其教授《尚書》,門徒常數(shù)百,后來也“居中論經(jīng)書”,[1](P1254)授皇太子劉炟(即漢章帝)經(jīng)。漢明帝自制《五家要說章句》,曾令桓郁校定于宣明殿?;赣艉髮⑵涓浮墩戮洹肪珳p為十二萬言,與父書合稱《桓君大小太常章句》,足見他的經(jīng)學功底。建初三年(78年),“肅宗詔鴻與廣平王羨及諸儒樓望、成封、桓郁、賈逵等,論定五經(jīng)異同于北宮白虎觀?!盵1](P1264)和帝即位,復入侍講,華嶠《漢后書》稱“議者皆以郁身為名儒,學者之宗”。[12](P545)桓焉也能傳承家學,明經(jīng)篤行,永初元年(107年)入授安帝,弟子“傳業(yè)者數(shù)百人”。[1](P1257)桓鸞綜貫《六經(jīng)》,桓麟也曾入侍講禁中?;傅湟唷耙浴渡袝方淌诜f川,門徒數(shù)百人?!盵1](P1258)桓氏所傳家學主要是今文《尚書》。據(jù)孫欽善《中國古文獻學史》考察,原秦博士伏生(勝)傳《尚書》與歐陽生,再傳至倪寬,至歐陽生子,至歐陽高,至林尊,至平當,至朱普,朱普傳桓榮?;笜s弟子有桓郁、丁鴻、鮑駿三家,其中桓郁傳桓焉,桓焉分傳桓典、黃瓊與楊賜。[13](P48)桓氏一門中產(chǎn)生如此多儒學大師,即使在經(jīng)學發(fā)達的東漢也是罕見的。
龍亢桓氏不僅世代傳授儒學,同時也能秉承儒家之精神,逐漸形成篤行儒教的家風。這里所說的“儒教”并不涉及其宗教意義,而是對儒行的一種代稱。儒學屬于學術范疇,儒教則指在思想與行為上遵循儒家學說之精神與提倡,屬于思想道德或行為作風之范疇?;甘虾V行的儒教包含以下幾點:
首先,安貧守道,輕財重節(jié),家困而晏如?;笜s貧窶無資時,依然在治學上“精力不倦,十五年不窺家園?!盵1](P1249)《桓典傳》注引《華嶠書》:“(典)立廉操,不取于人,門生故吏問遺,一無所受”。[1](P1258)桓鸞“少立操行,褞袍糟食,不求盈余”,[1](P1259)本傳注引《東觀記》稱其“推財孤寡,分賄友朋”。[1](P1259)《東觀漢記》又載:“礹(即桓曄)到吳郡,揚州刺史劉繇振給谷食衣服所乏者,悉不受。”[4](P629)又《后漢書·列女傳》載:
沛劉長卿妻者,同郡桓鸞之女也。鸞已見前傳。生一男五歲而長卿卒,妻防遠嫌疑,不肯歸寧。兒年十五,晚又夭歿。妻慮不免,乃豫刑其耳以自誓。宗婦相與愍之,共謂曰:“若家殊無它意;假令有之,猶可因姑姊妹以表其誠,何貴義輕身之甚哉!”對曰:“昔我先君五更,學為儒宗,尊為帝師。五更已來,歷代不替,男以忠孝顯,女以貞順稱?!对姟吩疲骸疅o忝爾祖,聿修厥德?!且栽プ孕碳簦悦魑仪?。”沛相王吉上奏高行,顯其門閭,號曰“行義桓釐”,縣邑有祀必膰焉。[1](P2797)
桓鸞之女秉承桓氏“男以忠孝顯,女以貞順稱”的家教,堅貞高義,充分展示了桓氏子女深受家風熏陶而崇禮重節(jié)的美好品質(zhì)。
其次,尊師禮,重恩情?;笜s在恩師朱普去世時奔喪九江,負土成墳,切實履行弟子的尊師之情?!痘傅鋫鳌份d:“會國相王吉以罪被誅,故人親戚莫敢至者。典獨棄官收斂歸葬,服喪三年,負土成墳,為立祠堂,盡禮而去?!盵1](P1258)桓鸞經(jīng)太守向苗推薦,舉孝廉,遷為膠東令;“始到官而苗卒,鸞即去職奔喪,終三年然后歸,淮汝之間高其義”,[1](P1259)都是桓氏子弟重恩情、重信義的表現(xiàn)。
再次,忠君事朝,不計私利?!皟蓾h士人,是在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哺育下成長起來的,君臣之義是他們立身的基本準則?!盵14](P10)桓榮不事偽莽新朝,莽篡時便歸故里。永平十五年,明帝詔敕太子、諸王各奉賀致禮,“郁數(shù)進忠言,多見納錄”。[1](P1254)桓焉為太常,“時廢皇太子為濟陰王,焉與太仆來歷、廷尉張晧諫,不能得,”“順帝即位……以焉前廷議守正,封陽平侯,固讓不受。”[1](P1257)桓典亦“執(zhí)政無所回避”。[1](P1258)
復次,行事以禮,謙虛謹讓。桓榮本傳載:“會歐陽博士缺,帝欲用榮。榮叩頭讓曰:‘臣經(jīng)術淺薄,不如同門生郎中彭閎,揚州從事皋弘?!墼唬骸?,往,女諧?!虬輼s為博士,引閎、弘為議郎?!盵1](P1250)又“車駕幸大學,會諸博士論難于前,榮被服儒衣,溫恭有蘊藉,辯明經(jīng)義,每以禮讓相厭,不以辭長勝人,儒者莫之及,特加賞賜。”“后榮入會庭中,詔賜奇果,受者皆懷之,榮獨舉手捧之以拜?!盵1](P1250)桓榮卒,子郁當襲爵,上書讓于兄子汎,明帝稱郁“有禮讓”;[1](P1254)南朝梁陸倕《為王光祿轉(zhuǎn)太常讓表》云:“拜命無辭,受爵不讓,況宗卿清重,歷選所難,漢晉已降,莫非素范,辭爵則桓郁、張奮,讓封則丁鴻、劉愷?!盵15]陸倕將桓郁視為辭爵的典型代表,可見其謙讓之風深受后人推崇。又,桓曄尤修志介,父卒時,姑貴而不以禮行,曄竟不與其來往,終以篤行禮教而得舉孝廉,都屬此例。
此外,龍亢桓氏還形成重視教學的家族傳統(tǒng)?;讣沂来越塘暼褰?jīng)為業(yè),榮、郁、焉等甚至為帝王之師。桓榮終生致力于儒家經(jīng)學的教授傳習,他在九江葬師后,即“因留教授,徒眾數(shù)百人”;“莽敗,天下亂?;笜s抱其經(jīng)書與弟子逃匿山谷,雖常饑困而講論不輟,后復客授江淮間?!盵1](P1249)桓郁以《尚書》教授,門徒常數(shù)百人?;秆伞澳苁纻髌浼覍W”,“弟子傳業(yè)者數(shù)百人”[1](P1257)桓典“復傳其家業(yè),以《尚書》教授潁川,門徒數(shù)百人”。[1](P1258)桓麟曾“入侍講禁中”。[1](P1260)正是一代代家學相傳,桓氏得以成為東漢儒學世家之代表。
桓氏家學家風對其家族振興起到了重要影響。首先,龍亢桓氏世代致力儒學,辯明經(jīng)義,符合時代潮流。《后漢書·桓榮傳論》曰:“中興而桓氏尤盛,自榮至典,世宗其道,父子兄弟代作帝師,受其業(yè)者皆至卿相,顯乎當世?!盵1](P1260)趙翼《廿二史札記》云:“計桓氏經(jīng)學,著于東漢一朝,視孔、伏二家稍遜其久。然一家三代皆以明經(jīng)為帝王師,且至五帝,則又孔、伏二氏所不及也。”[16](P101)龍亢桓氏自東漢初年桓榮獲寵,至漢末桓典受爵,家族顯赫時長幾乎貫穿整個東漢王朝。其中數(shù)人被封侯,幾代為帝師,可謂盛極!晉葛玄《抱樸子·內(nèi)篇·勤求卷》云:
章帝在東宮時,從桓榮以受孝經(jīng)。及帝即位,以榮為太常上卿。天子幸榮第,令榮東面坐,設幾杖。會百官及榮門生生徒數(shù)百人,帝親自持業(yè)講說。賜榮爵關內(nèi)侯,食邑五千戶。及榮病,天子幸其家,入巷下車,抱卷而趨,如弟子之禮。及榮薨,天子為榮素服。凡此諸君,非能攻城野戰(zhàn),折沖拓境,懸旌效節(jié),祈連方,轉(zhuǎn)元功,騁銳絕域也。徒以一經(jīng)之業(yè),宣傳章句,而見尊重,巍巍如此。[17](P445)
實際上,桓氏五代獲漢家帝王青睞,與其以儒經(jīng)為主的家學和以儒禮為主的家風是分不開的。錢穆指出:“門第起源,與儒家傳統(tǒng)有深密不可分之關聯(lián)。非屬因有九品中正制而才有此下之門第。門第即來自士族,血緣本于儒家?!盵11](P141)漢武帝獨尊儒術,儒學從此成為漢室提倡的官方學說。《后漢書·儒林列傳序》載:“及光武中興,愛好經(jīng)術,未及下車,而先訪儒雅,採求闕文,補綴漏逸。先是四方學士多懷協(xié)圖書,遁逃林藪。自是莫不抱負墳策,云會京師,范升、陳元、鄭興、杜林、衛(wèi)宏、劉昆、桓榮之徒,繼踵而集?!盵1](P2545)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稱自漢元、成至后漢為“經(jīng)學的極盛時代”,[18](P101)桓榮深諳儒學,得到官方賞識就不足為奇。他后來在朝廷也是通過說解《尚書》、敷奏經(jīng)書等方式進一步獲得賞識與升遷。榮桓曾感嘆道:“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可不勉乎!”[1](P1125)桓榮、桓郁、桓焉三代分別為明、章、和、安、順五帝之師,正是因為“經(jīng)術成為躍身為世家大族的知識資本”的原因。[19](P145)
其次,桓氏世代重行,即篤行儒教,品行高尚,并在實踐中身體力行,以成儒者楷模。東漢時期以察舉進仕,德行的好壞往往直接影響其仕途。葛玄《抱樸子·外篇·崇教篇》又云:“其經(jīng)術如仲舒、桓榮者,強直若龔遂、王吉者,能朝夕講論忠孝之至道,正色證存亡之軌跡,以洗濯垢涅,閑邪矯枉。宜必抑情遵憲法,入德訓者矣?!盵20](P124)何耿鏞以為:“東漢光武帝提倡經(jīng)術與西漢有點不同。他鑒于西漢匡衡、張禹、孔光、馬宮等雖以經(jīng)師居顯位,但均是持祿保位,于社稷無所匡救之輩,因此主張取士必須經(jīng)明行修,既重其文,又考其行?!盵21](P54)桓氏子弟歷代注重品行,如朱普徒眾盛多,僅桓榮為之奔喪;王吉亡后無人問,獨桓典為之盡禮,自然容易贏得世人的贊賞,獵取聲譽,對于他們走向仕途起到良好的促進作用。
最后,龍亢桓氏歷代從事教學,教授子弟可以為桓氏子弟登攀仕途帶來更多的機遇。東漢帝王皆尊師重教,如明帝對桓榮可謂恭敬有加,“乘與嘗幸太常府,令榮坐東面,設幾仗,會百官驃騎將軍東平王蒼以下及榮門生數(shù)百人,天子親自執(zhí)業(yè),每言輒曰‘大師在是’。既罷,悉以太官供具賜太常家。其恩禮若此?!盵1](P1252)歐陽修《集古錄》卷二《后漢孔宙碑陰題名》云:“漢世公卿各自教授常數(shù)百人,其親授業(yè)者為弟子,轉(zhuǎn)相傳授者為門生?!盵22](P1112)龍亢桓氏世代教授,弟子門生眾多,既有利于傳播聲名,也可互為聲援和引薦,如桓榮即因弟子推薦而得以仕進。漢人重視師法和家法,桓氏子弟遍及宇內(nèi),其中不乏聲名顯赫者,如丁鴻、朱寵、楊震、楊賜、張輔等均官至顯位,如張璠《后漢紀·和帝紀》就記載“張輔事太?;笜s,勤力于學,常在師門,講誦不殆。每朝會輒敢講于上前,音動左右。”[12](P682)他們的得勢自然會對桓氏家族的發(fā)展帶來更多的良性幫助。
另一方面,龍亢桓氏的家學家風對其家族成員的政治地位也起到過一定的限制作用,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兩點。一是桓氏成員之所以能獲得帝王青睞,所憑依的正是其對儒經(jīng)的浸淫和對儒教的篤行,由此也決定他們所承擔的不過是“潤飾鴻業(yè)”的政治角色。二是桓氏家族雖于東漢王朝興盛發(fā)達,也并非一條直線,全無風阻。漢明帝、章帝、和帝時桓氏最顯赫,桓榮、桓郁、桓焉三代風光更無限,但是到了東漢中后期,家族實際上已顯頹勢。第四代桓麟、桓鸞為官低微,第五代桓曄流落它鄉(xiāng)而被人誣死,桓彬亦被廢職,只有桓典稍有起色。然桓典封侯拜官的原因竟然是參與何進欲誅宦官之謀,與先祖以儒學進仕方式迥然不同。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同當時的政治狀況,尤其是東漢最高統(tǒng)治者對儒學的喜愛程度密切相關。前面幾代帝王奉崇儒學,然自鄧太后稱制,學者頗為懈怠?;傅奂次缓螅白允怯螌W增盛,至三萬余生。然章句漸疏,而多以浮華相尚,儒者之風蓋盡矣。”[1](P2547)此時龍亢桓氏如桓麟、桓曄、桓鸞等依舊死抱家傳儒學,不能因時而變,落伍自是必然?;傅涑藙荻?,參與權謀,才得力保家門不衰??傊?,東漢龍亢桓氏家族在政治上的顯赫程度取決于最高統(tǒng)治者對儒學的喜愛程度:當?shù)弁鮽儗θ鍖W高度重視時,其家族一躍而成顯赫之族;一旦他們對此失去興趣,其家族在政治上就失去保障而漸呈衰落之勢。由此可知,緊扣時代脈搏則上,不合時宜則下,實為東漢龍亢桓氏興衰的深層原因。
東漢龍亢桓氏遺留下來的文學作品不多,其家族成員文學創(chuàng)作的大致概貌如下:
桓榮精通儒學,于詩賦也有較為濃厚的興趣?!稏|觀漢記》載:“初,桓榮遭倉卒困厄時,嘗與族人桓元卿俱捃拾,投閑輒賦詩”。[4](P620)儒學本身與文學即有緊密聯(lián)系,桓榮在文學上有造詣,自是不難想象,可惜其詩作已經(jīng)不存。
桓郁把父親刪定的二十三萬言之章句,再次進行刪定,以成十二萬言,與父著合為《桓君大小太常章句》。明帝甚至還把自制的《五家要說章句》交給桓郁校定。如果沒有一定的文學功底,刪減經(jīng)典、校定章句自然難以完成。
桓焉自少“明經(jīng)篤行,有名稱”,[1](P1257)桓鸞“學覽六經(jīng),莫不貫綜”,[4](P629)桓礹“邴營氣類,經(jīng)緯士人”,[12](P47)他們對文學亦當有所觸及,惜均無作品傳世。
東漢龍亢桓氏在文學上成就最高的應屬桓麟。皇甫謐《高士傳》卷下:“摯恂……渭濱弟子扶風馬融,沛國桓麟等,自遠方至者十余人。”[23](P103)本傳載其“所著碑、誄、贊、說、書凡二十一篇。”注引摯虞《文章志》曰:“麟文見在者十八篇,有碑九首,誄七首,《七說》一首,《沛相郭府君書》一首”。[1](P1260)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輯其詩一首于《漢詩》卷六,嚴可均輯其《七說》和《太尉劉寬碑》二文于《全后漢文》卷二十七?!洞鹂驮姟纷饔诨各胧q時:“邈矣甘羅,超等絕倫,伊彼楊烏,命世稱賢,嗟予憃弱,殊才偉年,仰慚二子,俯媿過言?!迸c同時期作品相比,此詩在藝術上并無突出特點,然用詞老練,出自少年之手自然顯得有點不同凡響。透過該詩,可以發(fā)現(xiàn)桓麟少年時即懷有建功立業(yè)、揚名后世的抱負。北周滕王宇文迥《庾信集序》贊美庾信早年文采出眾時云:“桓驎(麟)十四之歲,答宿客之詩;魯連十二之年,杜堅離之辨。”[24](P55)可見桓麟年少善文的事跡,頗得后人贊賞?!端囄念惥邸肪砦迨咻嬘小镀哒f》殘文,已難窺全貌,然其中不乏精彩之句:
王良相其左,造父驂其右,揮沫揚鑣,倏忽長驅(qū)。輪不暇轉(zhuǎn),足不及驟,騰虛逾浮,瞥若飚霧,追慌忽,逐無形。速疾影之超表,捷飛響之應聲。超絕壑,逾懸阜,馳猛禽,射勁鳥,騁不失蹤,滿不空發(fā)。彈輕翼于高冥,窮疾足于方外。[25](P1025)
賦中極力渲染和夸贊狩獵時的緊張場面,氣勢恢宏,節(jié)奏緊湊,令人觸目驚心。其中對偶的運用,長短句的結合,有利于增添文章的急促感。西晉傅玄《七謨序》稱:“昔枚乘作《七發(fā)》,而屬文之士若傅毅、劉廣世、崔骃、李尤、桓麟、崔琦、劉梁、桓彬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紛焉,《七激》《起興》《七依》《七款》《七說》《七蠲》《七舉》《七設》之篇。于是通儒大才馬季長、張平子,亦引其源而廣之……”[26](P1723)可見桓麟《七說》屬于隨應時風、“枝附影從”之作。但該文的文學水平卻不容置疑,傅玄以之與傅毅、崔骃等同列,說明該文于當時已獲盛譽。劉勰《文心雕龍·雜文篇》評價它為:“高談宮館,壯語畋獵,窮瑰奇之服饌,極蠱媚之聲色?!盵27](P148)稱贊的是它文辭的優(yōu)美和華麗?!短緞挶沸蜓圆糠謯A述夾議,用詞精煉典雅,讀來明白曉暢,如見其人。碑文雖盡溢美之詞,卻也清詞麗句,綴采雅澤。
桓彬在文學上也有成就。本傳載其“所著《七說》及書凡三篇”,蔡邕等共論序其志,以為彬“學優(yōu)文麗,至通也”。[1](P1261)嚴可均輯其文《七設》一篇之殘文入《全后漢文》卷二十七?!镀咴O》體制類荀《賦》之謎語體。如其中“新城之秔,雍丘之粱,重穋代熟,既滑且香”,寫得音韻優(yōu)美,清新流暢。桓儼(即桓曄)《遺陳業(yè)書》雖僅能見殘篇,然其中隱逸之志依然清晰可見。作者曾避地會稽,浮游海上,文中透露出作者不滿當時動亂時局,希望深隱遁跡的情懷。
由上可知,東漢龍亢桓氏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已有收獲,尤其是后輩中桓麟、桓彬、桓曄等人的詩文,在當時就頗得聲譽,并在后世形成了一定的影響。不過桓氏在整個東漢時期既沒有出現(xiàn)聲名卓著的文學大家,也沒有出現(xiàn)影響深遠的經(jīng)典名篇,亦是不爭的事實。
東漢龍亢桓氏世代治儒的家風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較大。胡旭《漢魏文學嬗變研究》指出:“經(jīng)學的最大特征是說教和訓誡,那種一本正經(jīng)的生活理念和行為方式,與文學生動、活潑、浪漫、空靈的那種特征,天然不相合?!盵28](P96)桓氏世代好學,遺留作品卻不多,恐怕與漢代經(jīng)師講求述而不作、限于章句考索的學風有關。儒家詩歌理論的核心在于強調(diào)文學倫理教化之功能,而漢代今古文家說詩“唯從美刺作用出發(fā),不免以意逆志,牽強附會”,[29](P17)這種風氣自然會影響到他們的文學寫作?;甘衔膶W作品中透露的思想內(nèi)容與儒家旨歸基本一致,在藝術特色上多以平實典雅為主,缺少靈動活潑的一面,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到其文學水平的進一步提升。
在漢人視野中,文學與經(jīng)學并無明確分界,但就今人的文學概念來看,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對于政治的影響并不明顯,遠不如經(jīng)學受重視。西漢武帝、宣帝等少數(shù)帝王曾對賦作產(chǎn)生興趣,但能者如枚皋、東方朔之徒亦不過當作幸臣而蓄養(yǎng)之。后漢靈帝置鴻都門學,“諸為尺牘及工書鳥篆者,皆加引召”,[1](P1991-1992)被蔡邕等評為“才之小者”“效能小善”,以致“士君子皆恥以為列焉”。[9](P164)文學地位的真正提高,應是在曹操父子的大力提倡之后。故錢穆說:“尚文之風,溯源實始曹魏。而門第來歷,則遠在其前。門第必重儒術,謹禮法,尚文則競虛華,開輕薄。惟魏晉以下之門第,既不能在政治上有建樹,乃轉(zhuǎn)趨于在文辭上作表現(xiàn)?!盵11](P173)正是受到當時儒學思潮的影響,龍亢桓氏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不多,以致整個東漢王朝,他們在文學上都沒有取得特別值得稱道的成就?;甘嫌谠娢姆矫嫔杂谐删驼呷缁各?、桓彬、桓曄等皆生活于東漢中晚期。漢末社會動蕩,朝政紊亂,不少文人借用詩賦來表達對現(xiàn)實苦悶的哀傷和對內(nèi)心悲憤的宣泄。桓麟、桓彬和桓曄都性格秉直,不媚于俗,他們在與黑暗的政治勢力抗爭時,往往采取退避的態(tài)度,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抒發(fā)離塵脫俗的情懷,尋求精神之解脫,以求塑造人格的清高,達到人性的完善。他們在家族政治地位下降的同時,人生路途頗不得意,反而在文學上獲得了一定的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