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賀
(天津師范大學,天津市 300387)
“立憲派”是推動清末民初歷史發(fā)展的重要力量。近年以來,隨著預備立憲研究熱潮的興起,“立憲派”受到了更多的關注。然而誰是“立憲派”,如何界定“立憲派”?隨著研究的深入,“立憲派”的概念反而越來越模糊。有學者提出:在當時的情形之下,除了革命派堅決反對立憲外,朝野上下并無立憲與反立憲之爭,只有緩立憲與速立憲之分歧。因此,他認為“立憲派”這一概念是一種文化建構。[1]
不可否認,從清末以來,“立憲派”的概念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不斷變化,存在很大程度的文化建構。這是由于“立憲派”三個字本身含義有著不確定性,“立憲派”的“派”字是指“見解、信仰、風格等相同而形成的體系、組織或一些人”,所以“立憲派”的直接含義是“為了追求立憲的而形成的體系、組織或一些人”。“派”字含義的模糊,使得一些概念建構成為了可能。尤其是20 世紀80 年代以來,區(qū)域史、社會史等研究方法引入史學的研究之中。區(qū)域社會史研究強調研究對象的社會基礎,“立憲派”的概念受此影響,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在此之前,“立憲派”的概念和“立憲黨”的概念大致相同,從20 世紀40 年代李劍農的《中國近百年政治史》中可略窺一二:
“各省響應獨立,雖由革命黨人運動發(fā)難,而各省諮議局的立憲黨人,無不加入革命動作。除了他們的言論指導者梁啟超,尚在海外發(fā)‘虛君共和’的議論以外,國內立憲派人物,或任革命政府的民政長(如湯化龍)或任革命政府的都督(如譚延闿),或任其他職務,竟沒有一省的立憲黨人與革命黨作敵對行動?!盵2]
李劍農在書中將“立憲派”與“立憲黨”混用,未作具體區(qū)分,說明在當時學者的眼中,“立憲派”的概念與“立憲黨”并無不同。20 世紀60 年代張朋園在《立憲派與辛亥革命》中更是直接提出:“所謂派,實際上是‘黨’的別稱。自來中國的黨派不分,黨就是派,派也可以說是黨?!盵3]
20 世紀80 年代,受到區(qū)域史、社會史的影響,在學者紀欣提出,應該將“立憲派”的研究引入到清末“紳士階層”的研究之中,使之適合當時的社會基礎。他認為:“紳士階層是傳統(tǒng)社會的精英階層,晚清紳士階層是在內外環(huán)境劇烈變化下而衍生出的新紳士階層,其中的‘新紳士——立憲派’影響很大。他們以東南地區(qū)實業(yè)家為骨干,主張實行立憲,強烈要求參與政權?!盵4]與此同時,學者王曉秋用區(qū)域史的視角,提出了“京城立憲派”的概念。他提出,在清末北京的政治中,有一批“立憲派”人士十分活躍,它們大多是歸國的留日學生,多數學過政治、法律,是清政府中央各機關的中層官員,共同主張君主立憲,努力推進憲政改革。[5]王曉秋將這些人士定義為“京城立憲派”。
除了社會史、區(qū)域史的角度,學者雷俊還從官員群體的角度,提出了“官僚立憲派”的概念。他認為:“清廷內部存在著一個力量比較強大的官僚‘立憲派’,他們除了地方督撫、駐外使臣、考政大臣及部分滿漢大臣外,還應包括一向被人視為思想保守、反對立憲的慈禧、瞿鴻機、鐵良、榮慶、孫家卿、載灃等人。”[6]
不難看出,這一時期所說的“立憲派”概念,已經和傳統(tǒng)“立憲派”的概念大不相同。傳統(tǒng)“立憲派”的概念與“立憲黨”的概念相同,講求的是政治組織性,而現代“立憲派”的概念更傾向于區(qū)域性、社會性與群體性。“立憲黨”與“立憲派”的概念之所以走向殊途,很大程度上在于“黨”與“派”字的含義不同。“黨”的組織性較強,“派”更多的是指一個體系,這個體系或為思想體系、或為經濟體系、或為政治體系,但都具有松散的特征。所以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研究者的建構影響了我們對“立憲派”概念的認識。因此,在一定意義上來說,“立憲派”一詞確實存在很大的文化建構。
可是,如果將“立憲派”概念完全說成是文化建構,未免失之偏頗。從清末的歷史來看,“立憲派”一詞源于“立憲黨”,“立憲黨”是客觀存在的政治實體。我們后人之所以對“立憲派”的概念進行了建構,是因為我們忽視了“立憲黨”概念的存在。在清末時期,人們使用“立憲黨”的頻率遠大于“立憲派”,而民國建立之后,“立憲派”的使用頻率才逐漸超過“立憲黨”,后世遂以“立憲派”來指代這一概念。要想探討清末時期“立憲派”概念的發(fā)展,還需要將“立憲黨”納入研究的維度,“立憲派”一詞也將不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立憲黨”一詞,究其源頭,屬于引進自日本的舶來品。早在1882 年,《申報》介紹日本政治局勢時,就提到了“立憲黨”:“該處(指日本)兩三年來隨地創(chuàng)立黨會,在會官民為數甚眾,東京之自由黨尤當首屈一指。其余若大版之立憲黨、九洲之改進黨皆公然集眾會議,飲宴結盟,以敦親睦為名?!盵7]此時中國尚未立憲,“立憲黨”無從談起,所以中國的“立憲黨”概念引進于日本,受日本的影響較大。
日本的立憲黨人在政治上頗有作為,中國輿論不吝贊美之辭?!洞蠊珗蟆返囊黄缯撜J為,日本之所以興盛,就是因為國內立憲黨人的團結。日本國內原來分為三大黨,它們“入主出奴,各不相合”??墒且坏﹪颐媾R危機,則“共力維持,以防傾覆”,合并成為新的“立憲黨”,不因私人的爭端而貽公眾國家禍患,共同保衛(wèi)國家的安全。[8]
不僅日本存在所謂的“立憲黨”,東歐、西亞一些訴求改革的國家也存在“立憲黨”,它們是國內“立憲黨”概念興起的外部原因。其中報道較多的有俄國“立憲黨”,各類報刊對“立憲黨”與俄國政府之間的互動尤為關注。比如《大公報》曾對俄國“立憲黨”的訴求進行報道:“立憲黨致書俄皇聲稱,伊等滿望俄皇大赦天下,并許民人在政界上有自由之權,并改革皇家內閣各事?!盵9]同時,《申報》還對俄國“革命黨”與“立憲黨”之間的不同進行了分析:“俄皇恢復芬蘭舊有之自由權之詔敕已在黑爾新福司頒行,立憲黨頗為滿意,革命黨則尚有要求俄皇再須退步之處?!盵10]除了俄國的“立憲黨”受到關注之外,土耳其[11]、波斯[12]的“立憲黨”也獲得了一些關注。
對于中國而言,隨著預備立憲的呼吁與開始,“立憲黨”的概念也開始勃興。當時“立憲黨”的概念大體分為兩種,一種是狹義的概念,一種是廣義的概念。狹義的概念認為,“立憲黨”是指海外鼓吹立憲的康有為和梁啟超等人,是清政府所追查的“黨人”中的一種?!洞蠊珗蟆纺秤浾咧赋觯骸胺蛩^黨人者,有二種之派別,其一為革命黨,其二為立憲黨?!备锩h的目的在于“顛覆政府,變更君位”,是“與國體為敵”;立憲黨的目的在于“推倒專制,實行憲政”,是“與政體為敵”。一開始,兩者的行事手段并無不同,“故皆足以為國家之害,而同入于政治犯罪之列”。然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全國提倡預備立憲,朝廷應當對立憲黨人進行大赦,正所謂“政治既有變更則犯罪必因而寬免”。[13]作者將“立憲黨”和“革命黨”都歸于“政治犯罪之列”,并認為應當加以寬免,符合條件的只能是康梁等人,并未觸及國內。
廣義上“立憲黨”的概念,則是指所有向清政府訴求立憲的政治團體,與后世“立憲派”的概念頗有相似之處。這種概念在《大公報》文章《革命與立憲黨》中也得以體現:
“日前,請愿國會代表團事務長孫君洪伊接得革命黨人一函,情殊憤懣,詞尤激烈。內有主張憲政,崇載滿人殊失救國之道,乃汝持之甚力。碎汝之尸,斬汝之首,亦難蔽汝之辜等。語蓋因立憲黨與革命黨其宗旨向來沖突,故如是之勢不兩立云?!盵14]
除此之外,在《民報》中,筆名為“楚元王”的革命者,也從廣義的角度定義了“立憲黨”。他認為??涤袨榕c梁啟超等人變法失敗之后呼吁立憲,一些流亡海外的維新黨,可以被稱為“立憲黨”。而在清政府將立憲提上日程之后,張謇、湯壽潛等人受其影響,開始組建預備立憲組織,也可以稱為“立憲黨”。[15]隨著憲政改革的推進,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立憲改革之中,這種廣義上的觀點獲得了越來越多的認同。“立憲黨”不再被視為是有罪的黨人,而是被視為合理請愿的群體。
除此之外,“立憲黨”也并非是外人所強加,立憲黨人也經常自稱“立憲黨”。諮議局聯合會的立憲黨人在請愿反對“皇族內閣”時,曾向全國發(fā)布了《為內閣續(xù)行請愿通告各團體書》,其中提到:“革命黨與立憲黨宗旨之差異,全在破壞君主政體與鞏固君主政體之一點,惟欲破壞君主政體,方期鏟除君主制度,皇族更非其所同。惟欲現固君主政體,期君主之永保其神圣,即不得不望皇族之永保其安榮?!盵16]請愿代表將自己歸納進了“立憲黨”的范疇,屬于廣義上對“立憲黨”定義。
對于“立憲黨”的評價,不同的人群觀點并不相同。革命黨人因為和立憲黨人在政治理念上存在不同,所以對“立憲黨”頗有批評之意。革命黨人認為立憲黨人為清政府上條陳,訴求立憲,是為了通過立憲來穩(wěn)固自己的權勢。[17]士紳和議員們對立憲黨人進行附和,則是在做“敗德亂群之事”,目的是為了攫取自身利益。[18]除此之外,革命者還從滿漢民族矛盾的角度,批評立憲黨人維護清政府的統(tǒng)治,這在《民報》之中數見不鮮。
立憲黨人的認識則和革命黨人不同。《新民叢報》記者“與之”認為,現在國家處于危難之際,需要面對的主要問題是“救國問題”。無論“革命黨”與“立憲黨”,只要“合于救國之前提”,就應該聯合起來,以共同的行動來改造政府。[19]同時,他也對革命黨人的言論進行了批評。他認為革命黨人四處渲染“立憲黨”賣國,使得人們猶豫不決,不敢黨于立憲,并不利于國家進行改革,實現自強進步。[20]
清末時期“立憲黨”一詞普遍運用于輿論各界,而 “立憲派”一詞則較為罕見,其具體含義的定義也具有一定程度的隨意性。例如《大公報》記者夷齊在討論清末時局時,就自己定義了“立憲派”。他認為中國國內可以分成幾個派別:其一是失望派。清政府腐敗至極,親貴握權,賊臣當路,在上者賄賂公行,在下者苞苴并濟,而廉潔才智之士反而沒有登進之門。他們目睹時局,憤懣無聊之極,因此成為了失望派。其二是祖洋派,中國危弱,力圖自強,于是很多人出洋留學。其中的一些人,僅得西洋皮毛而回國,“以為外洋強大,無所不是,中國弱小,無所不非”,崇洋媚外,可以稱為是祖洋派。第三種是立憲派,以前的儒生苦守寒窗、磨穿鐵硯,所謂“干謁聚會”俱是例行禁止,所以絕少有謀私利的方法。立憲之后,出現了學堂、自治、諮議與資政等諸多名目,為這些人魚肉百姓提供了便利。百姓稍有不順,就會被指為抗捐,被指為聚眾。以前政界專制,現在是紳界濫權,朝廷離心離德“半由于此”。第四種是隨附派,隨波逐流人云亦云,像墻頭草一樣隨風而向,不為國家前途著想。第五種是強盜派,趁著國家亂局,燒殺搶掠,危害國民的安全。
夷齊定義的“立憲派”由他自己歸納所得,而非是一個固定詞匯,體現了此時“立憲派”這一詞匯的運用并不成熟。與此同時,“立憲派”一詞在清末時期出現的頻率非常低,遠沒有“立憲黨”一詞出現的頻率高。而在后世我們所探討的“立憲派”,正是這一時期的“立憲黨”。后世研究對“立憲黨”一詞研究的程度不夠,而“立憲派”一詞在清末的運用并不成熟,就導致了研究者認為“立憲派”是一種文化建構,而事實并非如此。辛亥革命之后,“立憲派”一詞逐漸取代了“立憲黨”的地位,一直影響到后世。
武昌起義爆發(fā)之后,受到革命形勢的影響,立憲黨人紛紛加入各種不同的陣營,傳統(tǒng)意義上的“立憲黨”分崩離析。此時,楊度和汪精衛(wèi)發(fā)起了國事共濟會,促進南北和平統(tǒng)一,輿論中有了“君主立憲黨”和“民主立憲黨”的稱謂?!熬髁楛h”是指在以保存君主制度的前提之下,南北進行議和,實現立憲政體,以楊度為首?!懊裰髁楛h”則是指以共和制度為前提,實現立憲政體,以汪精衛(wèi)為首。國事共濟會宣言提出:“中國自有立憲問題發(fā)生國中,遂分為君主立憲、民主立憲兩黨為主?!盵21]也就是說,國事共濟會將“革命黨”也納入了“立憲黨”的范疇之中,將其命名為“民主立憲黨”。通過“君主立憲黨”和“民主立憲黨”的稱呼,使得雙方具有了共同點——立憲。有了共同之處,就有了談判的可能。“君主立憲黨”與“民主立憲黨”概念的產生,與當時的形勢息息相關。隨著國事共濟會的失敗以及清帝的退位,這兩種稱呼曇花一現,不復存在。在此之后,“立憲黨”的概念又回歸之前,和以往大致相同。即便如此,我們可以看到,辛亥革命之后,隨著傳統(tǒng)的“立憲黨”作為一個政治實體分崩離析,其具體含義越來越受到輿論、政治、學術的影響。
民國成立之后,傳統(tǒng)意義上的“立憲黨”在政治上更加碎片化。湯化龍、譚延闿、孫洪伊等原立憲黨人,此時或植根于國會,或執(zhí)政于地方;或與北洋政府合作,或與孫中山等人合作。他們各有風云際會,分屬不同陣營,不能稱作一個政治集團。不過雖然“立憲黨”走入歷史,但是原“立憲黨”人并未走下政治舞臺,他們繼續(xù)在民初政治中發(fā)揮著影響力,因此“立憲派”一詞的使用頻率逐漸增多。“黨”的含義具有政治屬性,而“派”字的含義具有群體屬性,稱呼這一群體為“立憲派”,顯然更加符合當時語境。最終“立憲派”的使用頻率超越了“立憲黨”,成為了指代這一群體的名詞。不過這些改變屬于一個緩慢的過程,這一時期“立憲黨”和“立憲派”是混用的,詞義也并無太大的區(qū)別。
除此之外,民國初年各界對“立憲派”范圍的界定,仍然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將哪些人劃歸“立憲派”,將哪些人劃出“立憲派”,這一時期頗受政治因素影響。據《申報》報道,唐紹儀內閣時期,由于同盟會在參議院受到其他黨派的攻擊,“同盟會員且責其參議員之無能,有關系之報紙日惟以空言恫嚇,不曰某為立憲黨宜處死刑,即曰某為?;庶h宜處死刑,并云參議院不足代表全國,宜付之一炬?!盵22]可見民初政黨政治時期,給政敵定性為“立憲派”,成為了一部分政客獲取政治利益的手段,具有政治趨向性。
作為革命黨人的章太炎,在從事政黨政治時,對“立憲派”的概念有著自己的理解,他在致張繼和于右任的書信中指出:
“溥泉、伯循諸君左右,昨承餉食,懇懇以帝制復興為慮,而言?;?、立憲諸黨之不可信,不知此但少數人耳。資政院、諮議局人不可稱立憲黨,立憲黨亦與保皇黨殊。保皇黨始起也,無過康梁輩數人,本與西太后抗,而非為保其舊君。清景帝歿,名義復無所托,康梁素在神戶亦已宣告割辮,漸有轉移矣。武昌倡義,湯濟武乃為元功,此獨非?;庶h耶……”[23]
章太炎將“立憲派”與“保皇黨”區(qū)別開來,而且還將湯化龍等諮議局、資政院成員排除在“立憲派”之外。在我們后世的研究中,湯化龍等諮議局議員請愿要求立憲,屬于“立憲派”首領無疑,章太炎卻將他們排除在外,說明章太炎眼中的“立憲派”與后世大相徑庭。
在章太炎“根本改革團”成立大會的演講之中,我們可以進一步佐證。章太炎提出:“現在革命雖成,而政治腐敗如昔,其病根實由前清嬗蛻而來。前清末造,親貴弄權,而為之翼者,即一般脂韋齷齪、機械變詐之立憲黨?!泵駠闪⒁詠恚按朔N無恥之立憲黨又欲乘機而踞要徑”,“各政黨中如國民黨、共和黨又為改立憲黨人所蠱惑,一變其磊落光明之氣”。他還認為,立憲黨像“微菌之毒”,最易傳染。他成立根本改革團,除了要求五大條件之外,就是為了刪除“立憲黨”這一禍根,“并非欲破壞大局而推翻政府”[24]。
章太炎將“立憲黨”描述成“脂韋齷齪、機械變詐”的形象,并稱其為“微菌之毒,最易傳染”。從這個范圍來看,既要堅持立憲主張,又要給晚清親貴“助紂為虐”,還要蠱惑國民黨、共和黨,符合條件的群體不多。章太炎將“立憲黨”的危害擴大,實際上縮小了“立憲黨”的范圍。在演講中,章太炎還提出:“吾輩所謂根本改革團者,除要求五大條件外,即欲刪除此禍根而已,并非欲破壞大局而推翻政府”,可見這是一篇具有妥協(xié)性質的演講,其目的是為了打消政府對“根本改革團”的憂慮。所以在章太炎的觀念之中,“立憲派”是一個比較小的范圍。
與此同時,作為原“立憲黨”人,梁啟超、湯化龍、孫洪伊等人也對“立憲派”有著不同的定義。1912 年梁啟超回國,從在報界的歡迎會上,可以看出他對立憲派的認識。梁啟超指出:清末從事政治的愛國人士分為兩派,其中一派是“革命派”,另一派是“立憲派”?!傲椗伞辈蝗躺裢刻?,以立憲一詞套在清政府頭上,使其不得不設立法定民選機關。立憲派憑借民選機關與清政府一戰(zhàn),力圖實現政治變革。他認為政治進步是十余年來立憲、革命兩派人士共同努力的結果,不能忽視“立憲派”在此過程中付出的努力。[25]
梁啟超提出“立憲派”憑借民選機關與清政府一戰(zhàn),實際上將清政府內部訴求立憲的大臣——楊度、李家駒等人排除在“立憲派”范圍之外。不過相對章太炎等人對“立憲派”的定義,它的范圍依舊擴大很多。以此為標準,不論是海外訴求立憲的康梁等人,還是國內請愿立憲的湯化龍、譚延闿、孫洪伊等人,都屬于“立憲派”的范疇。
和梁啟超相同,作為原“立憲黨”人的孫洪伊,也將“似立憲非立憲之官僚派”排除在“立憲派”之外。他在演講中提到:所謂“革命派”所謂“立憲派”,手段雖有不同,究其最終目的都是希望國家“有真正立憲政治之一日”。兩者理念并無沖突,應該更加團結,不應制造對立,否則就會使“似革命非革命之暴烈派乃出而愈肆其兇”,“似立憲非立憲之官僚派乃乘之用其播弄手段而謀逞其私利”[26]。不難看出,梁啟超與孫洪伊對“立憲派”的定義,都是企圖通過與清末“官僚派”割裂,使自己獲得新生共和國的最大認同。
從梁、孫二人的演講中,我們還可看到,相對于革命黨強化“立憲派”的概念,原“立憲派”人士不愿對前清的“立憲派”概念過度強調。立憲黨人湯化龍就對革命黨強調派系劃分提出了批評,他認為:“國家初造,政治利害多為國民全體所共同,或有分歧,不過一人一事觀察立論之殊,決非全體根本之異。”所以無論前清時期如何從事政治,此時都應當“舍小異而取大同”,“自無旗幟各樹之必要”。革命初成,正值人才恐慌,“所謂立憲派者,靡不愿披誠瀝膽與革命英俊謀”,希圖共濟時艱。只有破除壁壘,攜手同行,國家才能煥發(fā)生機。[27]
除了梁啟超、孫洪伊等人,參與到清末政治中的楊度,對“立憲派”也有著自己的定義。楊度宣揚“立憲派”概念,正值其倡行帝制時期。他在《君憲救國論》中提到:
“前清光緒季年,皇室危機已著,排滿革命之言充滿全國,及立憲黨崛起,發(fā)揮主義,實際進行,適大總統(tǒng)方掌軍機,知清室自救之方無過于立憲者,即以此為其最大方針,隱然為全國立憲黨之魁……使清室真能立憲,則辛亥革命之事可以斷其必無,蓋立憲則皇族政治無自發(fā)生故也。乃天禍中國,大總統(tǒng)之計劃未行而朝局以變,漳濱歸隱之后,立憲黨失主持之中堅……立憲黨政策不行,失信用于全國,于是革命黨代之而起,滔滔進行,所至無阻?!盵28]
楊度和湯化龍、梁啟超等人不同之處在于,他將訴求立憲的清政府官員歸納進了“立憲派”的概念之中。這些官員不僅包括像楊度這樣的底層官員,還包括像袁世凱這樣的高層官員。他將袁世凱塑造成立憲派的領導者,無疑會增加他的稱帝的聲望,也符合楊度一直以來君主立憲的訴求。
由于“立憲派”本身詞義的模糊性,使得在不同局勢下,不同政治人物的眼中,“立憲派”都有不同的定義。楊度政治理想的失敗,梁啟超與孫洪伊對“立憲派”的認識頗受各界認同,形成了后世定義“立憲派”的基礎,此后幾十年立憲派概念的發(fā)展,都是基于梁啟超與孫洪伊的對“立憲派”的定義,也說明了“立憲派”一詞并非完全是文化建構,而是客觀存在的政治力量歷史研究重視研究對象的時代性,因此探究不同時期我們對“立憲派”概念的認識,顯得尤為重要。本文對清末民初“立憲派”概念的發(fā)展進行了初步的探討,希望能夠拋磚引玉,從而以求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