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我們討論過司馬遷的交通行為對于他的史學貢獻的意義。司馬遷作為特別重視行走的歷史學者,行旅生活使他對于歷史背景的調(diào)查、歷史現(xiàn)場的體驗、歷史記憶的搜求,均獲得比較親近、真切、具體、生動的收獲。他的交通生涯,也是史學實踐。王國維所謂“史公行跡殆遍宇內(nèi)”,肯定了“行”對于司馬遷文化貢獻的意義?!妒酚洝穼煌ㄊ酚浭龅闹匾?,也體現(xiàn)出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的學術(shù)先覺。其中賢圣英雄行跡與文化成就和政治功業(yè)的關(guān)系,得到了肯定傾向非常鮮明的表達??粗亟煌ㄖ饬x的開明理念,是符合人類文明進步的歷史規(guī)律的。
傳說黃帝以“軒轅氏”為名號?!妒酚洝の宓郾炯o》寫道:“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薄败庌@”,原義其實是指高上的車轅?!墩f文·車部》:“轅,辀也。”“辀,轅也?!薄败帲b藩車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解釋,這是指“曲辀而有藩蔽之車”。“小車謂之辀,大車謂之轅?!薄坝诜嚿媳卦魄b者,以辀穹曲而上,而后得言軒。凡軒舉之義,引申于此。曲辀,所謂‘軒轅也?!币浴扒b”解釋“軒轅”,大致符合通過考古學獲得的早期高等級車輛“曲辀”形制的常識?!败庌@氏”以及所謂“軒皇”“軒帝”,被用來作為后人心中中華民族始祖的著名帝王——黃帝的名號,暗示了交通方面的創(chuàng)制,很可能是這位傳說時代部落領(lǐng)袖最顯赫的功業(yè)之一。
《史記·五帝本紀》還說:“軒轅之時,……撫萬民,度四方,……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嘗寧居。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彼^“監(jiān)于萬國”,“萬國和”局面的形成,是以交通活動為基本條件的。而“軒轅”“遷徙往來無常處”的交通實踐,無疑為早期國家的形成奠定了重要基礎(chǔ)。黃帝不畏辛勞,游歷四方,行程十分遙遠。他曾經(jīng)東行至海濱,登丸山與泰山;又西行至空桐山,登雞頭山;又南行至長江,登熊山、湘山;又用兵北方,驅(qū)逐游牧部族葷粥的勢力。非常的交通經(jīng)歷,成為體現(xiàn)其執(zhí)政能力的優(yōu)越資質(zhì)。
據(jù)司馬遷記述,帝堯選用帝舜作為權(quán)力的繼承人,首先注意到他的交通能力:“堯使舜入山林川澤,暴風雷雨,舜行不迷。堯以為圣,召舜曰:‘女謀事至而言可績,三年矣。女登帝位?!薄八慈胗诖舐矗绎L雷雨不迷,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史記·五帝本紀》)所謂“使舜入山林川澤”,“入于大麓”,我們今天可以理解為對于交通能力的實際測試。
帝堯在位期間,已經(jīng)令帝舜繼承權(quán)位,主持行政。而舜履行行政職能,是以“巡狩”這種交通行為作為重要方式的:“堯老,使舜攝行天子政,巡狩?!标P(guān)于“巡狩”的具體形式,《史記·五帝本紀》有這樣的記述:“歲二月,東巡狩,至于岱宗,祡,望秩于山川?!薄拔逶?,南巡狩;八月,西巡狩;十一月,北巡狩:皆如初。歸,至于祖禰廟,用特牛禮。五歲一巡狩?!笨磥?,“巡狩”是一種政治交通實踐,先古圣王通過這樣的交通行為,使天下四方真正可以歸于一統(tǒng)。
舜的“巡狩”是有直接成效的?!妒酚洝は谋炯o》記載,禹被發(fā)現(xiàn)即在“巡狩”途中:“舜登用,攝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視鯀之治水無狀,乃殛鯀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誅為是。于是舜舉鯀子禹,而使續(xù)鯀之業(yè)?!彼础把册鳌倍靶幸暋保俪闪擞绊憽疤煜隆薄跋旅瘛鄙鏃l件和國家安危形勢的正確決策。
帝舜的生命,竟然在“巡狩”途中終結(jié):“踐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p>
傳說中,接受帝舜的委命“續(xù)鯀之業(yè)”的“鯀子禹”,其治水大業(yè)的成功,也與辛苦奔走的交通實踐聯(lián)系在一起?!妒酚洝は谋炯o》說,禹受命主持抗洪工程,“命諸侯百姓興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乃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懶谐塑?,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左準繩,右規(guī)矩,載四時,以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边@僅僅七十多字的文句中,體現(xiàn)交通行為的“過”“開”“通”“度”諸字各出現(xiàn)1次,“乘”字出現(xiàn)4次,“行”字出現(xiàn)5次。這是高密度的交通實踐記載。國家經(jīng)濟管理與行政控制的交通規(guī)劃也因此成就:“食少,調(diào)有余相給,以均諸侯。禹乃行相地宜所有以貢,及山川之便利。”通過司馬遷留下的文字,我們或許可以說,早期國家的經(jīng)濟地理與行政地理格局的形成,也是以交通地理知識為基礎(chǔ)的。
帝禹“行”的舉動,《史記·夏本紀》引《禹貢》這樣記述其路線:“禹行自冀州始。冀州……;沇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梁州……;雍州……?!薄暗谰派健保暗谰糯ā?,“于是九州攸同,四奧既居,九山栞旅,九川滌原,九澤既陂,四海會同”。這些成就,首先有利于社會經(jīng)濟秩序與國家行政控制的穩(wěn)定。而這一局面的實現(xiàn),又得益于交通建設(shè)的保障?!皷|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于是帝錫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天下于是太平治?!闭蔚摹俺晒Α?,“天下”的“太平治”,其基本條件是交通實踐的努力。我們還注意到,“禹行”遵循的方向,大略與帝舜“攝行天子政,巡狩”時“東巡狩……;南巡狩……;西巡狩……;北巡狩……”的路線,即現(xiàn)今通常所謂順時針的方向一致。
禹的功業(yè)與執(zhí)政能力得到承認,主要在于他通過交通實踐表現(xiàn)出來的辛勞勤懇。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禹也在“巡狩”的行程中結(jié)束了他的人生?!妒酚洝は谋炯o》記載:“十年,帝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這是明確言“帝禹”“巡狩”的記錄。
“崩”于“巡狩”途中的帝王,除了帝舜、帝禹外,后世還有。有關(guān)周天子“巡狩”途中去世的事,見于《史記·周本紀》的記載:“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p>
隨后,我們注意到《左傳·昭公十二年》中有關(guān)周穆王“周行天下”事跡的記載,司馬遷有所采用?!妒酚洝で乇炯o》寫道:“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繆王,得驥、溫驪、驊駵、騄耳之駟,西巡狩,樂而忘歸?!薄妒酚洝ぺw世家》也記錄:“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見西王母,樂之忘歸?!倍济鞔_稱“西巡狩”。這是現(xiàn)今許多學者關(guān)注的絲綢之路交通的歷史先聲。盡管對周穆王西征抵達的地點存在頗多爭議,但是這位周天子曾經(jīng)行歷西域地方,是許多學者所認同的。不過,《史記》中《秦本紀》和《趙世家》雖說到這位帝王的“西巡狩”事跡,但在《周本紀》中卻沒有看到相關(guān)記載。
對于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子的行旅實踐,司馬遷從史學家的視角出發(fā),也有認真的觀察和特別的提示。
《史記·孔子世家》以濃重筆墨記述了孔子的一次重要的出行經(jīng)歷??鬃拥倪@次出行,在中國思想史和中國文化史上有特別值得紀念的意義。司馬遷記述了比較具體的情節(jié):“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笨鬃邮窃诘玫紧攪鴪?zhí)政集團最高權(quán)力者資助的條件下,完成這次重要出行實踐的?!棒斁c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可見提供了交通工具、交通動力以及交通輔助服務(wù)方面的基本條件,使得孔子這次出行的等級在一般水準之上。
“孔子適周”的目的是“問禮”,最重要的交往行為是“見老子”??鬃印耙娎献印钡乃枷虢涣麟m然未見文獻記述,但臨別時,“老子送之”,史家保留了思想家老子以“仁人”身份送另一位思想家孔子“以言”的情形:“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老子的臨別贈言是關(guān)于人際交往的建議:“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fā)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p>
根據(jù)司馬遷《史記》的記述,以“適周問禮”的交通行為為基點,孔子在這一時期的文化形象,已經(jīng)是一位辛苦的行旅者。戰(zhàn)國秦漢時期逐漸形成了“孔子學于老聃”“孔子師老聃”等說法。《史記》沒有完整地記載老子和孔子所有的交談,而“辭去”時,從老子的話語中可見有關(guān)“好議人”“發(fā)人之惡”的言談,其議論的主題是關(guān)于交往言行的規(guī)勸?!妒酚洝た鬃邮兰摇方又鴮懙溃骸翱鬃幼灾芊从隰?,弟子稍益進焉?!彼乃枷刖辰邕_到了新的高度,他的教育事業(yè)也得到了新的發(fā)展。“孔子適周”的收益,看來是明顯的。
對于孔子“適周問禮”,與老子對話,又“自周反于魯”的這次行旅與交往行為的意義,不僅司馬遷予以高度重視,大概在漢代較寬社會層次的儒家學者中,也都普遍有所看重。“孔子見老子”于是成為漢代畫象文物遺存中出現(xiàn)數(shù)量比較眾多、頻次比較密集的畫面。這應(yīng)當不是偶然的。
在司馬遷筆下,“孔子適齊”,“孔子適衛(wèi)”“過曹”,“去曹適宋”,“孔子適鄭”,又“至陳”“去陳”,“孔子自陳遷于蔡”,“去葉,反于蔡”等行旅活動,《史記·孔子世家》均有記述?!妒酚洝なT侯年表》記載了從“孔子生”到“孔子卒”的生平大事,包括“孔子相”,“孔子行”,“孔子來(衛(wèi))”,“孔子來(陳)”,“孔子過宋”,“孔子自陳來”,“孔子歸魯”等行跡。“行”“來”“過”“歸”,都是交通實踐。我們看到,后世繪制孔子《圣跡圖》中的許多畫面,往往以津渡、道路為背景,以車輛、挽馬為道具,這正表現(xiàn)了《呂氏春秋·遇合》所謂“孔子周流海內(nèi)”,《淮南子·修務(wù)》所謂“孔子無黔突”,《漢書·敘傳上》所謂“孔席不煗”的形象。而這樣的形象,與《史記》記述的孔子行為是高度一致的。
孔子試圖通過他的艱苦出行,以儒學理念影響各國的執(zhí)政集團?!妒酚洝と辶至袀鳌氛f“仲尼干七十余君”(《漢書·儒林傳》作“奸七十余君”)?!妒酚洝なT侯年表》也說:“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這樣的說法,對孔子的交往幅面和交往范圍都有所夸張?!妒酚洝と辶至袀鳌匪抉R貞《索隱》指出:“案:后之記者失辭也。案《家語》等說,云孔子歷聘諸國,莫能用,謂周、鄭、齊、宋、曹、衛(wèi)、陳、楚、杞、莒、匡等??v歷小國,亦無七十余國也?!比欢@種夸張,體現(xiàn)了知識界對孔子交通行為的普遍看重,體現(xiàn)了儒家學派對孔子交通行為之文化意義的高度肯定。
《史記·孔子世家》所謂“累累若喪家之狗”,就是對孔子出行艱苦經(jīng)歷的生動形容。《史記·太史公自序》對于撰作《史記》的動機有所交代。司馬遷說,品質(zhì)達到思想文化巔峰水準的經(jīng)典,“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他列舉《周易》《春秋》《離騷》《國語》、孫臏“兵法”、《呂覽》、韓非的《說難》《孤憤》以及“《詩》三百篇”等名著。而“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僅次于《周易》,位列第二??鬃印鞍l(fā)憤”“作《春秋》”,是在“陳蔡”艱難的行旅途中成就的文化功績。
秦始皇擊滅六國,實現(xiàn)統(tǒng)一,繼秦王政時代的三次出巡之后,又有五次出巡?!妒酚洝酚嘘P(guān)秦史的記錄中對就此稱“巡”,稱“行”,稱“游”,而不稱“巡狩”。這應(yīng)是依據(jù)《秦記》的文字。
秦始皇出巡的直接目的,有“撫”“覽”,即視察慰問等多方面的考慮,但炫耀權(quán)力、強化行政也是重要動機。向被征服的地方展示“得意”,是“巡”“行”“游”的重要主題之一。
曾經(jīng)作為秦中央政權(quán)主要決策者之一的左丞相李斯,被趙高拘執(zhí)于獄中,上書自陳七項重要功績,其中就包括“治馳道,興游觀,以見主之得意”(《史記·李斯列傳》)。平民面對皇帝出巡以炫耀權(quán)力的反應(yīng),可見項羽所謂“彼可取而代也”(《史記·項羽本紀》),劉邦所謂“大丈夫當如此也”(《史記·高祖本紀》),都說明了這種炫耀帝王之“得意”的某種成功。還應(yīng)該說到,秦始皇也是死在出巡途中的。秦始皇是第一個皇帝,也是走得很辛苦的皇帝。他的行跡得以保留在史籍中,全在于司馬遷《史記》的貢獻。
據(jù)司馬遷記述,秦二世以為秦始皇出巡的目的是“示強”,以求“威服海內(nèi)”?!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記載:“二世與趙高謀曰:‘朕年少,初即位,黔首未集附。先帝巡行郡縣,以示強,威服海內(nèi)。今晏然不巡行,即見弱,毋以臣畜天下。”“巡行郡縣”,有望實現(xiàn)“集附”“黔首”,“威服海內(nèi)”的政治效應(yīng)。于是,“春,二世東行郡縣”。秦二世的出巡,即試圖仿效“先帝”,以“巡行”顯示“強”和“威”,保障最高政治權(quán)力的順利接遞。不過,這種妄想最終不能實現(xiàn)。一次與交通有關(guān)的異象體現(xiàn)了上天的警告,“二世夢白虎嚙其左驂馬,殺之,心不樂”。秦二世后來試圖“祠涇,沈四白馬”以為補救。這一情形以及秦二世的繼承者秦王子嬰向劉邦投降時以交通條件為象征的表現(xiàn),“子嬰即系頸以組,白馬素車,奉天子璽符,降軹道旁”,都被司馬遷記錄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
《史記·高祖本紀》的相關(guān)文字是“秦王子嬰素車白馬,系頸以組,封皇帝璽符節(jié),降軹道旁”?!败嚒薄榜R”和“道”這些交通元素在這里的特別組合,似乎也是有某種神秘意義的。
秦始皇出巡,還有重要的神學背景。《史記·封禪書》說:“即帝位三年,東巡郡縣,祠騶嶧山,頌秦功業(yè)。于是征從齊魯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鼻厥蓟什挥萌迳h,“而遂除車道,上自泰山陽至巔,立石頌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從陰道下,禪于梁父”。他的行跡甚至延伸至海上?!凹爸燎厥蓟什⑻煜?,至海上,則方士言之不可勝數(shù)。始皇自以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風為解,曰未能至,望見之焉。其明年,始皇復游海上,至瑯邪,過恒山,從上黨歸。后三年,游碣石,考入海方士,從上郡歸。后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會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藥。不得,還至沙丘崩?!?/p>
漢武帝的出巡,也見于《史記·封禪書》的記載。在“天子遂東,始立后土祠汾陰脽丘,……上親望拜,如上帝禮”,隨即“天子遂至滎陽而還,過雒陽”之后,“天子始巡郡縣,侵尋于泰山矣”。此后,又有多次東行,亦頻繁“東巡海上”。又“北巡朔方,勒兵十余萬,還祭黃帝冢橋山,釋兵須如”。而“浮江”,“并海上”,“臨勃?!钡刃谐?,都極其遼遠。《史記·封禪書》明確寫道:“太史公曰:余從巡祭天地諸神名山川而封禪焉?!薄妒酚洝っ商窳袀鳌芬灿涊d:“太史公曰: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恬所為秦筑長城亭障,塹山堙谷,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边@應(yīng)當也是隨漢武帝出行的記錄。司馬遷因“從巡”體驗而保留的紀行文字,是真實可信的。
歷代史論評價《封禪書》,或指責其文“虛怪不足以示后世”(王觀國:《學林》卷七),或批評“遷亦知其非,不能論止,反傅會之”,言“《封禪》最無據(jù)”(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一九)?;蛘f司馬遷“意在諷時”,“讀者高其文筆”(郝經(jīng):《史漢愚按》卷二),或說“是書文意尤深隱”(方苞:《望溪先生文集》卷二),或說“《封禪書》一篇譏諷文字”,“譏諷嘲笑”,“盡情極致”(牛運震:《史記評述》卷四)。然而吳見思對于《史記》中比較完整記錄漢武帝事跡的這篇文字,卻有比較高的評價。他說:“《史記》一書,惟《封禪》為大?!薄叭纭斗舛U書》,初看敘事平直,再看則各有關(guān)合,細心讀之,則一句一字之中,嬉笑怒罵,無所不有,正如大云一雨,大根小莖,各得其滋潤,究竟我見有盡,意義無窮。吾愿善讀書者,必細心讀之,再三讀之,莫輕易放過,幸甚幸甚?!保ā妒酚浾撐摹返谌齼裕┤绻覀儾缓唵我曌鳌案禃薄疤摴帧被蛘摺吧铍[”“譏諷”,而“細心讀之,再三讀之”,發(fā)現(xiàn)其中的“無窮”“意義”,是可以注意到作者提示的交通行跡與漢武帝文治武功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的。
司馬遷生活在交通事業(yè)空前發(fā)展的時代。他對于交通進步有益于社會文化繁榮的意義應(yīng)當有直接的體會。正如孫毓棠所說:“交通的便利,行旅安全的保障,商運的暢通,和驛傳制度的方便,都使得漢代的人民得以免除固陋的地方之見,他們的見聞比較廣闊,知識易于傳達。漢代的官吏士大夫階級的人多半走過很多的地方,對于‘天下知道得較清楚,對于統(tǒng)一的信念也較深。這一點不僅影響到當時人政治生活心理的健康,而且能夠加強了全國文化的統(tǒng)一性,這些都不能不歸功于漢代交通的發(fā)達了?!?/p>
《史記》對于“交通”形式,有比較全面的記述。上文說到的“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史記·河渠書》寫作“陸行載車,水行載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橋”。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多種交通方式。以“水行”之水運交通而言,又有“漕”(《史記·河渠書》)、“船漕”(《史記·秦本紀》)、“漕轉(zhuǎn)”(《史記·秦始皇本紀》)、“轉(zhuǎn)漕”(《史記·項羽本紀》)、“河漕”(《史記·平準書》)、“行船漕”(《史記·河渠書》)、“水通糧”(《史記·趙世家》)、“河渭漕輓”(《史記·留侯世家》)等說法?!皾h并天下”的軍事進程中,韓信佯攻臨晉,卻避開魏王豹專意設(shè)防的“河關(guān)”,自夏陽偷渡,奇襲魏軍,大獲全勝。韓信“渡軍”使用了臨時制作的浮渡工具“木罌缶”,在軍事交通技術(shù)開發(fā)史上書寫了特殊的一頁?!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酚嘘P(guān)韓信夏陽“木罌缶渡軍”的文字,是對這一事件唯一的歷史記錄。
《史記》對于楚漢戰(zhàn)爭的記述最為生動精彩。顧頡剛說,關(guān)于“楚、漢之際”的寫敘,是《史記》“最精彩及價值最高部分”之一,“其筆力之健,亦復震撼一時,叱咤千古”。我們看到,劉邦建國史的初篇,有“豐西澤中”斬白蛇的交通史情節(jié)(《史記·高祖本紀》)。而項羽走向人生末路,也有垓下突圍,“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于是“左,乃陷大澤中”的交通史情節(jié)(《史記·項羽本紀》)?!皾伞笔钱敃r生態(tài)條件下的交通背景?!妒酚洝分兴娐眯幸挛锓Q“行裝”(《南越列傳》),出外視察稱“行視”(《夏本紀》),巡閱部隊稱“行軍”(《高祖本紀》),游牧部族稱“行國”(《大宛列傳》),與交通相關(guān)的行為如“行賈”(《貨殖列傳》)、“行獵”(《匈奴列傳》)、“行盜”(《平津侯主父列傳》)、“行剽”(《梁孝王世家》)等,都是文獻中第一次出現(xiàn)。天子所在地方稱“行在所”(《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等,也都是《史記》的語文發(fā)明。
對于“交通”促成經(jīng)濟生活中“交易”的意義,司馬遷多有正面的肯定?!妒酚洝へ浿沉袀鳌氛f,“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是有益于市場活躍和社會進步的?!妒酚洝せ茨虾馍搅袀鳌分赋?,“重裝富賈,周流天下,道無不通,故交易之道行”,也促成了國勢的強大?!妒酚洝て綔蕰酚忠浴疤饭弧钡木涫剑瑥娬{(diào)“農(nóng)工商交易之路通”,是“所從來久遠”的文明發(fā)展的正當趨勢。
交通與交往,在文明發(fā)生、發(fā)育的進程中有著非常積極的作用。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體系中,“交往”是具有重要地位的。馬克思和恩格斯非常重視“生產(chǎn)”對于歷史進步的意義。他們同時又突出強調(diào)“交往”的關(guān)鍵性作用。馬克思、恩格斯認為:“……而生產(chǎn)本身又是以個人之間的彼此交往〔Verkehr〕為前提的。這種交往的形式又是由生產(chǎn)決定的?!彼麄冎赋觯骸案髅褡逯g的相互關(guān)系取決于每一個民族的生產(chǎn)力、分工和內(nèi)部交往的發(fā)展程度。這個原理是公認的。然而不僅一個民族與其他民族的關(guān)系,而且這個民族本身的整個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都取決于自己的生產(chǎn)以及自己內(nèi)部和外部的交往的發(fā)展程度?!保R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7頁)他們在論說“生產(chǎn)力”和“交往”對于“全部文明的歷史”的意義時,甚至曾經(jīng)取用“交往和生產(chǎn)力”的表述方式(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56頁)。“交往”竟然置于“生產(chǎn)力”之前。
“交往”與“交往史”應(yīng)當是歷史研究的重要主題。交往促進生產(chǎn)的發(fā)展、經(jīng)濟的流通、文化的融合。交往的規(guī)??梢詻Q定文化圈的空間范圍,交往的頻次也影響著社會生活的節(jié)奏。交往史與政治的興亡、經(jīng)濟的盛衰、文化的繁榮和沒落都有著密切關(guān)系。
我們上文引錄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所見“交往”一語,有的中文譯本直接寫作“交通”。例如郭沫若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1947年版的譯文,就采用這樣的文字方式〔馬克思、恩格斯合著,郭沫若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郭沫若譯文集之五),群聯(lián)出版社1947年,第63頁、第105頁〕。
中國傳統(tǒng)史學是有豐厚的文化基礎(chǔ)和長遠的文化淵源的。中華民族文化的優(yōu)秀基因,往往可以在史學考察中發(fā)現(xiàn)。我們可以說,《史記》是中國第一部對于交通史予以特殊重視的史學名著?!妒酚洝穼煌ㄊ返膶R庥涗洠刑貏e重要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交通”“交往”對于文明進步的意義,《史記》已經(jīng)有初步的揭示。這也是《史記》“成一家之言”的成就之一。注意到這一情形,我們就不能不對司馬遷這位偉大史學家在當時條件下所表現(xiàn)出的開明思想和新銳理念,表示深深的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