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如此評價未免失禮,但《浮生六記》的作者沈復(fù),論文筆與見識,是不如李漁、袁枚這些大才子的。
那么《浮生六記》何以動人呢?
用沈復(fù)自己的話說,這書“不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
恰因為記其實情實事,才顯得好——不是他描述得有多花團錦簇,而是他筆下當(dāng)日蘇州的人情,以及他與妻子蕓娘的生活,煞是好看。
沈復(fù)以為,貧寒之人的起居飲食宜儉省而雅潔。他愛喝點兒小酒,但不喜歡準(zhǔn)備太多菜。妻子蕓娘便依他的做派,為他置備了一個梅花盒:拿二寸白瓷深碟六只,中間放一只,外頭放五只,用灰色漆過一遍,形狀擺放猶如梅花,底蓋都起了凹棱,蓋上有柄,形如花蒂。把這個盒子放在案頭,如同一朵墨梅,覆在桌上;打開盞看看,就如把菜裝在花瓣里。一盒六種顏色,二三知己聚會喝酒時,可以隨意從碟子里取東西來吃,吃完了再添——很精巧方便,也省得擺一桌。
他們一家住在蕭爽樓中時,嫌這地方暗,便用白紙糊了墻壁,房間就明亮了。夏天樓下的窗戶沒有欄桿,看上去空洞洞的,無遮無攔,便自做竹欄桿,加以舊竹簾,用以遮擋。
夏天荷花初放時,晚上閉合,白日盛開。蕓娘便用小紗囊,撮了少許茶葉,放在荷花心;第二天早上取出,烹了“天泉水”來泡茶,香韻尤其絕妙。
如此這般,居家過日子,不富裕,卻也能過出味道來。
這些細節(jié),平平無奇,如實道來。其動人處不在文筆,在趣味。
沈復(fù)沒什么功名,才學(xué)也不算頂尖。在書中時時標(biāo)榜好詩文喜風(fēng)雅,性格上卻是典型的江南市民:好熱鬧,喜交友,愛聲色美景與其他一切悅目之物。他過的日子顯得風(fēng)雅,是因為當(dāng)日的蘇州,不少讀過點兒書的市民,基本是這樣的做派——換言之,蘇州的平均風(fēng)雅水平太高了。
沈復(fù)的許多敘述,未必如他自己想象得那么有趣,但在“如實道來”方面,細微曲折,都點到了。故此《浮生六記》這書,大可當(dāng)作一幅乾隆、嘉慶年間蘇州市井書生家庭的卷軸畫來欣賞。其好處,就在于真實。
且說吃。
沈復(fù)和他妻子蕓娘最初結(jié)緣,與粥有關(guān)。三更上,沈復(fù)肚子餓,想找吃的。老婢女給他棗脯吃,沈復(fù)嘴刁,嫌太甜了——這個細節(jié)挺有意思。
蘇州、無錫、常州的普通百姓,尤其老人家,確實愛吃口甜的,但家境好的,口味就淡一些。
蕓娘便暗中牽著沈復(fù)的袖子,讓他跟著她到自己的房間:原來藏著暖粥和小菜呢。
江南這里,似乎習(xí)慣吃粥:早飯夜宵,慣例吃粥。上年紀(jì)的人覺得粥好消化。若來不及吃粥,也要吃稀飯——無錫則叫泡飯。
沈復(fù)后來就寫了:蕓娘每天用餐,必吃茶泡飯,還喜歡配芥鹵腐乳,蘇州慣稱此物為“臭腐乳”,又喜歡吃蝦鹵瓜——現(xiàn)在我們吃的醬瓜,與此類似。
蘇州人不只愛吃,還講美食美器、美景美人。故整部《浮生六記》里,沈復(fù)和蕓娘都在琢磨,怎樣讓吃的過程更加風(fēng)雅。
夏天,沈復(fù)和蕓娘租了別人菜園旁的房子,紙窗竹榻,取其幽靜。竹榻設(shè)在籬笆下,酒已溫好,飯已煮熟,他們便就著月光對飲,喝到微醺再吃飯。沐浴完了,二人穿涼鞋、持芭蕉扇,或坐或臥,更鼓敲到三更了,回去睡下,通體清涼。九月菊花開了,他們對著菊花吃螃蟹。說起來,他們覺得這樣的布衣菜飯,可樂終身——的確如此啊。
所以,才會有之后妙趣橫生的看花之旅。
當(dāng)日沈復(fù)和朋友們尋思著去看花飲酒,只是帶著食盒去,對著花喝冷酒吃冷食,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有人提議,不如就近找地方喝酒,或者看完花回來再喝酒,可一尋思,終究不如對著花喝溫好的酒來得痛快。
于是,蕓娘想出了法子:她見市井中有賣餛飩的,擔(dān)鍋爐灶,無不齊備。直接雇個餛飩挑子,好熱酒菜。再帶一個砂罐去,加柴火煎茶。次日,眾人發(fā)現(xiàn),這招真有用:暖酒烹肴,一群人席地而坐,放懷大嚼。旁邊游人見了,無不嘖嘖稱羨,贊其想法奇妙。
妙在最后,紅日西墜時,沈復(fù)又想吃碗粥。賣餛飩的那位還真就去買了米,現(xiàn)煮了粥。
嚯,蘇州人還是愛吃粥。
后來,沈復(fù)出門溜達,還是到處找東西吃。
清明節(jié)去春祭掃墓,請看墳的人掘了沒出土的毛筍煮羹吃。沈復(fù)嘗了覺得甘美,連吃兩碗,還被先生訓(xùn)說,筍雖然味道鮮美,可是容易克心血,應(yīng)當(dāng)多吃些肉來化解——出門掃墓,還想著吃筍肉羹呢。
他在紫云洞納涼,看石頭縫隙里透著日光。有人進洞,設(shè)了短幾矮凳,擺開家什,專門在此賣酒。于是他解開衣服,小酌飲酒,品嘗鹿肉干,覺得甚是美妙,再配搭些鮮菱雪藕,喝到微酣,這才出洞——蘇杭都講究借景飲食,名不虛傳。
他跟哥們兒去無隱庵,在竹塢之中,看見飛云閣。四面群山環(huán)抱,橫列猶如城池,遠望見一帶水流浸著天邊,風(fēng)帆之影隱隱約約處,便是太湖了。倚窗俯視,只見風(fēng)吹動竹子梢頭,猶如麥浪翻滾。如此妙景,他忽然餓了,怎么辦呢?庵中少年就想把焦飯煮了,作為茶點招待。沈復(fù)卻吩咐,就讓他改煮焦飯為煮粥吧。
又是粥!蘇州人,還是愛吃粥?。?/p>
大概蘇州人的精致很節(jié)制,不華麗,不妖艷。清新雅致,純出自然。如今去看,蘇州保留得最好的幾條街,綠蔭蔥蘢,白墻黑檐,氣象清新。20年前,我曾看到蘇州街邊的一句廣告語,所謂“江南之春由兩杯茶開始”。會心不遠。
2015年夏天,我去某地做活動。有位老師很熱情,等活動結(jié)束了,堅持要請我到某個大館子,吃潮州海鮮(那座城市離潮州很遠)。我推辭再三,對方總是說:“別客氣!別客氣!”我心想:我真不是客氣?。〉疆?dāng)?shù)鼐统援?dāng)?shù)氐?,何必吃海鮮呢……
隔幾天到了蘇州,一位在電臺工作的蘇州朋友,一句話不問,直接拉我去了一家館子:
鱔糊、糯米糖藕、黃酒,臨了又上了一大盆熱乎乎的鲃肺湯。
我感動得熱淚盈眶,真是感覺在物質(zhì)和精神上都遇到了知己。
這就是滲透到蘇州飲食之中的風(fēng)雅、精致與人情了。
(平 江摘自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這本書好吃嗎》一書,曾 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