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中醫(yī)藥大學(xué)(南京,210023) 范崇峰 卞雅莉
敦煌藏經(jīng)洞出土的《張仲景五臟論》共有五種寫本,分別是法藏的P.2115、P.2378、P.2755,英藏的S.5614,以及俄藏的дx01325V。其中以P.2115最為完整,S.5614相對完整,此兩種卷首均有“五臟論一卷,張仲景撰”字樣,其他三種寫本都有不同程度的殘缺,如дx01325V只存有9行文字。
自20世紀(jì)80年代起,敦煌出土的《張仲景五臟論》相繼有學(xué)者進行了輯錄校釋。如日本宮下三郞的《敦煌本<張仲景五臟論>校譯注》一文,譚宗達的《敦煌本<張仲景五臟論>校勘》一文,李應(yīng)存、史正剛《敦煌佛書與傳統(tǒng)醫(yī)學(xué)》一書中的《張仲景五臟論》,叢春雨《敦煌中醫(yī)藥全書》一書中的四種《張仲景<五藏論>一卷》,馬繼興《敦煌醫(yī)藥文獻輯校》一書中的四種《張仲景五臟論》(以下簡稱“馬本”)等。這些輯校本雖各有出入,但大體一致,基本解決了《張仲景五臟論》在文字識讀、斷句、疑難詞釋義方面的問題,其中馬本的輯校較為精良。而此后所出的輯校本大多是在馬本的基礎(chǔ)上作進一步的補校。沈澍農(nóng)《敦煌吐魯番醫(yī)藥文獻新輯校》一書中的P.2115(以下簡稱“沈本”),即在馬本及其他輯校本的基礎(chǔ)上對《張仲景五臟論》作了重新輯校,補刪了部分文字,辨識了一些疑難字。田永衍《敦煌醫(yī)藥文獻與傳世漢唐醫(yī)學(xué)文獻的比較研究》一書中《S.5614新校釋》一節(jié),也是在馬本及其他輯校本的基礎(chǔ)上對《張仲景五臟論》重新進行校釋,在識字、斷句等方面也提出了一些新的見解。此外,還有姚美玲的文章《敦煌寫本張仲景<五臟論>考辨》,湯偉的博士學(xué)位論文《敦煌醫(yī)藥文獻研究》等,均對《張仲景五臟論》中的個別字詞、斷句問題等提出了新見。即便如此,敦煌寫本《張仲景五臟論》還有個別字詞存在識讀及斷句的問題。因此,我們以敦煌醫(yī)學(xué)卷子P.2115為底本,以其他幾種卷子為校本,在馬本、沈本及其他相關(guān)著作的基礎(chǔ)上,對《張仲景五臟論》已有輯校成果中存在的一些問題作進一步校補。
八節(jié)、三音(陰)、五會,小腹、杜(肚)口、齊(臍)勒(肋),脊背、脅項,□(頷)頤鼻主(柱)、鬢眉髭髪,俱有患處,并有所因。
此二行,馬本錄作:“八節(jié)、本陽五會、小腹、柱口、臍肋(勒)、脊背脅項……”[1]57沈本錄作:“八節(jié)三音,五會小腹,杜(肚)口齊(臍)勒(肋),脊背脅項,【頷】頤鼻主(柱),鬢眉髭髪,俱有患處,并有所因。”[2]10
按:“杜(肚)口”一詞,馬本誤識為“柱口”,沈本未作解釋。傳世文獻中,五代以前的醫(yī)書中未見該詞。清代顧世澄的《瘍醫(yī)大全》卷二十六《腳氣部》載:“脾失健運,濕熱漸生,肚口不寬,加之飲食非時,七情自戕,初見癥也。月事不調(diào),肚口作痛,嘔吐酸水、綠水、痰涎……拍拍跳動,由上而下,覺肚口稍寬。”[3]不難看出,“肚口”是與飲食、脾胃密切相關(guān)的部位,顯然應(yīng)是指人的脘腹部位,類似于今人所說的“肚子”。通過上下文比較,敦煌的用例“肚口”,指的就是脘腹,以肚臍為界限,將臍上的上腹部稱為“肚口”,下腹部稱為小腹。
沈本在文字識讀和斷句方面較馬本義長,但此處的斷句還可進一步完善。這一句是講人體各個部位可能患病,并且各有病因。在句式上,“八節(jié)、三音、五會”一組,是人體關(guān)節(jié)、經(jīng)絡(luò)、穴位等重要部分的概括?!鞍斯?jié)”,是指人體的八大關(guān)節(jié)?!鹅`樞·九針論》載:“風(fēng)者,人之股肱八節(jié)也。”馬蒔注:“人之手足,各有股肱關(guān)節(jié)計八?!盵4]“三音”,當(dāng)是“三陰”,“音”是“陰”的音訛字。三陰是少陰、厥陰、太陰三經(jīng)的總稱,包括手三陰和足三陰。人體經(jīng)絡(luò),本有三陰三陽,此處只寫了“三陰”,應(yīng)該是在形式上與“八節(jié)”“五會”對仗?!拔鍟?,是對人體五個穴位的統(tǒng)稱。《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載:“扁鵲乃使弟子子揚厲針砥石,以取外三陽五會?!睆埵毓?jié)《史記正義》解釋道:“《素問》云:‘手足各有三陰三陽,太陰、少陰、厥陰,太陽、少陽、陽明也。五會,謂百會、胸會、聽會、氣會、臑會也?!盵5]《史記》中用“三陽”概括六經(jīng),與此處用“三陰”概括六經(jīng)理同?!靶「埂⒍?肚)口、齊(臍)勒(肋)”,是對人體軀干主要部位的概括,“□頤鼻主(柱)、鬢眉髭髪”,是對頭面主要部位的概括,所以根據(jù)語義,這段話當(dāng)重新校錄如上。
察氣顏色,及辯(辨)寒溫。聽之音聲,便之(知)益損。……痛(膚)白者是冷,皮青者是風(fēng),顏黑者是溫(濕),面黃者是熱。
“顏黑者是溫”,其他卷子皆同。筆者認為,此處“溫”當(dāng)為“濕”之訛誤字,形近而訛。五色診病是中醫(yī)四診的重要方法?!端貑枴の迮K生成》載:“夫脈之小大滑澀浮沉,可以指別。五臟之象,可以類推。五臟相音,可以意識。五色微診,可以目察。能合脈色,可以萬全。”又載:“白脈之至也,喘而浮,上虛下實,驚,有積氣在胸中,喘而虛,名曰肺痹,寒熱,得之醉而使內(nèi)也。青脈之至也,長而左右彈,有積氣在心下支胠,名曰肝痹,得之寒濕,與疝同法,腰痛足清頭痛。黃脈之至也,大而虛,有積氣在腹中,有厥氣,名曰厥疝,女子同法,得之疾使四肢汗出當(dāng)風(fēng)。黑脈之至也,上堅而大,有積氣在小腹與陰,名曰腎痹,得之沐浴清水而臥。”王冰注曰:“色,謂顏色也。夫肝色青、心色赤、脾色黃、肺色白、腎色黑,此其常色。……色青者其脈弦,色赤者其脈鉤,色黃者其脈代,色白者其脈毛,色黑者其脈堅,此其常色脈也?!盵6]115- 116《素問》這段話說明了五色脈所病部位以及病因。其中黑脈病在腎,因于水濕。
中醫(yī)認為,黑色在五臟應(yīng)腎,腎為水臟,腎藏失司,致水濕泛濫,故腎病而顏黑,其病因于濕。P.2115 此句中,膚、皮、顏、面等互文,統(tǒng)言面色。顏黑病于腎,因于濕,故“顏黑者是溫”句中,“溫”當(dāng)為“濕”。
此段文字,馬本錄作:“視毛則知血(骨),見爪則知筋,看目則知肝,察齒知骨,骨傷則齒黑,血傷毛焦,筋絕則爪干,聲嘶則氣少,聲赤能發(fā)血,余是患者,推(植)表其源,尋源而作醫(yī)療,察外而知臟腑,如此委細,乃是良醫(yī)?!盵1]57而其他諸輯錄本差別比較大。沈本根據(jù)文義刪去了“看目則知肝”“聲赤能發(fā)血”兩句,又據(jù)醫(yī)理、文義補充了多處文字[2]10。
按:“看目則知肝”不當(dāng)刪去。肝開竅于目,看目知肝,與醫(yī)理和文義都穩(wěn)妥。這一段文字中有多處令人費解,雖各家校正較多,但仍有可補正之處。
首先,“聲赤”一詞,諸家說法不一。姚美玲校作“面赤”[7],并舉醫(yī)書中面赤而動血之例以證之。此處如作“面赤”,語義與前文五色診病相應(yīng),但“面”與“聲”,無論是字形還是語音都相去甚遠。筆者認為,“聲”當(dāng)是“身”的音訛字?!吧沓唷睘闊嶙C,身體見黃赤二色都為熱證,《素問·舉痛論》載:“帝曰:所謂言而可知者也。視而可見奈何?岐伯曰:五臟六腑,固盡有部,視其五色,黃赤為熱,白為寒,青黑為痛,此所謂視而可見者也?!盵6]361熱則迫血妄行,導(dǎo)致出血證。此句承上文之義,察顏色,辨聲音,所以說“身赤能發(fā)血”,故將“聲”校為“身”,于文義而相安,于醫(yī)理則穩(wěn)妥。
其次,這段文字中的“者”是“著”的本字,當(dāng)讀作“著”?!墩f文解字·敘》載“箸于竹帛謂之書”,段玉裁注曰:“箸,各本作著……古衹作者。者,別事詞也,別之則其事昭焯,故曰者明,而俗改為著明?!薄罢摺笔秋@著、著明之義。
第三,“植”當(dāng)是“之”的借音字,“植”“之”語音相近。
第四,這段文字中“原”有兩處,前一“原”字上有涂抹痕跡,應(yīng)當(dāng)是抄手誤寫而劃去,后一“原”字為本源、根本之義,不必改作“源”。《荀子·非十二子》載:“佚而不惰,勞而不僈,宗原應(yīng)變,曲得其宜,如是然后圣人也?!?王先謙《荀子集解》解釋道:“宗原者,以本原為宗也。”[8]抄寫者蓋抄“尋其原而作醫(yī)療”時,誤寫作“其原尋原而作醫(yī)療”,故刪去上“原”字,而導(dǎo)致“尋”“其”二字位置顛倒。諸校本不明“者”義,且未發(fā)現(xiàn)上“原”字的涂抹痕跡,故不明其義,標(biāo)點混亂。
第五,“胕”,當(dāng)為“腑”的俗訛字?!案痹谔拼呀?jīng)出現(xiàn),唐代韓愈《上張仆射第二書》曰:“蕩搖其心腑,振撓其骨筋;氣不及出入,走不及回旋?!盵9]
第六,“余是”之后,各輯校本標(biāo)點混亂?!坝嗍恰蹦顺猩暇?,對察顏色,辨聲音這一類診斷方法進行的總括,與前句形成完整的意思。故其后當(dāng)用句號。
由此,這段話當(dāng)改錄如上。
杏人別搗如膏,吐(菟)絲酒滲(漬)乃涼(良)。
此段文字,馬本錄作:“杏仁(人)別搗如膏,吐(菟)絲酒滲(漬)乃良?!盵1]61沈本同[2]12。
按:滲,當(dāng)是“漬”之形誤。敦煌出土的其他寫本也都作“滲”,蓋是抄寫底本有誤。酒漬是常用的中藥炮制法。唐代的醫(yī)書中,菟絲子常用酒漬。如《外臺秘要》卷十七有多處菟絲子酒漬的炮制方法,如“五勞六極七傷方一十首”有“菟絲十分,酒漬二宿,焙干,別搗”,又如“虛勞陰痿方七首”有“菟絲五分,酒漬”。
“人”不必改作“仁”。《說文解字·人部》載:“人,天地之性最貴者?!倍斡癫米⒃唬骸疤斓刂闹^之人,能與天地合德。果實之心亦謂之人,能復(fù)生草木而成果實,皆至微而具全體也。果人之字,自宋元以前本草方書詩歌紀(jì)載無不作人字,自明成化重刊本草乃盡改為仁字,于理不通,學(xué)者所當(dāng)知也?!庇纱丝磥?,果仁之類,在明成化之前,寫作“人”是常態(tài)。敦煌卷子中也有寫作“仁”的,但只是偶見。故不必改。
下賤雖曰地漿,天行病飲者愈;黃龍湯出其廁內(nèi),時氣病者能除。貧者雖號小方,不及君臣,取寫有處。出處有靈有驗,有貴有賤,有高有下,諍(爭)穢百草山中藥?
此段文字,馬本錄為:“下賤雖曰地漿,天行病飲者愈;黃龍湯出其廁內(nèi),時氣病者能除。貧者雖號小方,不及君臣,取寫有處出處,有靈有驗,有貴有賤,有高有下,凈穢百草山中藥?!盵1]63馬本據(jù)文例懷疑,“有處出處”當(dāng)作“有出有處”,并認為,“諍”是“凈”的假借字。其他輯校本基本相同。
按:馬本斷句有誤。“取寫有處出處”“凈穢百草山中藥”,這兩句都不成義。這段話處于卷子的末尾,《張仲景五臟論》中有大段文字撰寫單味藥的應(yīng)用,單味藥,即是單味方,至末尾處寫到了地漿和黃龍湯等低賤藥物的處方。地漿,即泥漿?!蹲C類本草》卷五“地漿”引陶弘景語:“此掘地作坎,以水沃其中,攪令濁,俄頃取之,以解中諸毒?!盵15]黃龍湯,即糞汁?!吨夂髠浼狈健ぶ蝹畷r氣溫病方第十三》載:“絞糞汁,飲數(shù)合至一二升,謂之黃龍湯?!盵16]中藥處方講究君臣佐使,而這里都是單味藥處方,沒有君臣佐使的組配,因此文末總結(jié)說“貧者雖號小方,不及君臣”,并以“取寫有處”對單味方進行肯定。“處”有審度、辨查之義。如《國語·魯語上》載:“夫仁者講功,而智者處物?!盵17]“取寫有處”,是說選用藥物是經(jīng)過了審度。
“諍”,馬本改作了“凈”,其他輯校本同。所改不妥。“諍”,當(dāng)是“爭”的借字,用作疑問代詞,同“怎”。唐代韓偓《哭花詩》曰:“若是有情爭不哭,夜來風(fēng)雨葬西施?!盵18]
整句話的意思是:雖然地漿下賤,然而可以治愈天行?。稽S龍湯雖然處于廁內(nèi),但是能除時氣病。藥物之少而雖然號稱小方,不顧及君臣佐使,但選取藥物也經(jīng)過了審度。藥方出處有靈也有驗,有貴也有賤,有高也有下,怎能認為百草山中之藥污穢呢?因此,馬本錄文當(dāng)改。
體例說明:楷體字段落為P.2115原卷校補文。()內(nèi)為校補字,其前為原卷錯訛字;□表示原卷缺一字;雙橫線表示刪除,其字為原卷衍文;[]內(nèi)為位置正確的文字,其前的原卷文字位置顛倒。馬本體例中()內(nèi)為原卷錯訛字,其前為校補字,與原卷校補文相反。沈本體例中【】內(nèi)為原卷脫漏的增補字,其余與原卷校補文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