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亮
美國學者倪雅梅的《中正之筆:顏真卿書法與宋代文人政治》(the upright brush,下文或簡稱《中》)是西方關(guān)于中國藝術(shù)研究非常有影響的一部著作。按中文版譯校者祝帥先生的說法,此書是“西方為數(shù)不多的書法研究著作中堪稱經(jīng)典的一部”,而且“也是一部開辟了書法史乃至藝術(shù)史研究范式的重要著作”。
平心而論,就研究視角的新穎,掌握材料的深入程度,以及此書出版后的影響來說,此類好評實非過譽。
但是,如果我們結(jié)合中國書法史和中國人的美學觀念來閱讀這本書,在肯定這本書重要學術(shù)價值的同時,也有些地方感覺值得商榷。比如此書對顏真卿書法的接受,就有“有過度政治詮釋”的問題。
該書認為,“顏真卿書法風格并不具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那種魅力”。該書說,顏真卿書法之所以流行,既取決于顏的個人聲望,也取決于其書法風格與其人格魅力之間的關(guān)系。該書在序言部分以極其顯豁的方式告知此書基本立論:顏真卿在書法史上的地位是被宋代(960-1279)的文人集團有意識地制造出來,且宋代文人集團“出于某種特殊的政治需求,從而要將顏真卿的聲望傳遞給子孫后代”。
在序言部分亮出立論后,該書用八章的篇幅評述了顏真卿書法與宋代文人政治之關(guān)系。當然主要的內(nèi)容是唐宋之際顏真卿書法的“政治接受”。在較為集中地研究了顏真卿書法的“宋代接受”之后,此書拉長了中國藝術(shù)接受的歷史鏡頭——在緒論和第八章皆有陳述——并進而得出“延伸性”結(jié)論:“在中國的歷史長河中,有許多古老的藝術(shù)都被政治手段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再解讀,而宋代圍繞顏真卿的藝術(shù)及其聲望之間的爭論不過是其中一個段落罷了?!庇梢粋€段落的研究,此書將“為己所用”論證為包括顏體書法在內(nèi)的中國藝術(shù)接受的基本形態(tài)。
如果“大而化之”地看待這些論斷,似乎也沒有什么問題。因為從倫理派書法理論的角度,《中正之筆》的立論視角倒也似乎說得過去?!皞惱砼伞崩碚搹娬{(diào)“作字先做人”“欣賞書法即欣賞人格”,顏真卿立身行事確實體現(xiàn)出儒家文人正直剛烈的一面,這種人格特征確實也為包括“宋朝文人集團”在內(nèi)的不少書法接受者稱許并勤而行之。
但是,《中正之筆》無疑在“倫理層面”或“政治層面”強調(diào)太多。中國人的書法視角,除了倫理(或人格),還有喻物派、緣情派、天然派和禪意派等等視角(參見熊秉明《中國書法史》,天津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從藝術(shù)評價的角度說,包括倫理派在內(nèi)的理論都只是一種視角,這些視角是觀察藝術(shù)品的角度而不是藝術(shù)作品唯一本質(zhì)特征的界定。橫嶺側(cè)峰,每種視角都只有相對的意義?!吨姓P》對顏真卿書法的評價選擇了政治偏好視角,這一點本身不是太大問題,問題處在作者“把話說得太死”,太過于政治化解讀,過度詮釋即在所難免。
由于《中正之筆》過分強調(diào)蘇軾、黃庭堅、蔡襄、歐陽修對顏真卿的人格向往并進而推崇其書法,就“倫理派”的接受視角來說自有言之成理處。但是,書法的接受行為和接受心理本身是多元的。比如黃庭堅說“東坡先生常自比于顏魯公”,但東坡書法卻與顏真卿有很大的不同。這種不同一方面可能包含著宋人學顏本身有心向往之但心口不一的問題,另一方面原因也因為藝術(shù)家要形成自己的個人風格,在書風上和顏真卿保持距離(當然也有繼承)就是必然的行為。事實上“尚意”的宋人書法本身是豐富多彩而遠非努力學顏。如果過分強調(diào)宋人對顏真卿由人格而至書法風格的政治利用,并進一步立論顏真卿書法之所以流傳其功在宋代文人的政治手腕,就很難不流于著書者作為“后來人的臆說”。
《中正之筆》說顏真卿書法“不美”,這一點或許中國書法界也有不同看法。從傳統(tǒng)中國美學來說,陽剛與陰柔是基本主調(diào)。但中國美學并不認為陽剛陰柔為絕對兩極而是追求彼此相容的和諧與統(tǒng)一,可以說中國歷代書法家都在“剛”與“柔”的組合中追求自己的書寫趣味。從中國書法美學來看,剛、柔、美并非彼此相對的美學范疇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滲關(guān)系?!皶F瘦硬方通神”(杜甫)“羲之俗書趁姿媚”(韓愈)這類詩性論述都只表達書法藝術(shù)的“局部真理”,事實上瘦硬未必通神,姿媚也未必沒有力度,“中和之美”“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成分配比自當別論)才是書法美追求的境界。具體到顏真卿書法藝術(shù),自然顏書總體風格“雄強寬博”,但顏平原書法卻也并非風格固定鐵板一塊。《多寶塔》《王琳墓志》《爭座位帖》即偏向柔美,和后期作品在美學風格上具有較大差異,但是人們并不能否定這類書法是顏真卿作品。
在西方美學理論中,優(yōu)美(beauty)和崇高(sublime)是相比較而存在的范疇?!吨姓P》一書說顏真卿書法不美,或許是因為此書用西方的“優(yōu)美”(beauty)來觀察中國人的書法美而得出了顏書“不美”的結(jié)論?!吨姓P》說顏真卿“并不具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魅力”,以及很少用“優(yōu)雅”或“美”來形容他的風格,因此該書作出了顏真卿書法不是因為“美”而是因為書法背后的人格力量受到宋代文人政治化的推崇。
很可能《中正之筆》著者(即倪雅梅)有意無意忽略了中國美學和西方美學的不同,也即中國的“陰柔美”和西方靜穆和諧的“優(yōu)美”,陽剛也不是西方因恐懼審美而升華的崇高。事實上,厚重寬博的“顏體”,在中國人看來,也是一種“美”,顏筋柳骨既非優(yōu)美也非崇高,而是東方文化的剛?cè)嵯酀?。而在書法傳承史上,不管專家們是否承認《多寶塔》在“顏體”中的地位,但此帖確實是中國人習“顏體”的基本字帖之一,而此帖的風格就具有較為濃厚的“優(yōu)美”(注意此非伯克、康德美學一路的非西方美學意義之“優(yōu)美”)風格。
因此,不管是邏輯上還是中國書法的歷史事實都已經(jīng)說明的那樣,顏真卿書法的廣為流傳,既有作為“美的形式”為人們接受的一面,也有其人格魅力為人們推崇的一面,當然還有其他因素,比如將顏真卿作為神仙崇拜等等相對非主流的推崇。所以《中正之筆》單獨將“政治利用”抽取出來作為宋代文士集團接受顏體的基本意圖,立論固然新奇,但確實也有駁論者釜底抽薪的危險。
從研究方法和研究思路上,《中正之筆》毫無疑問值得中國藝術(shù)研究者們閱讀和借鑒,此類價值自不宜輕易否定。不過在重視它山之石攻玉之效的同時,檢視一下這塊石頭本身的硬度,有時候也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