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屹
(白城師范學(xué)院歷史文化學(xué)院,吉林白城137000)
在有關(guān)唐代渤海國史的研究中,對于渤海建國集團初期組織者乞乞仲象的“舍利”稱謂問題,學(xué)術(shù)界一直存在爭議。大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舍利”原指契丹官職,粟末靺鞨人乞乞仲象獲得這一官職是因為協(xié)助契丹制造營州叛亂。也有人認為乞乞仲象本來就是具有“舍利”任職資格的契丹貴族。近年則又有人強調(diào),“舍利”在契丹和靺鞨社會本來都只是貴族的尊稱,乞乞仲象的“舍利”尊號來自于粟末靺鞨的內(nèi)部。本文試在重新解讀相關(guān)文獻的基礎(chǔ)上,就該問題進行進一步的辨析。
就筆者所見,現(xiàn)存古籍中主要有兩條史料使用過“舍利乞乞仲象”的提法。
一是成書于961 年,王溥撰寫的《五代會要》渤海條:
渤海靺鞨,本高麗<別>種。唐總章中,高宗平高麗,徙其人散居中國,置州縣于遼外,就平壤城置安東都護府以統(tǒng)之。至萬歲通天中,契丹李<盡忠、孫>萬榮反,攻營府,有高麗別種大舍利乞乞仲象(大,姓;舍利,官;乞乞仲象,名也)與靺鞨反人乞四比羽走保遼東,分王高麗故地。則天封乞四比羽許國公,大舍利乞乞仲象震國公。乞四比羽不受命,則天命將軍李楷固臨陣斬之。乞乞仲象已死,其子大祚榮立,并有比羽之眾,勝兵丁戶四十余萬,保據(jù)挹婁故地。
二是成書于1060年,歐陽修、宋祁主編的《新唐書》渤海傳:
渤海,本粟末靺鞨附高麗者,姓大氏。高麗滅,率眾保挹婁之東牟山?!?/p>
萬歲通天中,契丹盡忠殺營州趙翙反,有舍利乞乞仲象者,與靺鞨酋乞四比羽及高麗余種東走,度遼水,保太白山之東北,阻奧婁河,樹壁自固。武后封乞四比羽為許國公,乞乞仲象為震國公,赦其罪。比羽不受命,后詔玉鈐衛(wèi)大將軍李楷固、中郎將索仇擊斬之。適時仲象已死,其子祚榮引殘痍遁去,楷固窮躡,度天門嶺,祚榮因高麗、靺鞨兵拒楷固,楷固敗還。于是,契丹附突厥,王師道絕,不克討。祚榮即并比羽之眾,恃荒遠,乃建國。
此外,成書于945 年的《舊唐書》雖未提及乞乞仲象,但也記載了一些可供本文參考的重要信息:
渤海靺鞨大祚榮者,本高麗別種也。高麗既滅,祚榮率家屬徙居營州。萬歲通天年,契丹李盡忠反叛,祚榮與靺鞨乞四比羽各領(lǐng)亡命東奔,保阻以自固。盡忠既死,則天命右玉鈐衛(wèi)大將軍李楷固率兵討其余黨,先破斬乞四比羽,又度天門嶺以迫祚榮。祚榮合高麗、靺鞨之眾以拒楷固,王師大敗,楷固脫身而還。屬契丹及奚盡降突厥,道路阻絕,則天不能討,祚榮遂率其眾東保桂婁之故地,據(jù)東牟山,筑城以居之。
綜合以上記載可以看出,乞乞仲象被稱為“舍利”,其時間節(jié)點正是他臣屬契丹的階段。由于這位“舍利”參與了營州叛亂,與契丹“濟惡”,所以在李盡忠主力軍隊被唐軍剿滅后,不得不與靺鞨酋長乞四比羽各率所部東奔。武則天派遣的契丹降將李楷固雖完敗乞四比羽,但乞乞仲象之子大祚榮在父親病死后,擊退了唐軍追剿,整合乞四比羽和高句麗人的殘余部隊,據(jù)“東牟山”,“恃荒遠”,建立了自己的政權(quán)。
自渤海建國集團與契丹政權(quán)脫離后,我們查閱所有關(guān)于渤海國存續(xù)時期的傳世文獻,都未曾找到有渤海人被稱“舍利”的記錄。直到渤海被契丹征服變?yōu)闁|丹國,文獻中才又出現(xiàn)兩位渤海顯貴冠名“舍利”。一位即“大舍利”高模翰:
又有渤海大舍利高模翰步騎萬余人,并髡發(fā)左衽,竊為契丹之飾。
另一位則是“東京舍利軍詳穩(wěn)”大延琳:
圣宗太平九年八月乙丑,東京舍利軍詳穩(wěn)大延琳囚留守、駙馬都尉蕭孝先及南陽公主……
從上引文獻的敘事背景看,高模翰被稱“舍利”之時,正是其為遼太宗馳騁疆場與后唐、后晉激戰(zhàn)之際,因而我們不能不聯(lián)想他的“舍利”頭銜應(yīng)該與他對契丹的忠心耿耿和屢建戰(zhàn)功有關(guān)。遼太宗曾向臣僚贊譽高模翰:“朕自起兵,百戰(zhàn),卿功第一,雖古名將無以加”,并授予高模翰上將軍。而大延琳作為乞乞仲象八世孫被稱“舍利”,顯然是因為契丹征服渤海后,按照契丹的貴族體制對大延琳給予了特殊待遇。從“東京舍利軍詳穩(wěn)”中的“東京”兩字也能看出,大延琳統(tǒng)領(lǐng)的“舍利軍”只不過是契丹政權(quán)“舍利”系統(tǒng)的一個附屬環(huán)節(jié)。
《遼史》雖然記載阿保機滅渤海后“存其族帳”,似乎并未改變渤海固有的一些政治秩序,但細繹措辭,這里的“存其族帳”只能是針對渤海社會家族式部落而言,并非指保留渤海既有的貴族名號系統(tǒng)。因為渤海亡國前已經(jīng)深受唐文化影響,“大抵憲象中國制度”,建立了相當(dāng)健全的中央集權(quán)制。《新唐書》詳細介紹了渤海的官職系統(tǒng),根本沒有涉及“舍利”的任何機構(gòu)。假設(shè)契丹治下的渤海“舍利”并非契丹移植,渤海原有體制確有自己的“舍利”系統(tǒng),那么渤海國祚長達二百余年,中外史書記載過大量渤海王族、文官、武官,當(dāng)不至于直到其臣附契丹才又提到渤海社會的“舍利”顯貴。可見,臣屬契丹已成渤海人獲授“舍利”的共同政治環(huán)境和時間節(jié)點。根據(jù)這一現(xiàn)象和邏輯推演,如果沒有確鑿的反證,乞乞仲象的“舍利”頭銜只能是授自契丹。
值得注意的是,可能早在北宋初年,人們就已經(jīng)對乞乞仲象的身世感到費解,因此王溥編《五代會要》特意給“大舍利乞乞仲象”加了注釋,強調(diào)“大,姓;舍利,官;乞乞仲象,名也?!边@個注釋是迄今所知古籍中對乞乞仲象“舍利”屬性的唯一的直接解釋。從側(cè)面講,這也可說是北宋官修政書對契丹“舍利”含義所作的詮釋。如果這個解釋沒有疑點,所謂乞乞仲象臣事契丹官任“舍利”的判斷就該成立。
從宋元時代的文獻和碑刻看,契丹語匯的“舍利”在演化進程中與借自漢語的“郎君”涵義逐漸交匯,“舍利”“郎君”或連用的“舍利郎君”在契丹文化穩(wěn)定時期基本都是同義。它首先代表的是被稱者的顯赫出身,并不意味他一定具有官職,契丹耶律習(xí)涅墓志即稱“弟王家奴郎君、弟習(xí)尼里郎君,俱不仕?!?/p>
據(jù)考,契丹社會取得“舍利”尊號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貴族世襲,另一種則是豪民出捐定額財產(chǎn)。入宋的契丹人武珪所著《燕北雜記》即記載,“契丹豪民要裹頭巾者,納牛駝七十頭,馬百匹”,始可“給契丹舍利名目”。
《遼史·百官制》明確記載契丹曾設(shè)立很多管理“舍利”或“郎君”的政治架構(gòu),如舍利司的官員中即設(shè)置了“舍利”,郎君官職體系中則有祗候郎君、左祗候郎君、右祗候郎君、牌印郎君、煙褥郎君、燈燭郎君、床幔郎君、殿幄郎君、車輿郎君、御盞郎君、本班郎君等。這些“舍利”或“郎君”都有具體執(zhí)掌。因此,“舍利”“郎君”或連稱的“舍利郎君”應(yīng)具有封號與職官的雙重意義。脫脫主編的《遼史·國語解》稱“契丹豪民要裹頭巾者,納牛駝十頭,馬百匹,乃給官名曰舍利,后遂為諸帳官,以郎君系之?!边@里的“給官名”即指被授予官方的貴族名目,而“后遂為諸帳官,以郎君系之”,即指后來有些“舍利”入仕充任諸帳官后,亦被稱為“郎君”。
北宋司馬光編著的《資治通鑒》也提到了契丹“舍利”,如后唐長興三年(932年)二月甲辰條:
初,契丹舍利荝剌與惕隱皆為趙德鈞所擒,契丹屢遣使請之?!弦詥柤街荽淌窏钐?,對曰“荝剌,契丹之驍將,向助王都謀危社稷,幸而擒之,陛下免其死,為賜已多。契丹失之如喪手足。彼在朝廷數(shù)年,知中國虛實,若得歸,為患必深,彼才出塞,則南向發(fā)矢矣,恐悔之無及?!鄙夏酥埂?/p>
五月乙亥條:
契丹使者迭羅卿辭歸國,上曰:“朕志在安邊,不可不少副其求”乃遣荝骨舍利與之俱歸。契丹以不得荝剌,自是數(shù)窛云州及振武。
這里的荝剌、荝骨都是契丹的驍將,曾與很多契丹惕隱一起援救占據(jù)定州的后唐叛將王都,結(jié)果敗退之中被幽州盧龍節(jié)度使趙德鈞生擒。作為契丹“失之如喪手足”的驍將,荝剌不可能沒有官職,而所謂惕隱,我們知道肯定是指官職。因此,宋末元初胡三省閱讀《通鑒》,根據(jù)“舍利荝剌”與惕隱并列的語法關(guān)系,注釋說:“舍利、惕隱皆契丹管軍頭目之稱?!边@個判斷參照《宋史·折御卿傳》所謂“契丹將號突厥太尉、司徒、舍利”的提法,至少從上下文看并無實質(zhì)錯誤。而假如“舍利”僅限于一般意義的貴族尊稱,史書介紹本已充任重要官職的荝剌當(dāng)不至于只稱其為“舍利”。
契丹社會究竟何時出現(xiàn)“舍利”系統(tǒng),這是過去學(xué)界考證乞乞仲象的“舍利”來源特別重視的問題。按照形式邏輯的推演規(guī)則,王溥對乞乞仲象的“舍利”記載本應(yīng)當(dāng)作解決這個問題的推理前提和依據(jù),而不應(yīng)視為解決這個問題后待定的推理結(jié)果。換言之,“舍利”乞乞仲象的存在已經(jīng)證明,契丹至晚在696年營州叛亂期間就已經(jīng)有了“舍利”的尊號和官職,無需循環(huán)論證。但是,為謹慎起見,我們還是有必要推敲一下是否存在反證。
據(jù)《遼史·皇子表》記載,耶律阿保機的父輩和祖父輩都曾獲授“舍利”官職。另據(jù)《舊五代史》,903年(天復(fù)三年),戍守平州的劉守光曾設(shè)“鴻門宴”捉擒契丹“舍利王子”阿缽,直至契丹酋長欽德“乞盟納賂”,此案才算了結(jié)?!缎绿茣芬噍d:“劉守光戍平州,契丹以萬騎人,守光偽與和,帳飲具于野,伏發(fā),禽其大將。群胡慟,愿納馬五千以贖,不許,欽德輸重賂求之,乃與盟。”這些線索證明,契丹在部落聯(lián)盟時代肯定就已經(jīng)有冠名“舍利”的“大將”。正常情況下,一種部落時代的制度若能被國家時代繼承并長期保持穩(wěn)定,該制度肯定淵源久遠,蘊含著深厚的民族文化心理積淀。又,《遼史·國語解》記載,遼太祖、太宗“其治雖參用漢法,而先世奇首、遙輦之制,尚多存者。子孫相繼,亦遵守而不易。故史之所載,官制、宮衛(wèi)、部族、地理,率以國語為之稱號?!笨梢?,阿保機建國不僅延續(xù)了遙輦時代的很多政治秩序,甚至還保留了始祖奇首時代的一些官制稱號?;谶@種考慮,我們?nèi)魧⑵醯ど崂贫乳_始的時間自現(xiàn)存漢文古籍直接記錄的903年向前推溯約二百年,從而判斷營州叛亂發(fā)生時期契丹即存在舍利,并不能算作大膽的假設(shè)。
再有,從史書所記有關(guān)耶律家族的信息看,耶律似源于“世里”,而“世里”的原意則指大賀、遙輦、耶律三部族亦稱三耶律的故居之地。因為曾臣屬突厥,浸染了突厥文化,契丹最初可能也是以居地為姓氏。正是由于對故居之地的虔敬以及與突厥“舍利”文化的相通性,契丹社會遂將“世里”及同音異寫的“舍利”“沙里”等視為一種高貴的象征符號,賦予了多重意義。既然大賀氏族亦可稱為“世里”或“舍利”,那么契丹在乞乞仲象被稱“舍利”的大賀統(tǒng)治期,完全有可能就已經(jīng)將“舍利”作為尊號或官職。
從20 世紀60 年代至今,一直有學(xué)者根據(jù)“舍利”在契丹社會的重要地位,以及乞乞仲象“舍利”與契丹的復(fù)雜關(guān)系,反復(fù)懷疑乞乞仲象是否可能具有契丹血統(tǒng)。
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這種可能并不存在。因為《新唐書·渤海傳》開篇已將渤海的族屬界定為“本粟末靺鞨附高麗者,姓大氏”,而且唐朝一向視渤海為靺鞨族政權(quán),或稱靺鞨,或稱渤海靺鞨。
但持肯定態(tài)度的學(xué)者提出,《新唐書·渤海傳》開篇對渤海族屬的界定的史料來源本是新羅人崔致遠的《謝不許北國居上表》,該表所謂大祚榮最初所部為“粟末小番”“鞅羯之屬”,原意本是為了貶損渤海國,強調(diào)其曾經(jīng)的卑微地位。但修史者不察,望文生義誤認為該“粟末小番”即指粟末靺鞨。從《新唐書·渤海傳》語法結(jié)構(gòu)來講,“舍利乞乞仲象”、“靺鞨酋乞四比羽”及“高麗余種”三者并列,說明他們原本各屬不同的民族,乞乞仲象的族屬承前省略了“契丹”。由于契丹人在渤海國中的主導(dǎo)地位,導(dǎo)致渤海國俗也類契丹。
那么,持有肯定觀點者所舉的這些理由究竟是否存在誤解呢?
據(jù)文獻學(xué)專家的考證,在《五代會要》、兩唐書、《資治通鑒》編纂時期,唐朝的實錄、國史還大量存在,我們認為這些文獻應(yīng)該是史家敘述渤海建國的主要史源。尤其是《資治通鑒》,從司馬光考訂《唐紀》經(jīng)常參照實錄的習(xí)慣看,其對渤海建國的記載很可能是來自《唐實錄》:
初,高麗既亡,其別種大祚榮徙居營州。及李盡忠反,祚榮與靺鞨乞四北<比>羽聚眾東走,阻險自固。盡忠死,則天使將軍李楷固討其余黨,楷固擊乞四北<比>羽,斬之,引兵逾天門嶺,逼祚榮。祚榮逆戰(zhàn),楷固大敗,僅以身免。祚榮遂帥其眾東據(jù)東牟山,筑城居之。祚榮驍勇善戰(zhàn),靺鞨之人稍稍歸之。地方兩千里,戶十余萬,勝兵數(shù)萬人,自稱振國王,附于突厥。時奚、契丹皆叛,道路阻絕,武后不能討。
而將上述文字對比《舊唐書》的渤海靺鞨傳,可以看出兩者的內(nèi)容和行文風(fēng)格幾乎相同,這說明《舊唐書》對渤海建國的記載也是來自《唐實錄》。
可能《唐實錄》并沒有記載乞乞仲象,所以以《唐實錄》為底本的《資治通鑒》和《舊唐書》都未提到他的任何事跡。但《五代會要》和《新唐書》編者可能傾向認為,乞乞仲象畢竟是大祚榮所部原來的領(lǐng)導(dǎo)者,營州東奔的重要組織者,如果不記載乞乞仲象,就不能完整揭示渤海建國的復(fù)雜過程。
那么,《五代會要》和《新唐書》究竟是如何得到有關(guān)乞乞仲象的資料的呢?
據(jù)《張建章墓志》,833 年(唐文宗大和七年)秋天至835 年(大和九年)秋天,幽州府選派的回訪渤海專使張建章,撰寫了三卷《渤海記》,“備盡島夷風(fēng)俗、宮殿、官品”?!段宕鷷返木幷呒抑胁赜小恫澈S洝?,《新唐書》既記載了渤海的風(fēng)俗、也介紹了官品,可見兩者對于“舍利”乞乞仲象的敘述應(yīng)該都是來源于《渤海記》。
就常理而言,《渤海記》不可能不敘述渤海王室的民族源流,因此《新唐書》的“本粟末靺鞨附高麗者”可能就是《渤海記》文字的直錄,雖不能排除其也參考了新羅人崔致遠的《謝不許北國居上表》,但不應(yīng)將《謝不許北國居上表》視為唯一的出處。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謝不許北國居上表》中,崔致遠也曾特別指出,渤海本是“楛矢國”,而新羅則是“木槿鄉(xiāng)”。眾所周知,楛矢是粟末靺鞨先祖肅慎的民族象征,史書中曾出現(xiàn)過大量的肅慎向中原王朝進貢楛矢的記載。崔致遠稱渤海原為“粟末小番”“鞅羯之屬”,雖意在貶損,但這種穢詈的雙關(guān)語并未脫離渤海王室本屬肅慎——靺鞨一系的客觀實際。
《新唐書》在語法上之所以將“舍利乞乞仲象”“靺鞨酋乞四比羽”及“高麗余種”三者并列,可能與乞乞仲象所部的特殊成分有重要關(guān)聯(lián)。如果僅看兩《唐書》文字表面,似乎當(dāng)初自營州東奔的渤海建國集團只有靺鞨人和高句麗人,但從《舊唐書》所謂渤海風(fēng)俗“與契丹及高麗同”的記載看,渤海的文化曾受到契丹文化的深刻影響,這說明肯定有一些契丹人參與渤海建國,并在渤海的發(fā)展中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可能這些契丹人東奔之時并沒有自己的首領(lǐng),只能追隨官居契丹舍利的乞乞仲象,而乞乞仲象既然能成為契丹“舍利”,他本人及其所帶領(lǐng)的粟末靺鞨某部肯定也經(jīng)歷過一定程度的契丹化。這樣,《新唐書》敘述乞乞仲象這支東奔隊伍不得不將其歸為特殊一類,以區(qū)別于乞四比羽所率的純粹的靺鞨部。
假如我們根據(jù)乞乞仲象和乞四比羽皆為靺鞨人而將前引東奔隊伍改成“有靺鞨酋乞乞仲象、乞四比羽及高麗余種東走”,顯然,這不僅不能起到揭示東奔隊伍中有契丹人參與的效果,還會給人造成一種錯誤印象,即乞乞仲象與乞四比羽所率隊伍為同一部眾。而事實上,他們雖有聯(lián)合,但直到乞四比羽被斬前始終是互不統(tǒng)屬的平行關(guān)系,不只“分王高麗故地”,武則天設(shè)計給他們兩個人的封號“許國公”“震國公”,地位也不分軒輊。
有學(xué)者認為,按史書記載,靺鞨白山部“素附高麗”,而粟末靺鞨則“每寇高麗中”,乞乞仲象及大祚榮本該是白山靺鞨人,并不屬于靺鞨粟末部。大祚榮建國都城選擇在吉林省延邊地區(qū),就是因為延邊地區(qū)是白山靺鞨的故地?!杜f唐書》所謂“渤海靺鞨大祚榮者,本高麗別種也”強調(diào)的是大祚榮的族屬,而《新唐書》所謂“渤海,本粟末靺鞨附高麗者,姓大氏”則是在強調(diào)渤海國的族屬,即渤海王國是由粟末靺鞨和附高麗者(高麗別種)白山靺鞨兩大集團創(chuàng)建,其領(lǐng)導(dǎo)人姓大氏。至于崔致遠《謝不許北國居上表》所云“臣謹按渤海之源流也,高麗未滅之時,本為疣贅部落,鞅羯之屬。實繁有徒,是名粟末小蕃,嘗逐句麗內(nèi)徙。其首領(lǐng)乞四比羽及大祚榮等,至武后臨朝之際,自營州作孽西逃,輒據(jù)荒丘,始稱振國”,合理的解釋應(yīng)該是“疣贅部落”即指乞乞仲象、大祚榮領(lǐng)導(dǎo)的靺鞨白山部,而“粟末小蕃”則指乞四比羽領(lǐng)導(dǎo)的粟末靺鞨。
事實上,粟末靺鞨雖在整體上長期與高句麗對峙,甚至主體部落,如突地稽領(lǐng)導(dǎo)的厥稽部,在敗于高句麗后直接遷至營州,但不能排除個別部落與高句麗交戰(zhàn)后成為附屬。據(jù)《冊府元龜》記載,646 年(貞觀二十年),高句麗莫離支就曾派粟末靺鞨人辦理過對薛延陀國的外交。以此為參照,粟末靺鞨中的乞乞仲象、大祚榮部眾曾選擇歸附高句麗并不奇怪。而且,從語法上看,將《新唐書》“渤海,本粟末靺鞨附高麗者”中的“粟末靺鞨”與“附高麗者”視為一種并列關(guān)系,實在是有所牽強。大祚榮建國之所以選擇白山靺鞨故地而非粟末靺鞨故地建都,一方面或許因為該地更為“荒遠”,更有利于尋求白山靺鞨部的支持;另一方面或許因為在那個特別講究風(fēng)水的年代里,他聽信了所謂異士的某種宣傳。
綜上,筆者認為,渤海建國集團初期組織者乞乞仲象的“舍利”稱謂,既是一種貴族的尊號,也指一種官職,它只能是授自契丹,而與粟末靺鞨文化沒有關(guān)聯(lián)。乞乞仲象本人雖有一定程度的契丹化傾向,但他并非契丹人,而是粟末靺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