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玉超
他母親去世的早,父親獨自拉扯他很不容易。他小時候很瘦,父親常心疼地說:“兒子,讓我抱抱你?!?/p>
每一回,他都聽話地讓父親抱,父親都能輕輕將他抱起。父親心底里滿是酸澀,覺得自己沒本事,不能讓兒子長得壯實。
每到夏秋時節(jié),父親就光著胳膊,去溝渠里摸些河蚌和田螺。父親常笑逐顏開帶回“繳獲”的戰(zhàn)果。一次,他用小手為父親拭去臉上的汗水,手指不小心沾到了自己的舌頭,咦,父親的汗水好咸。問父親,父親笑笑說:“那是河蚌、田螺的淚水?!?/p>
父親將河蚌、田螺洗凈,放到鍋里煮,剔出肉,洗凈,再加佐料,清炒,油水雖少,可在他看來卻是道不可多得的葷菜,美味佳肴。
他吃得很盡興。見父親沒動筷,他很好奇:“爸爸,你不喜歡?” 父親笑笑,說:“我不愛吃,盆里還有好多呢。我要是喜歡,能舍得拿到集市上去賣?”
怕兒子不信,父親又道:“你看我這身板,不能再吃了。要是胖了,動作會慢,還沒有河蚌、田螺快,就捉不到它們了。”邊說,父親邊張開嘴巴,舌頭一伸一縮,學(xué)著河蚌,慢慢走動。
他笑出了眼淚,覺得父親比戲臺上的人還厲害。
他長大了,品學(xué)兼優(yōu)﹐博士畢業(yè)后,留在了大城市工作。幾年之后,他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自己的房子。他常回老家,想將父親接到城里。父親死活不同意,說農(nóng)村山好,水好,一切都好。
每一回,父親都有自己的理由。每一回,他都自信而來,失望而歸。這一回,他決定不聽父親的,硬生生將父親接到了城里。
寬敞的客廳里,父親局促地站在里面,顯得很瘦小。望著父親清瘦的臉龐,他心底一陣疼。愣了會,他突然張開手臂,說:“爸爸,讓我抱抱你?!备赣H怔怔的,有點恍惚,一時沒明白兒子的話。
他快步走到父親身邊,說:“抱抱你?!备赣H的臉倏忽紅了,不好意思地躲閃。但終究禁不起他的懇求,讓他抱。他沒費多大勁,就將父親抱離了地面。
“爸,你怎么這么輕?”他輕聲問,眼前一片模糊。父親笑,人老了,哪有不變輕的?
“我去集市上,買點魚蝦回來做給你吃。”他說。父親眼睛躲閃著,又笑:“我從不愛吃那些東西, 連田螺河蚌都不吃,你忘了?”
他心里疼得慌,央求道:“爸,那我就帶你出去吃點好的。”父親咧開大嘴——他看到父親的牙齒又掉了兩顆——笑著說:“吃好的 容易發(fā)胖,走起路來艱難。你沒看到老家你大爺胖到啥程度了,走幾步路,都?xì)獯跤醯?。?/p>
怕兒子不信,父親便學(xué)著自己兄弟的樣子,身體彎曲著,夸張地擺著雙臂,喘著粗氣,蹣跚而行。可父親一點也不胖,相反,瘦削得像深秋里的柴禾。
看著父親笨拙地模仿,他笑出了眼淚,淚水流到嘴里,咸咸的,就像當(dāng)年父親臉上的汗水。
他其實早就知道,父親撒了謊。小時候,他曾不止一次偷窺到,父親躲在黑乎乎的灶房里,偷偷地吃他剩下的河蚌、田螺,津津有味。
萬山紅摘自《現(xiàn)代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