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愛肉
“逆來順受,你說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卻不在乎。你看著很危險,我卻自己以為得意。不得意怎么樣?人生是苦多樂少?!?/p>
——蕭紅《呼蘭河傳》
在蕭紅生命的最后一年,美國作家史沫特萊回國途經(jīng)香港,前往好友蕭紅與端木蕻良的居所拜訪,為眼前所見震驚:陰暗潮濕的樓房里,沒什么家具,唯一的木頭板凳上,是碟不知歷經(jīng)了多少時日的咸菜。
1942年,蕭紅在31歲的那一年,因病離開人世,只能“留得半部紅樓給別人寫”。那一碟老咸菜,仿佛成為她顛沛一生的隱喻,遭盡了冷眼。
如果咸菜有情感,想必是常常沮喪:為何要成為堆在角落的芥菜疙瘩,愁眉苦臉,獨自擰巴。
不過,最初被發(fā)明出來的咸菜,并不是什么灰頭土臉的小人物,也暗含著人們對于未來生活的期許。春種、秋收、冬藏,農(nóng)耕時代的生活井然有序,收獲的季節(jié)過后,便是“我有旨蓄,亦以御冬”。這句話出自詩經(jīng),意思是我準(zhǔn)備好美味的菜食貯藏,為了度過冬季的匱乏時光。
靠著對咸菜的美好想象,來消磨漫長的冬日,是如今很多嘴上喊著“斷舍離”,背地里卻點了三家外賣的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早在1500多年前,人們便掌握了制作咸菜的要義。
《齊民要術(shù)》中記載了咸菜的最初形態(tài)——腌菜。用葵菜、菘菜、蕪菁、蜀芥制作出的“咸菹”,都是挑選收割過后的上好青菜,直接浸入夠咸的鹽水中,除去雜質(zhì),碼進(jìn)甕中,然后把洗菜的鹽水澄清,將澄清的鹽水倒入甕中,直到鹽水將菜淹沒后再蓋上蓋子,貯存一段時間后,便成了。再看如今一南一北酸菜的制法,都帶著古時腌菜的影子。
上好的青菜條件決定了古代咸菜的出身,在最開始,咸菜并不是和窮苦人掛鉤的吃糠咽“菜”。《周禮》里還專門記載過給王室貴族腌咸菜的專職人員“醢人”,他們把腌制的整棵的酸菜稱為“菹”,用韭菜的就是韭菹,芹菜叫芹菹。以此類推,當(dāng)時的咸菜種類已經(jīng)有包括竹筍、水藻在內(nèi)的七種之多,天上、地下統(tǒng)統(tǒng)涵蓋在內(nèi)。
這些被王室食用、祭祖和待客的冬季腌菜,在大的格局上奠定了中國咸菜技術(shù)的雛形,著眼于小處,則是幫無數(shù)人挨過寒冬與旅途寂寥的希望之光。
匱乏有時并不見得是壞事,咸菜便是其中的佐證。
《東京夢華錄》記載:“是月立冬,前五日,西御園進(jìn)冬菜。京師地寒,冬月無蔬菜,上至官禁,下及民間,一時收藏,以充一冬食用,于是車載馬馱,充塞道路?!?/p>
從北宋開始,制作咸菜——又稱冬菜,成為冬日來臨前的必備活動。舊時王謝堂前的咸菜,變?yōu)椤稏|京夢華錄》里尋常人家的吃食,是在小農(nóng)經(jīng)濟自給自足之后的事情了。
時至今日,已經(jīng)鮮有人再依靠咸菜作為蔬菜的補充,做咸菜、吃咸菜的習(xí)慣卻保存了下來。它的作用更像是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點到為止,話里話外又值得反復(fù)咂摸。
雜咸送白糜,吃咸菜要從早晨一碗老火靚粥開始。
每年夏天,我都會順路去廣東待幾天,這個亞熱帶地區(qū)持續(xù)的濕熱,在七八月份會達(dá)到頂峰。那些時日,無論多豐盛的早茶都打動不了我的心,連周周正正的蝦餃也顯得拖沓。
關(guān)鍵時刻,咸菜救過我。不必去酒樓,街上最尋常的早餐店,我和老板混了個臉熟。只要點上一碗白粥,就能隨粥附送不下五種咸菜,橄欖菜、咸水梅、鹵蛋、鹵豆干、榨菜……放在一邊,和白粥分隔開,沒有熱度和香味加持,單看外觀也說不清楚它們到底獨特在哪里,但左夾一筷、右夾一筷,一碗白粥頃刻見底,時隔幾個月后再回味起來,仍是念念不忘。
如果嫌小碟小碗架勢不夠,還有咸菜豬肚湯撐起葷膻。
誰能想到,一點點酸、一點點咸,爽脆發(fā)皺的芥菜,不光可以給白粥、白飯增味,還會是豬肚最好的拍檔呢?
豬肚跳脫的味道,在芥菜的修飾之下,變得柔和,隨著湯勺的翻動,每一塊改過刀的豬肚都被包裹上恰到好處的咸酸,香氣非但不減,反而越發(fā)濃郁。每一口下去,都讓我忍不住感慨:原本只是普通的食物,排列組合之后卻令人驚艷,究竟是誰的智慧?
除了配粥入菜,東北人的酸菜餃子、貴州人的酸菜炒湯圓,則從年節(jié)意義的層面賦予了人們對咸菜的更多情感。
蕓蕓咸菜之中,若想用自己的第一名和別人的No.1一爭高下,最后的結(jié)果多半是雞同鴨講,熱愛南派醬菜的汪曾祺不也說了嘛:醬菜是一種文化,我勸大家口味不要太窄。
高郵人汪曾祺愛的醬菜里,要數(shù)揚州的“三和”“四美”名氣最大。除了乳黃瓜、糖醋蒜,汪老還寫過一種叫麒麟菜(即石花菜)的醬菜。“有兩個燒餅錢就可以買一小堆,包在荷葉里。麒麟菜是脆的,半透明,不很咸,白嘴就可以吃。孩子買了,一邊走,一邊吃,到了家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p>
梁實秋則是北方咸菜的擁躉。他在《雅舍談吃》里寫保定府的醬菜,“油紙糊的簍子,固然簡陋,然凡物不可貌相,打開一看,原來是什錦醬菜,蘿卜、黃瓜、花生、杏仁都有。我捏一塊放進(jìn)嘴里,哇,比北平的大腌蘿卜‘棺材板還咸!”
咸咸的、親切的、庸俗的、雜亂交織的味道之下,每人心中都有一張咸菜清單,隱秘而偉大。
最近一次吃咸菜,是在我自己也沒想到的場景里。
新冠疫情發(fā)生以來,我長期居家閉關(guān),食物倒是不缺,但是豐富程度捉襟見肘。某天早上我吃厭了吐司之后,貝果面包對半切,大蒜拍拍扁,上去抹一把,香蔥味的奶油奶酪繼續(xù)抹一把,丟進(jìn)烤箱烘的時候,拎起超市隨便買的生火腿,然后把冰箱里沉寂許久的貢菜脆椒掏了出來,一口下去,真是天上人間!
其實我在佛羅倫薩一個帕尼尼店吃過更“正經(jīng)”的版本,只不過奶油奶酪換成布里奶酪,脆椒換成辣椒莎莎,但我依舊覺得它們的靈魂是相通的。
除此之外,前前后后,我真的沒有再記掛過咸菜。
或許社會進(jìn)步的殘酷之處在于,歷史車輪的每一次演進(jìn),都伴隨著碾過的泥土轉(zhuǎn)為暗淡。當(dāng)人們被唾手可得的食物環(huán)繞,咸菜變得可有可無。
這樣一看,咸菜似乎永遠(yuǎn)只是人生的配角。但是你問咸菜,它在意嗎?
并不。
我好像看見蕭紅在那年的《七月》雜志座談會侃侃而談:作家不屬于哪個階級,而屬于人類。
同樣,咸菜不屬于哪個階級,而屬于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