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曉鍇
山西東南部的高平古稱長平、泫氏,金元以降為澤州府高平縣,歷來文化發(fā)達,素有“澤潞青紫,半在高平”之謂。處于太行山腹地,該地鄉(xiāng)村廟宇林立,民間信仰的多樣性在晉東南地區(qū)具有代表性。在高平境內(nèi),有一特殊神祇,俗稱馬仙姑,為當?shù)孛耖g人格神。馬仙姑信仰以高平市原村鄉(xiāng)上董峰村圣姑廟為中心而展開,輻射整個西部地區(qū)。目前,除上董峰外,陳莊、唐安、北蘇莊、李村、店上五個村莊均有圣姑廟(又名“萬壽宮”“萬壽庵”),其中保存了大量清代以降的碑刻文獻,為我們研究這一信仰的變遷提供了極大的便利。關(guān)于這一具有特色的民間信仰,學界已有一定關(guān)注①。學者們以上董峰為個案,重點是金元明時期。進入清代以后,這一民間信仰的變化更為劇烈和復雜。本文擬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以六個村莊廟宇及碑刻為中心,結(jié)合相關(guān)史料,對清代以來馬仙姑信仰的復雜嬗變過程進行考察,以期豐富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研究。
馬仙姑,洺州(今河北)永年人氏,家庭世代為醫(yī),后輾轉(zhuǎn)至高平西通義里的董峰山下,念此林麓叢秀、風俗淳厚,乃定居于此,廣施醫(yī)術(shù),救民疾苦,聲名遐邇。仙姑逝后,后人思其恩惠,敬其靈顯,乃龕寢仙骨,修廟祀之。此后八方民眾云集,四時香火不絕。關(guān)于馬仙姑信仰的起源,上董峰圣姑廟元代碑刻有詳細記載:
初,仙姑之來也,自洺州永年,駕鹿車上太行,歷潞之壺關(guān)沙窟,轉(zhuǎn)而至高平西通義里,愛其山川窈深,民性質(zhì)野,遂結(jié)茅以居,默化一方。以符水治病,其效應(yīng)也,捷于影響,人不天扎(折),歲無兇歉。居久之,召其徒路福童、劉道欽、吳之顯等曰:“吾幻緣將終,汝曹各務(wù)進修?!毖杂櫠?。旬余視之,□宛然猶生。時丙申八月十有四日也。歷庚子歲,就建北堂,尸而祝之。及玉仙、太白之祠,翼然于其北。丁未年,繼修南殿,繪塑仙姑所事三像。遠近饋遺,門無虛日。其后,李村民每遇大旱,請靈液而歸,甘澤隨沛。自此祈禱者甚眾,歲以為常。[1]
此碑為元至治二年(1322)刊立,可以看出馬仙姑信仰在元末已開始發(fā)軔,其功能主要有二:一為治病,二為祈雨。因馬仙姑生前學道派,所以仙姑信仰自出現(xiàn)之日起,便打上道教之烙印。上董峰圣姑廟又稱“萬壽宮”,另據(jù)碑載,“大德十一年,明真弟子提點張進善悼其師云軒遠馭,恐弗克荷付鈷意,思歆有光于前,無愧于后,復受教于天玉宮鄭真人,乞行部符定萬壽宮額”[1],是為“萬壽宮”之由來。元代時馬仙姑信仰道教色彩明顯,披上了“全真道”外衣,受地方豪強段千戶庇護,并受大元皇帝敕封,地位可謂相當隆盛。明朝初年,“萬壽宮”成為隰川王府的“進香院”,并受到專人保護,地位亦不遜色。明代時期的這座馬仙姑廟曾有多次大修、重修的記載②。
清朝問鼎,統(tǒng)治者推崇佛教和喇嘛教,這座道教色彩的廟宇與其他民間教派一樣,泯然失色。經(jīng)歷了元、明兩代的輝煌,清初,這座馬仙姑廟在當?shù)厝诵哪恐杏∠笞兊媚:?。關(guān)于仙姑廟,順治《高平縣志》、雍正《澤州府志》、乾隆《高平縣志》均有記載,但不是“圣姑廟”,也不是“萬壽宮”,而都是以“仙姑庵”之名出現(xiàn)的?!扳帧辈槐取皬R”,與“宮”相比,氣勢和規(guī)模遜色了很多,其地位與重要性無法與元明時期同日而語。縣志是較好的記錄,甚至將馬仙姑的出生地和活動時間弄錯。順治《高平縣志》將馬仙姑出生地“永年”誤作“永平”,乾隆《高平縣志》依然是“永平”人,而《萬壽宮重修舞樓記》竟將“洺州”誤作“沁州”。至于仙姑活動的時間,縣志均誤作“中統(tǒng)”年間。中統(tǒng)為元世祖忽必烈的年號,起于1260年農(nóng)歷五月,止于1264年農(nóng)歷七月。事實上,據(jù)元代碑刻記載,仙姑去世的時間為丙辰年,即1236年,其實有碑可考,但無人去考,與信仰者少,少人關(guān)注不無關(guān)系。至于馬仙姑廟,加上明末清初戰(zhàn)亂,以至年久失修,廟產(chǎn)任人盜占?!敖俣劣趶U,占祀田則有人,盜山木則有人,因歲時以為利則有人,而殿廡則任其廢而莫之興。”[2]
康熙初年,馬仙姑廟迎來了清代以來的第一次修繕。馬仙姑正殿修復的同時,左右兩邊還增設(shè)三清殿和藥王殿。此次重修“始于康熙二年,至七年而圣姑正殿及左右各祠竣。復自八年起工,至十年而三清殿竣。至十三年,而藥王殿又竣”[2]。從碑陰來看,布施者均為個人,此次修繕為里人鄉(xiāng)賢自發(fā)的行為,主要出于對古跡的維護。乾隆年間,兩次重修。第一次乾隆元年,“方今圣天在上,凡直省廟宇有關(guān)祀典者,悉令有司勤加修葺,以垂永久,制其詳且盡也”[3]。修廟的主體是里人秦咸宜,以及其子秦盤石,此次修繕應(yīng)者寥寥,碑陰中沒有發(fā)現(xiàn)布施記錄。修廟出于常規(guī)的祭祀,支持響應(yīng)力量的微弱,都預示著馬仙姑信仰在清初的衰落。第二次是乾隆二十七年,“廟貌之興廢,關(guān)村莊之盛衰……歲戊寅,七莊善信目睹神傷,相與謀”[4]。這一次的重修有著特殊的意義,由鄉(xiāng)賢里人自發(fā)的修繕,獲得了更多的支持力量,“七莊”成為修廟的主體力量③。嘉慶年間兩次重修。第一次是嘉慶五年,“紺宮琳宇無復金碧之觀,鳥革翚飛日受風雨之蝕,過者覽者心惻神傷,于是眾社友共謀重葺之計”[5]。第二次是嘉慶十年,“上董峰建斯廟者歷年已久,不知始自何代創(chuàng)自何人,但昔年七莊共于此廟祀其神,厥后又各村立其廟以祀之”[6]。從乾隆至嘉慶,馬仙姑信仰迎來了清以來首次擴散。上董峰圣姑廟為馬仙姑“主廟”,“七莊”這一時期各自修建了“下廟”。從董峰圣姑廟重修碑陰來看,從乾隆中葉開始,布施主體由個人轉(zhuǎn)為村社組織,而布施村社數(shù)量急劇增加,一定程度也表明馬仙姑信仰獲得“七莊”以外的更多支持力量。值得注意的是,嘉慶十年重修碑陰中,除個人和村社外,大量的商業(yè)字號列名其中,捐資最多者為大陽(今屬長治縣)商號。圣姑廟修繕突破地緣性的認同,預示著馬仙姑信仰的進一步擴散。
從清代的碑刻記載來看,馬仙姑信仰的道教色彩已不明顯。“萬壽宮”由元道教全真教得名,到清代有了新的意義。嘉慶五年碑載,“馬仙姑煉形養(yǎng)性于此,上祝天子之萬壽,下福海宇之黎民者也。故當?shù)婪钪紶I建,法相巍然,自是凡有祈求,無不響應(yīng)”[5]?!叭f壽”已有祝天子“萬壽無疆”之義。繼康熙年間增加三清殿和藥王殿之后,嘉慶時仙姑廟又增加了配祀神祗高媒祠、關(guān)帝像,這一時期,元代的道教神廟演變?yōu)榍宕鷷x東南地區(qū)標準一神為主,多神共祀的多功能信仰民間廟宇④。但是,從信仰的功能來看,主要還是治病和求雨。馬仙姑本人就是醫(yī)者的身份,仙姑信仰以醫(yī)病為主,“以符水治病,其效應(yīng)也,捷于影響,人不夭折,歲無兇歉”。同時還有求雨的功能,“李村民每遇大旱,請靈液而歸,甘澤隨沛。自此禱者甚眾,歲以為?!保?]。幾十里之外的店上村也赴上董峰圣姑廟“獲得靈液”。道光年間,馬仙姑多次顯靈,治病求雨功能彰顯。道光十八年(1838),正式以“大圣仙姑”為名,碑文如下:
嘗考神仙列傳,女而得仙者,若西王母、后奕(弈)妻、衛(wèi)夫人、謝自然以及湘妃、毛女,不可勝數(shù)。而能使人無夭扎(折)之憂,歲免兇饉之患,利澤施于人,名聲昭于世,肉身成圣者,卒寥寥也。有之,自仙姑始。[7]
至此,馬氏仙姑作為典型的地方民間信仰正式定型,碑文還指出馬仙姑這一神仙與其他神仙的不同之處,即“肉身成圣”為真人神?!坝泻嫡咔笾?,遂見山頂興云甘霖必霪;有疾者禱之,立睹紙上藥云沉疴必愈;其他求財求子及一切疑難之事,茍至誠以懇祝,必隨心而俾予?!币虼?,“拜藥者猶繁,獻被者不乏,遇干旱而禱雨澤、求圣水者,不下七十余村”。道光年間,多次出現(xiàn)仙姑顯靈之事?!妒ハ晒渺`異神碑》為信士陳天發(fā)立石,詳細記載了道光三十年馬圣仙姑顯靈的具體經(jīng)過:“道光廿九年疾患心疼,延至三十年二月病又加重,夜坐躊……片清感從窗入室,上浮臘膏一擁。次日,又遭神之白鶴童迷惑……神藥三服醫(yī)爾,妻更示以大米藥引……迄今病疾痊愈如常?!保?]至同治朝時,當?shù)厝思从忻磕耆隆⑵咴赂吧隙宕逯]馬仙姑療疾的慣例。咸豐三年(1853),馬圣仙姑再次顯靈,這次主要是求雨。道光丁未年(1847)“皇天不雨”,李村和店上村來求雨,出現(xiàn)波折的情況下顯靈的?!扒笊裰富撸`顯像善男”,諭舉秦安仁擔任督工“善男像神”,繕塑還未竣工,秦安仁去世,后花朝社、有成會、西行白龍崦禱水一禮,均未成功?!皶r仙姑靈昭,道光己酉復又興起,又起□處制于后,仙姑靈異,大都類此?!保?]馬圣仙姑此次顯靈,打破了“仙姑靈異”善男像的傳聞,赴董峰圣姑廟祈雨者甚眾。
從馬仙姑廟的重修來看,道光、咸豐朝達到高峰。道光十八年、咸豐二年、咸豐五年,上董峰圣姑廟三次重修。無論從規(guī)模還是捐施者來看,都是空前的。道光十八年的重修,高平縣正堂赫然列名首位,捐銀五十兩。從碑陰來看此次重修,商人商號成為要角,布施動輒數(shù)千文,大大超過了各村社施銀錢數(shù)。咸豐二年的重修,遠至安徽宿州、山東曹縣的大量字號均有數(shù)量不等的捐施。咸豐五年的重修,布施銀錢數(shù)量達到頂峰,其中最多者宋萬標捐銀五十兩、錢十千文。經(jīng)過三次重修,不僅圣姑主殿得以維護,后土殿、三清殿等配殿亦煥然一新。圣姑廟如此大規(guī)模的修繕,與馬仙姑顯靈密切相關(guān)。如果說道光十八年的重修,是出于“數(shù)十年來風雨剝蝕大殿穿漏”,村民“目睹心傷”的行為,那么咸豐年間的兩次重修境況大為改觀。道光重修時“資財不繼,復多方募化以補益之,命匠飭工而廟乃告成”。資金不足情況下工匠自愿出工才勉強完成。至于配殿修繕,則心有余而力不足:
庚子歲補修圣姑大殿時,老者輩猶想連及修治,無如游歷多方,捐資若微,宮院內(nèi)補漏多有不遑,后土殿那暇再及修治?歷甲辰歲,冷雨天災;乙己年,雨旱歉歲。七莊饔飱多有不繼,后土殿愈無遑而計及,且三清殿時亦見前檐墜絕。未幾復見其瓦飄零、墻斜歪,幾又見梁墮落、柱危側(cè),神倒地、草蕃蕪。[10]
正當七莊社首及信眾為此黯然傷神之時,馬仙姑的顯靈使善信甚多,布施廣增,修繕無虞?!胺蛉恢T君正在漠然如何之間,不想圣仙姑靈新顯赫,舍藥化捐。每旦望七莊社首齊集,祝筵周旋”。至咸豐朝,圣姑廟迎來了規(guī)模最大的重修,“宮院內(nèi)一以整治維新”,這次重修,主殿地位更加鞏固,“后宮床前增筑木龕一小間,內(nèi)塑圣姑像一,站像四”;后土殿、三清殿等配殿亦得修繕,“凡二廟磚瓦木石匠工之費,悉出于圣姑化捐”,而且還增加了戲臺。廟宇修建的高潮也昭示著仙姑信仰達到了高峰??h內(nèi)最高長官的鼎力支持,縣外異地富商的大力支持,表明馬仙姑信仰已經(jīng)突破了“七莊”地緣性范圍,進一步向域外輻射。仙姑信仰的擴散,還表現(xiàn)在圣姑廟(萬壽宮)向周邊地區(qū)的擴張。上董峰附近的陳莊、唐安都有作為“下廟”的萬壽宮修建。據(jù)陳莊村民介紹,陳莊萬壽宮供奉神為馬仙姑的妹妹三仙姑。而大周村村民講述,一山之隔的大周村是馬仙姑的娘家,唐安村為仙姑赴董峰必經(jīng)之地,萬壽庵為馬仙姑路過歇馬而建起來的。
進入清代以來,上董峰馬仙姑廟經(jīng)歷了多次重修,仙姑治病和祈雨的功能得到彰顯,隨著馬仙姑多次顯靈,仙姑信仰進一步擴散,然而,這一趨勢卻因同治初年知縣龍汝霖的風俗改革發(fā)生變化。龍汝霖,字皞臣,湖南攸縣槚山人,道光丙午(1846)舉 人,同 治 三 年(1864)至 同 治 九 年(1870)任高平知縣。在知縣任上,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力度之大實屬空前。龍知縣的改革主要是從風俗方面進行的。明清以來,隨著外出經(jīng)商的增多,助長了這一地區(qū)的奢靡之風。順治縣志載:“今商負繁庶,技巧日生,服舍吊慶之事,兢靡于法外,城居市集,其風多狡猾,而附近之聚落似之?!保?1](卷一·輿地志·風俗)同治縣志載:“俗儉而不勤,逐末而忘本,不憚千里,以逐什一之利,自大盜縱橫,蹂躪所及,肆市蕩為邱(丘)墟。邑之遠賈喪亡,資財立盡,而傭人工于駔儈者亦徒手歸來,不自贍,則阱人以為利?!保?2](卷一·地理·風土)奢靡之風尤以下葬為甚?!皢识Y尚侈,喜用僧道又恒泥堪輿家說,或淹柩不葬,葬者僭用隧,以芻靈相炫。含殮用土作人,往往發(fā)冢而不悟”。針對這種情況,龍汝霖進行改革,嚴禁厚葬,并取得一定效果?!懊袼蕾F厚葬,歉即停樞以待,不葬者五萬有奇,汝霖革其奢,為之限期,逾年葬者四萬”[13](P63)。
除革除厚葬的奢靡陋俗之外,龍知縣還對師婆師巫以事諸神的習俗進行了改良。事實上,上任伊始,這位舉人出身的南方知縣即對這一地方的風俗感到不可理喻,“高平俗尚神怪,每村必置社,社有廟,廟有神,雜沓猥瑣,無可紀述”[12](卷一·地理·風土)。對于婆巫事神的情形,龍知縣更難以接受,馬仙姑信仰亦成為其改革的對象。關(guān)于這一改革,同治高平縣志有詳細記載:
三月、七月赴董峰謁馬仙姑,男女雜沓不辨。仙姑常附諸男身以療疾,曰“馬甲”。馬甲療婦女疾,必昏室無一人,恒恣淫亂。同治五年(1866),余取董峰之馬甲,痛治之,以檄錮仙姑寺而止其祈禱。六年(1867),復獲王何里之馬甲,械諸市,久乃釋。[12](卷一·地理·風土)
龍知縣的改革針對的并不是仙姑信仰本身,而是在事神過程中“男女雜沓不辨”“恒恣淫亂”之風,但力度之大實屬空前,“抓人”“封寺”多措并舉。官方采取高壓態(tài)勢,尤其是“檄錮仙姑寺而止其祈禱”,對于仙姑信仰的善男信女來講,必然造成沉重打擊。道光以來,馬仙姑多次顯靈,“拜藥者猶繁,獻被者不乏”,醫(yī)病功能得到彰顯,仙姑信仰持續(xù)升溫。經(jīng)歷了同治朝的這場改革,附體醫(yī)病的功能削弱,仙姑信仰大受影響。事實上,龍知縣的風俗改良還不止于此。除對仙姑廟事神療疾的“馬甲”多次打壓外,還對歲旱祈雨“捉旱水”者予以嚴懲。縣志載:
歲旱祈雨,曰捉旱水。城西府君廟、伯方村、店上村、唐莊、樸村,村廟各埋古瓷瓶一,出而負諸唐安成湯廟、羊頭山六名寺、吳莊五龍廟、董峰圣姑庵、傘蓋山裘山寺,擇童男,朝夕朝者三,始二十四拜,已而增,久則無寧時。拜久,則瓶水生,曰圣水,探之以一滴為止,多則兇,復拜而消去之。拜水者曰水官,主祀者曰神官,探水者曰探水官。水官有拜仆至死者。乾隆時,知縣梅建革之而未殄也。夫礎(chǔ)潤而雨,天地自然之應(yīng)。天將雨則瓶潤,瓶潤則水生。愚者乃謂以跪拜得之,豈不謬哉?[12](卷一·地理·風土)
在龍汝霖看來,當?shù)孛癖姟白胶邓逼碛晔且环N陋俗,應(yīng)予革除。同治四年,龍知縣對“捉旱水”者進行懲罰,對這一祈雨慣例予以限制:“余取店上村渠魁八人,置諸法,著為令:自今以往,從者不得過三十人。禁多神、禁硬杠、禁大駕、禁入人室、禁柳枝擊白衣若而人、禁城市之銃,犯者,以糾眾之罪罪之?!敝尾『颓笥晔窍晒眯叛龅膬纱蠊δ?。道光以來,伴隨著馬仙姑顯靈,求雨功能亦得彰顯,圣姑廟一度成為當?shù)孛癖娖碛甑闹匾獔鲇??!坝龈珊刀\雨澤、求圣水者,不下七十余村”,其中以李村和店上村最為虔誠。龍知縣的改革拿店上村開刀,無疑是對求雨功能的“褻瀆”,必然會對馬仙姑信仰造成打擊。事實上,龍汝霖本人并不排斥“歲旱祈雨”,而針對的是民眾祈雨中繁文縟節(jié)的“陋俗”,將祈雨活動重新納入官方行為。改革后的第二年,龍知縣即有“祈雨謁諸神”之舉,并令民眾拜瓶求雨?!耙厝俗裼嗔?,拜瓶以求雨,不獲,僉咎旱水未扈,以多人神故弗歆也。余再令依俗法求,幾ー月矣,而赤旱如故。六月既望,余仿用八卦壇法,雨以二日,民惑乃解”[12](卷一·地理·風土)。改革是比較徹底的,歲旱祈雨捉旱水習俗“同治時知縣龍汝霖禁絕之”[14](卷三·風俗)。
龍汝霖改革對于馬仙姑信仰的影響,從圣姑廟的重修亦可見端倪。整個同治年間,董峰圣姑廟幾無重修,以致“門欄傾圮,棟宇摧殘,神靈幾無所依,祭祀亦難克展”[15],直到光緒后期才有修繕。龍知縣改革對于馬仙姑信仰可謂影響至深?,F(xiàn)在的傳說中,當?shù)厝藢埲炅匮堇[為“惡霸之子”,“仗勢欺人”的縣太爺,蠻橫殘暴的“龍賊”。上董峰圣姑廟(萬壽宮)現(xiàn)為國保單位,筆者在田野調(diào)查中,有幸獲得該廟文物管理所2004年編的資料集,首篇即為《仙姑廟的傳說》,中載:
就在這時,當?shù)赜袀€龍惡霸之子,看中了馬仙姑,當即強行納聘,硬要霸占仙姑作妾。仙姑父女雖然堅決不從,但抗不住惡霸的淫威,仙姑被迫無奈,只好辭別雙親,背井離鄉(xiāng),連夜逃進太行山中,憑著自己的醫(yī)道,掙口飯吃。如此數(shù)年輾轉(zhuǎn)來到高平董峰地界?!?/p>
時隔不久,馬仙姑在董峰治病的信息,傳到高平縣衙。這時的縣太爺,正是當年龍惡霸之子。龍?zhí)珷斅牭酱耸?,手腳發(fā)癢,親自帶著衙役狗腿,到董峰搶人。由于仙姑提前得到了百姓們的信息,及早隱藏,使龍?zhí)珷攦纱伪甲?,都撲了空。?6](P3)
后來,馬仙姑提來半桶清水和一把青草跟龍知縣打賭,如果龍所帶人馬能喝完水吃完草即愿回衙,而龍知縣不愿認輸,仗勢搶人。故事的結(jié)局自然圓滿,馬仙姑踢倒水桶,“把龍知縣的人馬全都卷在滾滾的浪濤之中,順著大河漂到黃河里喂魚鱉去了”。故事的演繹也從一個側(cè)面揭示了龍汝霖改革對于馬仙姑信仰的沉重打擊。
龍汝霖的改革對于馬仙姑信仰來講可謂影響至深,治病和求雨的兩大功能受到打擊,仙姑信仰的影響力大減,信眾甚微,廟宇幾于荒廢。一直到光緒二十年(1894),才迎來龍汝霖改革后的第一次重修。“前后廟貌均難壯其觀瞻,惟西殿更有甚于彼焉,門欄傾圮,棟宇摧殘,神靈幾無所依,祭祀亦難克展”[15]。對于村社來講,廟宇最大的功能是祭祀。作為歷年已久的村莊古廟,是廟的殘破已經(jīng)影響到了村社常規(guī)的祭祀活動。此次維修由社首王汝清等發(fā)起,七莊維首總理其事。從碑陰布施來看,七莊及周邊村社為主,縣域內(nèi)信眾亦有體現(xiàn),治病祈雨的功能得到彰顯?!笆ハ晒猛`顯赫,施藥救民,而且圣水七十余村,逢旱者禱之,遂見油然作云,浸沸甘霖;亦且仙術(shù)萬世流傳,有疾者求之,立睹顯然,施藥沉疴□□□□,民載德者,豈僅一鄉(xiāng)一邑之謂哉!”[17]之后,隨著布施增加,圣姑廟多次修繕。光緒二十二年,“補修后坡透日之窟”;二十五年,“補修正殿五楹,椽柱亮桷,彩畫維新,內(nèi)裝美女像一站(尊),以及后土殿上蓋、皇王殿上蓋,均以換瓦續(xù)新”并于二十六年正式完工。此次圣姑廟重修,與咸豐朝不可同日而語。尤其經(jīng)費方面,“悉出于圣姑化捐”情況不復存在,而成為“悉出于各莊公攤”。民國六年(1917)圣姑廟再次重修,“除重新大殿七楹外,加灰弭縫者八十余間”。這次重修,出工數(shù)十人,費財五百貫,主體仍然是“七莊”?!伴令}土工,按七村而均助”[18]。從碑陰布施來看,仙姑信仰維持在“七莊”中心,再次回到了地緣性信仰的位置。
從光緒后期開始,圣姑廟(萬壽宮)迎來重修高潮。不僅上董峰仙姑主廟得以維護,作為“下廟”的店上、陳莊、唐安、北蘇莊均有重修記載。光緒十六年,陳莊村善士鄉(xiāng)耆賓郜“鳩工備材,經(jīng)之營之……修補之;戲臺傾危,修補之;中央殿瓦解墻裂,拆倒重修之;門閣東西環(huán)堵壑塌,一以補葺”[19]。光緒二十年,店上村“樂施君子不吝解囊共助,邀請三社,更遇好善仁人亦為鼎力相幫”修補圣姑廟并創(chuàng)建東垣墻、西看樓[20];宣統(tǒng)元年(1909),唐西村“日見殿宇摧殘,墻垣傾圮,每惻然有修葺之志”,之后“合社公議,補其正殿、后墻一堵;改換髙禖詞、西山扉一堵、周圍墻垣”,使得“殿宇煥然復新”[21];民國十一年(1922),北蘇莊“諸維首恒以處事,繼終為志”,增修圣姑廟戲臺旁耳樓[22];南李村的圣姑廟雖無碑刻記載,但據(jù)村民陳述在清末曾有重修。這一時期各村圣姑廟修繕,均屬于以本村社為主體的行為,多半為善士鄉(xiāng)耆主持其事。在北蘇莊村的碑陰布施中,還可看到“圣姑會”列名其中,并扮演重要角色。店上村圣姑廟現(xiàn)存民國二十八年《店上村祈雨碑記》,則詳細記載了全體村民赴上董峰馬仙姑主廟祈雨的經(jīng)過:
高平縣店上村古來祈雨例在董峰,因其必須集合多數(shù)人奔行遠距離,浩然瀚然經(jīng)過城邑,在群眾中平時所忍受之資產(chǎn)階級之種種壓迫,如鹽商剝削等等,此時或利用機會在群眾中予以打擊以泄積憤。惟在專制時代之官吏視之,已屬兇惡之暴動,乃于前清光緒年間下令永加禁止。嗣后店上村祈雨即改為與李村、邢村三村同時聯(lián)合,挪瓶鋪壇,相沿之今,無少更異……惟以故章不能循,要事不中輟,乃于神前拈卜,赴董峰村萬壽宮取水。村干部等并決議擎馬三人、瓶樓二人、焚香一人、閭長二人、印灰跡貼報單上,人至董峰后落駕朝拜,于神地洞求取神水,正尋覓間,天沛然下雨,壇院所設(shè)水盆洋然滿澤,眾意欣然,用即取載而歸。[23]
店上村赴董峰圣姑廟祈雨的慣例,可以上溯至元代。從地理范圍來看,店上村距離上董峰并不很近,但祈雨的傳統(tǒng)到民國仍有持續(xù),說明清末民初隨著圣姑廟的復修,馬仙姑信仰中治病尤其是祈雨功能仍然具有相當?shù)挠绊?。馬仙姑信仰對高平乃至澤州地區(qū)的影響一直延續(xù)至今。現(xiàn)在作為國保單位的上董峰圣姑廟(萬壽宮),不僅圣姑金像得以重塑,圣姑娘娘的“梳妝樓”以及藥王殿、皇王店、高媒祠、奶奶殿等配享神邸亦煥發(fā)光彩。每年的七月初五,各地善信都會在圣姑廟為馬仙姑慶祝生日。從上董峰圣姑廟來看,1949年以后的首次重修是在1990年,縣政府、縣文化局牽頭,原村鄉(xiāng)諸村委帶動村民為主體,目的主要在于維護古跡[24]。而在之后的重修中,各地善信成為捐資的主力,其中不乏煤場等企業(yè)的布施。
進入2000年后,董峰圣姑廟迎來修廟高峰,從立碑情況來看,幾乎每兩年就有一次修繕。值得一提的是,改革開放以來的圣姑廟重修,仍能找到“七莊”的影子。2004年春,始建于1966年,1978年投產(chǎn)的“鄉(xiāng)村聯(lián)營集體所有制企業(yè)”馮村煤礦,為圣姑廟捐贈6萬元,在當時可謂巨款??梢钥吹?,布施碑中“高平市煤海安全生產(chǎn)標兵,原村鄉(xiāng)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砥柱”的題名赫然在目[25]。馮村煤礦作為原村鄉(xiāng)最大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其輻射的村莊與清代縣志中“馮村里”異曲同工,“七莊”仍為主體。廟宇的維修固然有維護古跡、發(fā)展旅游業(yè)的考慮,但亦是仙姑信仰本土化的折射。如2005年《補修仙姑廟碑記》載:
上董峰仙姑廟又稱萬壽宮,是高平市旅游景點之一。廟宇始建很久,雄偉壯觀,雕梁畫棟,神像工藝十分精致,香火旺盛。百姓人人信仰,遠近聞名。但因年久失修,雨淋冰凍,雀啄鼠串,風吹日曬,大梁腐爛,椽檁斷裂,屋脊倒塌,房頂陷落。信士們將此情此景憂在心上,通過幾位信士們的倡導,決定補修仙姑廟。在四面八方大力支持下,補修仙姑廟的后宮頂梁,翻修梳妝樓、三清殿房坡屋脊,疏通水道,栽種柏樹三十余株等。工程于二零零一年農(nóng)歷七月初四開工,時經(jīng)一年之久,初步竣工,使三清殿、梳妝樓、后宮等面貌變新。[26]
從上董峰圣姑廟(萬壽宮)現(xiàn)存碑刻來看,2005年以后,幾乎每年都有捐資修廟的記錄。2006、2008、2010年均有《萬壽宮修繕捐資碑》。2012年,萬壽宮得重新復原工竣。2013年捐款碑記可以看出,捐資以上董峰本村大姓崔姓為主,最多為兩千元,“無名信士”亦列名其中。2016年,圣姑金像得以敬塑。2018年7月筆者最新的田野調(diào)查中,可以看到剛剛刻好尚未立起來的農(nóng)歷六月初六《圣姑廟修復碑記》。從馬仙姑信仰的功能來看,改革開放以來出現(xiàn)多元化趨勢,已經(jīng)由治病、求雨的功能演變?yōu)榍笞?、求學、求官等,但基本固定在縣域范圍內(nèi),依然是以董峰圣姑廟為中心的地緣性信仰。
馬仙姑信仰為晉東南地區(qū)一種特殊的真人神信仰,它以高平上董峰為中心展開,自元代形成以來,歷經(jīng)七百余年,不同時代內(nèi)涵不同。學者楊慶堃將中國社會中的宗教分為制度性和彌漫性兩類。佛教和道教為中國制度化的兩大宗教,數(shù)量眾多、類型豐富的民間信仰則納入“彌漫性宗教”,“其神學、儀式、組織與世俗制度和社會秩序其他方面的觀念和結(jié)構(gòu)密切地交織在一起?!保?7](P17)民間信仰的形成、功能及流變,無疑構(gòu)成“彌漫性宗教”最有特質(zhì)的部分。筆者認為,跨越元明清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代的馬仙姑信仰,兼具“制度性”“彌漫性”宗教的特征。趙世瑜指出,在山西澤州的歷史發(fā)展中,高平董峰的圣姑廟是個非常獨特的個案。圣姑廟元代和明代碑刻中碑陰題名都是個別的、分散的,而不是以村落、社或其他地緣性組織出現(xiàn)的,這與澤州地區(qū)的多數(shù)情況大異其趣,說明圣姑廟長期沒有得到一種地緣性的認同[28](P14)。元代以來,馬仙姑信仰經(jīng)歷了復雜的嬗變過程。仙姑信仰自產(chǎn)生之日起,披上了道教外衣,成為全真道的典型教派。進入清代,馬仙姑信仰的道教色彩褪去,逐漸成為晉東南地區(qū)一種標準的民間地方信仰。圣姑廟則成為一神為主,多神共祀的多功能民間廟宇?!捌咔f”共祀的出現(xiàn),表明圣姑廟已經(jīng)得到地緣性的認同。清代以來的馬仙姑信仰,作為一種典型的“彌漫性宗教”,變化更為劇烈和復雜,更值得關(guān)注和研究。
從馬仙姑信仰的功能來看,元明以來的治病和求雨一直還是主要功能,尤其是求雨的功能,經(jīng)歷了清代的鼎盛和挫折,到民國時期仍有傳承。進入改革開放以來,馬仙姑信仰功能呈現(xiàn)多元化的趨勢。從圣姑廟的重修也可以看出,清代以來,馬仙姑信仰經(jīng)歷了逐步擴散的過程,從“維護古跡”到“七莊共祀”,董峰圣姑廟成為多村共祀的中心,馬仙姑信仰成為一種地緣性的信仰。之后,隨著馬仙姑的多次顯靈,治病和祈雨的功能進一步彰顯,善信數(shù)量急劇擴張,到咸豐朝時,馬仙姑信仰已經(jīng)在地緣性認同上大大擴張,突破了地區(qū)性的范圍。而同治朝知縣龍汝霖的風俗改革,使得仙姑信仰的擴張遭受挫折,又回到了“七莊”為中心的地緣性信仰。馬仙姑信仰的功能和范圍的演變,反映了這一時期世俗制度和社會秩序的變動,成了政府、村社、民眾互動與博弈的縮影。
注釋:
①學者曹飛對馬仙姑信仰與金元時期盛極一時的真大教派之間的關(guān)系進行了考察,認為圣姑廟是山西境內(nèi)真大道教宮觀的孤例,從而使其能夠從眾多鄉(xiāng)間神廟中脫穎而出,加入正統(tǒng)宗教行列,并得到皇家認可。(曹飛《萬壽宮歷史淵源考——金元真大道教宮觀在山西的孤例》,載《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趙世瑜認為不能確定此廟信徒所奉教派為何,但可以確定是非佛非道的民間教門。(趙世瑜《圣姑廟:金元明變遷中的“異教”命運與晉東南社會的多樣性》,載《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筆者傾向于后一種觀點。
②明成化年間該廟“始大創(chuàng)興”,并增加了三清殿與后土殿,參見《重修萬壽宮記》(清康熙十五年三月)及《重修后土殿三清殿碑記》(清咸豐五年三月),碑存上董峰村圣姑廟;明萬歷年間也有重修記載,見《重修萬壽宮記》(明萬歷四十五年四月),碑存上董峰村圣姑廟。
③“七莊”據(jù)當?shù)厝岁愂鰹樯隙甯浇粭l山泉流經(jīng)的七個村莊,由北至南依次為西坪、東掌、窯則頭、上董峰、水南、下董峰、西溝。在碑陰布施部分,“七莊”有時以個體村莊出現(xiàn),有時則以整體出現(xiàn),形成七村共祀上董峰圣姑廟情形?!捌咔f”與里甲有關(guān),但又不完全一致。乾隆縣志“里甲”第二十三都:馮村里在縣西,莊十一:馮村、北山、西溝、上董峰、下董峰、東掌里、西平、上窯則頭、原村、小城、地山村;同治縣志“里甲”第二十三都馮村里亦是如此。
④這一現(xiàn)象在晉東南地區(qū)傳統(tǒng)村落中比較普遍,高媒、藥王多為各大廟宇的配祀殿宇。此外,還有地藏、眼光、牛王、五瘟等。如嘉慶七年谷口村濟瀆廟碑載:“名既相符,神亦不異,祠而祀之,顯佑無疆。上院左殿地藏,右殿眼光;中院左殿藥王,右殿髙禖;下院左殿牛王,右殿五瘟。禱無不應(yīng),感而遂通?!薄对鲅a廟宇神池改作歌舞臺碑記》(嘉慶七年八月),碑存谷口村濟瀆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