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明,劉彥彥,劉 靚
歷代詠物詩論一直追求語言對事物的精確再現(xiàn),宋代詠物詩論同樣如此。但除了這樣的泛泛規(guī)定,宋人對詠物詩的“形似”有著更高的要求和更深入的理解。宋人認(rèn)識到,詩的語言和事物之間應(yīng)該是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詠物詩要精切,但又要超脫,做到既不“泛泛”,又不“粘皮骨”。這種具有辯證關(guān)系的病忌觀念是本文要論析的對象。
宋代詠物詩論的一個重要觀念是認(rèn)為詠物“不可泛泛”。魏慶之《詩人玉屑》“初學(xué)蹊徑”一節(jié)有“不可泛泛”一目,援引范溫《潛溪詩眼》:
文章貴眾中杰出。如同賦一事,工拙尤易見。余行蜀道,過籌筆驛,如石曼卿詩云:“意中流水遠(yuǎn),愁外舊山青?!蹦捴颂煜戮靡?,然有山水處皆可用,不必籌筆驛也。[1]159
所引石延年詩為其十八韻古詩《籌筆驛》中的兩句,所寫為籌筆驛附近的蜀道景物。范溫認(rèn)為這兩句詩雖然很精妙,但缺點在于沒有描摹出籌筆驛的獨特性,可以適用于任何有山水的地方。雖然從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這首詩并非典型的詠物詩,但以“泛泛”為詩病,卻反映了宋人對詠物詩抱有的普遍觀念,這樣評論詠物詩的方式在宋代詩論中是十分常見的。
宋人要求詠物詩不僅要表現(xiàn)事物的一般特征,而且要表現(xiàn)出特定事物的獨特特征。宋人認(rèn)為,詠物詩的語言應(yīng)該與現(xiàn)實對象間存在著一對一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不可轉(zhuǎn)用到其他對象上面,這才是“形似”的理想狀態(tài)①參見淺見洋二《形似的新變——從語言與事物的關(guān)系論宋詩的日常性特點》,出自其所著《距離與想象:中國詩學(xué)的唐宋轉(zhuǎn)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39-262頁。。因此,對于那些語言不夠精切,可以移用到其他類似對象上的詩句,宋人多持否定態(tài)度。如胡仔在《苕溪漁隱詩話》中評論古今聽樂詩:
古今聽琴、阮、琵琶、箏、瑟諸詩,皆欲寫其音聲節(jié)奏,類以景物故實狀之,大率一律,初無中的句,互可移用,是豈真知音者。但其造語藻麗,為可喜耳。[2]3622
接下來,胡仔征引了韓愈《聽穎師彈琴》、歐陽修《江上聽琴》、蘇軾《聽賢師琴》、黃庭堅《西禪聽戴道士彈琴》、黃庭堅《聽宋宗儒摘阮歌》、白居易《琵琶行》、元稹《琵琶歌》、王仁?!肚G南席上詠胡琴妓二首》、歐陽修《於劉功曹家見楊直講女奴彈琵琶戲作呈圣俞》、蘇軾《潤州甘露寺彈箏》等詩作后,指出了以上聽樂詩的不精切之處:
永叔、子瞻謂退之聽琴詩,乃是聽琵琶詩。僧義海謂子瞻聽琴詩,絲聲八音,宮角皆然,何獨琴也?;ハ嘧I評,終無確論。如玉谿生《錦瑟詩》云:“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贝艘嗍且跃拔锕蕦崰钪粢谱髀犌偃畹仍?,誰謂不可乎?[2]3622
之所以歐陽修、蘇軾認(rèn)為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是聽琵琶詩,而僧義海會認(rèn)為蘇軾的《聽賢師琴》詩可以適用于金、石、土、革、絲、木、匏、竹等“絲聲八音”而不僅僅適用于琴,是因為他們的詩中僅僅用一些沒有區(qū)別性的景物和典故,“大率一律”。他們的詩并沒有寫出所寫樂器的獨特特征,詩中的描寫可以移用到其他樂器之上。
對于詠物精切、不可移易之作,宋人則是多所稱揚的。如《苕溪漁隱叢話》引蘇軾論“寫物之功”:
詩人有寫物之功,“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他木不可以當(dāng)此。林逋梅花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決非桃李詩。皮日休《白蓮》詩:“無情有恨何人見,月冷風(fēng)清欲墮時”,決非紅蓮詩。此乃寫物之功。[2]3742
蘇軾認(rèn)為,只有寫出了桑葉、梅花、白蓮的獨特特征,而不能被移用在類似的花木之上,才算具有“寫物之功”。蘇軾自己在寫景物之時,也能做到這樣的精切性,如南宋史繩祖《學(xué)齋占畢》卷一所論:
東坡謂詩人詠物至不可移易之妙,如“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是也。故坡之詠橄欖詩云“紛紛青子落紅鹽”。蓋凡果之生也必青,及熟也必變色,如“梅杏半傳黃,朱果爛枝繁”是也。惟有橄欖,雖熟亦青,故謂之青子,不可他用也。[3]
史繩祖解釋了蘇軾《橄欖》詩中“紛紛青子落紅鹽”一句中“青子”的精切性問題,其實“紅鹽”也是有出處的。王次公注此句云:“江南有紅鹽橄欖,樹高,以紅鹽涂其樹,而子自落。見范景仁《東齋記》?!盵4]1182可見東坡所寫均有事實出處。
對于皮日休和林逋的詩是否達(dá)到了蘇軾所稱賞的效果,宋人是有爭議的?!盾嫦獫O隱叢話》的編者胡仔在書中就發(fā)表了不同看法:“如皮日休《詠白蓮詩》云‘無情有恨何人見,月冷風(fēng)清欲墮時’,若移作詠白牡丹詩,有何不可,彌更親切耳。”[2]3743《王直方詩話》則記載了蘇軾和幾位朋友對林逋名句的爭論:
王君卿在揚州,同孫巨源、蘇子瞻適相會。君卿置酒,曰:“‘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此林和靖梅花詩,然而為詠杏與桃李皆可用也?!睎|坡曰:“可則可,只是杏李花不敢承當(dāng)?!币蛔笮?。[5]13
王君卿認(rèn)為林逋的“疏影”“暗香”兩句可以用在杏花和桃李花上,而蘇軾則表示杏花和桃李花配不上此兩句?!蛾愝o之詩話》也質(zhì)疑林詩,認(rèn)為:“林和靖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埔八N薇也?!盵5]292王懋則表達(dá)反對意見:“‘疏影橫斜水清淺’,野薔薇安得有此瀟灑標(biāo)致?”[5]292(《野客叢書》)費袞也認(rèn)為陳輔之的意見是“為未知詩者”:“陳輔之云:‘林和靖“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殆似野薔薇。’是未為知詩者。予嘗踏月水邊,見梅影在地,疏瘦清絕,熟味此詩,真能與梅傳神也。野薔薇叢生,初無疏影,花陰散蔓,烏得橫斜也哉?”[6]128即使結(jié)論不同,從宋人討論問題的方式來看,他們對詠物詩的精切性的要求是一致的。
宋代詠物詩論對形似的精切性的追求,表現(xiàn)在宋人論詩常用的“中的”“著題”兩個命題上。
“中的”一語本出禪宗,周裕鍇先生征引《景德傳燈錄》《碧巖錄》等禪宗語錄后總結(jié)為:“禪宗常喻言語為箭鋒,以禪旨為靶的,于言下悟得為中的?!盵7]113關(guān)于詩學(xué)中“中的”的含義,可以詩話中所列舉的詩例來理解。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論詠物“中的”:
“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以“蕭蕭”、“悠悠”字,而出師整暇之情狀,宛在目前。此語非惟創(chuàng)始之為難,乃中的之為工也。[8]453
“宛在目前”的意思是對象的情貌完全展現(xiàn)在眼前,這正是詠物精切到位的表現(xiàn)。又如《詩話總龜》前集卷五十“琢句門”引陳正敏《遯齋閑覽》:
唐人題西山寺詩:“終古礙新月,半江無夕陽。”人謂冠絕古今。以其盡得西山景趣也。金山寺留題亦多,而絕少佳句。惟“寺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又“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塵”最為人傳誦,要亦未為至工。若用之于落星寺,有何不可?熙寧中,荊公有“北固”、“西興”之句,始為中的。[9]
因為新月在西方得見,夕陽也在西方,所以唐人題西山寺詩中的“礙新月”“無夕陽”正準(zhǔn)確切中“西山寺”的“西”字,所以“冠絕古今”。而寫金山寺的兩首詩“未為至工”的原因正在于沒有寫出金山寺的獨特性,因此可以移用在其他寺廟如落星寺上。而王安石《次韻平甫金山會宿寄親友》詩中首聯(lián)“天末樓臺橫北固,煙中沙岸似西興”,妙處正在于準(zhǔn)確描摹了金山寺的景物,移之他處而不得。因此,唐人題西山寺和荊公題金山寺的兩首詩可以說都是“中的”。
又如《詩話總龜》后集引嚴(yán)有藝《藝苑雌黃》論“中的”:
杜陵《謁玄元廟》其一聯(lián)云:“五圣聯(lián)龍袞,秋風(fēng)折雁行?!鄙w紀(jì)吳道子廟中所畫者?;兆趪L制哲宗挽詞,用此意作一聯(lián)云:“北極聯(lián)龍袞,西風(fēng)折雁行。”亦以“雁行”對“龍袞”,然語意中的,其親切過于本詩。[10]
“北極”和“龍袞”都是皇權(quán)的象征,“西風(fēng)”則渲染了哀傷的氛圍,徽宗的兩句十分切合哲宗的身份和挽詞的體裁,因此嚴(yán)有藝認(rèn)為此兩句“中的”“親切”,在這一點上勝過了杜詩。
據(jù)曾季貍在《艇齋詩話》中所言,江西詩派的著名詩人徐俯曾以“中的”論詩:“后山論詩說換骨,東湖論詩說中的,東萊論詩說活法,子蒼論詩說飽參,入處雖不同,然其實皆一關(guān)捩,要如非悟入不可?!盵8]296而徐俯集中并無對“中的”的說明,當(dāng)代學(xué)者對其內(nèi)涵也有不同闡釋。黃景進(jìn)在《韓駒詩論》一文中認(rèn)為“中的”是“指典故的運用能切合作品本身的用意而言”[11]。而周裕鍇則認(rèn)為“中的”是“指通過對前人詩句的語言辨析而悟得詩藝的真諦”[7]123。結(jié)合以上不同詩話中關(guān)于“中的”的例證來看,韋海英的闡釋應(yīng)是最接近俯本意的:“徐俯論詩所使用的‘中的’大概就是指詩語能夠準(zhǔn)確表現(xiàn)對象的特征。因為徐俯主張‘對景能賦’,所以‘中的’應(yīng)包括描寫自然景物能切合景物自身的特征,當(dāng)然也包括用典能夠切合作者自己所要表現(xiàn)的對象特征?!盵12]
上引《遯齋閑覽》論“中的”的一段文字,也見于南宋祝穆所編的《事文類聚》第236卷,標(biāo)目為“詩貴著題”,可見“著題”與“中的”的所指是相同的。
“著題”之說中晚唐已有。司空圖在《與極浦書》中論“著題”曰:
愚近有《虞鄉(xiāng)縣樓》及《柏梯》二篇,誠非平生所得者。然“官路好禽聲,軒車駐晚程”,即虞鄉(xiāng)入境可見也。又“南樓山色秀,北路邑偏清”,假令作者復(fù)生,亦當(dāng)以著題見許。其《柏梯》之作,大抵亦然。浦公試為我一過縣城,少留寺閣,足知其不怍也。[13]
司空圖所說的“著題”,即其詩所寫與虞鄉(xiāng)景物切合之意。在唐代的眾多詩學(xué)指南性質(zhì)的“詩格”中,詩題都成為詩法的中心。如舊題賈島《二南密旨》有“論題目所由”,齊己《風(fēng)騷旨格》中討論“合題”“背題”,神彧《詩格》中論“詩有五種破題”等。淺見洋二已經(jīng)指出了“著題”論與這些詩論的關(guān)系①淺見洋二《標(biāo)題的詩學(xué)——宋代文人的“著題”論及其源流》,見其《距離與想象:中國詩學(xué)的唐宋轉(zhuǎn)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279頁。。不過還應(yīng)該指出的是,“著題”論的流行應(yīng)和唐代科舉考試用試律詩有關(guān)。試律詩寫作的特點就在于對題目的重視,其構(gòu)思應(yīng)以題目為中心。清代梁章矩在其《試律叢話》中引清人鄭光策語:“試律為詩之一體,而其法實異于古近體諸詩。其義主于詁題,其體主于用法?!盵14]512又引王廷紹語:“古近體義在于我,試帖義在于題。古近體詩不可無我,試帖詩不可無題。”[14]515唐代試律詩對詩題的重視勢必影響到一般詩學(xué)中對題目的討論。
詩學(xué)中的“著題”論雖在中晚唐已可見,但卻是在宋代詩論中得到最廣泛的運用。宋代的“著題”論本不限于詠物題材,如:
楊大年、劉子儀皆喜唐彥謙詩,以其用事精巧,對偶親切。黃魯直詩體雖不類,然亦不以楊劉為過。如彥謙題漢高廟云:“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抔?!彪m是著題,然語皆歇后。(《石林詩話》)[15]
賈島哭孟郊云:“家近登山道,詩隨過海船?!贝藶榻紝懻嬉?。及哭張籍云:“即日是前古,何人耕此墳?!笔┲私钥桑伪丶?。籍盡有可說,今八句無一字著題,良不可曉。(《后村集》)[16]
以上詩話中的“著題”均指詩語與對象的切合而言,是對各類題材詩的正面評價標(biāo)準(zhǔn)。因詠物詩往往以所詠對象作為題目,所以對于詠物詩來說,詩歌語言與對象的切合就是與題目的切合。因此,詠物詩對“著題”的要求比其他題材的詩更高。
宋代詠物詩論中的“著題”論十分常見,如陳善《捫虱新話》下集卷一評論歐陽修寄題蘇舜欽滄浪亭詩:“歐陽公以詩寄題有云:‘荒灣野水氣象古,高林翠阜相回環(huán)?!藘删渥顬橹}?!盵2]5571又如費袞《梁溪漫志》卷七“東坡論石曼卿紅梅詩”條:“世之淺近者不知此理,做月詩便說明,做雪詩便說白,間有不用此等語,便笑其不著題,此風(fēng)晚唐人尤甚?!盵6]124這正反映了晚唐以來“著題”論的流行程度。
因為宋人對詠物“著題”的特別追求,以至于“著題詩”甚至成為一種特定的詩歌類別?!跺伤琛匪盏脑佄镌姵?、雪、月之外,卷二十七又專門有“著題類”,小序云:“今除梅花、雪、月、晴雨為專類外,凡雜賦體物肖形,語意精到者,選諸此?!盵17]1151而且從方回的觀念來看,梅、雪、月也都屬于“著題詩”的范疇?!跺伤?梅花類》小序云:“沿唐及宋,則梅花詩殆不止千首,而一聯(lián)一句之佳者無數(shù)矣。今摘其尤異者,尾于所賦著題詩之后。而雪也、月也、雨也,亦著題詩,又尾于后。”[17]745觀《瀛奎律髓》卷二十七所選“著題詩”的題材,從馬、鷹、雁、螢到落花、酴醾、荔枝等,基本等同于“詠物詩”范圍??梢娫诜交乜磥?,“著題詩”基本可以說等同于詠物詩了??梢娫谒挠^念中,“詠物”無疑意味著需要“著題”。
宋人論詠物詩之病忌,除了“不可泛泛”,要求“中的”“著題”,還有另一個相反相成的觀點,即反對“粘皮帶骨”,反對“太著題”,主張離形超脫。
一種審美追求如果超過一個合適的度而走向極端,則容易形成詩病。形似太過精切,往往粘滯拘泥于物象的表面,而失去對神韻的傳達(dá),或缺乏寄托的深意。如上節(jié)所引費袞《梁溪漫志》卷七中“東坡論石曼卿紅梅詩”條:
東坡嘗見石曼卿《紅梅》詩云“認(rèn)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曰:“此至陋語,蓋村學(xué)中體也?!惫蕱|坡作詩,力去此弊。其《觀畫》詩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贝搜钥蔀檎摦嬜髟娭ㄒ?。世之淺近者不知此理,做月詩便說明,做雪詩便說白,間有不用此等語,便笑其不著題,此風(fēng)晚唐人尤甚。[6]124
石延年的《紅梅》詩粘滯于紅梅枝葉的顏色,而不能深入寫出其神韻及更深層的寄托。因此蘇軾在《紅梅三首》中再次戲嘲石延年:“詩老不堪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盵4]1107費袞所嘲笑的“世之淺近者”與石延年所犯的乃是同樣的詩病?!白鲈略姳阏f明,做雪詩便說白”,同樣都是拘泥于事物的形相,而不能超脫。費袞還指出,這些淺近者之所以如此落筆,正是受到了流行一時的“著題”論的影響。
杜詩是宋人廣泛學(xué)習(xí)的對象,但杜詩也有被指摘詠物太過粘滯的時候。杜甫《嚴(yán)鄭公宅同詠竹》詩有句:“雨洗娟娟靜,風(fēng)吹細(xì)細(xì)香?!蹦纤吸S仲元評曰:“少陵‘凈香’一聯(lián)卻退余子, 然未免求于聲色臭味間。”[18](《萬竹胡希道見思堂記》)“求于聲色臭味間”與石延年的“更看綠葉與青枝”一樣,都是粘滯于物象的表面而不能深入。
南宋陳巖肖在《庚溪詩話》中有一段文字專論歷代詠鶴詩和詠鷺詩:
眾禽中,唯鶴標(biāo)致高逸,其次鷺亦閑野不俗,……后之人形于賦詠者不少,而規(guī)規(guī)然只及羽毛飛鳴之間。如《詠鶴》云:“低頭乍恐丹砂落,曬翅常疑白雪銷。”此白樂天詩。“丹頂西施頰,霜毛四皓須。”此杜牧之詩。此皆格卑無遠(yuǎn)韻也?!纭对侜槨吩疲骸胺魅找尚锹?,凌風(fēng)似雪飛?!贝死钗酿堅??!傲?dāng)青草人先見,行近白蓮魚未知?!贝擞禾赵姟R喔癖盁o遠(yuǎn)韻也。[8]184
白居易和杜牧的詠鶴詩只寫出了鶴羽之白和鶴頂之紅,因此陳巖肖說他們的詩“規(guī)規(guī)然只及羽毛飛鳴之間”。同樣,李德裕和雍陶的兩首詩,也只是寫出了鶴的羽毛之白,因此也是“格卑無遠(yuǎn)韻”。
這種粘滯事物形相,不能深入事物神韻層面,也沒有言外寄托的詩病,又被宋人稱為“粘皮骨”?!罢称す恰痹诙U宗思想中意味著參禪死于句下,而不能從言外之意去領(lǐng)會,引申用在詩論中。如《詩人玉屑》評石延年《紅梅》詩:“石曼卿梅詩云:‘認(rèn)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恨其粘皮骨也。”[1]160可見“粘皮骨”正是產(chǎn)生于太過“著題”的弊端?!对娙擞裥肌酚忠锻踔狈皆娫挕氛撡R鑄詩:
“亭亭思婦石,下閱幾人代。蕩子長不歸,山椒久相待。微云蔭發(fā)彩,初月輝蛾黛。秋雨疊苔衣,春風(fēng)舞蘿帶。宛然姑射子,矯首塵冥外。陳跡遂亡窮,佳期從莫再。脫如魯秋氏,妄結(jié)桑下愛。玉質(zhì)委泥沙,悠悠復(fù)安在?!贝速R方回作《望夫石》詩也。交游間無不愛者。余謂田承君云:“此詩可以見方回得失。其所得者,琢磨之功,所失者,太粘著皮骨耳?!背芯詾槿?。[1]160
賀鑄這首《望夫石》寫化石女子的形相姿態(tài)十分細(xì)膩,有“琢磨之功”。但因為未能脫開對望夫石形相的描摹,所以被王直方認(rèn)為是“太粘著皮骨”。
對于詠物詩“粘皮骨”之病,宋人有很多反對的聲音。蘇軾在《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中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盵4]1525蘇軾認(rèn)為詠物太過“著題”是初學(xué)兒童的看法。蘇軾所說的“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在宋代反復(fù)為人引用,成為影響廣泛的一條詩法。與蘇軾相呼應(yīng)的,還有很多宋代詩論家的主張。賀鑄的詩雖然被王直方指為“粘皮骨”,但他自己論詩則是明確主張“題詠不窘于物象”的(見《王直方詩話》載賀鑄的“八句法”[5]92)。上引《王直方詩話》論賀鑄《望夫石》詩一條,收在《詩人玉屑》中,標(biāo)目為“不可粘皮著骨”,也可見詩話作者反對“粘皮骨”的觀念。南宋張镃《仕學(xué)規(guī)范》曰:“古人作詩,正以風(fēng)調(diào)高古為主,雖意遠(yuǎn)語疏,皆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當(dāng)、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2]7505又如《朱子語類》卷一四〇《論文下》載朱熹語:“古人做詩,不十分著題,卻好;今人做詩,愈著題,愈不好?!盵19]嚴(yán)羽在《滄浪詩話》“詩法”一章中也明確標(biāo)出“不可太著題”,郭紹虞先生指出這一條乃是“針對宋詩流弊而言”[20]。
宋代詩論所贊賞的正是那些能夠做到超脫形相、不粘皮帶骨的作品?!对S彥周詩話》舉蘇軾和黃庭堅的兩首梅花詩作為不粘皮骨的典范:
“誰人把盞慰深憂,開自無憀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薄澳现Ρ敝Υ菏滦荩苠X可寄柳帶柔。定是沈郎作詩瘦,不應(yīng)春能生許愁?!贝藮|坡、魯直《梅詩》二章,作詩名貌不出者,當(dāng)深考二詩。[15]389
蘇詩寫梅花寥落之神韻,并以清溪襯托梅花之高潔;黃詩則完全沒有正面描寫梅花的色相,而是用沈約瘦腰的典故來喻寫梅花凋落之愁緒。兩首詩都沒有粘滯于梅花的形貌,因此《許彥周詩話》認(rèn)為正可以作為拘泥名貌的“粘皮骨”詠物詩的正面學(xué)習(xí)對象。
上引陳巖肖《庚溪詩話》中除了否定歷代詠鶴、詠鷺詩“規(guī)規(guī)然只及羽毛飛鳴之間”的“粘皮骨”之病,也同時列舉了詠物比較超脫的例子:
至于鮑明遠(yuǎn)《鶴賦》云:“鐘浮曠之藻思,抱清迥之明心”,杜子美云“老鶴萬里心”,李太白《畫鶴贊》云“長唳風(fēng)宵,寂立霜曉”,劉禹錫云“徐引竹間步,遠(yuǎn)含云外情”,此乃奇語也?!劣诙拍林锻砬缳x》云:“忽八九之紅芰,如婦如女,墮蕊黦顏,似見放棄。白鷺潛來,邈風(fēng)標(biāo)之公子,窺此美人兮,如慕悅其容媚?!彪m語近于纖艷,然亦善比興者。至于許渾云:“云漢知心遠(yuǎn),林塘覺思孤?!鄙莩缭疲骸捌佤嵘橙张?,引步島風(fēng)清。照水千尋迥,棲煙一點明?!贝四似嬲Z也。[8]184
這幾位詩人的詠禽詩都沒有拘泥于羽毛飛鳴的形相層面。李白的詩寫出了鶴的孤傲的神韻,鮑照詩中的“抱清迥之明心”、杜甫詩中的“萬里心”、劉禹錫詩中的“云外情”都寫出了鶴的高遠(yuǎn)心志,這種高遠(yuǎn)的心志當(dāng)然也是詩人自己的理想和寄托。而杜牧《晚晴賦》中將鶴比擬成風(fēng)標(biāo)超然的公子,也是“善比興者”。
再以宋人對唐人鷓鴣詩的評價為例。南宋陳郁《藏一話腴》甲集卷上:
李文山群玉吟鷓鴣詩,世惟以“屈曲崎嶇”、“鉤辀格磔”聯(lián)稱。不知文山用工正在第五、第六句,云:“曾泊桂江深岸雨,亦于梅嶺阻歸程?!钡伷澍Q之時與地,鷓鴣明矣。其《失鶴》詩亦然:“清海蓬壺遠(yuǎn),秋風(fēng)碧落深。”隱然失鶴之意。所謂“吟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是也。近徐山民《猿》詩,趙中山《角》詩,皆得文山之骨髓。[21]11
李群玉詩《九子坡聞鷓鴣》頷聯(lián)的“詰曲崎嶇”和“鉤輈格磔”是對山路之狀和鷓鴣叫聲的正面描摹?!笆牢┮郧閸?、鉤辀格磔聯(lián)稱”,可見宋人對“著題”的看重。但陳郁指出,李詩的妙句乃在于頸聯(lián)兩句:“曾泊桂江深岸雨,亦于梅嶺阻歸程?!边@兩句不是正面描摹,而是從鷓鴣飛鳴的時空側(cè)面渲染,很好地襯托了鷓鴣的形象。陳郁后面所稱引的李群玉《失鶴》詩、徐照《猿》和趙中山的《角》詩都是同一機杼。
說到鷓鴣詩,還很容易讓人想到被稱為“鄭鷓鴣”的晚唐詩人鄭谷。南宋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五論曰:“鄭谷《鷓鴣》詩云:‘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里啼?!挥勉^辀格磔等字,而鷓鴣之意自見,善詠物者也。人惟傳其《海棠》一聯(lián)耳?!盵8]443范晞文對鄭谷鷓鴣詩的評論與陳郁對李群玉鷓鴣詩的評論如出一轍?!安挥勉^辀格磔等字,而鷓鴣之意自見”正說明鄭谷此詩能夠超脫表面形相的描摹,因此范晞文謂其“善詠物者也”。
如上引費袞所言,作詩一味“著題”則容易粘皮著骨、落入俗套,所謂“做雪詩便說白”。宋代“禁體詩”或曰“白戰(zhàn)體”詩的產(chǎn)生,正是歐陽修等人力求矯正晚唐以來詩人詠物拘泥形相的不良風(fēng)氣的表現(xiàn)。歐陽修在其作于仁宗皇祐二年的《雪》自序中說:“時在潁州作,玉、月、梨、梅、練、白、舞、鵝、鶴、銀等事皆請勿用?!盵22]據(jù)論者所總結(jié),他在詩中所禁用的,有直接形容事物外部特征的詞、比喻事物外部特征的詞、比喻客觀事物的特征及動作的詞和直陳客觀事物動作的詞①參見程千帆、張宏生:《“火”與“雪”:從體物到禁體物——論“白戰(zhàn)體”及杜、韓對它的先導(dǎo)作用》,程千帆、莫礪鋒、張宏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75-98頁。。歐詩從雪時、雪后的環(huán)境、氣氛和不同人物在雪中的活動和感受入手,摒除前人寫雪常用的爛熟之詞。若從“著題”的角度來看,似乎可以說不甚“著題”,但卻可以說是不犯正位、妙脫畦徑、繞路說禪,起到了更好的審美效果。
縱觀整個宋代詩壇,歐陽修所開創(chuàng)的禁體物體詠雪詩在宋代賡和者不斷②參見張高評《創(chuàng)意造語與宋詩特色》第四章《白戰(zhàn)體與宋詩之創(chuàng)意造語——禁體物詠雪詩及其因難見巧》,新文豐出版公司,2008年,第117-186頁。。蘇軾即曾兩次唱和歐詩,其中嘉祐四年的一篇題為《江上值雪,效歐陽體,限不以鹽、玉、鶴、鷺、絮、蝶、飛、舞之類為比,仍不使皓、白、潔、素等字,次子由韻》,所禁的物象范圍比歐公更大;另一篇《聚星堂雪》則作于元祐六年,東坡追憶歐公當(dāng)年“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于艱難中特出奇麗”,遂與客“舉前令,各賦一篇”[4]1813。葉夢得《石林詩話》云:“詩禁體物語,此學(xué)詩者,類能言之?!盵15]436可見,禁體物已經(jīng)成為宋代詩壇的共識。
南宋魏慶之的《詩人玉屑》很好地總結(jié)了宋代詠物詩的藝術(shù)辯證法:“貴破的,又畏粘皮骨?!盵1]160“破的”即“中的”,與“著題”同義。宋人論詠物詩首先要求詩的語言要精密切合所詠之景物,不可泛泛,不能移用于其他景物之上。但詠物太過“著題”,容易粘滯于景物的聲色形相而不能超脫,因此詠物“又畏粘皮骨”。應(yīng)該說,這是詠物詩的不易之理。后代人論詠物詩,也都同樣主張這樣的藝術(shù)辯證法。如清人張謙宜在《絸齋說詩》:“詠物貼切固佳,亦須超脫變化?!盵23]805又如王士禛在《帶經(jīng)堂詩話》中所說:“詠物之作,須如禪家所謂不黏不脫、不即不離,乃為上乘?!盵24]不即不離、不粘不脫,這充滿辯證法意味的原理正是在宋人這里得到最明確的發(fā)現(xiàn)和闡釋的。
如上文所論,宋人已經(jīng)在創(chuàng)作中對“不粘不脫、不即不離”這個原則有所實踐。但從詩學(xué)史的評價來看,宋人在創(chuàng)作中并沒有真正地實現(xiàn)這種平衡。后代人多認(rèn)為宋代的詠物詩太過“著題”,而并沒有做到超脫形相。明代謝榛在《四溟詩話》中即認(rèn)為宋詩有“太切”之?。骸霸姴豢商校袆t流于宋矣?!盵8]1172對于宋人的“著題”論,清人馮舒評論說:“詠物詩前人多有寄托,宋人多作著題語,不惟格韻卑濁,而詩人之旨自此衰矣。”[17]746吳喬在《圍爐詩話》卷六引馮班語:“宋人作著題詩,不如唐人詠物多寓意,有興比之體。”[23]523在他們看來,唐人詠物多有比興寄托,而宋人詠物則多“著題”。又如喬億《劍溪說詩》認(rèn)為宋元詠物詩如充滿匠氣的畫,太過求似:“昔人謂畫花,趙昌意在似,徐熙意不在似。意在似,晚唐及宋元人詠物也;意不在似,老杜詠物詩也。”[23]1097如此看來,宋代人對詠物詩“不即不離”辯證法的理論揭示,并沒有在實踐上根本改變一代詩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