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民生
(河南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1)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絢麗多彩被規(guī)范地分為五正色和五間色。五正色即青、赤、黃、白、黑,也即中國的五原色。其中,青色是最具特點、有獨特地位的顏色:其一,青是五正色之首,即第一色;其二,在東西南北中五方對應(yīng)五色的傳統(tǒng)文化中,東方屬于青色,“禹貢九州”的東方地區(qū)就命名為青州,是九州中唯一以色命名的;其三,與其他單調(diào)的四正色不同,青色豐富、美妙、舒適,給人以寧靜和穩(wěn)定的感覺。在自然界中青色是天地最大的存在,在社會上青色也是無所不在,地位舉足輕重。學(xué)術(shù)界對青色早有關(guān)注,研究很多,但集中在藝術(shù)界①如宋鳳娣《青色與中國傳統(tǒng)民族審美心理》,《山東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1年第1期;陳曉鳴《中國古代文化中的“尚青”觀念》,《南通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8年第3期;余戈《論中國古代色彩“尚青”觀的文化內(nèi)涵》,《美術(shù)界》2013年第6期,等等。,歷史學(xué)界尚未關(guān)注。而在歷史中,青色一直受到各朝代不同的喜愛,宋代尤為出彩?,F(xiàn)以宋代為例試作提示,以窺視彩色的社會歷史,就教于學(xué)界。
與其他色彩不同,青是表色彩最多的字,多彩多意,常常說不清道不明,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青字最早見于西周金文,本義是藍色、藍色礦石或草木的顏色,后延伸至綠色、黑色。自古至今,人們言青草、青山者,則青為綠;言青絲、青眼者,則青為黑;言青天者,則青為藍。如此復(fù)雜,多難辨別。如按五行學(xué)說五方對應(yīng)五色從東方色相推,青應(yīng)為綠色;如從原色角度推論,青應(yīng)是藍。蘇軾即認(rèn)為青色就是藍色:“荀卿云:‘青出于藍而青于藍,冰生于水而寒于水。’世之言弟子勝師者,輒以此為口實,此無異夢中語! 青即藍也,冰即水也。釀米為酒,殺羊豕以為膳羞,曰‘酒甘于米,膳羞美于羊’,雖兒童必笑之,而荀卿以是為辨,信其醉夢顛倒之言!”[1]如按“冰生于水而寒于水”的邏輯而言,荀子認(rèn)為青是藍的一種表現(xiàn)形態(tài)(不是以藍指藍草),蘇軾否定形式差異,強調(diào)實質(zhì)。
青、藍相同嗎? 令人驚訝的是,現(xiàn)今以藍為三原色之一,可是在中國古代色彩體系中,無論五正色還是五間色,居然都沒有藍色。那么,是不是藍色被青色完全取代了呢? 非也。宋代實際上有單獨的藍色。如:“竊藍:淺藍色也”[2],南宋權(quán)相丁大全“面藍色”[3]。宋代還有“藍絹”[4],都未用青字。也有單獨的綠色,《說文》中有明確的定義:“綠,帛青黃色也?!比缤醢彩按猴L(fēng)又綠江南岸”[5]等,指草綠色。鄭樵從另一角度作過說明:“藍有三種:蓼藍如蓼,染綠;大藍如芥,染碧;槐藍如槐,染青。三藍皆可作淀,色成勝母,故曰青出于藍而青于藍?!盵6]789所謂的藍,是指染色的植物,通常稱藍草,而不是現(xiàn)在所說的藍色,不同的藍可染綠、碧、青,即這三種色彩也都可稱藍。朱熹分析其關(guān)系時道:“以木之青克土之黃,合青、黃而成綠,為東方之間色。以金之白克木之青,合青、白而成碧,為西方之間色?!盵7]1383-1384所謂青、綠、碧,各是一色,青是正色,綠、碧是間色。青色具體指何色,要依據(jù)其語境而定。
不僅是古人難以確認(rèn)青,當(dāng)代國際學(xué)界同樣如此。太陽光的光譜被認(rèn)為是由紅、橙、黃、綠、藍、靛、紫七色組成,后來有人提出由紅、橙、黃、綠、藍、紫六色組成,因為藍和靛色光始終未能測定其確切的頻率界限差值,在色彩學(xué)中至今難以定論,按照光譜的顏色順序,青應(yīng)是介于綠和藍之間的顏色,即發(fā)藍的綠色或發(fā)綠的藍色。至今,《辭源》所言青字有五義:一是五色之一;二是泛指青色之物;三是黑色;四是草木初生青色,引申為出生、少年;五是地名,如青州、青縣[8]。表示色彩的四色各不相同。正是因此,才使青色泛指介于藍色和綠色之間的各種顏色。
最關(guān)鍵的是,宋人的青一般指什么顏色? 除了文學(xué)形容以外,通常說的青有藍有綠。南宋末士人為五正色作賦,其中的《青賦》云:“帝子之望巫陽,遠山過雨;王孫之別南浦,芳草連天?!盵9]可見是雨過天晴的天青和草綠,一般以天青為主(天縹)。本文所論述的青,主要包括天青以及碧色。古代視天青色為吉祥色,如做夢見到“天青色,吉。此夢吉事有祥之兆也,夢者功名遂,家業(yè)豐,經(jīng)營利,父母寧,子孫賢,丈夫貴”[10]7全是好事。民間傳說陰間記錄人間善惡的兩大賬簿,善簿是“青軸”,惡簿是“黑錄”[11]。青色吉祥的寓意是全面的,諸如青云、青霄、青虛、青鳥、青史、青蚨等等,都是美好詞語。
除了黑白二極色外,中國的青、紅(赤)、黃原色中,青是唯一與西方紅、黃、藍三原色不同的。其特別的地位,引起人們的高度關(guān)注,乃至誤解。國內(nèi)諸多藝術(shù)學(xué)者認(rèn)為:“青色是中國特有的一種顏色。”①諸如李媛《色彩人生:透過顏色讀懂人生》,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年第68頁;丁耀《廣告設(shè)計》,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154頁;吳欣《全國職業(yè)教育印刷包裝專業(yè)教改示范教材·印刷色彩與色彩管理·色彩基礎(chǔ)》,北京: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14年第177頁;丁慶偉《一襲江南》,杭州:浙江工商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52頁,等等。特有就是獨有的意思,但唯中國有青色嗎? 顯然是過于武斷了。其實,青色是一種客觀存在,世界上哪個國家都有“天青”的自然色彩,油畫等海外美術(shù)作品中也有晴空碧水等青色。英文cyan就是漢語的“藍綠色,青色”②霍恩比(ASHornby)著,李旭影、鄒曉玲、趙翠蓮、王玉章、石孝殊、向小林、張耀平、王升印、馬紅旗譯《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第9版,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第527頁。按希臘神話載:冥王哈得斯用兩叉戟叩開大地返回冥府的地方涌出眼清泉,匯成一個池塘。因水色青綠而命名為庫阿涅(Cyane),意思是“青水”。,是減色法三種基本顏色之一。從印度傳來的佛教文化中有“帝青”,即佛家所稱的青色寶珠:“帝青,梵言因陀羅尼羅目多,是帝釋寶,亦作青色。以其最勝,故稱帝釋青?!盵12]日語的“青”與中國的“青”,色域范疇皆很寬廣,意象上有相通之處[13]??陀^謹(jǐn)慎地講,青色在中國的特殊性,是表現(xiàn)的最復(fù)雜、最多彩,用途最廣泛。除了多種色彩以外,還表示方位:“歸來種瓜青門外,灌溉鋤耘甘寂寞。長安之東壤尤美,翠蔓離離照城郭?!盵14]青是東方色彩,青門就是東門。也表示女子的年輕美貌:“只道亂來人死盡,朱門日日買青娥。”[15]青娥即主司霜雪的女神,代指美麗的少女。
北宋士大夫賀鑄,專作《青字詩》二首,把青字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其一云:“青袍少年子,獨出青門游。逢人少青眼,凝笑望青樓。窗中青蛾女,正為青春愁。心事屬青鳥,青驄能少留?!逼涠?“白馬青絡(luò)頭,青萍寶帶鉤。青溪流水急,獨上青翰舟。佳人青雀釵,手把青荷游。慕君青云器,青發(fā)結(jié)綢繆。”[16]句句帶青,意各不同,反映了青在文化和社會生活中的廣泛性,暗示著青色的重要性。
總之,青色以多義而奇妙,以難言而神秘。在宋代,青色展示了很大作用,大放光彩。
在宋代朝廷的最高層,服用的器物中頗多青色,有沿襲歷史青色者,有本朝新改青色者。
玉輅是皇帝在重大典禮中乘坐的五種車子之一,“若大朝會、冊命皇太子諸王大臣,則設(shè)五輅于大慶殿庭,為充庭之儀”,其中“凡玉輅之飾以青者”。政和三年(1113)詔云:“玉輅用青質(zhì),輪辀絡(luò)帶,其色如之。四柱、平盤、虛匱則用赤,增蓋弓之?dāng)?shù)為二十八,左右建旂、常,并青。……副玉輅,亦用青色,舊駕馬四,增為六,色亦以青?!盵17]3481-3482無論車輦還是馬匹還是配飾,都用青色。蔡絳曾指出其歷史變化:玉輅“色本尚黃,蓋自隋暨唐偽而為青,疑以謂玉色為青蒼,此因循繆爾。政和間,禮制局議改尚黃,而上曰:‘朕乘此輅郊,而天真為之見時青色也,不可易以黃?!巳耘f貫,有司遂不敢更,而玉輅尚青,至今訛也。”[18]玉輅原為黃色,宋朝延續(xù)隋唐舊制為青色,禮儀官提出應(yīng)恢復(fù)古制用黃色,被宋徽宗拒絕了。相應(yīng)的是,道家神仙的玉輅也為青色。一次宋徽宗乘玉輅自太廟至玉津園,路上謊稱看到云間“人漸眾,約千余人,皆長丈余。有輅車輿輦,多青色,駕者不類馬,狀若龍虎”[19]。由此可知,趙佶之所以不肯更改玉輅的顏色為黃色,根本原因就是崇信道教,偏愛青色。
皇家的一些重大祭祀場所,青色裝飾占很大比重。如南郊祭天壇在皇帝親自祭祀時,圍墻外“則以青繩柱表其三壝,以合郊丘之制”[20]。用青繩柱在壇外包圍三圈。而皇帝駐蹕的齋宮干脆就叫青城:“所謂‘青城’,舊來止以青布幕為之,畫砌甃之文,旋結(jié)城闕殿宇。宣、政間悉用土木蓋造矣?!盵21]原來是臨時用欄桿與青布搭建的一組簡易宮殿,磚瓦等是在布面畫出的。而祭地的齋宮在城北,俗稱北青城?!掇o源》“青城”條,即專為北宋開封而作:“宋祭天齋宮名。在河南開封府治。有二:一在南熏門外,為祭天齋宮,謂之南青城;一在封丘門外,為祭地齋宮,謂之北青城。”[8]3351青城為北宋獨有,可知青色在宋代的地位。
明堂祭祀昊天上帝之玉,用青色。詳定禮文所言:“明堂昊天上帝禮神之玉當(dāng)用蒼璧,今用四圭有邸,伏請改用蒼璧禮天”[22],得到宋神宗的批準(zhǔn)。祭祀五方神中的東方神,自然是青神,用青圭,如文彥博在進士科考試的《青圭禮東方賦》所言:“青惟五色之首,圭乃六器之儔。朝日之郊是薦,迎春之禮聿修。結(jié)綠鴻輝,既肅陳于震位;出藍美質(zhì),將奉仰于神休?!盵23]另有皇帝求子祭祀的高禖壇,因為青色是生長色:“青,生也,象物生時色也”[24],所以“禖祠以青帝為主”,與青帝壇相同[25]。在每年一度的春季籍田禮上,道具幾乎都是象征春天的青色:“親耕前三日,司農(nóng)以青箱奉九谷種稑之種進內(nèi)……國朝舊制,合用盛九谷種箱系竹木為之而無蓋,兩頭設(shè)抬飾,以青色中分九隔,設(shè)一種,覆以青帕……御耒耜二具并韜(系盛耒耜青綾袋)……御耕牛合用青牛四,其牛衣以青色……庶人百人耕終畝,并青衣”[26]。裝種子的箱子、耒耜的袋子、耕牛、牛衣、具體耕作的農(nóng)夫服裝等,全是青色。
宋代皇帝的袞冕之制中,包含諸多青色:“天子之服有袞冕,廣一尺二寸,長二尺四寸,前后十二旒,二纊,并貫真珠。又有翠旒十二,碧鳳銜之,在珠旒外?!泵嵘嫌写潇?、碧鳳;“袞服青色”;衣裳帶飾中有青羅:“素大帶朱里,青羅四神帶二,繡四神盤結(jié)”,“青褾”,“青羅抹帶”。袞冕為皇帝的大禮服,“祭天地宗廟,朝太清宮、饗玉清昭應(yīng)宮景靈宮、受冊尊號、元日受朝、冊皇太子則服之”[17]3522-3523,是重大活動中最尊貴的禮服之一,以青色為基調(diào)。在冠冕方面,早在乾德元年(963)準(zhǔn)備南郊大禮時,宰相范質(zhì)就上書更改了旒珠的顏色:“按《令文》:旒并貫青色珠,青纊,其珠及充纊。今請依令文青色之制?!彼翁妗霸t從之,遂改制焉?!盵27]使用青色旒珠和青色的絲綿。宋真宗時,少府監(jiān)修制官狀稱:“自來制造皇帝袞冕及諸臣祭服,并一色以青為衣,以茜為裳。”[28]皇帝與大臣的祭服,上衣都是青色,下衣為紅色。宋神宗時,詳定禮文所上書,援引古制要求更改色彩:“古者冕服,皆玄衣纁裳,而今衣色用深青,殊無所本,宜改用玄,以象天色?!彼紊褡谠t令:“冕繢繡章采,宜依舊制。”[29]古代用黑色的上衣和黃赤色的下衣,宋代卻用深青色上衣,禮官要求更正,但皇帝并不理會傳統(tǒng)禮制,堅持用青色。
宮殿里的帷幕,全是青色。“太祖服用儉素,退朝常衣絁袴麻鞋,寢殿用懸青布緣簾,殿中設(shè)青布縵?!盵30]遮蔽門窗及隔離空間的簾幕等,都用青布制作。宋真宗也說:“朕寢殿中帟幕,皆青絁為之,旦暮間,非張燭莫能辨色?!盵31]與宋太祖不同的是質(zhì)地:由青布升級為青絹。宋哲宗讀書上課的邇英殿里,新修后“御坐比舊近后數(shù)尺,門南北皆朱漆,釣窗前簾設(shè)青幕障日,殊寬涼矣”[32]。同樣為青色簾幕,可見青幕屬于宋代家法。朝廷三館藏書八萬卷的書庫里,“皆周雕木架,青綾帕冪之”[33],盡以青綾覆蓋保護,防曬防塵。
青色的服裝清爽美觀而不單調(diào)、不張揚,深受各色人等的喜愛,在宋代或作為官方、宗教的制服,或作為民間便服。
青色曾是職官章服的一種?!八我蛱浦?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綠,九品以上服青……元豐元年,去青不用,階官至四章服紫,至六章服緋,皆象笏、佩魚,九品以上則服綠,笏以木……中興,仍元豐之制,四品以上紫,六品以上緋,九品以上綠?!盵34]北宋前期沿襲唐代制度,官員服色分為四等,唯一的正色即青色是最低一等,由八品、九品官服用。宋神宗元豐改官制后,不再用青色為章服,服色由四色簡化為紫、緋、綠三色。需要說明的是,章服顏色表示官員的地位,但并不說明色彩本身的社會地位。名儒胡寅就公開表示質(zhì)疑:“朝服當(dāng)以正色。緋近于朱,猶之可也。惡紫奪朱,而加于緋上,可乎? 青者,色之正也。綠為間色,而加于青上,可乎? 必欲歸諸正,必則古昔,師先王,其可也?!盵35]服色順序完全不符合正色間色的位序,青色是正色,位次不應(yīng)在間色之后。宋神宗對此的改革有著重要意義:一是滿足了低級官員的虛榮心,再也不會出現(xiàn)“座中泣下誰最多? 江州司馬青衫濕”[36]的凄涼;二是規(guī)范了品官服色,糾正了前代的錯誤,將其從低賤的章服中解救出來,與以前相比憑空升了一二品。而且服色全用間色,表明宋人對正色之青的尊重。
廣大士子學(xué)生則穿青衿,所謂“青青子衿”。呂祖謙云:“路逢十客九衿青,半是同窗舊弟兄”[37]既是。青衿即青色交領(lǐng)的長衫,為唐宋學(xué)子的制服,多借指學(xué)子。青年學(xué)生正在成長時期,以青標(biāo)之,宜乎其理。
青色是道教崇尚的色彩,道士以及神仙的制服(常服)以青色為主。如其司命真君:“戴冠佩劍,服皆青色?!盵38]宋徽宗時極力推崇道教,以至于“道士有俸,而齋施動獲千萬。每一宮觀,給田亦不下數(shù)百十頃,皆外蓄妻子,置姬媵,以膠青刷鬢,錦衣玉食者幾二萬人,一會殆費數(shù)萬緡。貧下之人,多買青布幅巾以赴之,日得一飫餐,而襯施錢三百,謂之千道會云”[39]。道士連鬢發(fā)也涂刷青色,而京師窮人為了混頓美食,買條青巾就可冒充道士參加千道會。道家祈雨作法者更是仰仗青色:如熙寧十年(1077)四月,朝廷“以夏旱,內(nèi)出《蜥蜴祈雨法》:捕蜥蜴數(shù)十納甕中,漬之以雜木葉。擇童男十三歲下、十歲上者二十八人,分兩番,衣青衣,以青飾面及手足,人持柳枝霑水散灑,晝夜環(huán)繞,誦咒曰:‘蜥蜴蜥蜴,興云吐霧,雨令滂沱,令汝歸去!’”[40]青色是雨水之色,莊稼之色,所以祈雨的童男一律穿青衣、飾青面、持青色柳條,以為招徠感應(yīng)。
便服中的青色服裝更普遍。現(xiàn)收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南宋劉松年畫《中興四將圖》中,有岳飛、張俊、韓世忠、劉光世四人及其攜帶武器的侍者四人,八人中二人穿紅袍(張俊與岳飛身旁的侍者),其余六人均穿深淺不同的青袍。故宮博物院藏宋徽宗《聽琴圖》中,聽琴的一位服紅,一位身旁有侍兒的最貴近大臣(一說為王黼)也服青袍。宰相蔡京追隨宋徽宗崇道,常穿青色的道衣:“蔡太師作相時,衣青道衣,謂之‘太師青。’”[41]平民跟著宰相追逐時髦,因涉及宗教信仰不便稱道衣,便稱“太師青”:“宣和間,京師染色,有名‘太師青’者”[42],可見在開封的流行。
宋代女子多穿青裙。如官員家的伎樂:“楊君好雅心不俗,太學(xué)官卑飯脫粟。嬌兒兩幅青布裙,三腳木床坐調(diào)曲?!盵43]普通農(nóng)家女子喜歡青裙。如朱松言山區(qū)小村:“坡陀兩山間,寂歷三家村。茅檐青裙婦,蓬發(fā)薪煙昏。”[44]蘇軾云杭州于潛:“青裙縞袂于潛女,兩足如霜不穿屨?!盵45]陳造云夜間行路:“饋漿亦有白首翁,束缊乃得青裙女?!盵46]吳泳言耕地農(nóng)婦:“慚愧青裙南畝婦,犁頭能得幾多春?!盵47]在廣西,粵女“青裙腳不襪”[48]。在四川:“翠蓋立嚴(yán)妝,青裙行跣足。俗陋介南徼,物華入東蜀。”[49]有漁家:“收罾漁浦青裙女,出米商舡白纻郎。”[50]有女童:“古路三叉口,青裙兩髻丫。”[51]有養(yǎng)蠶老婦:“青裙老姥遙相語,今歲春寒蠶未眠。”[52]有賣酒老姥:“白帽炎州客,青裙酒姥家。”[53]全國各地?zé)o論老幼,無論是室內(nèi)撫琴還是下地勞動,女子普遍穿青裙。青裙主要為下層女子穿著,“青裙縞袂”成為貧女的標(biāo)志。但就青裙而言,也未必。如“畫舫何須載西子,青裙今幸拜東王?!盵54]能拜見東王者,當(dāng)非貧賤。在道教神仙中,多穿青裙,如“無英大君”,“龍衣鳳帔,紫翠青裙,手把真精,頭巾華冠”[55];“帝君姓開明,形長九寸,頭建紫冠,披珠繡華,披衣飛錦,青裙帶月,銜日乘御青烏,在青光之中?!盵56]道家尚青,包括衣裙之色。
平民男子通常戴青巾。如農(nóng)民,據(jù)張詠詩云:“自有奸民逃禁律,農(nóng)夫倍費耕田力。青巾短褐皮膚亁,不避霜風(fēng)與毒日。”[57]蘇州曾有兩書生因爭論“狀”字右邊是“犬”還是“大”而訴訟,長官孫某又氣又笑:“令褫去巾帶,紗帽下乃是青巾。孫判其牒曰:‘偏傍從大,書傳無聞,巾帽用青,屠沽何異?’量決小杖八下?!盵58]則屠夫、小商販與書生都戴青巾。熙寧年間的宋夏戰(zhàn)爭中,宋將種諤“詭稱橫山民欲歸漢,先制青巾二萬,金帛稱是,以待降者,其實誕謾”[59]。青巾是宋朝漢族平民的顯著標(biāo)志之一,但不能因此說戴青巾者身份低賤,宋代進士也戴青巾。如元豐五年(1082)蘇軾生日時,“進士李委聞坡生日,作新曲曰《鶴南飛》以獻。呼之使前,則青巾紫裘腰笛而已”[60]。進士及第者同樣:“畿邑猶有登科者,身居親喪,而青巾紫袍,輒位于父之上?!盵61]道士以及道教的神仙也戴青巾,張矩《贊崇禧丈室二仙圖》描繪道:“鹿皮槲葉,容顏枯槁。青巾白袍,飄然氣貌。”[62]青巾白袍,閑散超脫。
既有青巾,更有青帽。元人錢選臨宋代蘇漢臣的《宋太祖蹴鞠圖》,描繪宋太祖、宋太宗與近臣踢球的場景,其中踢球的宋太祖和人物正中的宋太宗,均頭戴青色軟帽。青紗帽則見于士兵。張方平曾批評軍隊服飾追求華麗,舉例如將帥的衛(wèi)兵“一例新紫羅衫、紅羅抱肚、白綾袴、絲鞋,戴青紗帽,拖長紳帶,鮮華爛然,其服裝少敝,固已恥于眾也。一青紗帽,市估千錢,至于衫袴,蓋一身之服,不啻萬錢”[63]。一頂青紗帽價值一貫銅錢,實屬奢侈。
以上史實表明,在服飾方面,除了后來被廢除的章服外,一般而言,青色并沒有貴賤之分。
在宋代日用器物中,最突出的青色有兩種:一是青傘,二是青紙。
傘具作為實用品,或遮蔽雨雪,或遮蔽光亮,并無色彩的特別要求。但如作為官方的儀仗排場,就有著非常嚴(yán)格的色彩限制?;始沂褂眉t色或黃色的傘蓋,權(quán)貴最多可以使用青色傘蓋。
宋敏求載:“京城士人,舊通用青涼傘。大中祥符五年九月,唯許親王用之,余并禁止。六年六月,始許中書、樞密院依舊用傘出入?!盵64]北宋前期,京城士人不分貴賤都通用青色涼傘,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突然嚴(yán)厲起來,只允許親王一級使用,其他宗室、宰輔大臣都不允許,更遑論普通百姓呢? 此舉顯然過于苛刻,實行不到一年即適度放開,允許執(zhí)政大臣依舊使用青傘。李燾的記載于此有異:“京城除宗室外,無得用青傘,宰相、樞密使亦禁之。明年,乃許復(fù)用。(明年六月甲子)”[65]所允許的是所有宗室而非僅僅親王,更切合實際情況。劉筠曾“三入翰林,意望兩府,及為承旨,頗不懌,嘗移疾不出?;驊蝮拊?‘服清涼散必愈?!w兩府乃得用青涼傘也?!盵66]丞相兼侍讀鄭清之向宋理宗“進讀畢,賜晏內(nèi)苑,上御黃傘,命公御青傘,同行苑中”[67]。在此,青傘是權(quán)貴和恩寵的象征?;实鄞篑{鹵簿中的王公貴戚原用紫傘,宋哲宗時改為青傘。元祐七年(1092)太常寺言:“《開元禮》大駕八角紫傘,王公已下四角青傘。今《鹵簿圖》但引紫傘,而無青傘之文。”隨即“詔改用”[68]。即維護著青傘的等級。朝廷所禁明文規(guī)定的是京師,地方則不限品級,如范成大詩云:“暖轎行春底見春,遮欄春色不教親。急呼青傘小涼轎,又被春光著莫人?!盵69]實際上,即便在京師,北宋末期連走街串巷的小販、路邊小攤也用青傘:“唯焦?以竹架子出青傘上,裝綴梅紅鏤金小燈籠子,架子前后亦設(shè)燈籠,敲鼓應(yīng)拍,團團轉(zhuǎn)走,謂之打旋羅,街巷處處有之?!盵70]夏季六月,販賣各種食品水果的商人,“皆用青布傘,當(dāng)街列床、凳堆垛”[71]。到南宋臨安,更加泛濫。淳熙十五年(1188)臣僚報告:“日來都城之內(nèi),士庶盡持青傘。始時不過二三尺,今乃悉是重檐巨蓋?!彼涡⒆谠t令禁止[72]。青傘適宜于遮陽,大眾的喜愛與需要難以阻止,宋政府的有關(guān)規(guī)定不斷被民眾沖破,而且越來越大越高檔。在赤日炎炎的城市中,滿目青傘也是一景,令人視覺舒適。
宋代紙張多姿多彩,其中青紙是一大類,箋紙以外,以史料中宋代首見的鴉青紙為代表。鴉青紙又名碧紙、紺碧紙、紺青紙、青藤紙等,是一種華美的染色加工紙,染以靛藍,色暗青若鴉羽。因紙色暗墨字不顯,多寫金字,燦然美觀:“殊臻莊偉之觀?!盵73]鴉青紙對后世頗有影響,明代又稱瓷青紙。其用途較為廣泛,如道教用于撰寫青詞,程大昌說:“按今世,上自人主,下至臣庶,用道科儀奏事于天帝者,皆青藤朱字,名為青詞?!盵74]民間還剪作旗幡:習(xí)俗正月初一,“以鴉青紙或青絹剪四十九幡,圍一大幡,或以家長年齡戴之,或貼于門楣”[75]?;驗闀?官員刁某“因懷中取鴉青紙一幅,有金書七十余字,授總曰:善保持,勿失墜”[76]?;蛴?黃庭堅《求范子默染鴉青紙》詩云:“極知鵠白非新得,漫染鴉青襲舊書”,“為染藤溪三百個,待渠湔拂一床書”[77]。委托友人代染一批鴉青紙,以印書籍。明代多用于金字寫經(jīng)。
另外,如同皇宮一樣,民間也多用青色帷幕。如寇準(zhǔn),“內(nèi)儉外奢,無聲色之娛。寢處一青幃二十年,時有破損,益命補茸”[78]都是簡樸的標(biāo)志。春暖花開之際,踏青賞花的富家子弟們,“少年惜花會花意,晴張青幃雨油幕”[79]架設(shè)青色帳篷歇息玩樂。
宋代磚瓦建筑,基本都是青色,因為磚瓦是青色的,“朱欄擁青磚”[80]“碧瓦萬家煙樹密”[81]“門前碧瓦十萬戶”[82]即是。不但外觀如此,在建筑構(gòu)件的彩飾中,青色也占據(jù)主要地位。官方頒布的建筑設(shè)計、施工規(guī)范書《營造法式》云:“五色之中,唯青、綠、紅三色為主,余色隔間品合而已。其為用亦各不同,且如用青,自大青至青華,外暈用白。大青之內(nèi),用墨或礦汁壓深。此只可以施之于裝飾等用,但取其輪奐鮮麗,如組繡華錦之文爾。至于窮要妙、奪生意,則謂之畫。”[83]主要用青、綠、紅三色相配,而青色打頭。張耒言所言“公宮侯第,兼瓦連甍。紫垣玉府,十仞涂青”[84],即是實況,“十仞涂青”的意思是大面積涂刷青色。
由于青色受到大眾的喜愛且應(yīng)用廣泛,所以多有創(chuàng)新,對青色再創(chuàng)造,予以新詮釋。
服裝顏色中以碧色為典型,即天水碧。此色即鮮明的淺青色,始于宋初的金陵。南唐后主李煜的妓妾“嘗染碧,經(jīng)夕未收,會露下,其色愈鮮明,煜愛之。自是宮中競收露水,染碧以衣之,謂之‘天水碧’。及江南滅,方悟……‘天水’,趙之望也”[85]。此處的天水即露水,作為地名則是趙姓郡望,天水碧諧音為“天水逼”,也就是趙宋逼來。具體情況是,“金陵將亡前數(shù)年,宮中人挼薔薇水染生帛。一夕忘收,為濃露所漬,色倍鮮翠。因令染坊染碧,必經(jīng)宿露之,號為天水碧。宮中競服之”[86]。宮女一次意外的失誤,發(fā)現(xiàn)了天然露水的特殊功能,成就了青色中的碧色,并隨著南唐滅亡傳到京師:“未幾,為王師所克,士女至京師猶有服之者。”[87]歐陽修有詩云:“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陽借出胭脂色?!盵88]即是流傳廣泛的證明。還曾在四川風(fēng)行:“又有似蜀人,喜染天水碧。”[89]到宋徽宗政和年間,據(jù)蔡絳言在開封再次流行:“復(fù)為天水碧,時爭襲慕江南風(fēng)流,然吾心獨甚惡之。未幾,金人寒盟,豈亦逼迫之兆乎?”[90]時過境遷,天水碧倒過來成了“逼天水”,色彩的名稱成為讖語,關(guān)系國家興亡,列入正史的《五行志》,把色彩的社會作用提高到最高等級。而南宋舒岳祥有“此花蔓生枝自勁,天水碧染雪藕紗”[91]之詩,周密有“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92]之詞,都將天水碧當(dāng)成了形容詞,可見流傳之廣。還出現(xiàn)了以此命名的箋紙:“宋人杏紅箋,露桃紅箋,天水碧?!盵93]無論其出身與寓意如何,天水碧確實為傳統(tǒng)文化增添了新內(nèi)容。
碧色還被培育成花色?;ㄉ嗉t,牡丹花也是以紅色為主,但在北宋末年,出現(xiàn)了碧色:“洛中花工,宣和中,以藥壅培于白牡丹,如玉千葉、一百五、玉樓春等根下。次年,花作淺碧色,號歐家碧,歲貢禁府,價在姚黃上。賞賜近臣,外廷所未識也。”[94]使用了生物技術(shù),用特制的藥物堆圍在白牡丹花的根部,次年其花便轉(zhuǎn)白為碧,因美妙罕見每年上貢給皇帝,其他人很少得見。這一新技術(shù)或新品種隨著宋室南遷傳到了另一牡丹基地,有“小洛陽”美稱的四川彭州。陸游記載彭州牡丹中,碧牡丹以其獨特的淡雅而驚艷。“碧花止一品,名曰歐碧。其花淺碧,而開最晚,獨出歐氏,故以姓著?!盵95]
宋代青色創(chuàng)新的最大成就,體現(xiàn)在瓷器上。宋代瓷器是歷史的頂峰,主要特點就是色彩尤其是青色的創(chuàng)新。青瓷是中國陶瓷中最大也是最早的品種,從商代的原始青瓷開始,兩三千年后的宋代已發(fā)展到青瓷的鼎盛期,眾多瓷窯向青瓷轉(zhuǎn)化,出現(xiàn)了一大批名瓷。歷史上最負(fù)盛名的“汝、鈞、官、哥、定”五大名窯中,除了定瓷是白器外,其余都有青瓷,尤以汝、官、哥瓷全是青瓷,南宋晚期興盛起來的龍泉窯,也是具有獨特風(fēng)格的青瓷。宋代青瓷的“青色也不同于一般的青瓷,雖然色澤深淺和一,但多近于藍色,是一種藍色乳光釉,是青瓷工藝的一個創(chuàng)造和突破”[96]。如汝瓷以天青色最具特色,獨步天下,南宋葉寘說:“本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窯器,故河北、唐、鄧、耀州悉有之,汝窯為魁?!盵97]如同牡丹改白為碧一樣,宮廷用瓷也棄白用青,在同時燒造青瓷的河北、唐、鄧、耀州諸窯中,以汝窯最優(yōu)。汝瓷釉面蘊潤如碧玉,青色高雅素凈如雨過天晴,“在我國青瓷發(fā)展史上,乃是一個劃時代的重要標(biāo)志”[98]。2017年10月,香港蘇富比拍賣“北宋汝窯天青釉洗”,成交價高達2.943億港幣,刷新了中國瓷器世界拍賣紀(jì)錄。而北宋末興起的官窯,“大觀中釉尚月白、粉青、大綠三種,政和以后,惟青分濃淡耳”[99]。最終定位于青瓷,遂成絕世神品。清人對宋代青瓷予以高度贊賞:“宋瓷天青色之滋潤者,不獨淚痕可愛也,青光中閃有紫光,若隱若現(xiàn),則謂之異采。蓋異寶也。”[100]其玉潔冰清以及雨過天晴的意境成為絕唱,為歷史文化貢獻了古代東方審美的最高點,至今難以仿制,只能仿佛。
青色顏料來源豐富,包括了無機的礦物顏料和有機的植物顏料。
礦物青以石青(青碌)為主。“青”原本指石綠(孔雀石)和石青、生青(藍銅礦)的共生物,是堿性碳酸鹽類銅礦物,既是顏料,還是冶煉青銅的重要原料?!豆茏印ば》Q》云:“丹青在山,民知而取之?!彼浴扒唷奔辞嗌牡V石,總是伴生在銅礦區(qū)。紹興初期,官方力圖復(fù)興銅礦,在江西信州鉛山發(fā)現(xiàn)“管下青碌坑場見今封閉。竊以青碌系銅之母,發(fā)為精英,其名有浮淘、青頭、青二、青大碌之類,皆是價高值錢之物。靖康初住罷采打,今來雖別無所用,而民間裝飾服用亦有合用青碌去處,往往被人戶私采盜賣,暗失錢本,誠為可惜。今相度,乞?qū)⒐芟驴右背霎a(chǎn)青碌去處,從來本司措置召人興采,委自坑冶場拘收,立價抽買入官”[101]??芍嗦翟诿耖g“裝飾服用”頗多,故而價格昂貴。信州盛產(chǎn)青碌等,早在北宋前期就有專業(yè)大戶程家。如大中祥符八年(1015)三司報告:“太平興國寺甘露戒壇院主壇升于信州鉛山民程文祐施青碌八千斤,充裝彩佛像、浮圖,乞免一路商稅?!盵102]天圣六年(1028),又有信州民程尚“獻石綠末青二萬五千兩,助修在京護國禪院”,有詔免役二年[103]。其實力雄厚可以想見。鉛山縣洪洋山“宋治平中嘗產(chǎn)青碌,政和間即竭”[104],反映著北宋后期需求的旺盛。此外,四川梓州元豐年間奉詔“收買青綠彩色二千斤,已計綱起發(fā)”[105],朝廷需求量同樣很大。
青碌在宋代廣泛用于繪畫和建筑彩繪。繪畫以及設(shè)色美術(shù)作品又名丹青,山水畫中專有青綠山水一種,即可知其在繪畫中的地位。建筑構(gòu)件的彩繪中,青為主要顏料之一,取色之法是:“并各先搗令略細。用湯淘出,向上土石惡水不用,收取近下水內(nèi)淺色。然后研令極細,以湯淘澄,分色輕重,各入別器中。先取水內(nèi)色淡者,謂之‘青華’。次色稍深者,謂之‘三青’。又色漸深者,謂之‘二青’。其下色最重者,謂之‘大青’。澄定,傾去清水,候干收之。如用時,量度入膠水用之?!盵106]從生青礦物中提取的顏料,有三青、二青、大青三種深淺不同的青色。
染青植物主要是藍(藍靛)。藍“其莖葉,可以染青生。河內(nèi)平澤。陶隱居云:此即今染紺碧所用者”,“圖經(jīng)曰:藍實,生河內(nèi)平澤,今處處有之。人家蔬圃中作畦種蒔,三月、四月生苗,高三二尺許,葉似水蓼,花紅白色,實亦若蓼子而大,黑色,五月、六月采實。按藍有數(shù)種:有木藍,出嶺南,不入藥;有菘藍,可以為淀者,亦名馬藍,《爾雅》所謂葴,馬藍是也;有蓼藍,但可染碧,而不堪作淀,即醫(yī)方所用者也。”[107]由此可知兩層信息:其一,藍十分普遍,各地皆有,正所謂“藍可染青,亦易得之物也”[108]。例如福州,“藍淀:諸邑有之,閩縣桐江上下尤多,故地有名青藍或青布者,為盛出于此”[109]。以“青藍”“青布”等作為地名,無疑是當(dāng)?shù)胤N植和染色的密集型產(chǎn)業(yè)。其專業(yè)種植,古已有之。其二,藍有多種,凡是可以制造靛藍染料的植物,無論草本還是木本,即便不同科都可稱藍。宋代主要有三種,即木藍,又名槐藍(豆科木本植物)、菘藍(二年生十字花科草本植物,其根即板藍根)、蓼藍(一年生蓼科草本植物)。如前引鄭樵所言,所染色彩稍有不同。
宋代還有食品染色劑植物——楊桐葉,“楊桐葉細冬青,臨水生者尤茂。居人遇寒食,采其葉染飯,色青而有光,食之資陽氣,謂之楊桐飯,道家謂之青精飯、石饑飯”[110]。楊桐為山茶科灌木,多生于南方,現(xiàn)代科學(xué)研究發(fā)現(xiàn)其中具有抗癌活性。宋人用以染米飯,美觀而增食欲,且有益健康。
青色在宋代社會中發(fā)揮著很大作用,大放光彩。宋代皇家服用的器物中,有沿用原本青色者,有新改青色者,而南郊祭天的齋宮稱青城,則為北宋所獨有。宋代有青色制服,更多青色便服,女子多穿青裙,男人多戴青巾帽。宋代日用器物中,最突出的青色有兩種:一是青傘,二是青紙。宋代建筑中青色占主要地位。由于青色受到大眾的喜愛,對官方的壟斷多有沖破,爭取到共享。而且多有創(chuàng)新,服裝顏色中以天水碧為典型,牡丹花培育出碧色,青瓷更是發(fā)展到了歷史頂峰。
美術(shù)界有學(xué)者認(rèn)為,唐宋以來青色地位下降:“而自隋唐始,受五行邏輯及禮制色彩觀的影響,其地位逐漸下降,也因傳統(tǒng)印染、燒造等技術(shù)的因素和審美的緣由,青色成為庶民百姓服飾、用具的重要色彩?!盵111]本文上述史實證明,至少就宋代而言,諸多神圣高端場合的青色有增無減,青色地位下降說是不成立的。確切地說,是青色因更受喜愛而更普及。在所有色彩創(chuàng)新中,青色在宋代最出彩。人文青色的發(fā)展史中,打下了宋代鮮明的印記。與紅(赤)、黃一樣,青色也是貴賤共享,宋代可謂尚紅(赤)[112]、尊黃[113]、喜青。
宋代喜青,既有傳統(tǒng)的延續(xù),更有時代的促進。宋真宗、宋徽宗兩位皇帝都十分崇道,將道教地位提高到歷史最高峰,宋太宗、宋仁宗等對道教也頗感興趣。崇尚自然、強調(diào)天人合一的道教尚青,無疑推動了青色在宋代的普及發(fā)展,提升了青色的文化品質(zhì)和社會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