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焱
摘 ?要:在十月革命與中國共產黨建立之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更多是作為一種西方的文化形態(tài)與社會思潮。清末民初最早接觸和翻譯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學者們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詮釋與宣傳受到當時流行文化思潮的巨大影響,為中國共產黨的建立奠定了文化思潮上的基礎。本文認為,當時學者對馬克思主義所描述的共產主義理想社會的表述有著鮮明的中國傳統哲學特征。這鑄就了清末民初馬克思主義初入中國時在文化形態(tài)上的鮮明特征,可以看作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在近現代中國文化中的第一頁。
關鍵詞: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文化形態(tài);清末明初
中圖分類號:G64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673-7164(2021)37-0041-03
一、“格義” 傳統與 “反向格義” 批判
“格義”作為一個中國哲學概念,主要指中國傳統哲學中用以詮釋外來思想的一種慣用方法,最初源于魏晉之間的僧人與士人對中國哲學經典的翻譯,也叫“連類”。近代對這一中國古老哲學方法的再認識首先來自陳寅恪。他認為格義方法是“我民族與他民族二種不同思想初次之混合品,在吾國哲學史上尤不可不紀”[1]。其后湯用彤與馮友蘭等中國哲學家皆對此概念有過論述。
從上述的定義來看,“格義”從根本上說是一種翻譯過程,但又不僅僅是一種翻譯,因為“格義”所涉及的常常是抽象的、為本土文化未聞的外來哲學思想或概念,因此更多地可以理解為一種概念內涵的改造,也就是將外來的與本土價值與理解不相符合的概念改造為能符合本土價值觀念的內涵意蘊,當然,此種改造只是在抽象層面進行。出于這一目的,翻譯者常常使用本土的哲學概念來對這些抽象的外來思想與概念進行比附與解釋,從意義轉換準確性上說,這種做法顯然并不嚴謹但卻能更好地、更快地起到讓本國人了解與認識外來思想之大略的作用,使得外來思想可以融入中國既有的思想傳統之中[2]。
從歷史上看,第一次大規(guī)?!案窳x”外來思想與觀念源自魏晉時代印度傳統哲學的傳入之后對中國哲學經典的翻譯與解讀。第二次大規(guī)?!案窳x”外來思想與觀念則是源自晚清以來因為西方思潮的大舉涌入所帶來的對西方思想的理解與認知之思想需要。晚清學者最初介紹西學的時候所使用的“格義”方法與魏晉時代并無多大差別。如譚嗣同在其著名的哲學著作《仁學》中,用先秦儒學的“仁”概念來解釋以太概念。他說,“仁以通為第一義。以太也,電也,心力也,皆指出所以通之具也?!眹缽鸵灿幸灾袊鴤鹘y的易學概念來格義西方進化論的相關說法。以譚嗣同與嚴復為代表,此種格義方法也成了晚清以來中國學者認識與理解西方思想的最初途徑。有當代學者指出,與魏晉時代不同的是,清末以來,伴隨著對西方思想與觀念“格義”的同時,還涉及一個使用西方思想與觀念對中國傳統進行“反向格義”的問題,這一點特別表現在近現代中國哲學之中。
所謂“反向格義”,根據劉笑敢的說法,就是要“以西方哲學的概念體系以及理論框架來研究中國本土的經典和思想。這是近代以來中國哲學或哲學史研究的主流,恰與傳統的格義方向相反。因此可以稱近代自覺以西方哲學概念和術語來研究、詮釋中國哲學的方法為‘反向格義’”[3]。當然還有學者指出,從根本上說,現代中國哲學的基本問題意識與研究進路,就是由“反向格義”方法塑造出來的。如張汝倫認為“若不是現代中國哲學研究將本體論問題作為哲學的首要問題,人們也許就不太會將精神與物質、唯物與唯心等概念用于中國傳統哲學研究中?!盵4]因此,從歷史大勢的角度出發(fā),近代以來不論是“格義”還是“反向格義”,根本目的都是為了推動中國在思想觀念上的現代化,這可以被概括為毛澤東所講的,“洋為中用,古為今用。”毋庸置疑,自19世紀末以來,在中國思想界影響最大的一個西方現代思想與哲學流派是馬克思主義,考慮到中國古典傳統在哲學上對外來思想與文化的“格義”方法,以及清末以來西方現代思想與文化與中國古典傳統之間的“格義”與“反向格義”的交織情況,考察馬克思主義最初傳入中國時的“格義”模式及使用馬克思主義的方法對現代中國哲學在“反向格義”方面的影響是十分必要的。
二、梁啟超、馬君武在以“華嚴”概念對“烏托邦”、社會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所作的格義
從歷史上看,20世紀初,從格義的角度入手,較早系統詳細地介紹西方社會主義思想與馬克思生平并給予較高評價的代表人物首推馬君武,而他所用以格義西方社會主義思想與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傳統哲學概念是“華嚴”。在1903年前后留日期間,他大量翻譯介紹了西方社會主義思潮的相關作品,也介紹了馬克思的生平及其著作。馬君武對社會主義與馬克思的介紹,一大特征就是大量使用中國傳統哲學的“華嚴”概念格義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
馬君武指出,“華嚴界者,Utopia,哲人意想中之一虛境也?!盵5]從馬君武的理解來看,他對“烏托邦”所寄托的理想社會的虛幻性的認識是相當清楚的。當時嚴復的“烏托邦”譯名已出,但為馬君武所棄用。顯然,此間,他取“華嚴界”的“格義”關鍵在于“華嚴宗”里的“法界”概念,是為了突出其理想虛幻之意。而更為重要的是,馬君武不僅使用“華嚴界”這個概念來指代Utopia這本小說中的說法,而且還將之認作西方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的源頭并以之為核心理念。他認為:“華嚴界者,人意所創(chuàng)造理想做組成之極樂世界也。”[5]
馬君武還指出《烏托邦》的作者托馬斯·摩爾是整個西方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思潮的祖師。馬君武說:“德麻司摩兒,實共產主義之開辟大祖師也。彼所處之時,社會改革之思想,尚未萌動而獨首起發(fā)機,著不死之偉論,留諸永世?!盵5]
盡管馬君武確定無疑地指出,西方華嚴界之說,乃是空想的理想社會——“佛禮兒之制度,華嚴界(Utopia)之類也,不可實行也”[5],但是他明確意識到了其與中國傳統的空想或理想社會的重要區(qū)別,這就是西方的社會主義傳統即便空想,但相關學人也努力地將此學說實行于世間。他指出,“按列子之華胥國,陶淵明之桃花源,皆與此等學說最相近?!盵5]因此,他從圣西門開始,大致介紹了近代西方社會主義思潮發(fā)展的譜系。馬君武說:“社會主義者(Socialism),源于法蘭西人圣西門(Saint-Simon)、佛禮兒(Fourier),中興于法蘭西人魯意伯龍(Louis Blanc)、布魯東(Proudhon),極盛于德意志人拉沙勒(Ferdinand Lassalle)、馬克司(Karl Marx)?!盵5]最終,他將馬克思視為西方社會主義的高峰人物。
作為近代中國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潮的倡導者之一,馬君武還從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視角介紹了馬克思主義。他說,“自達爾文發(fā)明天擇物競生物進化之理,直抉世界事物發(fā)達之源。馬克司之徒,遂指社會主義與達爾文主義相同之點,謂是二主義實相與有密切之關系。……馬克司者,以唯物論解歷史學之人也?!盵5]從馬君武的個人觀點來看,他站在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立場上,盡管對西方由“烏托邦”理念而來的社會主義500年的思潮以及馬克思主義有著相對明確的認知,其總體上采取的仍是一種文化介紹而非理論宣傳的態(tài)度,包括他反復使用“華嚴界”以及“桃花源”等概念來對照烏托邦與西方社會主義概念,這實際上就是一種格義的做法。正是從這樣一種“華嚴界”“桃花源”的視角出發(fā),他總結道,馬克思及其主義就是西方自烏托邦理念誕生起的極盛理論。就此而言,馬君武對馬克思主義的價值認同,主要在理想社會方面。
從思想源頭上說,馬君武以及近代對于西方社會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這一“格義”進路的起點,實來自梁啟超對于托馬斯·摩爾的“烏托邦”概念的翻譯[6]。大約就是在1902年初,馬君武正在梁啟超屬下從事譯書工作。同樣,在1902年4月,梁啟超就在寫給康有為的信中提到了《烏托邦》一書“極瑰偉,弟子譯其名曰《華嚴界》”[6]。所以,此譯法可能是出自梁啟超之手或源自梁啟超的影響。
三、“馬克思主義”概念在梁啟超著作中的第一次出現
同樣是在1902年,梁啟超第一次在他的著作中提到了“馬克思”及其與西方社會主義思想的關系,并以馬克思為“日耳曼社會主義之泰斗”。在論及西方學者英國進化論者頡德(Benjamin Kidd)的著述時,他說,“麥喀士(日耳曼社會主義之泰斗也。)嘲之曰,‘今世學者以科學破中國傳統哲學,謂人類乃由下等動物變化而來,然其變化之律以人類為極點乎?抑人類之上更有他日進化之一階級乎?’”[6]這里的麥喀士指的就是馬克思,梁啟超非常清楚地以“社會主義”泰斗目之。當時梁啟超也是第一個使用社會主義這個漢語譯名的中國學者,與其他許多現代西方科學與社會科學一樣,社會主義這個詞最早是個日語詞匯,由日本學者加藤弘之譯出。考慮到馬君武當時正在跟隨梁啟超,因而他所使用“社會主義”譯名以及上述“華嚴界”等相關說法來格義“烏托邦”“社會主義”與“馬克思”的做法,顯然是受到了梁啟超的影響。當然,目前并沒有切實證據證明前述這一書籍清單中的《華嚴界》一名就是梁啟超撰稿。但毋庸置疑,因為馬君武當時正在梁啟超座下,所以梁啟超這一帶有濃重“格義”味道的譯法被他所繼承也是順理成章的,這使他并未使用嚴復“烏托邦”的譯法來翻譯“Utopia”一詞。
“華嚴”,毋庸置疑就是指佛教的華嚴宗的華嚴法界理論。從這個詞出發(fā),應該說,梁啟超與馬君武使用“華嚴”概念來自格義西方的“烏托邦”與“理想社會”,“共產主義”社會的背后實際上有相當復雜的時代與思想背景。就歷史上看,當時清末民初這一代知識分子本身對“華嚴”概念的重視,最早來自晚清士人楊文會復興佛學的努力與影響。梁啟超指出:“清僧亦無可特紀者,惟居士中差有人。晚有楊文會者,得力于‘華嚴’,而教人以‘凈土’,流通經典,孜孜不倦,今代治佛學者,什九皆聞文會之風而興業(yè)?!盵6]梁啟超本人也曾經跟著楊文會學習佛學,與同樣大力提倡佛學的譚嗣同做過同學,在知識背景與價值認同上對于佛教華嚴宗的理念顯然是有所了解的。
四、結語
綜上所述,從文化形態(tài)的角度來說,馬克思主義在20世紀初最初為中國知識分子所認識的時候,梁啟超與馬君武對西方烏托邦理想、社會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格義,實際上是將其解釋為某種具有宗教性的理想社會理論而進入中國的。這正是作為馬克思主義核心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所批判的世界觀。在梁啟超與馬君武看來,社會主義是類似華嚴宗所理解的“事事無礙法界”那樣帶有宗教性的、具有審美與詩性意義的理想境界。換言之,他們將馬克思主義與西方的烏托邦思想一道,看成是僅僅具有理論意義與精神性的東西,是通過類似新小說這樣的載體用來改良群治,用以改造國民的精神信仰的西方思想資源[6]。從文化形態(tài)上說,這是康有為、梁啟超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力圖用宗教和文學改良國民性的一種思想策略之一,這也成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知識界的第一次亮相。當然,在這一過程中,不論是梁啟超還是馬君武,他們的“格義”方法都對馬克思主義有著極大誤解,但從認識的辯證的發(fā)展角度來說,對真理的認識可能正是從謬誤或誤解開始的,上述梁啟超與馬君武對于社會主義與馬克思的介紹正是印證了這個論斷,由此開啟了馬克思主義在文化形態(tài)上影響中國的第一頁。
參考文獻:
[1] 陳寅恪. 陳寅恪史學論文選集[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98-99.
[2] 劉康德. 陰性文化[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324.
[3] 劉笑敢. “反向格義”與中國哲學研究的困境[J]. 南京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02):77.
[4] 張汝倫. 邯鄲學步,失其故步——也談中國哲學研究中的“反向格義”問題》[J]. 南京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04):61.
[5] 馬君武. 馬君武集[M]. 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114+107.
[6] 梁啟超. 梁啟超全集:第四卷[M]. 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1026.
(責任編輯:鄒宇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