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怡潔
萬飛認為,自己的工作是在維護一種價值觀
約定和萬飛采訪的當天,他參加了三個線上的反家暴議題研討會,從早上10點到晚上11點,都被安排得滿滿當當。
奔波和忙碌,已經(jīng)是萬飛的日常。會議、采訪、直播,他形容自己是“來者不拒”,只要是能宣傳反家暴知識,他都“求之不得”。他個人還開設了知乎、騰訊新聞等平臺的賬號,每天堅持寫有關普及反家暴內容的稿子。
萬飛已經(jīng)年過半百,他曾經(jīng)是湖北省監(jiān)利市公安局的一名公安干警。2015年,他發(fā)起成立了湖北監(jiān)利藍天下婦女兒童維權協(xié)會(以下簡稱“藍天下”),一頭扎進了公益領域。
6年過去,藍天下從一個小縣城的非專業(yè)團隊成長為全國知名的家暴援助社會組織,其所開展的“萬家無暴”項目,累計服務家暴受害者3700余人。通過萬飛和他的團隊的努力,反家暴規(guī)范執(zhí)法培訓被列為了湖北省新警入職的必修課。藍天下探索出來的反家暴多方聯(lián)動模式,也被3省16地學習復制。
一位男民警想做婦女公益援助
萬飛是華東政法大學犯罪學專業(yè)的畢業(yè)生。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湖北監(jiān)利市公安局,成為一名法制民警。當時,法制民警是一個新警種,負責促進公安局的執(zhí)法規(guī)范化、民警的法律培訓、以及審核行政和刑事行為。
“家暴”一詞首次出現(xiàn)在我國的官方文件中,是在1995年的《中國婦女發(fā)展綱要》這份文件里?!斗醇彝ケ┝Ψā返穆涞赝晟?,則是在2016年以后。曾經(jīng)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萬飛作為警局里為數(shù)不多的大學生,也和許多人一樣,面對“夫妻拌嘴、家里打架”的案子,只要不是涉及到兇殺的刑事案,多少還是會覺得“稀松平常,不是大事”。
在基層工作了25年之后,2014年,萬飛被提拔為法制大隊的大隊長。也是到了那個時候,到了這個位置,他開始去想自己還能為這個社會多做一些什么事情?!爱敃r快五十歲了,就開始思考要是退休了,之后我還能做什么?!彼嬖V《中國慈善家》。
就在那一年的暑假期間,國內連續(xù)發(fā)生了多起女大學生失聯(lián)、遇害案。萬飛找了警局里十來個女民警,組織了一個志愿者小隊,開始到當?shù)氐膶W校和社區(qū)里去演講防護知識,想要通過這種方式提高女性安全意識。這件事被當時的婦聯(lián)主席注意到了,她干脆問萬飛:有沒有想過正式登記成立一個關注婦女權益的組織?
萬飛真的就答應了。他和婦聯(lián)主席初步構想出了基于婦聯(lián)、公安、社會組織三方聯(lián)動機制,并申報了湖北省婦聯(lián)的“公益木蘭”項目。2015年3月,監(jiān)利藍天下婦女兒童維權協(xié)會正式登記成立??墒菃栴}接著就來了:一個男民警,能夠和婦女們共情、進而處理好家暴這個復雜而沉重的議題嗎?
藍天下現(xiàn)任副會長季碧梅也是在那段時間初識的萬飛。季碧梅是1976年生人,當時在一家保險公司做后勤,業(yè)余時間到監(jiān)利市女子讀書會參加活動,在那里遇到了前來宣講的萬飛和女警們。
在她的印象里,萬飛并不是一個“很前沿”的人,他有抱負,很實干,但在和人打交道的方面也會犯難。而能把藍天下一步步帶到今天,最重要是因為萬飛有著開放的心態(tài),“他不是那種思維固化的人,可能這得益于他的好學。”季碧梅告訴《中國慈善家》,“全國大大小小的公益課程,只要是有學習機會,他都要想辦法去參加?!?/p>
藍天下逐漸起步之后,萬飛和他的團隊成員們又開始覺得,對于反家暴和公益慈善了解得還是太少。而在當時,萬飛需要兼顧公安和公益組織的工作,整個人變得非常忙碌。季碧梅自己先開始“惡補”,在2016年考了初級社工證和二級心理咨詢師,2018年又考了中級社工證。她打趣萬飛說:“我現(xiàn)在參加的學習可比您多了,您可小心跟不上?!?/p>
沒想到這句話往萬飛心里去了,他下決心辭掉了法制大隊大隊長的職務,又在2019年提交了提前退休申請,開始一門心思研究反家暴公益?!胺醇冶┻@一塊是我的核心工作,同時我還是機構發(fā)起人,我得為機構籌款。我們不僅僅是做反家暴,還有孤兒陪伴的項目。另外我們還得和工會合作,給職工提供心理健康服務?!比f飛告訴《中國慈善家》,“這樣做下來,對人的能力有很多要求。我就覺得我原來知識積累不夠,所以干脆退休了好好學習?!?/p>
警察的關鍵作用
根據(jù)全國婦聯(lián)在2010年進行的第三次婦女地位調查,24.7%婦女報告受到過某種程度的家庭暴力。實際上這個數(shù)據(jù)還可能更高,因為還有許多的受害者選擇沉默。即使進入法律程序,家暴報案也通常面臨舉證困難、認定率低、賠償金額低、告誡令和人身安全保護令申請難等一系列問題。
在復雜的家暴案中,警察的角色十分關鍵。也因為舉證難以及傳統(tǒng)思維等因素,不少警察在面對家暴案時傾向采取“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根據(jù)北京師范大學王曦影教授團隊的研究,27.7%的警察在處理家暴時經(jīng)?;蛴袝r不采取任何作為,且調解是中國警察最偏愛的干預方式,82.8%的警察會采用這種方式處理家暴報案。
作為一名工作多年的警察,萬飛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有沒有一些方法,讓公安的家暴處理更有效一點?
2016年3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正式施行,對家庭暴力做出了定義,規(guī)定了政府、公安、社會組織等各方在處理家暴中的相應職責,并且把告誡令、人身安全保護令制度寫入了法律。季碧梅告訴《中國慈善家》,在《反家庭暴力法》出臺之前,由于沒有專門法規(guī)可依,一些辦案人員會出于“清官難斷家務事”的思路,選擇以調解方式解決家暴案。那時候婦聯(lián)和萬飛也都很著急,有時候就需要還在公安任職的萬飛出面,說服辦案民警拘留施暴者。
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斗醇彝ケ┝Ψā烦雠_之后,萬飛找到婦聯(lián)商議,最終由婦聯(lián)給監(jiān)利市公安正式發(fā)了一封函,大致內容是:如有發(fā)現(xiàn)家暴案件,婦聯(lián)方懇切希望公安局依照《反家庭暴力法》來執(zhí)行。
婦聯(lián)人手不足,公安還需要處理其它警情。因此,在參與了一些家暴案的陪同出庭后,藍天下逐漸承擔起了各機構之間的橋梁角色。
在工作中,萬飛希望公安部門能及時把接到的家暴警情傳達給藍天下,好讓他們快速準確地對受害者開展問詢、提供幫助,但問題又出現(xiàn)了:在監(jiān)利公安局,接聽報警電話的有時候是輔警,并非正式編制的警察,很難做到把家暴警情全都通報給藍天下。
萬飛也理解這些協(xié)警的難處。他們值班時間長、工資低,轉發(fā)家暴警情也并不是他們本來的工作范圍。出于尊重勞動成果的考慮,萬飛決定給他們一點資金支持。他告訴輔警們,每轉發(fā)一條家暴警情,藍天下就獎勵他們5元錢。萬飛拉了個微信群,過一段時間在群里統(tǒng)計一次條數(shù),按條發(fā)錢。
這個辦法效果立竿見影,微信群也一直活躍到今天。接到警情轉發(fā),藍天下的社工會留出兩小時等待公安處理完畢,兩小時后開始回訪報警者,傾聽他們的故事,幫助判斷需求,并提供心理和法律援助。
學界的研究表明,反家暴法知識豐富、得到更多組織支持的警官,會更不能容忍家暴,傾向于選擇干預。2019年,萬飛在和婦聯(lián)的領導聊天時,提到了新警培訓這個可以開發(fā)的環(huán)節(jié)——要不要試試把反家暴這塊內容引入新警培訓當中?萬飛當即找到了局里負責培訓的部門領導商量,馬上把這件事做成了。
反家暴課在警局里慢慢扎根了。從湖北省公安廳,到管轄監(jiān)利的荊州市的公安局、監(jiān)利市公安局,開辦的新警培訓都會邀請萬飛去做反家暴的課程。每年湖北警察還有晉升培訓前的輪訓,萬飛也成了固定嘉賓,已經(jīng)培訓了2000余名警察。就這樣,萬飛帶著他每場兩小時的講座跑了三年的場子。
每一場講座上,都會有聽課的人來找萬飛交流,并留下聯(lián)系方式。曾經(jīng)有一位派出所民警——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當?shù)毓驳母彼L——在一天晚上給萬飛發(fā)來消息,說今天值夜班時,接到了三起家暴警情。擔心自己處理得不夠恰當,他把各個環(huán)節(jié)的具體情況都和萬飛進行了討論和確認。還有的警察向萬飛表達過困惑,說家暴報警人報了警,之后又變了卦,不讓他們管。他很不理解,受害者的需求為什么會這樣搖擺不定?
萬飛覺得,他有責任解答一線民警的這些困惑,不斷推動反家暴意識和專業(yè)知識的增加。畢竟,警方的有效干預是能明顯阻斷家暴的。藍天下的數(shù)據(jù)顯示,受過口頭處置的施暴者家暴復發(fā)率為12.7%,被告誡的復發(fā)率低至1.5%,而被拘留的施暴者家暴復發(fā)率為0。
在各方的努力下,藍天下的“萬家無暴”項目在監(jiān)利推行了“婦聯(lián)+公安+社會組織+”的聯(lián)動模式。因為取得了良好成效,目前也已經(jīng)被推行至3省16地進行復制。
除了為家暴受害婦女提供援助,藍天下還收容了十多名因家暴或其他兇殺事件而失去父母的孤兒。
共情和專業(yè)
家暴案件很多時候是非常復雜的。萬飛和藍天下的社工們發(fā)現(xiàn),不是簡單的憤怒或同情就可以幫助到受害者。社工這份工作實際需要相當充分的理性規(guī)劃,以及合理的感性表達。
萬飛告訴《中國慈善家》,受害者的需求通常包括很多方面,她們希望看到施暴者被懲戒,也需要心理疏導,需要專人來幫助她明確自己的具體訴求。因為遭受暴力,很多時候,受害者很難自己穩(wěn)定情緒,讓她們立刻有邏輯地梳理清楚自己的想法,對于她們來說是一種苛求。事實上,受害者打破恐懼來尋求幫助,本身就已經(jīng)需要很大的勇氣,而如果這份勇氣最終沒辦法幫助她擺脫暴力,就可能會導致她陷入無助感的死循環(huán)之中。
藍天下的社工們經(jīng)常會遇到這樣的情況:有些受害人明白警方的威懾力,挨打時會表示“你再打我就報警”。但真的報警之后,民警來到家里準備把施暴者帶走時,受害者出于心軟、或者擔心報警記錄對子女的影響,就拒絕讓警方帶走施暴者,這時警察能做的就只是口頭警告。這樣一來,對施暴者的震懾力就消失了,之后家暴的情況反而有可能變得更嚴重。
萬飛說,如果遭遇家暴,一定要迅速報警,而且報警后必須拿到結果,如拘留處理或開具告誡書。和對方打離婚官司時,一紙告誡書就是證明你曾經(jīng)遭受家暴的有力證據(jù)。
季碧梅就遇到過讓她很為難的情況。有一次,警方給她轉過來了一條家暴報警信息,她便與受害人王女士電話聯(lián)系了。一開始,對方警惕性很高,即使季碧梅強調他們是婦聯(lián)合作的社工,她也一直拒絕接受幫助。但過了一段時間后,公安又一次接到了王女士的報警電話。這一次,季碧梅終于了解到了她的情況:她今年已經(jīng)40多歲,有良好的經(jīng)濟能力。但她的年輕配偶卻不斷從她這里索要錢物,要不到就對她施以暴力。這一次報警的原因,是對方在她的孕期里打了她,她一個人躲到了市區(qū)的賓館里,才打了這通電話。
當時兩個人已經(jīng)離婚,但女方懷上了孩子。季碧梅聽著王女士講完,努力安撫了她的情緒,并且告訴她先要保持高度警惕,暫時不要再和男方有過多接觸。但季碧梅沒想到,幾天之后,男方找到了王女士,把她哄回了家,兩個人甚至重新領證。復婚后,王女士又接連報了幾次警。她告訴季碧梅說,自己報警單純就是想制止對方當時的施暴行為,“警察一來,他就不打了”。
這樣的反復案例并不少見,藍天下的社工們也慢慢學會從被害人波動的情緒罩子下找出當事人真正的需求。很多時候,被害人需要承受來自家庭、社會的多方壓力,作為專業(yè)的社工人員,他們同時需要有很好的共情能力和非常專業(yè)的知識,才可能把這份工作做下去。
萬飛告訴《中國慈善家》,自己在工作中甚至還被動地傾聽過施暴者的心聲。那是一次非常神奇的經(jīng)歷——他把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卻是施暴的丈夫。萬飛一開始還有些猶豫,但對方聽說他的來意后倒是開始大倒苦水,表示妻子會翻看他的電話、控制他的交友。萬飛耐心聽著他講了一小時,扣下電話吃了頓飯,結果對方居然又打電話過來,還想再接著傾訴。
“我們是堅定支持受害者的。他(施暴者)有病態(tài)行為,我就暫且把他當作病人來看?!比f飛說。
作為法律科班出身,又從事多年公安工作,萬飛的言語間一直流露著對法律的堅定信仰,“基于法律,家暴就是錯的,所以我堅定地反對它。我也希望自己的工作是在維護一種價值觀,維護法律和道德。這是我要守護的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