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池莉的 《煩惱人生》 開啟了20世紀90年代“新寫實”小說之門,以原生態(tài)和零度寫作而進入人們的視野。隨著全球化進程推進,快餐式審美滲入,悲劇精神的失落,新時代呼喚著文本的重新解讀?!稛廊松访枘〕銎胀ㄈ诵睦砻芴幍娜诵援惢?,刻畫了普通小市民內(nèi)心深處的激蕩和痛苦,重放其中所孕育的以“發(fā)現(xiàn)與發(fā)泄”痛苦來迎擊痛苦的悲劇美之光芒。
關(guān)鍵詞:池莉 《煩惱人生》 異化 悲劇美
池莉的《煩惱人生》是一個關(guān)于絕望的故事。主人公印家厚是一個已經(jīng)被社會磨平了棱角、深諳社會生存之道的普通小市民。他辛勤工作,疼愛兒子,生活卻仍然窘迫不已,難題一個接一個而來。池莉從房子、工作、孩子、夫妻情感、同事關(guān)系全方位原生態(tài)地描繪出當前普通人的生活圖景,展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缺乏信任、冷漠疏離和陷入生存困境的現(xiàn)狀。作者將發(fā)現(xiàn)和發(fā)泄痛苦結(jié)合起來,在與絕望對抗中描摹出生活的真實與生動的姿態(tài)。
《煩惱人生》一出版便引起了文學界和評論界的關(guān)注,《鐘山》雜志更是將其視為“新寫實”小說的開山之作。早在20世紀90年代,戴錦華教授便從真實和逃離愛情等方面肯定了池莉的創(chuàng)作;楊劍龍教授分析了池莉“煩惱三部曲”中哲學命題和生命意蘊,關(guān)注到池莉作品中敘事的混沌原初狀態(tài)。面對持續(xù)的“池莉熱”,劉川鄂教授提出了反思,認為其關(guān)于都市傳奇故事迎合了“平面化的、時尚化的快餐式審美”,甚至認為其“只會感知‘當下的生活”a。到了近期,有一些學者從零度寫作和市民小說角度探討新寫實小說的特點。在全球化背景下,“文藝消費化的傾向、悲劇精神的失落、崇高的消解、娛樂化的侵襲使得中國文藝充滿著生存之惑”b。因而,新的時代背景下池莉的《煩惱人生》召喚著新的詮釋,重新發(fā)現(xiàn)悲劇美,尋找生命的意義,揭示其中所蘊含的強大生命力。
一、矛盾與荒誕中的人性異化
人在狹窄的生存空間下蠅營,走向自我背離。文章始于昏蒙蒙的半夜,由兒子摔下床底發(fā)出恐怖的嚎叫開始一天的生活。在狹窄的小屋里,主人公印家厚需要跳起來、踩床頭柜,扯斷燈繩才能打開一盞黑暗之中的燈,看似荒誕卻暗含了人物對黑暗的反抗心理,也映射出人物內(nèi)心深處對噩夢般生活的反抗,表面卻只能偽裝成無所謂的樣子。面對妻子拋出“工作十七年還沒有分到房子”,“這是人住的地方嗎?簡直是豬狗窩!就是這豬狗窩還是我給你搞來的”c等等一連串敲打靈魂的質(zhì)問,印家厚只能垂下頭,偃旗息鼓,人的尊嚴在生存空間的擠壓下無處安放。因為兒子摔床底事件和扯斷燈繩事件,印家厚深感睡眠時間少了許多,卻仍然在黑暗中想著以“你借來的房子你驕傲”回應妻子的質(zhì)問,獲得心理的稍許平衡。無論是在公共衛(wèi)生間掐算洗漱和上廁所的時間,還是在公共汽車上帶兒子搶占零星的站立空間,當主人公個人的生存空間無法得到滿足時,必須得改變個人的生存習慣向公共空間走去才能獲得基本的空間滿足。在這些生存空間中,輪船是一個透露著簡單快樂的空間,在輪船上人與人的關(guān)系和諧自然。這里有主動幫忙喂兒子牛奶的女工,有飛過來代表友好的香煙,有一起探討文學的青年,還有從撒煙中獲得的受用感,更多的是相伴而至的存在感。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在廠里、在家里和在公共汽車上,印家厚感覺到的都是空間的狹窄和呼吸的急促。在廠里,一個人掐一個人腰傳達訊息的會議室,擠滿參觀者的廠房,排滿打飯員工的食堂,擔驚受怕的廠長辦公室和站著聊天怕人誤會的角落,無處不藏著人與人之間的揣摩和打量,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像一張網(wǎng)一樣將身在其中的每一個人牢牢地網(wǎng)住,而生活在其中的人都戴著一層看似親密實則隔閡的面具。
主人公印家厚在長期壓抑本能需求下異化出雙重性格,在矛盾中掙扎。一方面他渴望精神匹配的愛情,另一方面他又說服自己普通人的老婆都是粗粗糙糙的。一方面他覺得自己努力工作應該獲得一等獎金,另一方面又畏縮不敢為自己爭取應得權(quán)益。一方面他愛孩子,理智拒絕徒弟雅麗的示愛,另一方面當兒子掌摑公交車上誤會他耍流氓的俏麗女孩時他又以一種勝利者的心態(tài)離開。一方面他做著“生活——夢”的詩,看到與深愛之人肖似的幼兒園老師克制不住隱隱跳動的心,另一方面又時刻清醒地提醒自己“我們不能主宰自己生命”。在熟悉的空間,他本能地壓抑自我;在陌生的空間,他無意識地釋放真實的自我。生命本能的尚美與生活本真的現(xiàn)實狹路相逢,疼痛不已。
當荒誕成為一種常態(tài),人性在其中翻滾。印家厚帶著兒子跑月票,萬般艱辛,卻在公交車上遭到同樣擠公車的胖臉男做著喚牲口表情的嘲弄,印家厚通過無足輕重的報復致胖臉男被擠得團團轉(zhuǎn)而暗爽不已。同樣,在公交車上一俏麗女孩誤會印家厚耍流氓,旁邊乘客惡趣味地插話,全車乘客從中獲得莫名快感,而印家厚在兒子的一記耳光后大獲全勝地下車,高興萬分?!拜喠髯f”的慣例突然被打破,無關(guān)付出多少只是為了避免輪流坐莊的嫌疑,將印家厚從一等獎直接降到三等獎,獎金一下子從三十元變?yōu)槲逶?。工會的哈大姐以廠里老大難結(jié)婚湊份子錢為由又拿走了這少得可憐的五元獎金中的兩元,面對印家厚“剛來就成為老大難”的打趣,大家只是一笑過后,仍然湊著份子錢。人情往來的厚重壓得原本拮據(jù)的印家厚毫無招架之力。無疑,這幾幕描述中充滿著人與人關(guān)系的變形,甚至透露出絲絲荒誕不經(jīng)。這荒誕訴說著人性的異化,訴說著生活在艱辛中扭曲的真實。在獎金事件中,二班長人前和會上的兩面派作為,栽贓破壞聯(lián)誼事件中的四面楚歌,甚至覺得與之侃侃而談的小白都是栽贓者的杯弓蛇影,都訴說著作品中人與人關(guān)系的失衡和變形。
二、“發(fā)現(xiàn)和發(fā)泄”中呈現(xiàn)的悲劇美
全篇貫穿著一種壓抑的痛苦。作者原生態(tài)細微地描述了主人公印家厚生活的諸多不如意。主人公印家厚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痛苦,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生活的痛苦,住房條價差的痛苦,帶小孩跑月票的痛苦,付出辛勤勞動卻一等獎落空的痛苦,另有所愛卻要忍受妻子粗糙的痛苦,一個個具象的痛苦被撕裂開來,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而其中最痛苦莫過于主人公愛而不得,得而不愛的性壓抑下的痛苦。主人公印家厚視角下呈現(xiàn)出兩類截然不同女性形象。一類是粗糙不堪的印家厚老婆形象,一類是雅麗、曉芬和聶玲那樣鮮活美麗的女性形象。印家厚眼中的徒弟雅麗猶如一朵粉紅色的夾竹桃,“姑娘天真活潑猶如一只小鹿,那扭動的臀部,高聳的胸脯分明流露出女人無限的風情”d。臀部與胸脯等女性特征的描寫,宣泄著主人公潛意識里的性需求。而他眼中的妻子卻是雞窩頭,憔悴的臉上霧一般灰暗,沒有任何女性特征的描寫,沒有任何情緒的浮動,暗示了主人公對妻子喪失了正常的性本能。幼兒園里巧遇長得像深愛之人的幼兒園老師肖曉芬,他長久的壓抑終于迸發(fā)出不由自主的 “癔想”:“鮮潤飽滿的唇……頭腦嗡嗡亂想,一種渴念,像氣球一般吹得脹脹的……”正如弗洛伊德所說: “所有的精神壓抑都是性壓抑造成的?!?小說自始至終都沒有交代主人公與聶玲的過往感情糾葛,但那是一個連名字提起來都是痛的女子,那是一個僅僅讀到一封與之相關(guān)的信,主人公都能意識潛涌至兩頁紙之多的女子。愛而不得的痛,得而不愛的苦折磨著主人公使其致幻,甚至性壓抑到看其妻的臉竟然有了變化,潔白,光滑,嬌美,變成了雅麗的,又變成了曉芬的,于是心中頓時涌出一團邪火。而幻覺終究抵不過現(xiàn)實,眼里妻子扭動四肢,她皮膚粗糙的臉,欲望奄奄一息。一個潔白光滑,一個皮膚粗糙;一個鮮潤飽滿的唇,一個僅僅只是四肢沒有任何描繪。其中的隱喻與反襯無不體現(xiàn)著主人公的情感訴求和潛意識的性壓抑??v觀印家厚的眼里看到的兩類女性無不流于體征描寫,零星的觸及靈魂描述若隱若現(xiàn)于過往回憶的意識流里,折射出主人公在性壓抑下渴望愛情的心與接受無愛婚姻的心相互擠壓抽搐,痛苦不堪。
主人公同時也像普通人一樣發(fā)泄痛苦。在食堂吃飯吃到半條胖軟嫩綠的菜蟲去理論被當叫花子一樣打花時,主人公第一次被激怒了;當忙活半天還被栽贓不配合與日專家聯(lián)誼時,主人公第二次被激怒了。當工作一天卻仍要跑月票回去,好不容易想要看下書卻被兒子的狀況一再打擾時,終于他忍不住發(fā)出直抵靈魂的七連問:“為什么不把碼頭疏浚一下?為什么不想辦法讓渡輪快一些?為什么住在江這邊非要趕到江那邊去上班?為什么沒有全托幼兒園?……”e當?shù)弥拮訐乃懿涣宋ㄒ坏男》孔右惨疬w的真相而隱瞞他時,他在黑暗中抹去涌出的眼淚,寬慰老婆,甚至在內(nèi)心深處咆哮出:“他不能主宰生活,但他將竭盡全力去做。”面對老婆的不完美,甚至發(fā)出了然的反問:“盡管做丈夫的不無遺憾,可那又怎么樣呢?”“最大程度地意識到一個人的生命,一個人的反叛,一個人的自由,就是最大程度地活著”f。生活的痛苦,性壓抑的辛酸在明知苦而嘗其苦中淡化,生命在舔舐傷口咀嚼痛苦中散發(fā)出一種迷人的光芒。
三、“流水賬”中的巧妙設置
《煩惱人生》講述的是印家厚一天的故事,看似流水賬般,但其中情節(jié)設置獨運匠心,一個個難題接踵而來,層層推進,巧設懸念,制造留白,毫無違和感。這篇小說前二十頁讀者看到的都是一個平凡甚至平庸的小市民形象,但二十三頁后長得肖似深愛之人的“幼兒園老師”和一封來自火車站的“信”巧妙地成為通往主人公過往的橋梁,疑惑至此在讀者心中埋下種子。隨著故事推進,作者并沒有花很多筆墨去講述印家厚做知青的經(jīng)歷,而是運用意識流手法巧妙地描摹出細微輪廓,但又戛然而止,留白天成,與讀者的期待視野發(fā)生碰撞。同時也給讀者留下無限的想象空間,引導讀者不自覺參與到文本的再生成中,自此“文本自有其生命力”g。直到文章結(jié)尾印家厚依然掙扎在難題中,讀者心中的鈍痛感油然而生。開放式的結(jié)尾繼續(xù)將這種鈍痛持續(xù)擴大,他的前途依然未卜,他可能解決了現(xiàn)有難題,也可能面臨更多的難題,生命的真諦便在于此。最后點出“夢”和前文主人公在船上做的人生三字詩“生活——夢”相呼應,既給生活無限的遐想,同時也營造了一種“莊生曉夢”般的迷幻感。
同樣地,作者在敘述視角的選擇上也別出心裁。作者選用敘述者等于人物的視角敘事。在這種敘述中,“敘述者常常放棄自己的眼光轉(zhuǎn)而用故事中主要人物的眼光來敘事”h,敘事者的聲音與主要人物的眼光重疊。本文中讀者主要是透過主人公印家厚的眼光來看世界,展現(xiàn)的是聚焦人物印家厚的意識而不是講故事人的意識,故而作者在作品中隱身了,實現(xiàn)相對客觀的敘事。以主要人物的眼光來敘事,主要人物的心理活動真實而不露痕跡地傾瀉而出。與老婆相處不如意時,他內(nèi)心會發(fā)出:“你遺憾老婆為什么不光鮮一點呢?然而這世界上就只有她一個人在意你和等你回來?!碑斳囬g主任請印家厚對發(fā)獎金一事發(fā)表意見時,他與平時的侃侃而談判若兩人,說話含糊不清,脖子根升起粉紅,悲憤堵塞胸口,卻仍然在意別人是否會以為他“一個大男人被五塊錢打垮了”。當他敏感地捕捉到徒弟雅麗的示愛時,他頭嗡嗡直響,聲音越變越大,內(nèi)心發(fā)出“有個情人不是挺好的”自問,但他最終發(fā)覺這樣的想法骯臟不堪。直白的內(nèi)心剖析,感性和理性的抗衡,一個有血有肉鮮活的和普通大眾一般的人物形象便躍然紙上,心理活動能夠?qū)⒅魅斯乃兴查g移情到讀者身上,將作品的光暈效應發(fā)揮到極大,作者的良苦用心也在于此。
無所不在的悖反設置。環(huán)境悖反設置營造出人物內(nèi)心苦苦掙扎的沉悶。當印家厚好不容易擠上公交,看著車外一刻比一刻燦爛,而他有的只是說不出的厭煩和焦灼。他厭煩的是生活的窘迫,焦灼的是遲到帶來的經(jīng)濟拮據(jù),而車外的朝霞顏色的光亮反襯著人物的黯淡生活。藍天,白云,夾竹桃嬌艷下,一切都是那么光鮮,唯有“我”是那么骯臟渾濁不堪?!拔摇币蚕蛲怩r的生活,向往著如夾竹桃般美好的愛情,而為生活奔走的“我”卻成為光鮮的反面,其中苦悶可想而知。意象悖反叩問人物靈魂的求索?!鞍滓r衫”象征著一份體面的工作,也象征著現(xiàn)代文明帶來的白色幻影,起初是主人公心情低落時安慰自己的精神支柱,但最后慢慢變成牢牢地將其套牢的無形枷鎖。日復一日重復的機械工作,從開始驕傲于能操作進口自動化機器,將一塊塊鋼板收拾得服服帖帖到自己也被這份機器操作工的工作給收拾得一板一眼?!拔鋫b小說《風雷震九州》”成為主人公精神追求的隱喻,是和兒子牛奶一樣重要必帶的物品之一,忙碌一天在返程的輪船上終于可以打開一解精神之渴,可是因為兒子吃冰激凌引起的小爭吵,精神之渴在瑣碎的生活俗事中化為空氣,消失得悄無聲息。平庸與自我在悖反中游離,焦灼與扼喉般的窒息在格格不入的靈魂中顫抖。
四、結(jié)語
“一切藝術(shù)的最高目的就是為了人的靈魂的救贖與安頓”i?!稛廊松芬詨糸_始,以夢結(jié)尾,面對人物生存狀態(tài)提出了發(fā)自靈魂的質(zhì)問。從普通人的一天可以窺視普通人的一生,生命旅程從啟程開始便注定了不能一路平坦。生命的風景正在于其不平坦處,生命的意義便是站在不平坦處以一種品味痛苦的姿態(tài)迎擊痛苦,昂然地活著——真實的痛苦,真實地還原,真實地品嘗。
a 劉川鄂:《“池莉熱”的反思》, 《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1期,第39—43頁。
bi桂青山:《中國當代文藝思潮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91頁,第310頁。
cde池莉:《煩惱人生》, 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2頁,第24頁,第52頁。
f〔法〕 阿爾貝·加繆:《西西弗的神話》,劉瓊歌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 年版,第56頁。
g 〔美〕保羅.H.弗萊:《文學理論》,呂黎譯,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240頁。
h 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9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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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萬麗君,南昌大學人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