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國
今天學者們對中國法治發(fā)展樣態(tài)和特點的探討在很大程度上還多是從制度和法條上進行的,這固然給出了某些認識,但還不夠豐滿,因此也導致中國法治雖然有很多優(yōu)勢并作了很多正確的事,但在西方話語的影響下往往是“有理說不清”,甚至常被誤解和故意曲解??尚兄朗菑闹袊褡鍑医嬆J匠霭l(fā),對中國法治發(fā)展的邏輯、樣態(tài)和特點進行關聯闡釋,進而形成和發(fā)展一種有民族國家在場的中國法治發(fā)展認識論。
近代以來,人類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最為重要的主線,便是建構和發(fā)展“民族國家”。民族國家作為近代西方國家形態(tài)演進過程中形成的一種新型國家形態(tài),是近代西方之所以能夠率先邁向現代化的前提和保障。對于英國而言,“民族—國家似乎是準備并伴隨了工業(yè)革命”。(1)參見[法]吉爾·德拉諾瓦:《民族與民族主義》,鄭文彬、洪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67頁。而美國這樣一個立國不過200余年的國家會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也源于其民族國家的建立。諸多史實已表明,民族國家是西方現代化得以發(fā)生與發(fā)展的重要載體。對此,西方學者在論述法律與資本主義興起時就特別指出,“有一種政治形式,即民族國家,特別適合于這種發(fā)展,到了15世紀我們便開始看見資產階級特有的這一制度之出現,按這制度,在由單一主權宰制的領土的政治疆界以內,所有妨礙商品自由流通的內部壁障均告消除”。(2)[美]泰格、利維:《法律與資本主義的興起》,紀琨譯,學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177頁。中國學者也指出,“民族國家的出現標志著現代化的起點,發(fā)展與社會的根本轉型都是從這里開始的”。(3)錢乘旦:《世界近現代史的主線是現代化》,載《歷史教學》2001年第2期。而先前,人們多是津津樂道于民族國家是如何隨著市場經濟發(fā)展和現代化的出現而建立,而沒有看到民族國家乃是市場經濟發(fā)展和現代化得以確立的前提。按照現代化理論,高度發(fā)展的、合理的民族國家是現代化的先決條件。布萊克就指出,“無論如何,民族主義都不是目的本身而是實現目的——現代化——的手段”。(4)[美]布萊克:《現代化的動力》,段小光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4頁。也即,現代化的前提是必須實現國家的整合,即由同質化的、世俗化的全國性政治權威取代各種傳統(tǒng)的、宗教的、家族的或地域性的政權,形成一個統(tǒng)一有效的交往秩序與社會秩序?,F代化既體現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深刻變革過程,也表達民族國家作為現代政治主導力量的產生及民族國家確立與展開的實踐過程。近代各個國家現代化的歷史也無可爭辯地為民族國家所主導,沒有國家的現代化就沒有其他的現代化,而沒有民族國家的建構就沒有國家的現代化。
通過民族國家建構實現民族解放、國家獨立和邁向現代化,也是貫穿中國近現代歷史的主題。究其原因:其一,西方憑借民族國家優(yōu)勢,已陷古老的中國于嚴重的危機之中,使得當時的中國變得難以為繼?!皬乃奈灏倌昵皣以谖鞅睔W出現并形成后,它們不但相威脅,還危及所有其他各種已有的——無論是其國內地方性的,還是其邊界之外的——政治組織。國家在為戰(zhàn)爭或其他目的動員和組織資源方面所具備的巨大優(yōu)勢,使得其他政治組織的生存面臨困境。”(5)[美]喬爾·S.米格代爾:《強社會與弱國家:第三世界的國家社會關系及國家能力》,張長東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頁。繼部落、城邦、帝國、封建邦國和絕對主義國家之后,民族國家成為人類生活于其中的新的“政治共同體”,其在合法性上比王權政治更為合乎大眾的理性訴求。民族國家能夠得到覺醒的大眾的擁護,從而使國家能力得到提升?!懊褡濉獓业膭倮加?8世紀末,城邦和帝國在此之后幾乎都沒有生存下來?!?6)前引①,德拉諾瓦書,第84頁。中國本土精英們也日益發(fā)現中國近代積貧積弱、屢屢失利的病根,既不在器物方面也不在制度方面,而在國家形態(tài)方面;逐步認識到舊的帝國體制下的國家不如西方那些“民族國家”能夠凝聚力量,一盤散沙的中國甚至斗不過那些只有彈丸之地的民族國家,于是希望按照西方的民族國家模式在中國建構民族國家。梁啟超就明確提出:“故今日欲救中國,無他術焉,亦先建設一民族主義國家而已?!?7)(清)梁啟超:《梁啟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899頁。近代中國的救亡圖存帶來了民族國家的預設,也即,需要創(chuàng)造現代民族國家以抵抗西方。
其二,作為民族國家建構先行者的西方列強,雖然以強大的國家行徑對中國進行掠奪與欺凌,但卻也明示中國,民族國家形態(tài)的重要性。“民族國家被證明是一種比啟蒙運動時代典型的王朝的和權威主義的國家更好的統(tǒng)治模式。”(8)[美]戴維·卡萊歐:《歐洲的未來》,馮紹雷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8頁。正是西方民族國家形態(tài)的優(yōu)越性,使得“歐洲之外的其他國家則將歐洲國家的這些成就定為其理想”。(9)前引⑤,米格代爾書,第18頁。民族國家建構先發(fā)生于英國,隨后激起不斷的傳播與效仿,而后演變?yōu)槭澜缧缘拿褡鍑医嬤\動,即“民族的擁護者采用民族—國家這一現代模式,后者因此也越來越普及,世界化了”。(10)前引①,德拉諾瓦書,第89頁。民族國家這一國家形態(tài)的建構在世界多數地區(qū)姍姍來遲,卻并未降低其重要性?!八鼈內绱耸艿綒g迎,恰好證明,在當代世界里,在不同地理背景中,民族國家仍然具有重要性?!?11)[德]斯特凡·貝格爾主編:《書寫民族:一種全球視角》,孟鐘捷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中文版序言第V頁。
其三,中國現代化的實現需要民族國家建構。或言之,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首要條件便是民族國家的建構。民族國家是決定現代化發(fā)生與發(fā)展的重要載體,進而決定了其是不可逾越的。“歐洲以外地區(qū)的政治社會即國家建構,是逃不掉民族國家建構的現代命運的。”(12)任劍濤:《從“民族國家”理解“中華民族”》,載《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F代化是從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向現代工業(yè)社會深刻變革的過程,其中,民族國家是現代化的重要組織者和載體,是現代化不可或缺的構成要素。有一點是無可爭辯的,民族國家是開展現代化(工業(yè)化)的主要載體。從主體角度看,工業(yè)化和現代化本質上是民族國家的工業(yè)化和現代化。也即,“只有在現實中實現了獨立的民族國家理念即組成獨立的民族國家,才能夠進而真正實現工業(yè)化和現代化”。(13)葉險明:《民族主義·民族國家·社會主義》,載《學術月刊》2012年第3期。概言之,近代中國面對西方與東方、現代與傳統(tǒng)的內在沖突的挑戰(zhàn),必須要通過民族國家的建構來實現民族獨立和國家富強,因此,近代中國的現代化發(fā)展和社會轉型過程中內蘊著民族國家建構的內在邏輯。近代中國民族國家建構具有時代的迫切性和歷史的必然性,可以說,中國從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滅亡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百余年間,其最核心的問題就是要建立一個現代民族國家?!敖袊陌倌陫^斗旨在‘救國、建國’,即將傳統(tǒng)帝制中國撥轉為現代民族國家?!?14)許章潤:《論現代民族國家是一個法律共同體》,載《政法論壇》2008年第3期。
從媒介視角而言,西方民族國家是在15世紀的印刷媒介邏輯當中建立起來的。(15)世界上第一個發(fā)明活字印刷術的是我國宋朝的畢昇。后來,德國人約翰內斯·古登堡于15世紀中葉在參照東方傳來的印刷術的基礎上發(fā)明了金屬活字印刷術。“在十四五世紀的歐洲,隨著文字記載的出現,人類發(fā)明了印刷術,現代國家開始出現。民族國家的起源與印刷術的發(fā)明是分不開的?!?16)[英]安東尼·吉登斯:《全球化時代的民族國家》,郭忠華編,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7頁。因此,可以說,沒有印刷術在西方的發(fā)展,也就沒有現代意義的國家。但是,近代中國民族國家的建構卻是根據當時的具體國情,選擇了一條政黨實現的路徑。
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標志著傳統(tǒng)中國天下秩序的瓦解和現代中國作為民族國家的開始孕育。在這場空前深重的民族危機中,中國的有識之士們逐漸發(fā)現了通過大眾媒介表達民族主義情緒所具有的力量。(17)參見[美]斯蒂芬·哈爾西:《追尋富強》,趙瑩譯,中信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260頁。他們認識到通過報刊書籍來啟發(fā)民智的重要性,進而興起辦報刊之熱潮,使其成為推動中國民族國家發(fā)展和國民性格形成的有力杠桿。“事實上,在清廷沒落、列強環(huán)伺的時代,大多數報刊都是為著‘救亡’、‘強國’、‘富國’、‘報國’、‘立國’等目的而創(chuàng)立的,辦報辦刊理念幾乎都是為建立現代民族國家做言論準備?!?18)姜紅:《“想象中國”何以可能:晚清報刊與民族主義的興起》,載《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然而,盡管近代中國通過印刷、報刊媒介傳播了新知,教育了國民,重塑了民族國家話語體系,但由于交通的局限,報刊傳媒僅限于發(fā)達地區(qū)和城市,尚未實現全國化,特別是在火車和電報通信設施不發(fā)達和文化水平低的地區(qū),地方主義及其文化傳統(tǒng)仍然保留其影響。由于報刊媒介文化的不足,就使得中國難以直接通過成文憲法建構民族國家,而要完成民族國家建構這一時代性任務,需要在繼續(xù)推進報刊媒介文化的同時,建構具有動員性和啟蒙性的組織與政黨。換言之,近代中國由于印刷、報刊媒介文化的不足,反而催生和形塑了中國民族國家建構的政黨路徑。從政治功能而言,中西政黨存在功能差異。西方現代意義上的政黨登臺,在時間上要晚于其民族國家的形成,西方國家通過印刷媒介和教育發(fā)展積累取得了民族國家建構成就,其政黨形成在民族國家建構之后,主要任務是選舉和在議會爭取議席。而中國政黨則是民族國家建構的組織者和領導力量,事實上,無論是1920年改組后的國民黨還是1921年誕生的中國共產黨,它們都遵循了以黨建國的方針,并在一個短暫的時間內,將中國的民族國家建構向前推進了一大步??梢姡ㄟ^政黨建構民族國家成為近代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必然選擇。
近代中國的現代化發(fā)展和社會轉型,內蘊著民族國家建構邏輯,而政黨的先進性必然關涉民族國家建構這一重大命題。順應民族國家建構趨勢的政黨則會成功,相反的就會失敗。近代中國的民族國家,不得不面對西方與東方、現代與傳統(tǒng)的內在沖突,在形成方式上必然是反帝反封建的。在此過程中,中國國民黨的資產階級民族國家建構道路,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國族建構、反帝反封建、兩極分化、被壓迫問題及基層民眾的人民主權化動員任務。而中國共產黨基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和社會主義的民族國家建構道路,最終能完成上述任務,并成為在近代中國民族國家建構中勝出的政黨。由此,中國共產黨和社會主義也就成為中國民族國家建構及其模式的重要組成部分?!叭绻f民族獨立和國家富強構成了近代以來中國歷史的兩大主題,那么,中國人民正是為了追求民族獨立、實現民族解放和國家富強而堅定地選擇了社會主義道路?!?19)王虎學:《社會主義的價值意蘊與民族國家的價值本性》,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12年第1期。
民族與國家二位一體的同構性,決定了國族建構成為民族國家建構過程中突出的主題。因為自民族國家時代以來,沒有國族是不行的。而如何才能建設一個與民族國家相適應的國族,也成為中國民族國家建構的一個根本性問題。而在近代中國民族國家建構過程中,國族建構充滿著艱難。中國國族建構的艱難既來自于嚴峻的外部列強壓力,表現為西方勢力挑起民族分裂;也源自于內部多民族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近代中國之所以出現和存在廣為詬病的“一盤散沙”現象,根子就在于缺乏將分散的族群和國民整合為一體化的國族。中國作為傳統(tǒng)的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在面對民族國家建構的新形勢時,以何種方式來建立與民族國家建構相適應的國族,已成為中國民族國家建構能否成功的關鍵要素。起初,孫中山提出“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族群國族建構之路,這對于中華民族的包容性就有著很大的破壞性,并“正中”域外帝國主義思想分裂中國的“下懷”,因為既然把民族與種族等同起來,就很難反對日益發(fā)展的族群獨立與族群分裂,如蒙古獨立運動以及西藏和新疆分裂的危險局面。孫中山在意識到“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不足后,很快用“五族共和”予以修正,但“五族”也不是一種完善的國族建構之路。正像一些學者所指出的,“期望通過‘一國一族’的、以漢族為核心的國族的建構以建構民族國家。這種濃郁的種族主義不僅引發(fā)了邊疆少數民族對‘五族共和’的疑慮,也為帝國主義借機策動邊疆少數民族上層人物‘獨立’提供了口實”。(20)陳建樾:《國族觀念與現代國家的建構:基于近代中國的考察》,載《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梢?,自民國開創(chuàng)以來,我們在國族認同建設方面也盡了諸多努力,先后創(chuàng)制出“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五族共和”“中華民族”等口號和觀念,但仍存在不足。這種不足究其本質,就在于國民黨信奉的是一個種族內涵的“中華民族”國族建構道路。
相比而言,中國共產黨通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革命實踐,凝聚起各民族的力量,開創(chuàng)了“中華民族”國族建構的新進程。其一,馬克思主義構建了全世界無產者聯合的世界圖景,催生了各民族平等思想。中國共產黨通過馬克思主義的宣傳和實踐,建構了一個新的超族群的國族結構,這與孫中山、蔣介石為代表的關于中國的“國族=民族=漢族”的國族建構模式是完全不同的。其社會主義理念“的確為民族主義注入了新的時代內容,出現了以平等相助、互利互惠為基本特征的新型民族主義”。(21)龐中英、彭萍萍:《關于全球化·社會主義·民族主義關系的對話》,載《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02年第4期。其二,馬克思主義奠定和強化了中華民族的人民主權屬性。中國傳統(tǒng)的民族概念并不具備人民主權屬性。中國共產黨在有天然的文化和歷史關系的中華民族基礎上,通過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演繹,在對社會主義的民族解放本質的本土化融合和人民主權化的本土化重塑中,建構出了具有民族國家屬性和國族屬性的“中華民族”。此時,中華民族的民族主權和人民主權屬性已彰顯出了有別于傳統(tǒng)民族的全新內涵和國族特性。其三,中國共產黨作為一個超越各種階層、各民族,嵌入各個層級的超大型組織,能夠有效以社會主義整合和統(tǒng)一多族群建構作為國族的中華民族。社會主義是超族群的,中國共產黨也是超族群的。中國共產黨之所以能夠凝聚起巨大的力量克服分裂、戰(zhàn)勝入侵的異族和最終建立新中國,根子就在于能夠將社會主義融入國族——中華民族——的建構之中。顯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催生了中華民族意識與社會主義的高度融合。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既是對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繼承,又有利地推動了與民族國家建構相適應的人民主權屬性和大眾屬性的建構與整合;既順應了民族國家建構的歷史趨勢,又承接中華文明大一統(tǒng)傳統(tǒng),由此也使得“馬克思主義成為中國現代多民族國家重構的主體資源”。(22)鄒詩鵬:《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與中國多民族國家的現代重構》,載《文史哲》2016年第1期。自民族國家時代以來,可以說,得國族者得天下,誰能動員和建構出強大的國族,誰就能在民族國家建構中勝出。在這一點上,中國共產黨具有明顯優(yōu)勢。
首先,中國是在西方民族國家的壓力下卷入民族國家的興起與發(fā)展的,這就決定了中國的民族國家建構必然要有反帝、反殖民主義和反西方列強的一面。這是因為民族國家形態(tài)的西方列強希望中國永遠處于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狀態(tài),是不可能任由中國建構真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的。也即,作為民族國家的始作俑者的西方,為維護自身狹隘的民族國家利益,往往阻止和瓦解第三世界國家反帝、去殖民化的民族國家建構。這就決定了中國的民族國家建構具有反西方列強的必然。事實上,“中國國家及民族主義的形成,則與列強的入侵和沖突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中國民族建構的指向性是非常明確的——“以外國人為反抗對象”。(23)參見王國斌:《轉變的中國:歷史變遷與歐洲經驗的局限》,李伯重、連玲玲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36-137頁。而國民黨對外是從屬于歐美列強而默認自己的半殖民地化的處境,由此必然會損及民族國家應有的獨立自主之效應,也難以實現真正的民族解放和國家獨立。而中國共產黨則根據馬克思主義的反對民族壓迫的思想,強化了對西方殖民者的反抗。在我國面臨著亡國滅種危機的條件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核心是將馬克思主義世界解放理論轉化為一種民族國家解放理論。因此,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和社會主義就成為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中國反抗西方列強的重要資源,即“在多數第三世界國家里,社會主義與民族主義是統(tǒng)一在一起的。社會主義支持了民族解放,也是非殖民化后民族建設的主要發(fā)展模式。民族主義與社會主義有時是天然的同盟軍”。(24)前引,龐中英、彭萍萍文?!爸袊F代民族國家的重構,顯然從屬于這一歷史進程,并構成了其中的典范。”(25)前引,鄒詩鵬文。事實上,中國在成立初期對外主張獨立自主,注重與廣大非西方世界及發(fā)展中國家結盟,也是反西方列強的延續(xù),并具有一定的歷史必然性。
其次,民族國家的建構和發(fā)展離不開人民主權的支持,而其最優(yōu)形態(tài)的人民主權必然是“全民性”的?!懊褡逡匀嗣竦拿x興起”,(26)參見[美]杜贊奇:《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民族主義話語與中國現代史研究》,王憲明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2頁?!懊褡逯髁x在動員群眾及大眾宣傳的政治活動中才體現出力量”。(27)前引①,德拉諾瓦書,第84頁?!懊褡暹\動只有動員廣大普通民眾即農民和工人的廣泛參與,才可能獲得成功?!?28)[英]休·希頓-沃森:《民族與國家:對民族起源與民族主義政治的探討》,吳洪英、黃群譯,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80頁。我們知道,傳統(tǒng)中國只是一個士人階層的國家,封建中國是文人學士的中國。(29)參見[美]約瑟夫·列文森:《儒教中國及其現代命運》,鄭大華、任菁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01頁。而近代中國民族國家建構和國家主權轉型的實質就是要結束2000多年的士人階層的傳統(tǒng)中國,建立民族國家的新中國,即中國作為國家的概念正在發(fā)生變化,從原來官紳文化繁榮時期的“天下”概念變成了一個民族的概念。(30)參見前引,列文森書,第35頁。在此過程中,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在反封建和人民主權代表性及實現程度上存在著巨大差異。國民黨對內代表的是民族資產階級,主要面向官僚資產階級和地主階級,由此對內難以產生空前的集聚效應,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兩極分化、被壓迫問題及基層民眾的人民主權化和動員問題。人民主權不足使得民眾對國家的忠誠度與認同感不足,這大大降低了國民黨的民族國家代表能力、整合能力和動員能力,也難以聚焦力量反帝反封建及建構民族國家。而中國共產黨的社會主義道路,具有保證人民當家作主的優(yōu)勢?,F代民族國家的一項核心原則即主權在民,社會主義更好地實現了這一屬性。社會主義本身所體現的正是一種人民大眾的主權訴求。中國共產黨借助社會主義解放思想,對各族人民群眾進行社會動員。翻身解放、人民當家作主是人民主權屬性得以奠基的關鍵所在。人民主權決定了民族國家建構所需要的民眾動員、民族整合功能。事實證明,只有當人民成為國家的主人,而不再是只有義務沒有權利的臣民或子民時,他們才能真正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祖國,熱愛自己的祖國。中國共產黨也將人民主權建設與降低土地租金及“土改”相結合,與國民黨不同,在鄉(xiāng)村地區(qū),共產黨成功地將民眾動員與政治體制結合了起來,(31)參見前引,哈爾西書,第281頁。這樣更是極大地激發(fā)了人民的主權意識和主權保護??傊?,中國共產黨通過社會主義的人民主權喚起了人民對祖國的熱愛與忠誠,打退了外敵入侵,推翻了封建主義,建立了新中國。
傳統(tǒng)中國的“民”與民族國家的“民”存在著很大的不同。民族國家的“民”具有一定的文化,思想中有民主平等的觀念,而傳統(tǒng)中國的“民”大多處于缺乏知識的狀態(tài),骨子里還是“君君臣臣”的觀念,遵守封建倫理綱常,并且地域觀念和族群觀念也多是壓倒國家觀念和公民觀念的。在自然經濟條件下,中國的每一個農戶差不多都是自給自足的,因而他們多半是靠與自然交換取得生活資料,而不是靠與社會交換。人們的社會關系也主要表現為一種口語文化、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的穩(wěn)定結合。自然經濟、口語文化與我國鄉(xiāng)土社會在社會結構、人文特征等方面存在著某種深層次的契合和聯動,而與民族國家則存在許多背離之處。由于自然經濟和文化知識的不足,中國人不了解他們作為社會個體應該對國家和社會所承擔的責任和義務。普通中國人通常只關心他們的家庭和親屬,而對國家則缺乏關注。毫無疑問,這種以自然經濟和口語文化為基礎的世界觀已經成為阻礙中國民族國家發(fā)展的最關鍵因素。近代中國,無論是國家權力還是“民”都還停留在傳統(tǒng)國家的層面上。中國的民族國家建構需要將社會動員的網絡或觸角向下延伸,需要通過組織進行動員和啟蒙。也即,通過政黨將民族國家的權力強有力地滲透和延伸到整個疆域之內。這是一種印刷媒介文化不充分、民眾文化水平較低背景下國民動員和啟蒙的重要方式。在此過程中,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也存在組織形態(tài)上的差異。
其一,國民黨始終無法讓組織和控制力穿透到基層,其地方自治舉措也多是中央政府與地方的妥協。與國民黨不同,“共產黨們則是全力以赴、有效地動員數百萬的農民和工人參與到國家政治生活中來”。(32)前引,希頓-沃森書,第384頁。中國共產黨凸顯了與民眾結合的傳統(tǒng)。中國共產黨有健全和完整的政黨組織,而且在政黨組織之外還形成許多外圍的次級公民社會團體。他們從一開始就重視對普通民眾進行民族主義思想啟蒙。中國共產黨通過組織向基層民眾進行民族主義思想宣傳啟蒙,使得民族國家建設和民主革命思想的宣傳越出了社會上層的圈子,擴展到了社會底層,為民族國家建構打下了深厚的群眾基礎。
其二,民族國家的信任機制多表現為一種法制型的組織信任與制度信任。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國民黨事實上未能完全掙脫傳統(tǒng)中國的人身依附關系特征,其組織形態(tài)多表現為兄弟忠誠和兄弟義氣。而兄弟忠誠和兄弟義氣是缺乏理性化和組織化的,是不能納入民族國家理性范疇的,另外,兄弟義氣注定要沖淡并壓倒民族國家理性。也就是說,國民黨的組織模式始終存在著“泛人稱化”、泛人身依附關系特征,這造成了對民族國家建構的背離甚至是顛覆。換言之,國民黨基于個人忠誠、拉攏、利益議價和其他非功績標準的組織形態(tài)限制了其政黨理性化發(fā)展,使得其始終未能完成黨的整合和對軍隊的整合。如國民黨的“黨軍”和“國軍”建設也只是曇花一現,不久后在相當程度上又變成了“私軍”。(33)參見李翔、李國興:《主義治軍、以黨領軍與以軍控黨:論1923—1926年國民黨軍隊政工制度的引入與變異》,載《江蘇社會科學》2009年第4期。其實,蔣介石自己亦承認:近來最可悲的現象,為一般皆不知尊重黨。(34)參見《蔣總司令的重要談話》,載《中央日報》1928年9月3日。實踐證明,一個連本黨都難以高度聚合的政黨,是無法完成民族國家建構的歷史使命的。而中國共產黨的隊伍中從來不存在對個人的“忠誠”,有的只是對組織的忠誠及組織忠誠下對同志的信任。中國共產黨追求的是“去人稱化”的法制型的組織忠誠和制度信任,而這種組織忠誠和制度信任是契合民族國家建構的。事實上,在民族國家時代,除了法制型組織之外的其他組織形態(tài)均無競爭力。而共產黨之所以能取得民族國家建構的勝利,一方面靠的是信仰堅定、路線正確,另一方面靠的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法制型組織、政黨整合及政黨對軍隊的整合。
其三,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的另一個重要區(qū)別,就是國民黨的軍隊沒有中國共產黨那樣的政工體系,沒有政委、指導員一級一級深入基層士兵中去了解他們的想法,告訴他們什么是主義和理想,讓他們知道“為什么而戰(zhàn)”。在大革命初期,國共第一次合作的時候,北伐軍之所以所向披靡,特別是葉挺的第四軍獨立團,被稱作“鐵軍”,就是因為當時的共產黨干部深入軍隊,政治工作做得好,每一個士兵都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戰(zhàn)。政工體系對于軍隊的民族國家建設是不可或缺的。如前文所述,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自然經濟和口語文化下的宗法文化,而宗法文化下的人們偏向私人關系的依賴與忠誠。蔣廷黻曾經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老百姓的國民程度是很低的,他們當兵原來不是要保衛(wèi)國家,是要解決個人生計問題的。如不加以訓練,他們不知道大忠,那就是忠于國家和忠于主義;只知道小忠,忠于給他們衣食的官長,和忠于他們同鄉(xiāng)或同族的領袖?!?35)蔣廷黻:《中國近代史大綱》,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95-96頁。如沒有民族國家觀念啟蒙及公共精神建設,宗法文化會導致個人之間的恩怨凌駕于民族國家和政黨的利益與目標之上,這也是國民黨一直沒有克服和解決的問題。國民黨的士兵如此,軍官也是如此。由于缺乏民族國家觀念和公共精神,國民黨人把革命當作攫取權力與財富的工具,主義喪失,派系林立。而中國共產黨具備完備的政工體系,并且在士兵教育中除了教導軍事技能之外,還要教導新兵為何革命和為何而戰(zhàn),哪怕在長征途中,也一直沒有停下來這樣的教育和學習。政工體系下的教育和學習能把眾多的軍官和士兵從小農經濟等狹隘思維方式中解放出來,完成民族國家意識建構和公共精神啟蒙。
在近代中國歷史發(fā)展的舞臺上,國民黨的資產階級民族國家建構道路的局限,決定了其民族國家建構的必然失敗。毛澤東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一文中就指出:“西方資產階級的文明,資產階級的民主主義,資產階級共和國的方案,在中國人民的心目中,一齊破了產?!?36)《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71頁。而以毛澤東為核心的中國共產黨人看到了建構民族國家已是一種中國需要和世界趨勢,并代表和適應了近代中國民族國家建構邏輯,通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把握住了中國民族國家建構主線,成為基于民族國家建構而勝出的政黨。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毛澤東表示:“我們共產黨人,多年以來,不但為中國的政治革命和經濟革命而奮斗,而且為中國的文化革命而奮斗;一切這些的目的,在于建設一個中華民族的新社會和新國家?!?37)《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63頁。
1949年,新中國的成立標志著中國民族國家的正式建立。此后,中國共產黨對內完成了以人民為中心的國民同質性塑造,對外則實現了國家的獨立自主。到1950年,確立了中央政府、現代警察、新式軍隊、一部成文憲法、五年計劃以及教育系統(tǒng)。這些制度的形式和內容無疑與歐美在許多方面是不同的,但即使在西方國家,各國的憲制也是多種多樣,而不是千篇一律,并沒有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軍事財政國家的模式。(38)參見前引,哈爾西書,第285頁。事實上,“我們已經注意到,世界大部分地區(qū)現代國家的創(chuàng)立準確地講是為了建立一個能夠支撐技術上強大的軍事政權的經濟體制”,(39)[英]C.A.貝利:《現代世界的誕生》,于展、何美蘭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305頁。而這一點中國共產黨做到了。中國共產黨通過一個高效的政黨組織,鞏固了軍事—財政國家。新中國的成立,徹底改變了傳統(tǒng)中國“基礎權力弱”的局面。國家的汲取能力(這是強調國家能力的政治學者極為看重的維度),也在新中國確立起來了。中國共產黨首先穩(wěn)定了公共財政系統(tǒng),然后推進重工業(yè)的發(fā)展以增強其軍事能力。與此同時,政府將其行政管轄范圍延伸至鄉(xiāng)一級,這在中國歷史上尚屬首次。(40)參見前引,哈爾西書,第278頁。中國人民對民族國家的認同也從根本上確立了起來,為建設一個更好國家添磚加瓦的愛國主義熱情被普遍地激發(fā)出來。在共產主義革命后的農村地區(qū),國家成了每個人生活中更活躍、更積極且更具影響力的存在。(41)參見前引,哈爾西書,第281頁。
總之,將中國民族國家建構置于政黨路徑下考察可以發(fā)現,中國民族國家的建構是中國共產黨努力將馬克思主義理論進行中國化實踐的必然結果。正如毛澤東所指出的,“沒有中國共產黨的努力,沒有中國共產黨人做中國人民的中流砥柱,中國的獨立和解放是不可能的”。(42)《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98頁。而“……社會主義民族國家的建立,也表明了民族國家不僅僅是資本主義的國家形式”。(43)李江靜:《馬克思主義視野下民族國家的歷史構建、當代命運及未來走向》,載《學術論壇》2016年第1期。在此,民族國家建構所涉論題對于認識中國共產黨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可謂相當重要,而缺少了這個環(huán)節(jié),中國共產黨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諸多屬性和特質將不易被理解和說清。換言之,只有讀懂中國特色民族國家建構,才能真正讀懂中國共產黨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實質。我們固然可以從多個視點、在多種意義上來對中國共產黨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行解讀,但我們認為,民族國家建構這個視角是尤其不能缺少的。中國共產黨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始終與中國民族國家建構道路的選擇、探索、開辟和發(fā)展相耦合。中國共產黨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既是中國民族國家建構的構成部分,又是中國民族國家建構的模式所在。
民族國家建構可以說是中國近現代史的核心任務,是整個20世紀中國歷史的重要主題,是百年來中國歷史發(fā)展的主線。中國共產黨通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革命實踐真正完成了中國民族國家建構。一般說來,不同的民族國家建構模式決定了不同的法治構建的路徑和特點。中國共產黨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已成為中國民族國家建構最主要的標識和模式,由此也使得中國法治發(fā)展樣態(tài)和特點必然由中國共產黨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所界定、所形塑,并且最終也必須依此來解釋。
中國共產黨與西方政黨產生的歷史條件與功能方面都有很大的不同,西方政黨是其民主法治發(fā)展到一定階段才產生的現象,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民主法治框架是其政黨形成與發(fā)展的前提;中國共產黨奠基于為建立國家政權和民主法治的斗爭之中。這一特征決定了中國的國家政權建立和民主法治建構應分兩步走:第一步是建立現代國家,實現王朝國家向現代國家的轉型;第二步是進行民主法治國家的建構。作為中國經驗,“文革”后中國在處理黨法關系問題上遵循的是一條有機統(tǒng)一、內在一致的思路與進路,這也是中國法治建設和政治體制改革較為成功的最大緣由。1981年中共中央發(fā)布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首次提出了黨要在憲法、法律范圍內進行活動;從十二大開始,黨章中也增加了一條,即黨要在憲法、法律范圍內活動。“八二憲法”也規(guī)定了黨要在憲法、法律范圍內活動,不得違反憲法。黨要在憲法、法律范圍內活動被載入了黨章和憲法,這為科學地處理黨法關系奠定了基礎,也表明黨治與法治是可以兼容于社會主義民族國家法治之中,二者是可以實現有機統(tǒng)一、內在一致的。黨法關系有機統(tǒng)一、內在一致,使得中國民族國家的治理結構和治理能力整體上呈現出法治特性。改革開放以來,“黨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在法治方向的調適映射出清晰的時代烙印。通過黨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法治化的哲學意蘊、理念塑造以及文本表達,法治價值逐漸融入中國共產黨意識形態(tài)話語建構中,豐富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現代性內涵,提升執(zhí)政黨的合法性”。(44)胡榮濤、徐進功:《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產黨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法治化建構》,載《學術論壇》2018年第4期。1999年憲法修正案第5條第1款明確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實行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边@既是中國共產黨由革命黨向執(zhí)政黨成熟轉型的標志,也是中國國家邁向法治的標志。
黨法關系的有機統(tǒng)一、內在一致,是中國社會主義國家法治的重要特征和基本樣態(tài)。這是因為,在中國,民族國家與法治之間的關系主要表現為中國共產黨與法治之間的關系。這源于中國的民族國家建構是政黨組織的結果,“具有鮮明的建黨在先、以黨建國、黨政同構和黨國同構的特點”。(45)歐陽景根:《社會主義多民族國家制度性國家認同的實現機制》,載《浙江社會科學》2011年第5期。也即,中國的民族國家建構與建設是與黨的領導同構的,俗稱“黨國體制”。誰也不會忽視中國政治生活中的這一基本事實:黨中央與國務院聯合發(fā)文是一種常態(tài),而非例外。中文有一個專門的組合詞來指稱這一現象,叫作“黨和國家”。而“對于普通民眾而言,這一點可謂毫無疑義。在日常生活中,老百姓并不區(qū)分黨的機構和國家機構(甚至非國家機構),在他們眼中黨委、人大、政府和政協等都是‘政府’”。(46)景躍進:《將政黨帶進來:國家與社會關系范疇的反思與重構》,載《探索與爭鳴》2019年第8期。“八二憲法”的頒布,實現了我國的社會主義憲法、法律與黨的領導、綱領、政策和人民意志的有機統(tǒng)一和內在一致。改革開放以來我們黨治國理政的一條成功經驗,就是對三者有機統(tǒng)一和內在一致的堅持。2018年憲法修正案更是把“中國共產黨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寫入憲法總綱,并進一步完善和強化了黨的領導、人民當家作主、依法治國有機統(tǒng)一的法理邏輯。黨領導人民制定憲法和法律,黨領導人民執(zhí)行憲法和法律,黨領導人民捍衛(wèi)憲法和法律尊嚴。同時,憲法也要為堅持黨的領導提供有力的法律保障。通過憲法確立和明示了黨的執(zhí)政地位,是中國民族國家法治建設的重要內容。社會主義民族國家必須由中國共產黨來領導,才能保證國家的社會主義制度性質不被改變,而任何弱化或者放棄黨的領導的做法都可能導致社會主義民族國家的改道和破產。把黨的領導載入憲法,有利于確保黨和國家事業(yè)始終沿著正確方向前進,體現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發(fā)展道路和法治發(fā)展道路的一致性。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產黨始終遵循民族國家法治邏輯,通過黨—國互動,建立法治治理,并產生了一種新的法治類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也正是由于中國共產黨是社會主義民族國家建構和建設的關鍵力量,所以黨的領導就不僅僅只是一個重大的政治問題,而且是一個重大的法治問題。對此,中國共產黨也正在自覺地將黨建推進到民族國家建設需要的高度,即不只是進行思想建設、組織建設,還要進行制度建設?!吨袊伯a黨章程》開始朝著“法治”方向改進,新修訂的《中國共產黨黨內法規(guī)制定條例》等黨內法規(guī)更是加強新時代黨內法規(guī)制度建設的重要舉措,體現了黨的十八大以來堅持全面從嚴治黨、依規(guī)治黨,使黨的領導和黨的建設各方面與國家法規(guī)制度相協調,即依托黨內法規(guī)制度體系并尋求與國家法律體系的憲制性整合。這有利于闡明黨的領導在憲法中的地位、黨章與憲法的關系以及黨必須在憲法、法律范圍內活動的確切含義;有利于理解黨內法規(guī)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中的地位與作用及應將黨內法規(guī)納入國家法治結構體系之中的緣由,從而將黨的領導、人民當家作主、依法治國實現了更為完善、更為邏輯的有機統(tǒng)一。同時,黨法關系的內在統(tǒng)一也可以更好地發(fā)揮黨在法治國家、法治政府和法治社會建設中的作用?!霸诤艽蟪潭壬?,黨國體制中政黨執(zhí)政的靈活性在于,它既可以通過政府渠道來治理社會,也可以對社會發(fā)揮直接的影響。與此同時,滲透于整個社會的基層黨組織,雖非國家公權力的組成部分,卻是執(zhí)政黨和政府的施政工具,它們在各自范圍內發(fā)揮著政治領導、組織動員和落實政策的作用。”(47)前引,景躍進文??傊诋敶袊?,一種由黨章和國家憲法組成的雙軌憲制在新時代已然形成?!皩嶋H上,中國憲制已經由一種由黨章和憲法構成的雙層結構演化而來,這兩種憲制都是不可缺少的,也不能被忽略。”(48)王書成、夏引業(yè):《轉型中國之雙軌憲制》,載《中國法律評論》2016年第3期。
中國共產黨通過訴諸反帝反封建,較為成功地解決了國族建構和動員,完成了民族國家建構。但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穩(wěn)固,反帝反封建任務的基本完成,尤其是隨著改革開放與國際合作的展開,對內意識形態(tài)領域去階級化的深入,這個一體性基礎開始弱化。反帝反封建不是一種可持續(xù)性、常規(guī)化和制度化的民族國家認同道路。換言之,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由國家建立邁向國家建設,國族一體化應賦予新的基礎,即應由階級屬性變成民族屬性。正像一些學者所指出的,“如果說政黨—國家建國初期,階級話語因其在建國動員中的極端重要性而顯得沒有替代者的話,那么在政黨—國家需要應對國家和平發(fā)展問題的時候,自然就會將治國動員中極為重要的民族話語升格為主導性話語”。(49)前引,任劍濤文。在中國,“……政黨不是代表部分的政治組織,它代表的是整體。中國學者對于這一觀點并不陌生,事實上,人們正是從這一角度來理解中共提出的‘三個代表’理論的”。(50)前引,景躍進文。
另外,由于與西方民族國家的形成不同,中國民族國家意識的覺醒更多的是源于被西方侵犯和征服的壓力和對于亡國滅種危機的焦慮。這使得中國民族國家建構過程中存在革命壓倒啟蒙、集體壓倒個人的問題。新中國在推進現代國家建設的前30年里,就交織著民族邏輯和個人邏輯的張力,且民族邏輯往往占有壓倒性優(yōu)勢。我們注意到,因為計劃經濟體制充滿各種弊端(尤其在微觀層面),所以改革開放以來開始重返民族和個人之間的理性平衡?!霸谶@一過程中,關于政治參與和權勢力量之間、公共利益和私人利益之間以及國家與地方之間關系的老問題,以民族主義和公民權利的新語言被提了出來?!?51)[美]孔飛力:《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陳兼、陳之宏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24頁。一方面,中國的民族主義開始注入自由主義的血液;另一方面,中國的自由主義者需要懷著民族情感。社會主義政治經濟體制改革就是要既重視民族集體,又重視個人。“個人自由與民族獨立兩者……被認為是民族主義者竭力追求的目標。”(52)前引,希頓-沃森書,第583頁。
作為不爭事實,因社會主義性質及影響,中國的法治發(fā)展更注重人民當家作主和社會權利保障。中國法治發(fā)展因社會主義的卓越價值理念引領,表現為力求超越階層、族群利益,代表和保障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首先,保證人民當家作主,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族國家法治的巨大優(yōu)勢?!拔覀儑业拿Q,我們各級國家機關的名稱,都冠以‘人民’的稱號,這是我國社會主義國家政權的基本定位。我國國家制度深深植根于人民之中,能夠有效體現人民意志、保障人民權益、激發(fā)人民創(chuàng)造力。”(53)習近平:《堅持、完善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制度與法律制度》,載《求是》2019年第23期。其次,中國社會主義民族國家法治不同于資本主義民族國家法治的另一個特征,還表現在中國社會主義民族國家法治更利于社會權利保障。中國社會主義民族國家法治在保障公民身份一律平等基礎上,還格外尊重和保護各族人民文化生活方式的社會權利?!鞍压餐纳鐣嗬{入公民資格是民族建構的手段,部分目的就是為了建構和鞏固共同的民族身份和民族文化感?!?54)[加]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下冊),劉莘譯,上海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588頁。社會權利的確立進一步完善和豐富了公民身份,“是社會主義民族國家認同建設的重要內容,體現為既能充分調動各方面積極性,激發(fā)社會創(chuàng)造活力,又有利于全體人民共享改革發(fā)展成果,逐步實現共同富裕和推動中華民族更好團結”。(55)魏建國:《城市化升級轉型中的社會保障與社會法》,載《法學研究》2015年第1期。
回顧歷史進程可以看到,中國共產黨是一以貫之地重視制度建設的政黨,中國共產黨在建黨初期便把鐵的紀律和絕對服從組織寫進黨章并作為行動綱領。同時,中國共產黨是誕生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背景下,通過報刊等印刷媒介廣泛展開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宣傳,中國共產黨的組織紀律性和印刷媒介理性是其民族國家屬性能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共產黨的民族國家屬性和制度能力在改革開放時期得到了一定的繼承,并向法治化改進。進而言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國家治理的法治化轉型就與中國共產黨的民族國家屬性及重視制度建設傳統(tǒng)有著深刻的關聯,并且由此也可以揭示出法治中國建設的深層邏輯。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快速發(fā)展及正常政治取向導致了對制度之治和規(guī)則之治的內在需求,而中國共產黨通過制度治理有效地保護了公平競爭,降低了交易成本,建立了全國性統(tǒng)一的制度和基礎設施,從而為市場經濟發(fā)展提供了重要支撐,創(chuàng)造了世界上罕見的40年經濟高速增長和社會長期穩(wěn)定的奇跡。不過,當前的回答多集中于經濟領域,而未能洞見經濟成功背后的制度要素。事實上,正是中國共產黨強大的民族國家屬性及制度能力,再加上合適的市場化激勵,確保中國經濟發(fā)展實現了實質性飛躍。而當國家制度治理存在不足時,市場化是不可能獲得實質性發(fā)展的。恰如福山所描述的那般:“軟弱無能國家或失敗國家已成為當今世界許多嚴重問題(從貧困、艾滋病、毒品到恐怖主義)的根源?!?56)轉引自陳進華:《治理體系現代化的國家邏輯》,載《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5期。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鮮明提出“完善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全面深化改革總目標,對國家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建設作出一系列重大部署,并把制度建設推到一個新的高度。2018年憲法修正案將憲法序言“健全社會主義法制”修改為“健全社會主義法治”,在憲法層面體現了依法治國理念的新內涵。憲法修正案還將憲法第70條關于專門委員會的規(guī)定中的“法律委員會”修改為“憲法和法律委員會”,推動憲法實施和監(jiān)督工作進入了新階段。2018年憲法修正案共有21條,其中11條和國家監(jiān)察體制改革相關,而深化國家監(jiān)察體制改革是一項事關全局的重大政治體制、監(jiān)督體制改革,是強化黨和國家自我監(jiān)督的重大決策部署。制度建設與制度權威不僅決定著政黨本身的命運,也決定著民族國家的命運。歷史和現實都一再表明,作為民族國家屬性的中國共產黨是具有強大的制度性思維和制度性創(chuàng)新能力的政黨,是能夠用強有力的制度來保障和推進偉大事業(yè)的政黨。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關鍵階段,中國共產黨更是越發(fā)重視用制度性的手段來推進偉大事業(yè)持續(xù)發(fā)展。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審議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其中“制度”一詞在該文件中共出現了222次,如此強調“制度”的地位和重要性是前所未有的,這也必將為推動中華民族復興提供更加堅實的制度基礎。
認知中國法治不能只從狹隘的制度和法條視角來考察,而應與中國特色民族國家建構模式聯系起來加以理解。中國特色民族國家建構模式,是認知中國法治樣態(tài)及特點的一個重要線索與維度。其一,中國民族國家建構模式,有助于講明堅持黨的領導、保證人民當家作主、堅持全面依法治國三者相互依存、有機統(tǒng)一的內在邏輯;有助于厘清黨章與憲法的關系、民族國家與政黨政治的關系、黨的領導與依法治國的關系以及黨內法規(guī)與國家法律之間的關系。如僅以西方國家的法治模式來裁量,將無法涵括中國法治的多元規(guī)范與權力構成,也無法克服實踐中出現的“黨大還是法大”的理論迷思。事實上,西方法治體系是無法概括政黨法治的,因為西方政黨在邏輯上屬于國家下的組織,通常是不能直接行使國家權力的。對此,中國法學知識體系必須建構自己的話語體系,關鍵是要在中國民族國家模式框架下完成中國法治原理和樣態(tài)的論證。其二,中國民族國家建構模式,有助于把握中國法治的社會主義屬性。可以說,社會主義屬性是中國民族國家建構取得成功的重要經驗之一。社會主義不僅有效地團結凝聚了各族人民,取得了社會主義民族國家建構的偉大勝利,還不斷在政治穩(wěn)定和經濟發(fā)展中發(fā)揮基礎性作用,社會主義保障了“我國創(chuàng)造出經濟快速發(fā)展、社會長期穩(wěn)定的奇跡”。(57)參見前引,習近平文。事實證明,社會主義具有顯著優(yōu)越性和強大生命力,是我們在新時代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法治、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守正之本。其三,中國民族國家建構模式,有助于深刻領悟新形勢下我國法治工作中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為開創(chuàng)我國法治建設新局面提供強大的理論與實踐指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族國家建構模式及其法治樣態(tài)是在中國長期實踐探索中形成的,是中國國情、歷史和人民的選擇,是人類制度文明史上的偉大創(chuàng)造。對此,“要加強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制度和法律制度的理論研究,總結70年來我國制度建設的成功經驗,構筑中國制度建設理論的學術體系、理論體系、話語體系,為堅定制度自信提供理論支撐”。(58)前引,習近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