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曉琳
你快回來吧。今天中午我過去看你媽,正說著話呢,她突然就暈倒了,你大伯、伯娘幫忙給送到縣醫(yī)院的,現(xiàn)在都下了病危通知書了。梅姨在電話那頭很著急,話說得也有點語無倫次。她剛剛醒來,腦子里還很迷糊,母親突然病危的消息著實讓她有點不知所措。
她趕緊向梅姨要了銀行賬號,從手機上轉(zhuǎn)了兩萬元的住院費過去。后又撥通大毛、二毛的電話,簡單地告知了母親病危的消息。電話那頭竟出奇地一致,年底了,不好請假,你是長姐,家里又沒有什么拖累,你先回去看看形勢,我爭取趕回來。話說得干脆利落,但沒有一點現(xiàn)實意義。
她胡亂地收拾了下行李,開車回沿城。這條路四年前才通的高速,車程從十個小時縮減到了四個小時,家卻依然陌生到只能用導航去連接。她記得第一次走這條路是在十四歲,中考剛剛結(jié)束,母親將她托付給一個遠房親戚,搭車去省城找大姑。你是個大姑娘了,總該去見見世面,在省城有你大姑呢,讓她領著你好好玩。走的頭一晚,母親如是說,父親在一旁馬著個臉,不停地咳嗽,地上丟了一堆的煙頭。她從來都不是個貪玩的孩子,對城市也沒有什么具體的向往,而“大姑”,只是早年的鄰居,與父親同姓,并不親近。但在母親的安排下,不容拒絕,她稀里糊涂地就坐上了車。車里除了那位她該叫叔叔的親戚,還有他的兩個同事,都是三十出頭的樣子,看上去精神又時髦,一路上聊的也都是單位里的事,說起此行去參加的會議,都洋溢著笑容,抱著不同的期待,聽上去既新鮮又有趣。她小心地靠在椅背上,手用力地抓住凳子的邊沿,努力克服顛簸帶來的不適。閉上眼睛,假裝睡著,耳朵卻舍不得放過一個字眼,她能感覺到內(nèi)心變得蓬勃,想象中的未來有一部分逐漸立體、飽滿起來。
到了大姑家,當天就被領到了一家米粉店。大妹,你以后上午在外面幫忙端粉、收拾桌子,下午就在這里面負責洗碗、洗菜。大姑妝容夸張而粗糙,說話時聲音像打雷。她坐了一整天車,腸胃里翻江倒海,早吐得暈頭轉(zhuǎn)向,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喏,外面煮粉的你得叫琴婆婆,晚上,你就跟她睡這樓上。大姑朝外嘟了嘟紅艷艷的嘴唇,又指了指頭頂上用木板隔出的閣樓。
她依然一頭霧水,手足無措,她下意識地在心里搜索著她所知道的關于大姑的一切,到省城近十年了,精明、勤勞,開了七八家米粉店,日進斗金,為人仗義,這些大都是從鄰居們嘴里聽來的。尤其在春節(jié)期間,在省城打工的人們都陸續(xù)回家,關于大姑的傳聞因為有了當事人的參與,真實而富有情感,大姑簡直被視為沿城女性的杰出代表。
慢慢就適應了,有什么需要的你都可以跟琴婆婆說、跟我說,我隔三岔五都會來的。大姑拍了拍她的肩,雇主與幫工的關系就這么簡潔、直接地建立起來?;璋档臒艄庀?,洗碗池里的泡沫泛著油污,帶著殘湯剩水的碗筷一摞一摞地占據(jù)了整個臺面,空氣中彌漫著洗潔精和泔水的氣味。她在來的車上似乎已經(jīng)看到的未來瞬間坍塌。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是恨母親的,母親怎么能欺騙她呀?如果母親當初與她商量或者坦誠相告,哪怕是假裝一下民主,也可以給她一點自欺欺人的安慰呀。琴婆婆就笑她傻,還跟你商量,你媽這是把你給賣了,我干活再苦再累還能拿到工錢,你呢,工錢都貼你兩個弟弟身上了,一個子也別想看到。她臉皮薄,眼淚根本擋不住,背過身去,嘩嘩直流。哎喲,別哭,沒人疼你,琴婆婆疼。轉(zhuǎn)眼間,她手上便多了一個茶葉蛋又或是幾顆奶糖。她心里還是難受,一個人站在洗碗池前時,就會忍不住想起母親當初編織的謊言,“去省城見見世面”,“玩玩”。母親的話說得那么突然,沒有一點根基,她竟然就信了。細想來,也不怪母親的欺騙,只怪自己沒有警覺,母親讓她輟學去打工掙錢的想法不是沒有流露過。姑娘家讀書真的有用?街頭那馮家姑娘,讀書都讀成死腦筋了,沒吃上公家飯不說,買菜做飯、縫補漿洗沒一樣會做。姑娘家會讀書的也是有的,都考到北京、上海去了,一家人省吃儉用地供著,可一點沒有用,嫁了人,就是別家的了。母親說的時候,有一言沒一言的,跟手上正縫補的換季褲子、襪子一樣,不怎么當緊,隨時可以拿起也即刻可以放下。因此,她一點沒放在心上。
過第一個服務站時,她把車停了下來。地面是濕的,天空里籠著層雨霧,她忍不住裹緊了衣服,快步走到餐廳。一早起來,顆粒未進,預計到家的時間得到下午四點去了,她給自己點了碗牛肉面。餐廳里再沒有其他食客,落地窗外也看不見一個人影,冷冷清清的。她莫名地有些傷感,仿佛此刻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在饑腸轆轆地趕路,只有她的母親生死未卜,只有她的母親對自己的女兒不曾用心愛過。她對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提不起食欲。喝了兩口熱湯,心里還是堵得慌,腸胃一點不想工作。手機響起,是梅姨。
出發(fā)了?
嗯,下午能到。
醫(yī)生說你媽是腦出血,現(xiàn)在還未完全脫離危險。你媽的手機有密碼,打不開,你有你舅的電話嗎?總該跟那邊說一下的。梅姨說著,長嘆了口氣。她還未來得及回答,只聽得梅姨又繼續(xù)說道,你應該沒有,要不,你回來時順道去通知一下,娘家人總該來看看的。
關于母親的娘家,她幼時知之甚少,僅有的信息幾乎全部來自于父親酒后的痛訴。
那兩個龜兒子是讀書的料嗎?一個比一個笨,你還給什么學費呀。還有,你偷偷匯過去的醫(yī)藥費,那些錢,是我的,是我累死累活掙來的!我他媽一身的病,都沒敢進過醫(yī)院。父親瞪著血紅的眼睛嘶吼著。母親羞紅了臉,把大門掩上,坐在堂屋的角落里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父親本分老實,平素話少得可憐,也正因為如此,才常常會遭到鄰里的笑話,說他娶了個無底洞,種多少莊稼、扛多少貨物也填不滿。酒,讓出賣勞力的父親偶爾得以痛快地發(fā)泄一回。
沒辦法呀,我下面還有兩個兄弟呢,那個時候一個要去鎮(zhèn)里念初中,一個要去縣里念高中。彩禮一分沒敢多要,夠他兩兄弟的花費就成。母親曾坐在院子里跟梅姨聊天時低聲說起,很是羞慚的樣子。梅姨也是外縣人,比母親略微年長,嫁給個姓王的屠夫,脾氣暴,日子難免有高低,兩人似娘家姐妹,時常湊到一起說點體己的話。唉,你我都得想開點,誰家的媳婦不是這樣,你在婆家吃的苦娘家看不到,你在娘家吃的苦婆家也沒人理解。唉,湊合著過吧。梅姨總會以類似的話來結(jié)束她們的聊天。那個時候,大抵已臨近傍晚,各家各戶的炊煙已經(jīng)升起,心里的委屈和無奈只能暫時放下。而她依在母親身邊,心情忽然就會很低落,仿佛是因為她的存在給母親造成了困擾。
在父親面前提起娘家時,母親很小心,總以“那邊”來代替?!耙^年了,我得去那邊看看。”“那邊,有兩個病人呢,總應該去看看的。”母親的聲音似有似無,父親沒有喝酒,板著張臉,沉默以對。當作是默許,也不敢奢望更合情理的要求,母親獨自一人回了塔縣。她和大毛、二毛如履薄冰,噤若寒蟬,對父親懷著復雜的情緒,既同情他被鄰里嘲笑的遭遇,又覺得他不近人情——從來沒有領著他們仨陪母親體面地回過一次娘家。他們對“那邊”的好奇、猜測不曾有過一次驗證的機會。幾日之后,母親空著手回來,風塵仆仆,滿臉愁容,“那邊”的情形似乎比預想的還要嚴峻。那邊,都還好嗎?在母親一個人守在灶膛邊發(fā)呆時,她湊過去悄悄地問。在她越來越強的性別意識里,覺得在家里,沒有誰比她更應該去理解母親的擔憂和牽掛。母親半瞇著眼睛,灶膛里的火映在臉上,暖暖的,帶著一種迷離和虛幻。你想啥呢?母親把她擁在懷里,撫了撫她的頭,聲音溫柔極了。母親從未對她說起過“那邊”的具體情況,她只跟梅姨說,兩人坐在午后和煦的陽光里,縫補著衣服上掉的紐扣,拆袖子上的線頭。昨兒回來的?嗯。都還好吧?唉,一個癱,一個哮喘,哪里有好的時候。唉,我娘家那邊也差不多,嫁得遠都顧不上了。她沒敢往跟前湊,隱約聽到只言片語,借著平素的積累,努力去猜測母親此行的境遇。
有一陣子,她對“那邊”充滿了嫉妒和不滿,她從未見過母親從“那邊”帶回來一針一線,他們?nèi)愕軟]有得到過“那邊”的一個果子一塊糖,家里任何重要時刻“那邊”也沒有人出現(xiàn)過,但母親卻不惜忍受父親的責罵,一次次偷偷地將家里的積蓄寄往“那邊”。她覺得是“那邊”分走了母親該給予她的疼愛,也是“那邊”在她十四歲那年粉碎了她求學的夢想。成年后,“那邊”更似一口深井,她不再好奇地想去探望。結(jié)婚后,有了自己的女兒,她恨不得拿命來疼,她感謝老天爺?shù)亩髻n,給她機會去補償她心里藏著的那個一直在被吸血剮肉的姑娘。丈夫陸強常常笑話她是個女兒奴,上輩子指定欠女兒的太多。她從不解釋,對于自己在粉店做幫工的那十年只字不提。她從粉店出來后,去參加自學考試,考了幼兒教師資格證,后來又跟大姑借錢開了家幼兒園。當然,謀生的途徑有很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內(nèi)心已患頑疾,幼兒園才是治療她的良藥。陸強那會兒大專畢業(yè)好幾年,在一家沒什么前途的小企業(yè)里拿著剛剛夠養(yǎng)活自己的薪水,他住他姐家,時常幫著送小外甥女來上學,跟她便漸漸熟悉起來:哎,黃老師,這小姑娘調(diào)皮得很,你幫我收拾收拾她……這小祖宗昨兒晚上過了十二點還亢奮,纏著我講了十遍龜兔賽跑,黃老師,拜托,中午的時候罰她掃地,千萬別讓她睡午覺……這個小妖精可就只聽你黃老師的話,在家調(diào)皮的時候,你的名字可是唯一能鎮(zhèn)住她的法寶……陸強個頭不高,五官還算順眼,說起話來沒心沒肺的樣兒像個孩子。他們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在婚姻的市場里也都沒有一點競爭力,很輕易地就被房子、戶口、公職逼到角落,是現(xiàn)實讓他們做出了走到一起的決定。她以前總以為陸強的沒心沒肺是唯一打動她的地方,充滿了童真,讓人不設防,相處起來很舒服,可婚后才知那是不成熟、不懂事的表現(xiàn)。因為有姐姐常年無私的照顧,陸強就跟他四歲的侄女似的,自我,任性。那會兒幼兒園才剛剛起步,借款、房租、老師工資、孩子的安全問題,時時都壓在她頭頂,陸強從不會關心過問。她只是接替他姐姐的人選,繼續(xù)給他提供生活上的一切需求,還得忍受他在工作上失意、委屈時的無理取鬧。她架不住這樣的折騰,本想一拍兩散的,卻發(fā)現(xiàn)已有孕在身。她舍不得肚里的孩子,生下來,是個女兒,更舍不得。她對女兒視如珍寶,生活上疼愛有加,陸強也是恨不能將女兒時時捧在手心里,但在教育問題上,她和陸強的戰(zhàn)爭才真正打響。女兒從進了幼兒園,她就在課余不知疲倦地將女兒送到各個藝術培訓機構,恨不得女兒能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十八般武藝樣樣在行。她在家里專門騰了間房裝修成了舞蹈室,還買了鋼琴、古箏和吉他。她從前沒有的她都加倍地給女兒,無論她經(jīng)濟上怎么拮據(jù),每月都要定額地往銀行給女兒存教育金,為女兒將來念大學做準備。陸強見不得女兒被她逼得眼淚汪汪地關掉動畫片坐在琴凳上彈琴的場面,明里跟她吵鬧,暗里也充當女兒的保護傘。周末只要是他在家陪女兒練琴,那絕對都練到游樂場、動物園去了。她討厭他的不求上進,討厭他拖女兒的后腿;他也討厭她的專制強勢,討厭她的勤奮勵志。吵,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不可挽回。他們達成協(xié)議,和平相處,互不干涉,女兒考上大學后,立馬分道揚鑣。
她最后一次去見母親時,她剛剛完成了兩件人生大事,送女兒進了大學,跟陸強辦了離婚。從法院出來,她一點也不想回到那空蕩蕩的屋里,恰逢是中秋,就起念回了老家。老屋像個被打翻的抽屜,母親正從中挑揀著寶貝,抬頭看到她,很是意外。她忽記起在電話里母親說起過移民搬遷的事來。不是說要搬家嗎?我回來搭把手。她慶幸找到了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她放下行李,坐到母親的對面。對呀,要修水庫,這方圓十里都會被淹,鎮(zhèn)里已經(jīng)通知大家收拾東西,新房的鑰匙都發(fā)到手里了。我和你梅姨選的門對門,幾十年了,這一搬才覺得東西真是多。母親搖了搖頭,眉眼里有著淡淡的愁。從窗外探進來的陽光令那些老舊的家具、物什在時光中留下的殘缺、衰敗無處躲藏,母親也像其中的一件,沒有了光澤,那曾經(jīng)算得上好看的面容已經(jīng)塌陷、模糊。不緊要的都丟了吧。她雖應著,對任何一個物件的去留卻都拿不定主意。大毛那裝著彈珠的鐵皮盒子、二毛最鐘愛的連環(huán)畫、父親最喜歡的酒盅、她攢了一周零花錢買下的小圓鏡、母親積下的一大堆五顏六色的毛線頭……每一樣都已經(jīng)失去了使用的價值,每一樣又都意義非凡。不要了,什么也留不下。母親下定決心,將地上的物件一股腦兒地摟起來丟進了蛇皮袋里。
她怔了怔,想著母親的話也有發(fā)泄的成分,父親在她上初中那年都已經(jīng)種不了莊稼、扛不起貨物了,她去大姑那里時,在酒精的作用下,父親已經(jīng)病入膏肓,沒撐上半年就走了。大毛、二毛念完大學后都留在了省城,他們?nèi)愕軟]有一個陪在母親身邊。丟就丟吧,反正留下也不討人喜歡。她在說那些壓箱底的物件,也在說自己,她幼時總一廂情愿地覺得,她身體里流著母親的血液,也終將長成跟母親容貌相近的女人,理應成為最能理解、同情母親的人。她渴望站到母親的對面,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去回饋母親,可母親偏偏親手將她變成了自己的同類,她們都沒能做成一枚種子,沒能在日月光影里開出自己的花、結(jié)出自己的果,而是成了提供肥料的土壤。母親滋養(yǎng)著她塔縣的親人,她肩負著大毛、二毛的學業(yè),但這后果不應該讓她承受,她心里的這個結(jié)一直沒有解開。可母親神情漠然,仿佛什么也沒聽見,轉(zhuǎn)身進了里屋拿出一個大紙箱。她心里很多急欲脫口而出的話,忽然就不想說了,機械地接過母親審閱后留下的物件,整整齊齊地放進紙箱里。那個下午異常漫長,那些老舊的東西帶著昔日的記憶席卷而來,她初中時的課本、作業(yè),她抄錄的名人名言,立志要成為一名老師的愿望,堅定而滿懷激情……她無力掙脫,一次次陷入絕望。所有抽屜、柜子里的東西都逐一篩選進了紙箱,屬于她的青春和理想沾滿了灰塵,殘破不堪,被揉成一團扔進了蛇皮袋里。
就這樣吧,明兒找個車就搬過去了。母親伸了伸腰,如釋重負。一家五口共同生活過的最后的憑證,只剩下碼得整整齊齊的六個大紙箱。
你先歇歇,我去煮兩碗面來。母親邊說邊朝廚房走去。都累了,別煮了,去外邊吃吧。她提議。母親頓了頓,竟意外地沒有反駁。她們換上干凈的衣服,去了街頭的羊肉粉店。兩碗粉,一碗雜碎。末了,她又扯著嗓子要了瓶江小白。她觀察著母親的表情,驚訝、慌亂、責備,都有吧,她隱隱有些得意。這粉煮得不錯,湯熬煮得也行,就是肉片稍微薄了些,香菜切得太碎。她吃了兩口,兀自說著。母親環(huán)顧四周,皺著眉剜了她兩眼。你忘了我曾在粉店待了近十年,這是職業(yè)習慣了。她假裝有些抱歉。把酒倒上,剛好滿滿的一杯,她端起來喝了一口,有些夸張地咂了一下嘴巴,我爸的基因真夠強大,真的,越來越覺得這舒筋活血的酒才是勞動人民的最愛啊。她拿酒杯的樣子跟父親如出一轍,說話的語氣也簡直一模一樣。她恨不能把自己最糟糕、最狼狽的樣子全都抖出來,她想時刻提醒母親,她身上所有的不堪在她十四歲那年就已經(jīng)注定了。母親專注地吃著米粉,像當初對著酒后痛訴的父親一樣,低著頭,保持沉默。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母親,拿起酒杯仰脖喝了個精光。那一晚,最應該也是最有可能她和母親能促膝長談、打開心結(jié)。然而,沒有。直到搬完家,她離開沿城,母親都沒有對她說過一句掏心窩子的話。
塔縣很快出現(xiàn)在高速路邊的指示牌上,她下了高速,把車停在路邊。一直以來她那些不曾見過面的親人們都藏在一個個信封里,信封上的地址她早已刻骨銘心、倒背入流。她鄭重地在導航里輸入清壩鎮(zhèn)劉村,語音提示距離縣城二十多公里,她握緊方向盤,長長地吐了口氣,年逾不惑的她終于要走進母親心里最隱秘的地方了。車子駛進劉村,路開始變窄,兩側(cè)立著的樓房是氣派的,不遠處的田地卻已荒蕪。她尋思著要不要下車打聽一下,她記得她兩個舅舅的名字,劉軍、劉偉。車子慢慢地滑行,好不容易遇到有行人時,她停了下來,從車窗探出頭去:姐,麻煩問一下劉軍家住在哪里?劉軍?對方若有所思。他還有個弟弟叫劉偉,六十多歲了。她補充道。哦,他們啊,你朝前走,看到有個大壩子就停車,朝下走,他們家是木房子,好找得很。對方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詫,繼而又露出不可思議的笑容來。果然,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僅有的兩間木房子,房子略微有些傾斜,大門上的春聯(lián)撕掉了半截,紅火的顏色也被風雨舔得寡白。你找誰?黑漆漆的堂屋里走出個人影。我是沿城的。她向前走了幾步。沿城?你是大姐的姑娘?那人有些遲疑,清瘦的臉,五官像鼓出來了一般,身上的羽絨服臟兮兮的,袖口上有一處脫線,露出兩片羽毛來。她點了點頭,四下里看了看,豬圈塌了一半,菜地里看不到一點綠色。坐吧,我是……哎,你得叫二舅。她應聲坐了下來,仔細看了看眼前這個依然很陌生的男子,頭發(fā)花白,臉型和額頭跟母親很像,嘴巴稍微闊了些,眼里像有一朵浮云,遮住了陽光。
你來,有什么事嗎?二舅有些緊張,手剛放進衣袋里又拿了出來。
大舅呢?家里還有誰?她突然一點不著急,想著從前母親每次來時都是坐在這院里,無論說出什么話都是歡快、喜悅的樣子。
只有我一個,都走了。你外公外婆走了二十多年,你大舅是前年走的,你有兩個表哥,成了家,在外打工呢,兩個舅娘跟著照看孫子去了,我就是一個廢人,啥也做不了,就留在家里了。唉,這些年來,牛事不發(fā)馬事發(fā),家里沒有一點起色。二舅嘆了口氣,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在自我解嘲,又仿佛在解釋著這么多年為何從來沒去沿城看過母親。
她心里竟隱隱有些得意,因為母親明顯不如她成功,她的血汗可是換來了兩個大學生,大毛和二毛都進了國企,坐在敞亮舒適的辦公室里,體面得很。而母親那么執(zhí)著地帶著屈辱的付出卻沒有取得一點實效,這或許就是在父親去世后,母親依然遲遲不愿帶他們回劉村的原因吧。
我媽今天中午進了醫(yī)院,都下病危通知書了。她說。?。《说哪槼榇ち艘幌?,短暫的驚訝后臉上寫滿了無可奈何。她繼續(xù)說,是腦溢血,現(xiàn)在還處于昏迷狀態(tài),能不能活到明天都很難說。二舅伸了伸脖子,要說的話好像卡在了喉嚨里。去看看她吧!她低聲說道。近于央求。
兩人坐上車,她有些恍惚,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獨自來到劉村。二舅坐在后排,稀釋了些許尷尬,后視鏡里,彼此視線交織,又在瞬間離散。陌生使得沉默成了最好的選擇,親情早已丟失了該有的溫熱的模樣。
到達醫(yī)院時,天色已晚,下車后,她想了想,塞了兩百元錢給二舅,我媽若是醒來,你給她買點好吃的吧。二舅怔了怔,還是接了。醫(yī)院里特殊的氣味令她不自覺地緊張起來?!爸匕Y監(jiān)護室”,幾個大紅字像死神在人間的標注,讓人膽戰(zhàn)心驚,母親病危的消息不再只是消息,一伸手仿佛就能抓住死亡的翅膀。梅姨坐在長凳上,一臉憔悴,見到她,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醫(yī)生說出血量不大,如果明天一早蘇醒了,就基本脫離危險了,如果還是昏迷,就得考慮轉(zhuǎn)院動手術了。沒事,她會好的,你是她的救星,今天多虧有你在。她摟了下梅姨,梅姨的身子瘦小得可怕,兩年多未見,頭發(fā)都白了一大半。她想,躺在里邊的母親大約也是如此,一把瘦骨還填不滿她一只臂彎。
這是?
是我二舅。她拉過二舅,跟梅姨解釋道。
哎,來了就好,來了就好。梅姨的眼睛緊貼在二舅身上,像是母親早年在她心里已藏了另一個二舅,恨不得拿出來比較一番。二舅有些不自在,搓著手朝監(jiān)護室門看了看。再等等,要隔三個小時才能進去看一回,她要是知道連你都趕來了,說不定病一下子就好了。梅姨對著二舅夸張地笑了一下,仿佛這樣才會令說出的話變得可信。對了,錢都充進去了,這是收費單,你可得收好,等你兩個兄弟回來,得跟他們把賬算清楚。梅姨從包里掏出一疊住院的清單遞給她,接著又將中午時母親怎么發(fā)病、怎么送到醫(yī)院的過程細細地說了一回。她點頭應著,催促著梅姨回去休息。
二舅心事重重,在狹長的走廊里踱著方步。在她看來,他仍然很陌生,很多年前,她想象過,兩個舅舅一個安靜一個活潑,一個勤勞一個聰明。安靜勤勞的那個會幫母親干活,活潑聰明的那個會幫母親出頭,他們雖是弟弟,卻像兩個保護神一樣守護著母親。那個時候的母親應該是最快樂的,調(diào)皮、俊俏,笑聲像掛在風里的鈴鐺,發(fā)出脆響。眼前的這位被稱作二舅的男人早已沒有了少年的模樣,委頓、呆滯,她曾經(jīng)的想象正在逐漸清零。醫(yī)生從里面出來,她迎上前去。
醒了嗎?
沒有,但也沒有更糟糕,先觀察吧,一個小時后,你們可以進去一個人看看。口罩擋住了醫(yī)生大半張臉,但聲音聽上去很年輕。
沒有更糟糕。她覺得這應該是個好消息,不自覺地放松了一下。
二舅吸了吸鼻子,還沒醒啊。
醫(yī)生早已走遠,二舅的話是說給自己聽的,沒有一點實質(zhì)意義??諝膺€是凝重,四周再沒有別人,她和二舅各自坐在一條凳上,隔著一條狹長的過道,也隔著幾十年不見的時光,千方百計找來的話都無法去填補。他們默契地起身在過道里來回走動,擦肩時沒有停留,也沒有對視。二舅袖口脫線的地方,有幾片羽毛因為不斷摩擦終于掙脫了束縛,像飄逸的舞者騰空而起。二舅,你在這守著,我去買點吃的回來。她打破無休止的沉默,來到醫(yī)院外面的水果店。那些水靈靈的蘋果、梨,色彩繽紛的芒果、火龍果把她一下子拉回到熱鬧、真實的生活。她挑了一串香蕉,又到隔壁的餃子店端了兩盒水餃,想想又買了幾瓶礦泉水,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她和母親仍然隔著生死的那道迷障,但活在人間這頭,食物總是充滿了慈悲,能給予人心最踏實的撫慰。
她把大的一盒水餃遞給二舅,四十個。她自己是小盒的,二十個。趁熱吃。她又分了兩小碟辣椒蘸水。空氣中消毒水的氣味逐漸后退,韭菜餡的味道迎面而來,熱騰騰的,一下子喚醒了胃里的虛空。二舅拿起筷子,一口一個地吃起來。她才吃了兩三個,二舅那盒已快見底。她又撥了好幾個過去。二舅頭也沒抬,很快吃完。等她的也吃完后,二舅收拾了一下,把垃圾丟了。她又把瓶蓋擰開,遞了瓶礦泉水給二舅。我記得你的名字,你媽說過,黃娣,是不?我肯定不會記錯。二舅打了個飽嗝過后,似乎覺得應該說點啥。這個話題不錯。
你可記錯了,我叫黃笛,大毛叫黃健,二毛叫黃康。她帶著捉弄的意味對著二舅說。她的名字本就是個笑話,那些年,這樣的笑話在鄉(xiāng)間四處流傳,一個“娣”字,隱秘而又公開著求子的愿望。大毛二毛相繼出生,她上了學,所有的老師在知道她名字后都滿懷好奇地問過她,你有弟弟了嗎?有的,我有兩個弟弟。哦,不錯,不錯。老師們拖著長長的尾音,眼神意味深長,令她越發(fā)清晰地知道了這個“娣”字的意義。她因此對這個字深惡痛絕,覺得時刻像頂著張招攬生意的廣告牌。十八歲那年,她從家里偷了戶口本,改了名字,叫黃笛。
二舅一頭霧水,剛剛建立起的自信被丟到了角落。你媽說你很能干,你爸走后家里可全靠你。二舅試圖彌補剛剛的失誤,臉上的笑容變得自然、親近了些。
這樣的話母親可從來沒有當面跟她說過,一句也沒有。
我媽啊,她才能干,她顧著兩個家呢,只差沒把回劉村的那條路給跑斷了。她想著母親和她的劉村,話說得不那么中聽。
二舅的臉色沉了沉,你媽心善,放不下娘家,她出嫁的時候,我剛進初中,你大舅上高中。你外公本是個木匠,可有一回給人裝樓板時不小心摔了下來,癱在了床上。你外婆有哮喘,累不得,常年都抱著藥罐。二舅有些無可奈何,像個被債主捉住的無賴,欠下的債還是全認了吧。
我們家其實日子也不好過,我爸沒什么能耐,農(nóng)閑的時候靠去縣城給運輸公司搬貨物掙錢,每一分都是血汗錢。一家五口,要攢點錢太難了。她邊說著,邊喝了一大口水,嗆得眼淚直流。
你爸也是傻,給他做媒的伯娘都沒說明白我們家的情況,他就敢娶了。他都沒仔細想過,是什么人家會舍得把姑娘嫁得那么遠。真的,我們家就是個無底洞,十里八村都沒人敢上門提親。你爸傻,是個好人。二舅搓著手,有些難為情。
她倒忍不住笑了,這說的果真是他的父親,大伯有一年過年時還曾奚落過他,說他三棒子打不出個悶屁來,一輩子都在給別人盡孝。這話里雖帶著羞辱的成分,話外卻有點恨鐵不成鋼和心疼的意思。母親頓了頓筷子,紅著眼圈給大伯和父親又斟了回酒,父親苦著個臉一飲而盡,什么話也沒說。那晚,父親醉得一塌糊涂,大半夜都還在折騰??赡芑诓镏簧藘蓚€女兒,那樣的話大伯再也沒有說過,平素待她的母親倒尊重得很。她心里的堡壘開始松動,血緣真是神秘,兩人即便還很陌生,依然能很快找到基因里共同的東西。父親意外地給她和二舅架起了橋梁,他們對一個已經(jīng)逝去的親人有著相同的認識,這便讓聊天變得有趣和親近起來。
真的,我們家倒霉,你爸也就跟著倒霉。我和你大舅也想好好學習,光宗耀祖,讓你媽在黃家有點臉面??烧l想,我讀書完全不行,初中畢業(yè)就沒再讀了。你大舅還不錯,念高中時本能勉強考個大學的,可你猜他又弄出個什么幺蛾子?哈哈,你肯定猜不到,他呀,平時話都難得冒一句,誰都想不到他會去耍朋友,還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最后被學校給開除了。二舅聊起來徹底放松,眼里的那片浮云似已飄走。哈哈,沒辦法呀,你外公外婆還守著藥罐,我也只能做點家務,然后在附近打點零工。你大舅被那姑娘家逼著結(jié)婚,彩禮、酒席還得是你媽來管。娶了你媽這樣的媳婦,你爸可是倒霉透了。二舅像在講別人家的事情一樣,笑得有點放肆,也有點心酸。
她忽然什么也不想說了,二舅說什么她也不想應了,她不想就這么輕易地原諒了母親,原諒了“那邊”。她怎么能忘了她吃過的苦,她洗過的碗筷能繞地球一圈了,每個冬天她的手腳都會受凍瘡的折磨,她和琴婆婆擠在閣樓里睡了十年,幾乎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她活得連個乞丐都不如。大毛二毛念完大學后,她仍然每月堅持給母親寄錢,母親打來電話說不用寄了,說賣菜的錢就足夠用了。母親是真心在拒絕,但她固執(zhí)地一個月也沒有落下過。有一年回去過年,鄰里都夸她孝順、懂事,伯娘也挑著眉皮笑肉不笑地說,大妹就是傻,肉被吃了,骨頭還送人熬湯呢。對,母親只是把她當作賺錢的工具,當作改變大毛二毛命運的墊腳石。沒關系,肉吃了,她還有骨頭呢,來呀,繼續(xù)啃吧。她每月寄的那根本不是錢,那是她提醒母親自己被這個家踐踏的證據(jù),那就是她的血汗,是她無法挽回的青春。
二舅見她的笑容收住,疑心講錯了話,抓了抓頭,陷入沉默。有護士出來:你們商量一下,只能一個人跟我進去看看。二舅的嘴停了下來,看了看她。
你去吧,你肯定也好幾年沒見過她了。她推了推二舅。
走廊里只剩下她一人,她開始下意識地思考她與母親的關系,從得知母親病危起,她真的沒有掉過一滴淚。十四歲后,她就再沒有像其他女兒一樣對母親有過信任和依賴,但也從未想過失去母親。母親愛過她嗎?一定有過,只是在傳統(tǒng)思想里,在現(xiàn)實面前,母親的愛做了艱難的選擇,很大程度上讓她在做犧牲,她便覺得她和母親對彼此的愛根本不夠去承擔母女間死別的傷痛,眼淚流不出來。
她聽得走廊外有聲響,是梅姨,大伯和伯娘也跟隨其后。你二舅進去了?梅姨問。她點了點頭。唉,你媽真是沒福氣,孩子們都出息了,自個兒卻倒下了。
我聽說你媽這病就算熬過來,不成植物人至少也會是半癱。沒意思,估計到頭來還得是你來服侍,養(yǎng)兒子就只是個面子。伯娘一開口還是從前的味兒。大伯咳嗽了兩聲,伯娘回頭翻了個白眼。大毛和二毛呢,什么時候到?大伯問。她猶豫著,不知道怎么回答才不至于招來責罵。
突然有醫(yī)生從樓上快步趕下來,沖進監(jiān)護室,隨即二舅被叫了出來。
怎么回事?她急切地問。
我姐脫相了,都認不出了,我還以為我走錯了呢,我正琢磨著,問護士這躺著的病人是不是叫劉梅花,護士突然說心跳減弱了,這不,醫(yī)生一到,我就被叫出來了。二舅驚魂未定。
完了,你媽這關難過了。伯娘搖了搖頭。梅姨雙手合十,來回走著,老天爺呀,一定要保佑啊。大伯從口袋里掏出香煙,遞了一支給二舅。氣氛又緊張起來,大家的心都懸在了半空。要我說,現(xiàn)在可得做好兩手準備……我也希望她能挺過來,但若是落氣了,啥也沒準備,她走得難看,也會讓人笑話。伯娘永遠在用最無情的話說最真實的事。梅姨沒有反對,二舅正在口袋里翻找打火機,大伯壓著嗓子朝她叮囑道:趕緊叫大毛二毛回來。
是要準備后事嗎?太突然了。此前醫(yī)生還說沒有更糟糕,怎么就心跳減弱了呢?她有些驚慌失措,撥通大毛二毛的電話催促著,那頭還是驚人的一致:還沒醒?正常的,這個病呀,我咨詢過省里的專家,觀察期是一周呢,我媽發(fā)病到現(xiàn)在最多十小時,你可不能被那些醫(yī)生的話給嚇倒。她成了居心叵測的撒謊者,百口莫辯。
這樣吧,你在這里守著,隨時電話聯(lián)系,我去買點紙燭、火炮……梅姨,你去準備她穿的老衣、老鞋啥的。伯娘比任何時候都熱心。梅姨又看了看她,有些猶豫。哦,對了,二舅也在這兒,墓地的事也該當面給說說,早點回去準備準備。伯娘撞一下大伯的手肘。
說什么說?大伯橫了伯娘兩眼。
你忘了,你兄弟走的時候是怎樣說的,她又是怎樣承諾的,不是都要強得很嗎?不是說死了也不要葬在黃家的墓地嗎?她親兄弟在這兒,送她回娘家怎么了,總比做個孤魂野鬼強吧?
伯娘的話像憑空炸了個雷。她和二舅面面相覷,滿腦子的問號,卻又都不肯往下追問。
走吧,走吧,我倆先去準備。伯娘犟著脖子,還想沖大伯吼幾句,被梅姨拉扯著走了。
大伯、二舅、她,剩下他們?nèi)齻€人,誰先開口都覺得困難。她捂著肚子,朝廁所跑去。腦子里還想著伯娘剛剛那句話,其實無論是父親不想讓母親葬在祖墳地里,還是母親不愿葬進黃家的墳地,似乎都不難理解。大不了隨她去省城,買塊墓地,將來他們姐弟仨想去看看也方便。這樣一想,她如釋重負。她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又回到那條狹長的過道。只剩下大伯一個人。二舅呢?她問。大伯環(huán)顧一下,有些蒙,剛還在呢,可能上廁所去了。哦。她心里惦記著母親的情況,也沒太在意。
穩(wěn)定了,當然,也還沒脫離危險,還需要再觀察,看看能不能醒來。醫(yī)生出來,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她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下。
伯娘和梅姨很快將東西都買了回來,兩三個大黑袋封得嚴嚴實實。在得知情況穩(wěn)定后,梅姨又馬不停蹄地回家抱了床被子來。你今兒開了半天車,回去好好休息,今晚我來守。你們都回去吧,今天我來守,明兒早上你們有空的話再來換我一下。她催促著。你二舅呢?得把你家的鑰匙給他,他也好去休息呀。梅姨他們臨走時,突然又想起二舅來。大伯看了看她,朝廁所里走去。沒人,里面一個人都沒有,這大晚上的,人生地不熟,他能去哪兒?大伯很疑惑。她擺了擺手,你們回去吧,他多半到樓下抽煙去了。
一個小時后,二舅沒有出現(xiàn),兩個小時后,也沒有,到了第二天她醒來,還是沒見著二舅。天已經(jīng)露白,她趕緊到衛(wèi)生間里洗漱收拾了一下,把被子疊好,連同那幾個大黑袋一起放回車里。從地下車庫出來,她到醫(yī)院門口買了豆?jié){和油餅,邊吃邊想著二舅。他不可能迷路啊,是回家了嗎?是因為母親墓地的事而不辭而別?她搖了搖頭,慶幸之前給過二舅兩百元錢,起碼回去的車費足夠了。
八點半的時候,護士出來叫她。她心里繃得很緊,穿上無菌服,踮著腳尖,小心地走到母親床前。那是母親嗎?被子覆著薄薄的一層,一點不像成年人的軀體;全身都連著管子,雙眼緊閉,臉呈死灰色,像一截被風化的木頭。她俯下身去,在母親耳邊輕聲喚道:媽,我是大妹。可她與母親仿佛在兩個世界,隔著無形的屏障,她用再大的聲音都無法穿透,用再深情的呼喚都難以抵達。還算穩(wěn)定,我遇到過發(fā)病后七天才醒過來的病人。護士小聲道,水藍的口罩上是一對善解人意的眼睛。嗯,我也信她會醒來。她伸手試了下母親穿的紙尿褲,又仔細看了看放在床頭柜上的用藥清單。可是,也還得有個思想準備,像她這個年紀,醒來后,受損的神經(jīng)很難恢復,就算不癱瘓,語言、行動都會受到影響。護士的眼睛低了下去,仿佛病情難以康復是她的錯一樣。氧氣罐里冒著氣泡,輸液瓶里藥水滴答。時間仿佛被施了咒語,看不到流動,只是在不停地下墜。
從監(jiān)護室里出來,梅姨已經(jīng)到了?;厝バ菹?。不了。她依然被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牢牢抓住。剛我去問過醫(yī)生,你還是讓大毛二毛回來一趟,這就算醒過來了,也更得商量著護理呀,總不能讓你一個人耗在這里,出錢又出力。梅姨有些心疼她。伯娘也來了,陸續(xù)有些舊時的鄰居也趕來,一番寒暄,親切又溫暖,隱隱約約卻又聽得幾句竊竊私語:她那兩個兒子,考了大學,留在省城就不得了了,什么時候了還沒見人影。伯娘背著身,壓著嗓子跟鄰居感慨,這年頭,還是姑娘中用。養(yǎng)兒子,別說暗里不會心疼人,就連面子也圖不上。伯娘本是想為自己生了兩個女兒正言,但鄰居們想到的是她十四歲就開始幫著養(yǎng)家。黃家這大姑娘真是不容易,他們由衷地說著,頭點得跟雞啄米一樣。伯娘自討沒趣,撇了撇嘴,再不肯搭話。梅姨跺了跺腳:唉,你說你兩個兄弟還在等啥,到現(xiàn)在都還沒個準信。
遲遲不回來,她料定兩兄弟都是為了錢的事,想所有的花費賴著由她出,彼此省得再落得針鋒相對、寸步不讓的尷尬。她是能夠想象的,母親當初搬遷時就鬧過不愉快。搬遷賠償,母親想要個一居室,余下的折成現(xiàn)金,平分給大毛和二毛??蓛尚值芩阑畈煌猓屇赣H不要選房,全部要現(xiàn)金,好來平分。兩個弟媳為此據(jù)理力爭,房子將來誰也用不上,分給誰都容易起矛盾,不如現(xiàn)在就換成錢,一來省事些,二來正好可以應個急。那我住哪里?母親在電話里跟她說起這些,不像是在為自己鳴不平,也不像是在抱怨兩個兒子的無情,倒像是想讓她對此有個回應,主動地、一如既往地對母親敞開懷抱。母親早習慣了由她來解決一切困難,兩個兄弟也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身肩傳宗接代的重任,她就應該懂事點,做出讓步。那會兒她女兒正念高三呢,她與丈夫已協(xié)商好高考結(jié)束就離婚,為了不影響女兒的學習,彼此小心翼翼地營造著虛假的情意。她根本不具備接納母親的條件和心情。但這些她說不出口,她從來不知道、也不想去求得別人的理解和安慰。你住哪里?你有兩個兒子呢,住哪家不行?隨便你挑,你高興就好。她都有了些幸災樂禍的意思。她其實不想這樣說,起碼不要用這種語氣,但事實是,這樣說完后她心里真是痛快。母親最后還是要了一居室,大毛二毛心里因此起了疙瘩,這兩年春節(jié)都沒有回來過。
她在醫(yī)院里守著,每天都給大毛二毛打電話、發(fā)視頻,他們都含糊其詞:還沒醒呢,回來能做點什么呢?都在醫(yī)院里面對面、大眼瞪小眼?她說服不了他們,在盡孝這件事上,誰又能替代誰呢?母親大約也有感知,心灰意冷,在第三天晚上,氣息再度變得微弱,醫(yī)生告知出血量突然增大,回天無力。伯娘當即決定趕緊拉回去,確保最后一口氣落在家里。她也默許,于是母親被粗暴地摘下氧氣罩,拔掉輸液管,像件貨物一樣被放到擔架上,幾個鄰居抬起來,在夜色中一路小跑。上樓時,伯娘沖到前面,拿出繩索將母親牢牢捆在擔架上,回頭得意地說道,走吧,這樣就不用擔心她掉下來了。倉促草率,狼狽不堪。她一直不能確定的悲傷終于襲上心頭,喉嚨里不由自主地發(fā)出嗚咽,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你看,你媽心里清楚得很,這氣都要熬著到家了才落下去。伯娘伸手探了一下母親的鼻息,回頭使勁點著頭。守在一旁的王屠夫把剛剛回來時就已備好的火炮趕緊拿到樓下點燃。噼里啪啦,聲音劃過夜空,她心里的那點光亮瞬間跌落。趁這身子還未硬,得趕緊把她的衣服給換了。伯娘張羅著,梅姨在一旁幫手。大伯跟鄰居要了個陰陽先生的電話號碼,正撥通了電話請他過來。她還在哭,不能自已,她明明一點不想難過,但她控制不住,全身發(fā)抖,眼淚直流。
很快先生便來了,問了她母親的生辰、忌辰和娘家的方位,掐指一算,定了次日早上九點出門,晚上九點火化。九九歸一,九就是結(jié)束,就是重生。先生解釋道。快通知大毛二毛,得連夜趕來了。梅姨在她耳邊輕聲催促著。她應著,趕緊打了電話,這回兩兄弟爽快得很,一點沒猶豫:好的,馬上出發(fā)。還得跟殯儀館聯(lián)系,要訂追悼廳、孝衣孝帕,訂酒席、骨灰盒什么的,事多著呢。對對,得跟殯儀館說好明天早上九點來啊。幾位鄰居又小聲提醒道。
我也不懂規(guī)矩和行情,就麻煩梅姨了,咱不在人前也不在人后,您看著定吧,這卡的密碼我發(fā)到您手機。她一邊說著一邊從包里掏出張銀行卡來遞給梅姨。伯娘轉(zhuǎn)身看了看她,臉上有些難看,大伯在一旁使勁咳嗽了兩聲。坐在角落的王屠夫起身說道:大妹,卡你就先收著,你梅姨知道個啥,要我說她陪你跑一趟殯儀館,你自個拿主意最好。對,對,你自個兒來定。梅姨趕緊道。大伯和伯娘沒有吭聲,她把銀行卡放回了包里。
王屠夫送他們下樓,她開車掉頭時,王屠夫在商店里買了幾包煙塞進梅姨的包里。對了,明天的酒席你就按二十桌來訂,說實話,你姐弟都不住在沿城,以后還不了人情,來的客人肯定不會多,追悼廳也不用大,記得最后要先按總價的八折來談,至少也得要個九折。坐上車,梅姨跟她盤算,她應著。你剛遞銀行卡給我,你伯娘會覺得你對她見外了呢,唉,你媽在的時候兩妯娌也不見得好。梅姨嘆了口氣,話只說了一半。她也懶得往下探,所謂的“不見得好”,她大抵能猜到。生下兩位堂姐,伯娘似比母親低了半頭,兩位堂姐早早就出去打工,嫁到了外地,婚后過得也不盡如人意,伯娘心里更是不平。唉,你媽病得太急太重了,你雖趕到了,可她一句半句也沒留啊,都沒能看你一眼。梅姨用手捂著嘴,聲音有些顫抖。她想梅姨大約也是觸景生情在為自己難過,嫁給王屠夫生下一兒一女,都在外成家,一年半載也難見上一面,母親突然生病去世,對梅姨而言是一種警示和預習。
殯儀館在城郊的半山腰。下了車,抬頭可見墓碑由下而上像砌成了金字塔,風撲面而來,她打了個寒戰(zhàn)。停車場左邊一排的追悼廳有幾間都亮著燈,用菊花、松枝做成的門框架子高低大小各異,貼著喪對。門口的燈籠,白底黑字,上書“王府”“陳府”“李府”。
你瞧,冬天一到,這上面就熱鬧了。梅姨縮著肩,吸了吸鼻子,巴掌大的臉上布滿了愁容。她們朝右邊的辦公區(qū)域走去。
什么時候死的?工作人員是個很嬌艷的女子,看了看她倆,神情淡然地問。
今天凌晨。
男的女的,多大年紀?
女的,六十八歲。
夫家姓啥?
陳。
女子看了看她,在本子上寫下一個“陳”字。仿佛所有的信息,只有這個是有意義的。我們請先生看了,定在明天早上九點出門,要拜托你們稍微提前點去。梅姨試圖盡快把事情說個清楚。哦,九點,這可不能保證,我得先聯(lián)系一下駕駛員。女子說著,不慌不忙地拿起手機,電話打過去,熱絡地聊了許久,終于說到正題。哦,行啊,那你看你的時間來吧。梅姨趕緊從包里掏出盒煙來放到女子跟前,拱了拱手,賠著笑臉。嗨,哥,定個鬧鐘嘛,明天早上八點半以前到那里,拉上來了,你想吃什么早餐,我給你備好。女子看了看梅姨,似乎點了下頭。
哪天下葬?酒席訂幾天幾桌?用大廳還是小廳?門口的喪對要不要鮮花?女子掛斷電話繼續(xù)問。小廳就夠了,喪對不用太大,少放點鮮花。梅姨看了看一臉猶豫的她,答道。墓地、墓碑、骨灰盒呢,都還沒訂吧?這里邊擺有樣品,你們可挑選一下。女子領著她們往里走。一個內(nèi)空兩層的大廳,中間是墓地沙盤,左側(cè)呈梯狀豎立著黑壓壓的一排排縮小版的墓碑,右側(cè)是通頂?shù)哪靖窆?,格子里擺著材質(zhì)各異的骨灰盒。她忍不住捂了下胸口,感覺置身一個墓地密集的深淵,令人窒息。按照梅姨之前的建議,除了墓地,其他的她很快選定,總價上再講了個九折,交了三成的定金。那行,地址呢?我們會在明天上午九點前趕到,墓碑上的內(nèi)容你們也抓緊提供,對了,拿張名片吧,方便聯(lián)系。女子指了指訂單上的地址一欄,又遞了張名片給她。
往回走時,她一直沒說話。梅姨安慰道,讓你受累了,這些本該是你兩個兄弟來做的。家里的重擔一直是她在挑,本來早習慣了,可經(jīng)梅姨這么一說,她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賬目要記下來,等你兩個兄弟回來,得讓他們來承擔。梅姨有些不平,繼續(xù)道。
賬哪里能算清,大毛二毛讀書的學費、生活費,還有結(jié)婚時湊的房子首付,當初無論哪一筆都無異于從她身上剮了一層皮,沒人憐憫過,也沒人感激過,仿佛這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父親像跟母親賭氣一般,早早就撒手人寰,母親天未亮就挑著菜去城里賣,收入也很微薄。她在大姑粉店里工作的十年,像簽了賣身契,工資一分也沒見到過,都按月進了母親的口袋,再分流到了大毛二毛手里。梅姨,你知道的,這不是錢的事,要記賬早記了。她回頭淡淡地應著。梅姨嘆了口氣,啥也沒再說。下車時,梅姨從包里把剩下的幾盒香煙塞到她包里,你先拿著,陰陽先生和殯儀館里的師傅總要打點的,你王叔那兒還有幾條藍黃煙,我過會兒給你拿來,這兩日來守靈幫忙的親朋好友,你都要上煙的。她點了點頭。
大毛、二毛凌晨四點到的。老家搬遷后他們還是第一次回來,下了高速后不停地打電話才總算找到了家。兄弟倆個頭差不多,都穿著深色的羽絨服,臉暗沉沉的。企業(yè)里一個蘿卜一個坑,真是不好請假。恰好手上的項目又到了關鍵的時刻,我又是項目負責人,責任重大,領導也真是為難。他們躬身跟鄰居們挨個兒地敬著香煙反復地解釋,急欲掙脫懸在頭頂上“不孝之子”的罵名。那是,工作也挺重要的。鄰居們都是從遠郊搬來的農(nóng)民,對“項目負責人”肅然起敬,深表同情地點著頭。走到她跟前時,兄弟倆抱歉中又帶著些羞愧,臉上的表情極不自然。
姐,這幾天辛苦了,到了年底,這假真是不好請,好容易批了兩天假,提前來的話,都顧不上下葬了。二毛說著搖了搖頭。
唉,活了半世人,還是身不由己。大毛猛吸了口煙,有些自嘲。姑娘要上學,小靜得在家顧著,來不了。
對,對,我家也是,帶孩子呢,來不了。他們替自己解釋完后,又默契地為媳婦解釋,聽上去合乎情理,卻又顯得有些畫蛇添足。不來和來不了,對她而言只是換了個委婉的表達,她一點不會在意。她仔細地看著他們的臉,兩年多未見,看上去都有些滄桑,眼窩里浸著眼淚,那原本濃密烏黑的頭發(fā)竟露出些雪白來,像一根根針一樣,將她心里本有的怨氣扎破,生出些憐憫來。
接下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上午八點四十分,殯儀館的車到了樓下,兩個年輕男子穿著泥土色的工作服,戴著白手套,拎一個大袋子上了樓。她各送上一盒香煙。陰陽先生穿著長袍,戴著花冠,閉著眼睛,在母親床邊念念有詞地跳了一陣后停下來。所有人都屏氣凝神地看著。陰陽先生鄭重地朝母親鞠了三個躬,回頭吩咐大毛抬肩、二毛抬腳,將母親的遺體裝進已經(jīng)拉開的大袋子里。大毛站床頭,抬起母親的肩,二毛站在床尾,抬起母親的腳,他們小心地朝外移了兩步。兩個男子提著口袋罩了過去,再反手拎起來,拉上拉鏈,動作熟練。她還沒反應過來,母親的遺體就已如貨物一般被裝進了塑料袋里。眾人跟著出了門,王屠夫在樓下放起了鞭炮,她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時間,剛好九點。
黃府的燈籠已經(jīng)掛上,喪對的架子也已擺好,在靠近公墓側(cè)的一個小廳,母親在這去往天堂的驛站里等待著與親人們告別。風呼呼地往里刮,梅姨幫她張羅著,撕孝帕、添茶水、加炭火。王屠夫買來一菜盆的包子,招呼著大伙吃早餐。她穿著白色的孝衣守靈,不時添幾炷香,朝長明燈里加點燈油。
大伯則將大毛二毛拉到廳外,跟趕來的親朋好友問好。叫表叔、叫姑婆……大伯小聲地提醒。兩兄弟熟悉這樣的禮節(jié),得體地應對。
陰陽先生卻在擔心另一件事,晚間火化的時候,總得有她娘家人在吧,要不她會走得不安心啊。二舅不辭而別,再沒有消息,她有些束手無策。梅姨聽了又忍不住抹了一回眼淚:我和她前后嫁到這里,像親姐妹,如果那邊不來人的話,我就當她的娘家人。先生愣了愣,看著她倆沒再說話。真的,我把她當親姐姐看待,再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的了。梅姨說這話時,她仿佛又看到了從前母親和梅姨相知相惜、親密無間的畫面。那時,兩位遠嫁的女子少不更事,對身邊陌生的人事還有些戒備,對為人妻為人母兩個新的身份充滿了好奇和擔憂,對娘家的牽掛也不敢掛在嘴邊。在人群中謙卑、寡言、禮貌、節(jié)制,她們很默契地就從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不約而同去靠近,去向?qū)Ψ剿魅『徒o予溫暖。那些個慵懶的午后,坐在堂屋或門前的小竹椅上,兩人面對面低語,相互慰藉。而她是潛在的第三者,不用刻意去聽取,不經(jīng)意間就知曉了女人在成年后可能遇到的種種煩惱。她很迷戀那個時候的母親,一點不像個母親,脫離了油鹽柴米,也卸下了家長的威嚴,更像個多愁善感的年輕姑娘,眉梢上掛著憂郁,言語里含著無奈。時間已被遺忘,周遭的一切都自動隔離,母親像陷入了自我的旋渦,但很快又被梅姨的三言兩語擦亮了眼睛,蕩漾出清澈的笑容來。她曾想象在她成年后的某一天,母親也能這樣跟她面對面,訴說或者傾聽彼此的欣喜或悲傷、感動或困擾。可惜,這樣的事還從來沒有成為現(xiàn)實過。
晚餐結(jié)束時,大毛二毛特意從車里拿了兩瓶好酒出來,讓餐廳加了幾個下酒菜,請了禮桌上收禮記賬的老師、陰陽先生,又叫了大伯、王屠夫一起圍坐了個包間。大廳里的人變得稀疏,禮桌上只剩下一架算盤。而她一個人守在靈前,長明燈里的燈油又添了幾回,卻再沒有人來讓她拿主意。到了晚上九點,還沒有一點動靜,她才得知火化的時間已推遲到了十點,據(jù)說是為了興旺后人,從九九歸一變成了十全十美。
九點五十的時候,先生來到靈前,念念有詞,燒了幾張紙錢后,命大毛和二毛抬靈去焚尸間,其他人都緊跟在后,氣氛突然就變得肅穆起來。一路上大伙都低著頭,不言不語。到了焚尸間,在窄小的過道里,大毛和二毛把母親小心地放到火化爐的傳送帶上,母親臉上的草紙被掀掉。穿著白色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提醒道,親人們再來看最后一眼。她心里一陣悲愴,看著躺在傳送帶上的母親。對了,再檢查一下,把她身上的首飾都取了。工作人員又提醒說。首飾?母親沒有,父親當年哪有閑錢給她買,他們?nèi)愕苡袟l件了,竟也沒想過給她買。推進去吧。大毛看了看手表,果斷地跟工作人員說,生怕錯過了吉時。梅姨在她旁邊,當母親滑進火化爐那一瞬,只聽得梅姨輕聲道,姐姐,安心去吧。
再回到追悼廳,母親已成了灰。她仍然守靈。大毛二毛叫上大伯跟先生去了隔壁的房間,房門被重重地關上。去世的是她母親,但墓地或是葬禮再沒有人來征求她的意見。她心里一片凄涼,才越發(fā)看清這些年她的心結(jié)到底為何,沒有認同感的付出,血脈里的排外,以及周遭對此默契地一致認同。兩個兄弟來了,你就回去休息一下,這兩天太辛苦了。梅姨催促著她,她像個熱心幫同事代班的人突然被告知結(jié)束了,回去吧,這不是你的崗位。她笑了笑,什么也沒說。女人嫁出去了,總歸是另一家人,兄弟來了,就不必再勞心了。梅姨大約也察覺到她的不快,似有意開導她。大廳里的炭火燒得很旺,她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太悶了,我去外面轉(zhuǎn)轉(zhuǎn)。從禮桌旁經(jīng)過時,梅姨突然說,對了,大妹,你之前在醫(yī)院里付的治療費和殯儀館里付的定金,還有后面的一些開銷我都幫你記著呢,想到你不方便跟他哥倆說,我剛可都說了,怕他倆記不全,我還一筆筆給他們寫下來了。梅姨擔心她為錢的事在意。她搖了搖頭,心想給家里花的錢,唯獨這筆不能算、不能記。
過了零點,親友們都已散盡,大毛和二毛似乎有意回避,從隔壁的房間出來后就去了車里呼呼大睡。守靈的還是她一個人。
那么墓地的事呢,是怎么確定的?第二天還要不要辦葬禮?她一無所知。長夜漫漫,還未到半夜已冷得刺骨。迷迷糊糊間,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站在洗碗池前,無助、絕望,雙腿如同灌鉛,手泡在冰冷的油污里僵硬而機械地動作著,那么多碗,怎么永遠也洗不完。
天還未大亮,葬禮開始舉行,簡單而又倉促。母親還是葬進了祖墳地里。大伯說,她是功臣,為黃家生下了兩個兒子,接了香火。伯娘的眼睛紅紅的,跟誰也不說話。葬禮結(jié)束,大毛二毛即刻返程,跟她道別時說假只請了兩天,后面給母親送七日的火就勞煩她了。他們誰也沒提起母親的醫(yī)療費和在殯儀館里的花費,更沒有誰提起那些禮金的處理??諝庵羞€彌漫著硫磺的氣味,香未燃盡,紙錢還未成灰,前來送別的親友漸離去。她坐在母親的墓地前,目光呆滯,看著大毛二毛的背影一動也不想動。梅姨坐在她旁邊,從包里拿出一個透明的文件袋遞給她。這是你媽住的那套房簽的移民搬遷協(xié)議,戶主是你的名字,大概明年就能拿去換房產(chǎn)證了。她呆住了。你媽大概早就猜到了今天,這個文件袋就放在衣柜里,我那天送她去醫(yī)院時,想著給拿兩件換洗衣服時看到的,我怕落到你兩兄弟手里,違了你媽的心意,就偷偷給你收著了。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不敢伸手去接。拿著吧,這套房賣了,差不多就夠你媽的治療、喪葬費用了。梅姨把文件袋塞到她懷里,轉(zhuǎn)身離開。
文件袋上貼著一張小紙條:給大妹。歪歪扭扭的幾個大字,像極了她第一次寫下“媽媽”時的那種笨拙和欣喜。她心里有種莫名的難過和慰藉,母親把苦難給了她,把最后的信任也給了她。她面前的山上有無數(shù)的墓碑,簡陋、粗糙的墓碑上被冠以夫姓的女人,大多曾經(jīng)在這世上過著跟她母親相同的生活,像草木,像土壤。從進入另一個家族開始,娘家就成了偶爾才走動的親戚,而自己只能靠續(xù)下香火求得在婆家的立足之地。她從前一直不明白,為何母親吃過的苦還得讓她來吃一遍,現(xiàn)在,她仍然沒有找到答案。一生那么長,仿佛這苦永遠也吃不盡;一生又那么短,短到她吃過的苦都還沒來得及向她最想去依賴的母親訴說。她一直渴望能站在母親對面,不做土壤,而是做一枚可以破土、開花、結(jié)果的種子……
被露水打濕的清晨透著股涼意,她理了理頭發(fā),起身往回走。
女兒打來電話:媽,我被學校推薦去加拿大做交換生了,要去一年,我們系只有五個,你同意我去不?
那么遠啊。她在思索。
你是擔心我去了找個洋女婿就不回來了嗎?哈哈,放心吧,我指定不丟下你,就算結(jié)婚,我也要住在你的對面,讓你看到我快樂幸福的樣子,哈哈。女兒嘰嘰喳喳的,像只歡快的小鳥。
你呀,跑多遠、跟誰住都是我的女兒,永遠都是。
她的臉上漾出笑意來,腳步變得輕快,遠處的天邊已露出橘色,是冬日里少有的暖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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