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玲
勛姐,今夜的月光有些慘烈,天冷得像冰刀出鞘,骨縫隱隱地疼,我從未感覺到冬夜的月,能這樣地把人剃得無處安放,此刻我想到了你。我在北京,魯迅文學(xué)院,一個培養(yǎng)作家的地方。你不知道作家是干什么的,也不懂什么是文學(xué),你甚至連漢字都不大認(rèn)識,雖然你是我們寨子里第一個讀過小學(xué)的女人。我想起父親讓你記藥方時,你那歪斜著的、缺點少橫的字,殘缺得像一群過冬的蟲子,匍匐而行。而你卻是布朗山上為數(shù)不多的知識分子。那時,我還剛上小學(xué),固執(zhí)地從不叫你表姐,覺得那一個表字,會疏淡,拉遠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叫你勛姐。
我的第一句“本話”是你教會的,回到老家,我不懂布朗語,看著你們嘰里呱啦地聊天,仿佛是與你隔著玻璃交流,急得冒火。于是,我開始學(xué)習(xí)母語。我這個在漢族地區(qū)長大的孩子,天生就沒有受過母語的滋養(yǎng),回到族人中忽然變得營養(yǎng)不良,發(fā)育遲緩。而你總會顯出讓我慚愧的耐心,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教我:吃飯——納開——納開。我反復(fù)地說著,傻子一樣,說得你發(fā)笑。你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那些牙齒整齊密集,透著鹽的質(zhì)感,我總以為那是你用鹽來漱口的緣故。學(xué)著你用食指沾水,再沾鹽,入口放在牙齒間左右搓動。結(jié)果舌頭被咸苦席卷,滿嘴發(fā)脹,趕緊連吐,口水哩啦,眉頭緊皺,狼狽的面部表情又引得你大笑。你總是那么愛笑,別人一句話、一個動作都能讓你咧嘴而笑。你的笑是從體內(nèi)蕩出,讓我想到了散發(fā)茶香的火塘、陽光下的那片苞谷地,還有山箐里流下的清水,溫暖,實在,純凈。每次回老家,我總要黏著你,和你一起洗衣服,一起放牛,一起擇菜,一起睡。你喜歡赤腳,那雙厚厚的腳板似乎能踩去路上所有的坑洼不平,你挑著擔(dān)子爬山爬坡,一股塵煙撲哧于身后,我空手徒步竟追趕不上你,你像一頭渾身蓄滿力氣的牛,把群山踩得結(jié)結(jié)實實,拋于腦后。我想你的腳板天生就是用來丈量山路的,那些盤曲的、陡峭的路都在你粗厚的腳掌下俯首稱臣。
洗衣服時,你也用腳,龍井邊,你把衣服沾濕,放在青石板上,撒上洗衣粉,左腳踩住一角,右腳勾起衣服,擠壓到左腳,再攤開,來回搓揉,靈活如手。水花四濺,嚓嚓地伴隨著你的搓動,源源不斷從腳底發(fā)出歡快的聲響。陽光灑下來,樹蔭的斑駁織滿了你一身,你的大辮子在背后有韻律地甩動著,汗水透著珠玉一樣的光亮,時隱時現(xiàn)。你的腳力讓整個山谷都回響著洗衣的聲音,脆生生的,濕漉漉的,像一首歌,而你是隨歌而動的舞者。我是唯一的觀眾。
我一直想,你住的那間竹樓是有魔力的,我甚至能忍受樓下的羊糞牛糞的氣息一股股往上冒,忍受夜晚老鼠從我們的床下哧溜鉆過,忍受著半夜呼呼的山風(fēng)透過竹笆縫隙將我吹醒。這些都阻擋不了我一到天黑就跑去竹樓的步伐,你坐在那盞昏暗的燈下邊繡鞋墊邊給我講故事。樓下的牛羊有的在咀嚼食物,有的已入睡,偶爾發(fā)出一兩聲輕輕的叫喚,月光穿堂入室,漫進竹樓一地的銀光,我就趴在你身邊,像一只小羊。那些鬼魅的故事是有翅膀和手的,有時撩我發(fā)笑,有時帶我飛翔,有時也拍得我一頭冷汗。多年后,我還記得,隔壁村寨的阿橋走夜路遇枇杷鬼,魂被勾去,成為了一個不會言語的呆子,最終被一只公雞找回了魂魄才恢復(fù)正常;我們寨子的三公趕集路上遇人熊,被人熊抓住雙手,幸虧早有所備,手臂套著竹筒,三公趁人熊仰天大笑之際抽手而逃,撿回一條命;家門二叔去野地干活,發(fā)現(xiàn)一窩野豬崽,帶回家飼養(yǎng),從此每晚上都有人敲門,起來一看是一頭壯碩的野豬用獠牙拱門,二叔只好放走野豬崽才得以平息;我們家以前養(yǎng)了一條黃狗,一天夜里狂吠不已,似有搏斗之聲。阿公燃起火把,發(fā)現(xiàn)一只豹子潛入羊圈,阿黃為了保護羊,與豹子搏斗,豹子逃了,阿黃傷勢嚴(yán)重,最終死亡……只要我愿意聽,你的故事總會如那眼泉水一樣淙淙而出,你講的每一個故事似乎都發(fā)生在我們的生活中,與身邊每一個人相關(guān),你的語氣和表情也讓人不容置疑,真實得讓我戰(zhàn)栗。這些神奇而怪誕的事情都埋伏在大山的每個角落里,埋伏在每個普普通通的人身上,等你用那低沉而緩慢的語調(diào)一一搜羅牽引出來,牽引得滿滿一竹樓,竹樓里燈光昏沉如夜,而我的眼睛卻在爍爍發(fā)光。
最喜春天和你放牛,你總會約我一起打白鷺花,讓我系上布朗族的圍腰,站在樹下,兩手捏住圍腰擺角,撐開做成兜裝。你猴子一樣,爬上樹丫,揮動竹竿或者牛鞭。白鷺花便紛紛揚揚落下,落入我圍腰里,落在我肩上、頭頂、腳邊。你揮舞著手,“唰”的一聲,白鷺花如雨,清香之氣,鋪面而來,你揮手之間猶如魔法,讓整棵樹抖落出漫天的飛雪。我呆立樹下,舉目看著你,你在花的起點,我在花的終點,我們之間隔著白鷺花樹的一生。不一會兒,白花落滿一地,你滑下樹,把圍腰里的抖進竹籮,再一朵不落地?fù)靸舻厣系陌谆?。我們就這樣,一棵挨著一棵,直到打得背籮滿滿當(dāng)當(dāng)?;氐郊?,開始大鍋下水煮花,一屋子霧氣騰騰都是白鷺花的香氣。煮好浸入水中,你便撈起,一個個捏成球狀,放在芭蕉葉墊好的竹簍里,步行到十公里外的集市上去賣?;貋恚偛煌浗o我?guī)б话?,我吃得有滋有味,你抹著還在流淌的汗,看著我又笑了。
第一次穿布朗族衣服,是你幫我戴的包頭。戴,你們都稱為“打”,像是匠人要做一件特別精細的活路。打包頭,也不是那么輕易的事情,一丈多長的黑布,你一圈圈地圍攏來,小心而認(rèn)真,你說包頭不能戴歪,戴歪了,人也歪了。我木樁一樣地坐著,任由你侍弄,半天工夫,一座沉甸甸的“山”終于聳立在我的頭頂,你滿意地贊嘆:我家小妹這樣穿才像我們本人。我立馬跑去找鏡子,左照右照,怎么也覺得不像你戴的那樣好看,嫌棄地說,打得不好,順手就扯開了。你心血付之東流,惋惜地說,多好看啊,我還沒有給你戴珠子呢。準(zhǔn)備給我再盤上,我不想受制約,撒腿就跑出去玩了,留下你悵然一人。
還記得那晚上的打歌么?我平生第一次在你背上,圍著火塘和族人們踏跳。我不會打歌,羞于在人前慌亂地踏錯,不肯去。你不由分說,硬背我到了打歌場。我伏在你肩上,腳拖到你的小腿垂搭著,火光映照著一張張微笑著的臉,從我眼前不斷晃過。你就這樣背著我,跟著蘆笙三弦的節(jié)奏踏跳,你的汗水浸出來了,濡濕了脊背和我的臉頰,我聞到了你身上散發(fā)出的體味,帶著草木和塵煙的味道,讓我想到了夏雨之后大地之上的蓬勃。你的每一次抬腳、跺腳,我都感受到一種原始得讓人血脈賁張的力量,還沒跳一圈,我已躍躍欲試,趕忙央求你讓我下來自己跳,你牽著我的手,放開了幅度,一股股塵煙隨腳板踏落而騰起,鼻翼間充斥著塵土和煙火的氣息、米酒和臘肉的氣息,這樣的氣息強大如巫師的召喚,讓人不知疲倦,踏跳不息。那晚,我學(xué)會了打歌,那晚,我知道了“一碗稀飯兩塊肉(土語發(fā)音為ru),打歌打到太陽出”真不是虛無的傳唱,祖先們就靠著這樣的圍火踏跳,度過一段段人間最為艱難的歲月。
放牛的時光也是難忘的,在山坡上,在河谷里,時間總會被無聊拉得很長,日頭一寸寸悠悠地走,牛羊埋頭吃草,白云席卷而來,舒展而過。幸而有大山埋伏的各種野趣,才使得無聊得以消解,我無法閑著,找野果,掏鳥蛋,拾菌子,像個土行孫到處鉆。你要么找柴,要么割草,從不閑著。唯一閑時,是和對面山坡勞作的人們對山歌。你的嗓音像云雀,飛得很遠很遠,山巒跌宕起伏,那些帶著泥土氣息的山歌一聲高一聲低,也起起伏伏,來自云端的調(diào)子總是悠遠快活。一聲聲“歐懷懷”詠嘆一樣在大山深處回響,“小小蜜蜂乖又乖,出門看見紅花開,不見花開不扇翅,不見小妹口不開”,“一天望妹望不著,一直望到太陽落,吃飯如同吃沙子,吃茶如同吃苦藥”。我不知道對門那個唱歌的男子是什么模樣,而他吃飯和吃茶的痛苦卻記憶深刻。日子就這樣在對歌中悄然溜走,對歌時,你的臉龐暈著紅光。你說,山歌有腳,會自己走來,山歌有眼,會自己對上,對上了就石頭擋不住、河水隔不斷了。不知何時,你總會在那個固定的石崖上,和一個熟悉的男子對歌,你繡的鞋墊不再是花草蟲魚,而是成對云雀、成雙燕子,懵懂的我也發(fā)覺你變得美了起來。
那些在老家的時光如白云一樣走遠了,我的童年也隨之而去,我回到縣城讀書。偶爾你也會來看看我,你每次來時,會帶來才摘的白鷺花、菌子、橄欖和黃果兒。大山里的這些吃貨總能勾起我對那片野地的無盡向往。慢慢地,你來的次數(shù)少了,父親說你準(zhǔn)備嫁人了。我期待著自己可以快點放假,能回去為你送親,想著嗩吶聲聲的場面,想著你身著新娘嫁衣的情景,心里就蕩漾著快樂。直到有一天,我回家看到父親陰郁的臉,他說,你走了。我不明白走是什么,父親說,你離家出走了。你為何出走,家里人沒有說明白,恍惚聽說你不同意自己的婚約,不能嫁給自己對歌的那個男子。你像一匹倔強的馬,沒有和任何人說一聲就賭氣走了。人們把“跑了”這個詞用在你身上,帶著鄙夷和不堪,而我從來不認(rèn)為你出走是見不得人的事情,我想你一定是有原因和苦衷的。我以為你會來找我,至少和我告別,每天放學(xué)后,我總是第一個跑回家,我希望家門外你會和以前那樣蹲著等我,見我飛跑回來,你會咧嘴而笑。而這樣的景象只存在于我的腦海,期望在一天天的失意中削為平地,變?yōu)楹诙?。一天,一月,一年,我徹底失望了。你杳無音信,父親說,不知你還活不活著。我聽著這話,心刀割一般,不敢想下去。
你走之后,我很少回老家了,害怕每次回去,總會想到和你在一起的點滴往事,一個人在黑夜里悄悄地流淚。你走之后,姑媽也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有一次酒后居然一個人在火塘邊號啕大哭??粗惶焯熵E的背和白雪掩蓋的頭頂,我從心里開始埋怨你了,為何一走了之,下落不明,讓家人陷入痛苦的泥沼。我的思念開始發(fā)酵變味,開始在歲月的疊加中逐漸稀薄。而內(nèi)心深處,我又那么渴盼著你能早點回來,告訴我們,你過得挺好。十多年過去了,時間真是一服良藥,可以讓人的傷痛在一天天中減輕、釋放。人間別久不成悲,我外出讀書,工作,戀愛,成家,開始了自己忙碌的生活,我似乎忘記了你。
忽然有一天,從老家傳來消息,你寄來一封信,說嫁到安徽去了,已經(jīng)有了孩子,準(zhǔn)備回家里一趟。我驚喜交加的同時也對你心存抱怨,為何不早早聯(lián)系家人,讓人擔(dān)心了這么多年。去車站接你時,你抱著我忘情地哭出了聲,而我居然沒有流淚,我抱了抱你,你瘦了許多,辮子剪成齊耳短發(fā),我看著你的腳,穿著一雙嶄新的黑皮鞋,那雙我熟悉而有力的大腳,如今已不會走山路了吧?你的兒子已讀小學(xué),在你身后怯怯地看著我,你愛人憨厚而木訥,看著我笑笑,在你的介紹下叫了一聲“表妹”。我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從來沒有叫過你表姐。我牽著你的手回家,像牽著一個失足少年。我知道你的生活沒有像信里說的那樣如意,你的手粗糙得硌人。
你到家半月后便回安徽了,我只陪了你一天的時間在縣城四處走走,我沒有問你為何出走,為何現(xiàn)在才和家人聯(lián)系,我害怕知道答案,害怕答案的重?fù)糇屛意Р患胺馈N覀兯坪踉诳桃獗荛_那段歷史,說的都是現(xiàn)在的生活、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情,我們都已為人母,內(nèi)心的一絲絲波瀾都與孩子有關(guān)。十二年杳無音信,你的心何忍自己的母親朝思暮想、郁郁寡歡。那個在我年少時親密的勛姐仿佛走遠了。直到后來父親和母親去了一趟安徽,回來告訴了我實情,你實則是被騙了,當(dāng)年賭氣出走,和熟人到了安徽,被介紹到婆家,丈夫是一個憨厚的人,熟人從中也得到了一筆介紹費。你舉目無親,看到婆家人還算實誠,于是答應(yīng)結(jié)婚,為了領(lǐng)證還被迫裝作啞巴,受盡了委屈?;楹?,憑著你的勤勞和節(jié)儉,一家人慢慢過上了好日子,這時,好強的你才決定回家,而一直沒有把這些年的苦澀告知家人,你想讓自己稍微體面地回到故鄉(xiāng)。我聽著父親的敘說,心里又翻起了波瀾,善良而倔強的你啊,為自己當(dāng)年的賭氣付出了多少屈辱的代價。命運就是這樣,把你的夢想撕裂,讓人萬劫不復(fù),又在不遠處給一點光亮。勛姐,你就是那個舉著火把、踽踽獨行的人。我無法想象,那些假裝啞巴的日子,對愛笑和歌唱的你是怎樣的一種折辱,那些流云般的山歌被永遠封存在了遠方的故鄉(xiāng),你只剩遙想。
我開始理解你,理解你的無奈和不甘,也怨恨你的順從和不抵抗。你與老家隔著千山萬水,也隔著無盡的愛恨愁怨。你偶爾回來,我們偶爾見面,你很難露出笑容了,更不會像從前那樣自然而然地開懷大笑。笑容從你臉上銷聲匿跡,極少時,會浮云一般短暫地停留,而我能敏銳地看到那張笑臉背后的艱澀與苦味。我們彼此保持著成年人應(yīng)該有的克制和距離,在電話里也是寥寥幾句。我想那個我童年的勛姐已在人生的拐角處消逝了。而每次聽到你的聲音,又把我拉到了過去的時光里,人就是這樣,一生總逃脫不出情感的迷障與糾纏。
人生過半,回憶彌漫,我時常想到過去,想到那些有趣的過往,有時會執(zhí)拗地想和你再回一次老家,在火塘邊,在山坡上,在龍井旁,找尋我們曾經(jīng)在一起無憂無慮的時光。我在心里策劃,等你下一次回來,我們就一起回老家。而最終等來的消息是你患病了,乳腺癌,手術(shù)后正在調(diào)養(yǎng)。我總往最好的方面去想,堅毅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你那有力的腳板、無窮的力量,你那倔強的性格,死神終會對你放手的。你不是說,想在老家通公路時回來看看。那些當(dāng)年趕集時讓你受盡苦役的羊腸小路,如今都變?yōu)楣饬恋拇蟮溃议_著車可以直接到阿公栽的大青樹下。電話里你聽著我們說家鄉(xiāng)的變化,一味地回應(yīng):哦,哦,等好了回去看看。我知道這簡單的回答背后,是無盡的向往和渴盼。一個在心里有期許的人,精神總會能戰(zhàn)勝疾病,我相信有奇跡,等你康復(fù)回家。
我終究被自己的臆想狠狠挫傷,你病危,時日不多,等見到千里奔赴而來的弟弟時,痛哭了一場,當(dāng)晚便撒手人寰了,這是你臨終前見到的老家唯一的親人。這忽如其來的噩耗讓我有那么一瞬間是蒙的,我還活在自己的想象里,無法自拔,悄悄躲進了房間,一個人淚如雨下。命運就是一件冷兵器,在你不備時,毫不留情地一劍封喉,你余生的大把光陰,和那些等待期許都被無情地掐死在了他鄉(xiāng),故土和親人成為了定格的眺望。你訣別人世的那一頓慟哭我能聽到,絕望,無奈,悔恨,哀痛傾軋而來,你可以痛痛快快地將身體的那口氣付給最后的恣意?!敖褚贡庵蹃碓E汝,死生從此各西東”,你以淚來訣別人世,訣別過往,帶著不舍和遺憾,而這個世界何曾給過我們圓滿?我的牽念自此徹底落入塵埃里,我想,它會適時開出那么幾朵零星的野花來,搖曳出我們曾經(jīng)在大山里銀鈴般的存在。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