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迪吉
心理主義問題在胡塞爾的思想發(fā)展中處于一個特殊的位置,作為現象學開端之作的《邏輯研究》正是以批判心理主義作為起點。因此,胡塞爾現象學是由反心理主義所開啟,對心理主義的批判構成他思想發(fā)展的出發(fā)點?!哆壿嬔芯俊返谝痪怼都兇膺壿媽W導引》(下文簡稱《導引》)作為反心理主義的經典之作,凝集了胡塞爾對邏輯心理主義進行反駁所作的努力,在眾多論述胡塞爾與心理主義問題的文獻中,研究者往往也限于該文本。確實,在《導引》之后,胡塞爾不再針對心理主義進行專門的探討。不過,這不意味著胡塞爾不再將心理主義視為“問題”了。
事實上,《導引》對心理主義的批判只是胡塞爾對心理主義問題思考的一個起點,在其后將近40 年的哲思生涯中,心理主義問題未曾退出他的思考視野?!秾б返墓ぷ髦皇呛麪枌π睦碇髁x問題思考的一部分而非全部,在此之后的思考也并非只是對之前工作的老調重彈而沒有實質性的新內容。首先,《導引》針對的只是邏輯學中的心理主義,此后胡塞爾將心理主義批判擴展至倫理學,乃至更寬的認識論層次。其次,《導引》對心理主義的批判雖然很有力度,但充其量只是反駁心理主義,反駁不等于克服,仍有許多更深層次的問題需進一步思考。再次,胡塞爾在《導引》中對心理主義的批判其實與其他的反心理主義者(比如弗雷格)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但在《導引》之后,無論是在廣度上還是深度上,胡塞爾都進一步加大對心理主義的思考,其實后來的思考更能反映現象學的特質。因此,只有將后來的思考納入充分考慮,才能反映胡塞爾對心理主義問題的全面看法。
Jens Cavallin 認為胡塞爾對心理主義的思考至少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或者可以考慮分為四個階段[1];John Scanlon則將其劃分為五個階段[2]。筆者認為,胡塞爾對心理主義問題的思考是一個逐漸推進的整體,很難有一種截然的時間劃分。因此本文不采取根據時間劃分階段的方式,而是通過分析胡塞爾思考的內容來呈現他在《邏輯研究》之后對心理主義問題思考的推進。
心理主義—反心理主義之爭主要發(fā)生在邏輯學領域,胡塞爾在《導引》中針對的也是邏輯心理主義。胡塞爾對倫理學心理主義的批判并沒有受到很大的關注,但他對此并不少花心思。在已出版的胡塞爾全集中關于倫理學的兩卷[第28 卷《倫理學與價值論講座(1908—1914 年)》和第37 卷《倫理學引論(1920 年和1924 年夏季學期講座稿)》]中,都可以看到對心理主義的批判構成胡塞爾關于倫理學思考的一個重要內容。
在胡塞爾看來,與邏輯學的心理主義之爭一樣,倫理學的心理主義之爭也涉及倫理學最基本層面的問題,也就是關乎作為學科之理論基礎的問題。與邏輯心理主義相似,倫理學的心理主義主張倫理學研究要以道德的心理學研究作為學科基礎。胡塞爾對倫理學心理主義的駁斥基本上與對邏輯心理主義的批判如出一轍。事實上,他正是通過類比邏輯學來切入對倫理學理論問題的探討,1914 年倫理學講稿第一章的標題便是“邏輯學與倫理學的類比”。在胡塞爾看來,倫理學與邏輯學是類似的,對倫理學問題特別是基礎理論部分的討論可以與邏輯學相平行地進行,倫理學與邏輯學之間可以有一種平行類比。這種平行類比是胡塞爾早期的倫理學思想最顯著的特點之一①這個特點為幾乎所有研究胡塞爾倫理學的學者所注意,比如梅勒(Ullrich Melle)就曾指出:“在胡塞爾的1908年至1909年、1911年和1914年的倫理學講座中,這種類比,這種理論理性與價值—實踐理性的平行論成為他的中心興趣。”(參見U.梅勒:《胡塞爾倫理學的發(fā)展》,載于《世界哲學》2002年第1期,第42–51頁。)。正是基于這種“親緣性”,邏輯學中面臨的一些問題自然也是倫理學難以逃脫的,而心理主義就是其中的一個[3]31。
在《導引》中,胡塞爾針對邏輯心理主義的反駁是從辨明邏輯學的理論基礎開始的。胡塞爾已經論證,試圖基于邏輯學的規(guī)范性來抵御心理主義的策略是不成功的,對邏輯心理主義的反駁必須基于一門純粹邏輯學的觀念的闡明[4]。正如他不同意將邏輯學理解為本質上作為規(guī)范學科和實踐學科,他也反對將倫理學作如此理解。倫理學心理主義正是將倫理學視為一種技藝:將倫理的純粹原則關聯(lián)至人性與人的情感、意志生活,進而把倫理學視為僅僅奠基于心理學和生物學的工藝論[5]13。邏輯學和倫理學確實都可以且經常作為規(guī)范要求被運用,比如邏輯學常被理解為關于如何正確思維的規(guī)范學科,而倫理學則被視為如何正確行動的規(guī)范—實踐學科。盡管與邏輯學相比,倫理學更通常地被看作是一門規(guī)范科學,但在胡塞爾看來,規(guī)范性也不是倫理學的理論基礎所在。從歷史和現實來說,倫理學這門學科都是始于實踐的動機,因而很自然地首先被理解為規(guī)范—實踐學科。這樣來看的話,倫理學就是作為正確行為的工藝論。但工藝論本身需要建立在一門理論學科之上,那么究竟是哪門學科構成倫理工藝論的理論基礎呢?與邏輯心理主義將心理學視作構成思維工藝論的理論基礎一樣,倫理學心理主義也認為心理學構成行為工藝論的理論基礎。針對倫理學心理主義,胡塞爾需要辯護的核心論點是:倫理學工藝論最本質的理論基礎不在于認識和情感功能的心理學,而在于由先天規(guī)則和理論組成的純粹倫理學[5]11-12。
倫理學與邏輯學之間的平行類似關系使得反邏輯心理主義的論證原則上也可以移植到反倫理學心理主義的論證。胡塞爾對倫理學心理主義的反駁基本上是沿襲反邏輯心理主義論證的思路。相對應于形式邏輯學,胡塞爾認為倫理學中也應該有一種類似理論。因此,在早期的倫理學思考中,他致力于一門形式實踐學和形式價值學的建構,甚至這個類比性的構想和研究早在《邏輯研究》之前就已進行②早在一封寫于1903年的信件中,胡塞爾就有了將邏輯心理主義與倫理學心理主義并列平行探討的工作計劃。Cf.Ullrich Melle,“Einleitung des Herausgebers”,in E.Husserl,Vorlesungen über Ethik und Wertlehre (1908—1914),S.XXII.[5]38。如果不能建立起這樣的理論形式的純粹倫理學,如果倫理學僅僅作為一門關于如何正確行動的工藝論,心理主義就會趁虛而入。因為那樣的話,倫理學在理論上就不是自洽的,它需要建基于一門理論學科之上,而心理學常被當作這樣的理論學科的主要選項。如果從實踐—規(guī)范的工藝論出發(fā),我們很容易將倫常價值當作經驗上進行實踐操作得到的心理學對象,將絕對價值解釋為增進快樂或排除不適而行動的結果,或看作類似群體約定的東西,或將之看作社會的歷史經驗累積,這些做法都最終導致將倫理學建基于心理學之上。
基于倫理學的規(guī)范性質不足以抵制倫理學中的心理主義,但心理學也不足以充當倫理學的理論基礎。在《導引》中,胡塞爾揭示了邏輯心理主義的結果或本質是一種自我悖謬的經驗主義、懷疑主義和相對主義。同樣,倫理學心理主義也與經驗主義、懷疑論和相對主義勾連在一起,從而得出反倫理實踐和原則的悖謬結論。因此,所有心理主義的一個結果都是由于自我否定而產生悖謬,無論是對于邏輯學還是對于倫理學。
至少在早期①梅勒曾將胡塞爾的倫理學思想發(fā)展根據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的變化劃分為早期階段和后期階段,相應地可稱為戰(zhàn)前倫理學和戰(zhàn)后倫理學。(U.梅勒:《胡塞爾倫理學的發(fā)展》,第42頁。)的倫理學思考中,胡塞爾直接地對照邏輯學來考慮倫理學,邏輯學面臨的許多根本性問題因而可以投射到倫理學,心理主義問題很大程度上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中進入倫理學的。后期的倫理學講座,比如1920 年/1924 年夏季學期的倫理學講座,我們還是可以發(fā)現胡塞爾從倫理學與心理學之間平行類比來批評心理主義[3]13,45。但需要指出的是,胡塞爾后期的倫理學思考主要關切的不再是建構形式實踐學和形式價值學,而是更側重倫理人格、倫理動機等主題,不過對心理主義的批判是一以貫之且轉向更廣闊的批評。在這個語境下,胡塞爾對倫理學心理主義的批判也側重于試圖以自然因果律支配的經驗情感來詮釋倫理動機以及以經驗心理學來刻畫倫理人格的做法,因而這些心理主義的倫理學理論代表人物如霍布斯和休謨等也落入胡塞爾的重點批評對象之中。此外,后期對倫理學心理主義的批判往往與自然主義結合在一起。我們將看到,這個特點在后來不斷強化。
如果說在《邏輯研究》中胡塞爾主要側重于批判將邏輯規(guī)律、將含義心理學化的做法的話,那么,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胡塞爾在《邏輯研究》之后對心理主義的批評更針對的是心理主義將意識本身自然化的企圖。可以說,他以反自然主義的姿態(tài)重申和擴展反心理主義立場。
雖然心理主義與自然主義之間并不是等同或包含的關系,心理主義并不必然是自然主義,但二者之間具有密切關聯(lián)。典型的心理主義主張將心理學作為哲學的基礎,宣稱對哲學問題的研究要依賴于心理學方法與成果。而典型的自然主義則主張一切存在物都是自然的,都適用自然法則,經驗科學是唯一合法的研究方法。當心理主義中的心理學就是自然科學意義上的心理學,且當自然主義意義上的意識領域就是經驗心理學研究對象時,心理主義與自然主義便結合在一起,心理學化與自然化也由此獲得統(tǒng)一。胡塞爾越來越清楚,心理主義其實就是自然主義的體現;他對自然主義的批判也主要由心理主義批判來表達。
在《哲學作為嚴格的科學》中,胡塞爾將自然主義列為重點批判對象。
所有形式的極端而徹底的自然主義……它們的特征都在于,一方面是將意識自然化,包括將所有意向-內在的意識被給予性自然化;另一方面是將觀念自然化,并因此而將所有絕對的理想和規(guī)范自然化。[6]9
這兩個特征,同樣表現在心理主義中。胡塞爾在《導引》中對心理主義的批判就已經針對心理主義用心理學來解釋觀念之物的企圖,它本身就是將觀念自然化的一種方式。而將意識本身自然化,其實是心理主義的前提:
任何一門心理主義認識論之所以得以形成的原因必定在于,在偏離開認識論問題之本真意義的情況下,它對經驗意識與純粹意識作出一種或許是易于理解的混淆,或者換言之,它將純粹意識“自然化”。[6]19
將意識自然化所主張的是,意識最終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對此研究所采取的唯一有效和合法的方法只能是作為經驗科學的心理學方法。這樣,意識問題就是經驗心理學問題或至少以心理學為基礎——這是典型的心理主義主張。因此,心理主義實際上以自然主義為前提,心理主義在這個意義上是自然主義的一種具體表現形態(tài)。所以,心理主義與自然主義在胡塞爾的論述中很大程度上是重疊的,對自然主義的批判也是其早年對心理主義批判的重申與擴展②不少研究者都指出胡塞爾從對心理主義批判到對自然主義批判的延續(xù)性,比如Robert Hanna就將《觀念I》中對自然主義的批判看作心理主義批判的“替身”。Robert Hanna,“Transcendental Normativity and the Avatars of Psychologism”,in Andrea Staiti (ed.)Commentary on Husserl,s Ideas I,Berlin/Boston:De Gruyter,2015,pp.51–68.。
在胡塞爾對自然主義的批判中,他主要以心理學為例進行說明,他對自然主義的批判也主要體現在對心理主義的批判上。心理主義的一個重要根源就是經驗心理學提出的“越度”主張。首先,科學心理學處處模仿自然科學建立起來;而后,它排斥其他形式研究心理領域的學科和理論,主張自己作為唯一合法的心理學;進而,它將其主張延伸至與心理/意識/精神相關的維度,要么排斥原先的哲學理論,要么宣稱自己作為基礎的地位。自然主義將意識自然化必然要求一種自然化的心理學,這正是時代所熱衷的心理學。在胡塞爾看來,企圖按照自然科學模式建立起來的心理學從一開始就“未能抗拒自然主義的誘惑”[7]20。自然主義者和心理主義者盲目地對這樣的心理學寄予過高的期待,甚至認為它可以解決哲學的根本問題。然而,這樣的心理學固然在經驗范圍之內有其不可否認的效用,但局限也是明顯的,它排除了意識的真正特質,試圖以自然經驗來解釋所有非自然屬性的東西——特別是觀念和意識本身①胡塞爾對“現代心理學”的批評可參看:《哲學作為嚴格的科學》第41–44頁,《現象學的心理學》第19–26,362–367頁。。
由此可見,胡塞爾對自然主義的批判是其心理主義批判的延續(xù)和擴展。在1917 年/1918 年的“邏輯學與一般科學論”講座課程中,他從自然主義來分析心理主義的時代背景,并明確將心理主義斷定為自然主義的特定形式[8]。相對于早期主要將心理主義視為主觀主義的錯誤,胡塞爾后來愈加清楚,心理主義的主要性質在于客觀主義的自然主義。因此,他早期對心理主義的批判主要集中在捍衛(wèi)本質觀念的客觀性和必然性,后來更主要地將批判深入到反思意識自然化的做法上。
《第一哲學》是胡塞爾為數不多的可以算作講授哲學史的著作,它是1923 年/1924 年胡塞爾講授哲學史的講稿。但是,胡塞爾目的不在于講授哲學史知識,而是試圖通過對哲學史的批判性考察,勾勒哲學史的先驗理念并通過點評先哲的是非得失來闡述先驗現象學的理念。在這個意義上,胡塞爾是在考察哲學的理念史。在《第一哲學》上卷對哲學理念史的批判考察中,胡塞爾主要聚焦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笛卡爾、洛克、貝克萊、休謨和康德等人的學說。我們驚訝地發(fā)現,胡塞爾高頻率地使用“心理主義”來刻畫批評他所論述的哲學家,尤其是自笛卡爾以來的近代哲學家。
“心理主義”作為一個19 世紀中葉才開始使用的術語,為什么胡塞爾用它來標簽19 世紀以前的哲學家?不但《第一哲學》出現這個現象,胡塞爾在其他闡述哲學理念的文本如“不列顛百科全書‘現象學’條目”“阿姆斯特丹講演”甚至《歐洲科學的危機與先驗現象學》(下文簡稱“《危機》”)也以“心理主義”來批判近代哲學家。雖然在胡塞爾看來,心理主義在更早的哲學家中(比如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那里)就可以追溯到它的影子,但在近代哲學興起之前表現得不那么明顯[9]114。因為在近代哲學之前,對心理、意識作為認知主體的關注還沒有擺上重要的位置,所以與嚴格意義上的心理主義還有一些距離。在胡塞爾看來,自笛卡爾以來的大部分重要哲學家或多或少帶有心理主義色彩。
笛卡爾是近代哲學轉向的重要開創(chuàng)者,他框定了近代哲學的主要議題。由于笛卡爾所開啟的主體哲學轉向,對意識維度的探究得到彰顯,這既為真正的先驗哲學也給心理主義創(chuàng)造空間。對胡塞爾而言,笛卡爾最重要的開創(chuàng)工作在于通過普遍懸擱的方法發(fā)現先驗主體,使這個層面的問題擺到哲學最重要的位置上成為可能。但可惜的是,笛卡爾在發(fā)現的同時也錯失了這一主題,他沒有意識到這一主題的極端重要性,而是將純粹自我當作與自然世界對立的另一種實體,而且錯誤地借助神學因素來將之神秘化。所以胡塞爾認為,笛卡爾既是先驗哲學之父,也是滲透到近代先驗哲學之中且沒有得以克服的心理主義的鼻祖[9]436。正是因為笛卡爾對近代哲學影響之大,他所誤入的心理主義歧途也值得一再批判,所以胡塞爾直到《危機》還專門針對笛卡爾的心理主義進行批判[10]98。
而英國經驗主義的重要人物洛克更是被胡塞爾當作典型心理主義者來評述。早在《邏輯研究》中,洛克的心理主義問題已經得到一定的剖析。胡塞爾將洛克的代表作《人類理解論》定調為“一部建立在經驗基礎上的近代感覺主義心理學的基本著作,同時也是認識論方面心理主義的基本著作”[9]114。他強調指出:“在洛克那里,笛卡爾的先驗純粹的理智變成了人的心靈。所以,他是通過內在經驗的心理學來創(chuàng)立作為先驗哲學的心理主義的?!盵11]92洛克試圖以經驗科學的心理學來探究人類的認識能力與理性,把認識論問題引向為心理學的問題,將認識論心理學化。針對洛克的“白板說”,胡塞爾斥之為“白板式的心理主義”,看不到純粹主體[9]185,193,197。原因在于,“白板說”以自然科學為典范,“完全按照與作為外部經驗領域的空間世界類比的方式思考純粹內在經驗領域”,從而“將意識樸素地自然化”[9]143-144。因此,胡塞爾將洛克的心理主義稱為自然主義的心理主義[9]127。與此同時,胡塞爾也多次將洛克標簽為“現代心理主義的祖先”[12]245或“奠基者”[7]343。
同洛克一樣,胡塞爾早在《邏輯研究》中也批評休謨的心理主義。胡塞爾認為休謨的理論“始終貫穿著認識論方面的心理主義”而且“具有鮮活的影響”[13]。由于休謨的經驗主義立場貫徹得更加徹底,因此他的心理主義也就更徹底:“休謨奠定了一種本質上新型的徹底的心理主義,這種心理主義將一切科學建立在心理學之上,而且是建立在純粹內在的,同時是純粹感覺論的心理學之上?!盵9]210休謨的經驗主義立場如此徹底,在胡塞爾看來,休謨將“全部的存在,物體的存在和精神的存在,都被還原為心理的事實”[9]214。而且,休謨將一切科學建立在聯(lián)想式的心理學之上,將一切存在物、觀念、范疇都納進心理生成的原初法則,因此在他那里,心理學的地位得到極大彰顯,所有的知識都被納入了心理學的范圍,甚至連因果觀念都被歸之于心理的聯(lián)想法則[9]215。這樣,知識就依賴于心理學,或者說,心理學成為知識的基礎。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胡塞爾批評休謨奠定了一種徹底的心理主義。
胡塞爾甚至將心理主義的指控矛頭對準康德。一般認為,康德是反心理主義的,我們確實可以在康德的著作找到諸多的文本支持,最為明顯的是他堅決主張邏輯問題與心理學問題的區(qū)別。在論述和批判心理主義時,胡塞爾多次提及康德,他既將康德引為反心理主義的先驗哲學前輩,又認為康德哲學預留了心理主義的空間,在某些方面仍然是心理主義的。在胡塞爾看來,康德的理性批判哲學毫無疑問反對那種主張將認識論建立在經驗心理學之上的心理主義,但是不能保證它本身不是一種心理主義[9]282-283??档碌南闰炚軐W中仍保留著某些心理主義色彩,比如在對范疇結構的解釋上,最后歸結為一種人類的知性“能力”,或者說引向這樣的解釋。這就為人類學主義的心理主義打開了窗口,實際上許多心理主義者也是在這個基礎上進行發(fā)揮。
通過對近代哲學理念史的批判式考察,胡塞爾認為,“不論是理性主義還是經驗主義都沒有能擺脫心理主義,它在康德那里也仍然繼續(xù)存活著”[9]531。當胡塞爾這樣說時,他并不是將心理主義斥為毫無價值的立場。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認為心理主義的出現是一種進步,它意味著近代哲學家的關注已經集中在認知的主體上。但這種進步的最重要之處甚至連它的開啟者也沒有真正把握到,以至于后來的哲學家一再錯失或誤釋此發(fā)現。先驗意義之深藏隱匿相對于心理學解釋之淺顯使得心理主義一再充滿誘惑,從而成為近代以來哲學的痼疾,以至于最優(yōu)秀的哲學家都未能幸免。
可見,胡塞爾對哲學理念史的考察實際上也是對心理主義的根源進行追溯,他對心理主義根源的挖掘,是放在哲學理念史的背景中進行的。雖然胡塞爾并不是對心理主義理念史做專門的考察,“心理主義”在這些文本中也只是附帶地出現,但他在考察哲學理念史時發(fā)現了心理主義的聚集現象。正是從哲學理念發(fā)展史的考察中,胡塞爾看到心理主義揮之不去的“伴影”。雖然他所批評的那些哲學家嚴格來說沒有一個是明確主張哲學是或應當是心理學之分支或一部分,但從他們的理論中確實可以發(fā)現心理主義的歷史根源。心理主義問題在近代哲學有其深厚的根源,它是隱藏在自笛卡爾以來的近代哲學中的深層次錯誤。近代哲學的認識論轉向既為先驗哲學打開了通路,也為心理主義提供了繁衍土壤。在這里,認識論問題與心理學問題、先驗意義與心理主義解釋,極其容易地糾纏在一起。
在20 世紀20 年代,胡塞爾多個文本中都提到一個概念——“先驗心理主義”①胡塞爾對“先驗心理主義”的使用主要集中在20世紀20年代的幾個文本,包括“阿姆斯特丹講演”(1928年)、《形式的與先驗的邏輯》(1929年)、《笛卡爾沉思》(1929年)、“《觀念I》英譯本后記”(1930年發(fā)表,寫于1929年)等。。它針對的是,近代以來的哲學家不能徹底區(qū)分先驗主體與經驗主體,從而一再陷入或者未能從根本上克服心理主義。他認為這正是所有心理主義所固有的最深層錯誤的結構。胡塞爾將先驗心理主義視為近代以來的哲學家中普遍存在的心理主義的根源性錯誤,也是心理主義一直未能真正克服并一再充滿誘惑的根本原因,對它的克服只能通過先驗還原徹底澄清先驗的意義,這正是先驗現象學的使命和目標。先驗心理主義②關于“先驗心理主義”的進一步具體闡釋,可參看拙文:《胡塞爾的“先驗心理主義”概念辨析》,載《中國現象學與哲學評論》第22輯,2018年,第335–351頁。概念表明,心理主義問題最終與先驗問題相關且在先驗現象學中得以最終克服。
《邏輯研究》一直被批評者認為是一部充滿矛盾的作品,其中一個矛盾之處就在于對心理主義的態(tài)度。人們認為胡塞爾在第一卷駁倒了心理主義,將主觀維度從本質觀念領域驅除,但在第二卷中胡塞爾又引回主觀維度,觀念的意義通過回返主體意識才得以構建和揭示①F.Heinemann很典型地將這一觀點表述出來。Cf.F.Heinemann,Existentialism and the Modern Predicament,London:Adam and Charles Black,1953,p.49.海德格爾也曾表達過此疑慮,參看海德格爾:《面向思的事情》,陳小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92頁。。也就是說,胡塞爾剛批駁了心理主義馬上就又回到心理主義窠臼。胡塞爾對此批評非常清楚,為此他不斷解釋和反駁這種看法,這構成他《導引》之后思考心理主義問題的一個重點[12]240,[14],[15]160。
指責胡塞爾向心理主義回落的看法基于這樣的推論:現象學研究意識領域,終究是一種心理學;現象學主張它的奠基地位,因此根本上仍是一種心理主義。這個質疑迫使他不斷地思考和回應,為何一種對意識、主觀維度的哲學探索是必須的并且不是心理主義的。
盡管《導引》對心理主義的批判獲得很大成功,但胡塞爾后來逐漸認識到這種成功是有局限的。它雖然有力地駁斥了心理主義,但還談不上對心理主義的克服。一方面,它所針對的只是特定的心理主義,并且其中的論證被質疑存在柏拉圖主義預設和乞題謬誤。另一方面,由于反心理主義“過于成功”,甚至成為“時尚”[12]184,胡塞爾對此反而感到擔憂。他不但要繼續(xù)反心理主義,而且也在對某些反心理主義副作用進行糾偏。這些想法較為集中地反映在《形式的和先驗的邏輯》中?!缎问降暮拖闰灥倪壿嫛返暮诵娜蝿站褪寝q護先驗邏輯的合法性和必要性,為達此目的,一個棘手的問題便首先要得以澄清:一種主觀朝向的先驗邏輯如何沒有陷入心理主義錯謬。所以,對心理主義的再闡釋也成為這部著作的一個重要任務。它是胡塞爾后期談論心理主義的一個重要文本,對心理主義問題的理解相對于《導引》有著明顯的推進②莫漢提(J.N.Mohanty)甚至認為它是《導引》之后唯一對心理主義問題有新的貢獻的文本。Cf.J.N.Mohanty,Husserl and Frege,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2,p.39.筆者認為,莫漢提的這一斷定不甚恰當,至少《第一哲學》、“《不列顛百科全書》‘現象學’條目”都討論了《導引》中對心理主義問題不曾討論的維度。莫漢提提供的理由之一即是認為《形式的和先驗的邏輯》引入了“先驗心理主義”概念這一新的元素。但是,“先驗心理主義”在《第一哲學》中就可以看到雛形,在其他的文本(比如“阿姆斯特丹”講演、《笛卡爾沉思》等)也涉及。當然,筆者也認同《形式的和先驗的邏輯》是《導引》之后最為系統(tǒng)涉及心理主義問題的文本。。
在這部著作中,胡塞爾回顧了他之前的反心理主義工作(特別是《導引》中的反心理主義)及其局限,并回應他向心理主義回落的指控。為了回應批評,他進一步擴大心理主義的概念范圍,努力證明為什么先驗現象學不是另一種形式的心理主義,同時他也指出人們對心理主義認識的不足,從而導致將任何主觀朝向的探究都斥為心理主義。為此,胡塞爾批評窄化邏輯和窄化主觀領域的做法,為意識哲學的合法性作辯護,從而表明指責他重陷心理主義的批評是錯誤的。心理主義得不到克服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心理主義者和反心理主義者共享同一個觀點,將意識領域等同于經驗心理學領域。反心理主義者為了避免心理主義嫌疑,將意識領域列為哲學的禁地。
但是,意識維度是回避不了的,否則我們無法真正理解客觀性。實事本身并不是一個飄浮在柏拉圖理念天空之中與主體無關的東西,而是通過直觀的自身給予而向主體顯現出來的對象。在胡塞爾看來,唯有澄清和表明真正的主觀性才能真正克服心理主義。對心理主義的克服不是遠離對意識領域的探索——那只是對心理主義和反心理主義的誤解,而是要澄清意識的本質結構和發(fā)生機制的先天意義。但吊詭的是,只要踏上這一步就會遭遇“心理主義的幽靈”[15]159。為了避嫌,最簡單直接的方法就是不去涉足這個領域,但這樣的話,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而只是被回避了。對胡塞爾而言,這可能會嚇跑“哲學孩童”,但若致力成為“真正的哲學家”則不能選擇逃避[15]244。
人們對這個領域有太多的誤解,根本上是因為未能澄清各種錯綜復雜、糾纏不清的關系,對此我們在上一節(jié)就指出,心理主義問題在近代哲學中始終是與先驗意義糾纏出現的。根據胡塞爾的觀點,心理主義的錯誤不在于將意識和主體性引入哲學,這些本來就是哲學應有之義,它的錯誤在于不能辨析真正的純粹意識和主體性,因而要么是將經驗意義的意識和主體性與先驗意義的意識和主體性混淆,要么就干脆只承認前者而否認后者。因此,對心理主義的真正克服不是簡單地將哲學與心理學絕對地隔開,更不是將意識和主體性當作哲學禁地,而是更要致力于澄清理性的構成與作用所賴以發(fā)生的先驗主體。那種將意識和主體性排除出哲學領域的極端反心理主義做法不但沒有克服心理主義,反而掩蓋或者漏掉了問題的核心。胡塞爾將這樣談“心”色變的做法視為“對先驗認識批判的必然邏輯功能的不理解”,出于心理主義之名的擔憂而不敢考察認識主體和把心理學納入科學理論[15]180-182。其實,在哲學中并不缺乏反心理主義論點,但這些論點沒有回溯至意識體驗得以徹底澄清,反而因為對心理主義的畏懼而將真正的哲學領域放棄,拱手交由受自然主義和心理主義束縛的經驗心理學家[7]358。
現象學對意識領域的踏足不是向心理主義回落,而是對心理主義的真正克服。通過先驗現象學的揭示,一個非心理主義的意識維度將從隱蔽中得以彰顯。對它的探究和澄清,不但不是重新陷入心理主義,反而是對心理主義的根源的揭示和最終克服。
胡塞爾對心理主義問題的思考一直延續(xù)到晚年。晚年的胡塞爾面對時代趨向憂心忡忡,認為近代以來,由于自然科學的一枝獨大而致使許多哲學家主張一種客觀主義的自然主義、實證主義,試圖將世界、心靈甚至理性本身客觀化、自然化。在這種自然主義背景下,先驗現象學被當作不科學的主觀主義而排斥,人們放棄了對先驗理性的思考與追求,厭倦過一種自身思義和自我負責的理性生活。這造成了歐洲人普遍的危機。
從這個主旨來看,似乎時代的科學危機與心理主義并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確實,在《危機》中,胡塞爾直接提及心理主義的地方并不是很多,但這并不意味著心理主義問題在胡塞爾對時代危機的思考中處于無關緊要的位置。筆者認為,在胡塞爾對時代危機的診斷中,心理學被置于特殊的地位,危機的背景與心理主義不無關系①Cavallin在劃分胡塞爾對心理主義的思考時也認為或許可以將《危機》視為他致力于心理主義問題的一個階段。J.Cavallin,Content and Object:Husserl,Twardowski and Psychologism,p.10.。對胡塞爾而言,科學危機的一個重要體現就是心理學的危機——“心理學歷史實際上是危機歷史”[10]244。
心理學自古希臘以來就是一門特殊的學科,既關乎人的生理方面,又關乎人的精神方面。但是,隨著自然主義的強勢,不但本質的觀念對象遭到排斥,主體之精神維度也越來越遭到心理學研究的排斥。簡言之,心理學致力于成為一門無“心”的學科。自然主義模式的心理學將心理學限定在純粹自然的領域,進而主張自己作為唯一合法的研究方法和學科并提出成為哲學的基礎學科的要求。心理主義下的心理學試圖按照自然主義統(tǒng)一圖景來為哲學奠基,這是近代以來許多人不自覺的做法,但由于其自身的悖謬性而遭受失敗。胡塞爾指出,這樣嚴格固守客觀主義的心理學有其局限性。此局限性使得它不能超出心理學之范圍行使其主張,而且單單就心理學這門學科來說,這種客觀主義心理學也不是心理學的全部,甚至它在根本上錯失心理學的固有本質,因為它從原則上排斥了精神[10]400-403。作為理性精神理解之產物的自然科學反而要求將精神外在自然化。
出于對心理主義的擔憂,心理學、意識等主觀維度一度成為哲學研究的禁地,哲學家不敢再在這個領域駐足和探索。在《危機》中,胡塞爾再次提及這點,反心理主義使得先驗哲學家達成“共識”:提防心理學對哲學的任何滲進,不指望心理學為先驗哲學提供任何的幫助,哪怕是“最輕微的摻和”[10]249。這種對心理主義的過度反應所造成的哲學(特別是先驗哲學)與心理學之間的分離在胡塞爾看來是“災難性的”[10]238。心理學與先驗哲學之間不是水火不相容的關系,而是一種“親緣關系”[10]245。畢竟,心理學自我與先驗自我是同一個自我,而不是兩個分裂的自我。如何理解這個既同一又有差別的自我是先驗哲學的一個重點和難點。我們在前面已經指出,心理學處于一個非常特殊的位置,自近代以來便與先驗哲學幾乎是不可避免地糾纏在一起。對心理主義的批判不意味著否定先驗哲學與心理學的親緣關系,借助擺脫了自然主義和心理主義干擾的心理學恰恰更容易理解先驗現象學的意義。
《危機》中對自然主義/心理主義的批判基本上既是對前面相關批判的延續(xù),也是胡塞爾對時代的一個集中回應。在《危機》中,胡塞爾再度審視近代以來科學發(fā)展所引發(fā)的自然主義在哲學領域的支配地位,從而也追溯和批判近代哲學所包含的心理主義因素。我們已經看到,這些思考嚴格來說并非新內容,但放在《危機》中則賦予進一步警醒的蘊涵。在胡塞爾對時代危機的集中反思中,心理主義再次作為批評的靶子出現,它既是時代危機的一個體現,也是加深此危機的一個因素。正是客觀主義和自然主義促使了心理主義的產生,而心理主義一方面加劇了此危機,另一方面也表明自身及其相關聯(lián)的絕對客觀主義和自然主義的失敗。所以,胡塞爾認為近代心理學是“悲慘的失敗”,以這樣的心理學而提出的心理主義主張則產生“悖謬的結果”[10]30。
通過考察分析《邏輯研究》之后胡塞爾關于心理主義問題的思考,我們可以看到,《導引》雖然是胡塞爾批判心理主義的一個重要文本,但并不能反映胡塞爾思考心理主義問題的全貌,在此之后,胡塞爾仍然關注心理主義問題并不斷推進對它的深入思考和克服。當然,《導引》之后的思考與《導引》對心理主義的批判內容是相互延續(xù)的,只不過隨著思想的發(fā)展而得以不斷推進,從而考慮得更加全面和深入。對心理主義問題的批判思考是關乎現象學能否成立的根基性問題,從《導引》到《危機》,這期間的時間跨度將近40年,胡塞爾終生保持對心理主義問題的關注。在《導引》之后,胡塞爾對心理主義的批判無論是從廣度還是從深度上都得到拓展。從廣度來說,他拓寬了反心理主義的范圍,批評了倫理學心理學、認識論心理主義;從深度來說,他逐漸認識到心理主義的核心在于自然主義,更為重要的是,他努力追溯近代哲學的心理主義根源,不但對心理主義保持批判,而且反思反心理主義的負面效應,賦予先驗現象學作為徹底克服心理主義的使命。
因此,心理主義問題在胡塞爾的思想發(fā)展中處于非常重要的位置。這種重要性不僅體現在現象學的開端,而且貫穿于胡塞爾思想發(fā)展的每一重要階段。也就是說,不單是從心理學主義到反心理學主義的轉變促使胡塞爾開啟了現象學,在先驗轉向乃至后期對時代危機的思考中,心理主義問題都是一個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利科(Paul Ricoeur)就曾指出:“胡塞爾思想首先清楚地表達出對心理學主義的反抗,這種反抗一直是他晚期全部先驗哲學的前提?!盵11]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