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巖平
現(xiàn)代人喜愛蘇軾的詩詞文章,也喜愛蘇軾對美食的癡迷,更喜愛蘇軾作為鮮活的歷史生命個體所具有的天真、幽默、溫良、通脫、堅韌、曠達等品性。然而,蘇軾的這些品性并不是與生俱來的,是其在屢遭貶謫的多舛命運中逐漸形成的。尤其是黃州、惠州、儋州的貶謫經(jīng)歷,讓蘇軾的生活遭受殘酷的捶打,同時也讓蘇軾的生命得到了多重淬煉,更使其在精神上獲得了超常的升華,最終讓蘇軾在中國文化史上獲得了恒久的關(guān)注、敬仰。
黃州、惠州、儋州在蘇軾心中的重要地位
公元1101年5月,蘇軾從海南儋州北返擬到常州居住,路過潤州(江蘇鎮(zhèn)江),到金山寺游玩時,看到好友李公麟在寺中為自己所做的畫像,遂題詩一首:“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蘇軾此時已歷盡劫波,從儋州萬里歸來,沿途受到朋友的熱情款待,百姓的爭相擁簇。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舟船行至汴梁,蘇軾還會得到擢升和重用。但為何蘇軾卻在外人看來大有可為的人生境遇中寫下這首格調(diào)有些黯然的詩作,并將“平生功業(yè)”放置在黃州、惠州、儋州這三個地方?
根據(jù)蘇軾年譜推算,蘇軾在寫這首詩時,離去世只有兩月余的時間,也許此時蘇軾已經(jīng)預(yù)感到來日無多,徹底厭倦了宦海浮沉,心中只有超然物外的決絕。但詩作后兩句又以自嘲、調(diào)侃的語氣探討了“平生功業(yè)”所系之所。整首詩造語蒼涼,卻又寓莊于諧。在預(yù)感也許不能留墨太多的人生晚年,在失意與自嘲交織的心境中,蘇軾以此詩傳達出這樣的訊息:黃州、惠州、儋州是其人生中很重要的三個地方。
縱觀蘇軾的仕宦經(jīng)歷,蘇軾一生分別在鳳翔、汴京、杭州、密州、徐州、湖州、揚州、定州等地都做過官。其中曾兩度到杭州做官,任通判(相當于現(xiàn)在的副市長)和太守(市長),他在任期間創(chuàng)辦了公立醫(yī)院,留下了知名的水利工程“蘇堤”;蘇軾還在徐州任過太守,期間遭遇黃河決口,蘇軾帶領(lǐng)全城人抗洪救災(zāi)八十余天,洪水退去之后又加固徐州城墻和黃河堤防。若論“平生功業(yè)”,至少杭州、徐州這兩地是值得一提的。但蘇軾在人生晚年卻把黃州、惠州、儋州這三個地方視“平生功業(yè)”所系之地,可見這三地在蘇軾生命中所占據(jù)的地位甚為重要,無能出其右者。通過閱讀蘇軾的傳記和詩文可以看出,黃州、惠州、儋州承載著蘇軾一生中最難忍的屈辱、貧窮、苦難、困厄、失意、孤獨、絕望。這三地是蘇軾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的地方,也是給蘇軾帶來深度生命體驗和多重生命淬煉的地方。
黃州——從惶恐走向內(nèi)省
1080年2月,震動朝野的“烏臺詩案”結(jié)案,被關(guān)押了將近五個月的蘇軾在多方營救之下總算免于死罪,被貶至黃州任團練副史,不準擅離此地,無權(quán)簽署公文。蘇軾于舊年的農(nóng)歷除夕被釋出獄,新年的正月初一便奉命啟程往黃州。初到黃州的蘇軾,暫住在定惠院(寺院),由于家眷尚未到達,便和僧人一起用飯。此時的蘇軾猶如一只孤鴻,寂寞、孤獨、惶恐、幽憤、孤高,“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保ā恫匪阕印S州定慧院寓居作》)“烏臺詩案”所遭受的不白之冤讓他赴訴無門,一些原本交好的親友唯恐受到牽連,對蘇軾的書信也不回復(fù),“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保ā洞鹄疃耸鍟罚┻@對于喜愛結(jié)交朋友的蘇軾來說更是一種新的打擊。好在黃州的幾位地方官和仰慕蘇軾的文人對蘇軾關(guān)懷有加,為蘇軾帶來了一抹亮色。
正值能夠為國效力的壯年被貶至遠離廟堂的黃州,蘇軾的心理落差自然很大,故時常到附近探盛尋幽,或者到長江兩岸的山邊游玩。彼時并不甚有名氣的黃州自然山水讓蘇軾開啟了生命的自省模式,他在《安國寺記》里寫道:“閉門掃卻,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良方?!碧K軾一度很沮喪,“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臨江仙·夜歸臨皋》)蘇軾也曾試圖從佛教中獲得心靈的寧靜,但隨后到來的二十多口家眷的生計問題又將他拉回到現(xiàn)實。他去東坡開荒種地,像陶潛一樣躬耕自資?!敖盍ΥM”的農(nóng)事勞作讓他體會到農(nóng)人生活之艱辛。潛藏在心中的儒家思想讓他始終沒有忘懷士大夫的家國責任:“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蘇軾在黃州不斷調(diào)適著自己的內(nèi)心,努力化解“處江湖之遠”所帶來的苦悶與彷徨。
四年的黃州謫居生活,蘇軾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進入豐收期,寫下了文學名篇《念奴嬌·赤壁懷古》《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記承天寺夜游》《赤壁賦》(前、后)等。這些作品是他在黃州內(nèi)省的精神成果,也讓后世無數(shù)身處困境的人獲得走出困境的勇氣和力量。從這些詩文來探究蘇軾的內(nèi)心,蘇軾已從“烏臺詩案”百口莫辯的沮喪和挫敗逐漸走向不屑爭辯的淡定與從容,從初來時的惶恐走向平靜與超脫?!按诵陌蔡幨俏徉l(xiāng)”(《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黃州是蘇軾人生中很重要的轉(zhuǎn)折點,他曾在這個遠離廟堂和朋友的偏僻之地自我省視、自我療傷,所以他晚年回顧“平生功業(yè)”時要把黃州寫進詩中。
惠州——從憂慮走向曠達
“王安石變法”所引起的“新黨”與“舊黨”之間的博弈與斗爭一直貫穿在蘇軾的仕途之中,隨著兩黨之間力量的較量,1085年之后,自黃州被召回京城的蘇軾就陷入貶謫——啟用——再貶謫——再啟用的循環(huán)之中。哲宗紹圣元年(1094年)初夏,“新黨”一派中的章惇為相,“舊黨”中的忠義之士三十余人同時遭到貶職、流放,“獨以名太高”的蘇軾自然在其列,被貶英州(今廣東英德市)太守。此時的蘇軾已經(jīng)對屢遭貶謫無甚訝異,更不屑于同一幫慣于玩弄權(quán)術(shù)的佞臣辯解,在三子蘇過的陪同下從容就道,踏上了一千五百多里的貶途。在到達大庾嶺之前,蘇軾又接到了三次被貶低官階的命令,改派到廣東的惠州充任建昌軍司馬。蘇軾只好改道惠州,于1094年10月到達這個風光迥異的南國小城。
蘇軾被貶謫到惠州這一年已經(jīng)58歲了,蘇軾在去惠州之前給朋友錢濟明的信中曾有過隱憂:“瘴鄉(xiāng)風土,不問可知,少年或可久居,老者殊畏之”。在翻越大庾嶺時,蘇軾說“山林霧瘴老難堪”(《過嶺寄子由》)。朝政的混亂也讓蘇軾更為擔憂,司馬光已經(jīng)去世,正直的老臣呂大防、范祖禹、范純?nèi)?、劉安世等皆遭貶謫或流放。個人的命運和國家的前途都令蘇軾憂思深重。
到達惠州之后的蘇軾卻發(fā)現(xiàn)當?shù)氐睦习傩諏λ@個不見容于廟堂的戴罪官員十分友好,“父老相攜迎此翁”,臨近幾個城里的太守更是把蘇軾左遷至惠州看作是當?shù)氐囊淮笮沂?,爭相利用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與大學士結(jié)交。況且“嶺南萬戶皆春色”,蘇軾很快便忘情于惠州的山水,再加上在惠州可以實現(xiàn)荔枝自由,所以蘇軾幾乎要“不辭長作嶺南人”了。
蘇軾在惠州的官職并無甚實權(quán),但蘇軾仍然堅守著儒家以蒼生福祉為己任的社會責任感,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做很多惠及民生的好事。他建議當?shù)毓賳T不要向百姓征太高的稅;他還同幾位太守和縣令在惠州建了兩座橋,并說服他的弟媳、蘇轍的夫人捐出朝廷封賞的錢。1096年元旦,惠州管轄的博羅城發(fā)生大火,一城盡焚,官衙也需要重建。蘇軾擔心地方官在重建官衙時趁機盤剝百姓,就通過相熟的京官去監(jiān)督地方官,禁止從民間征集物資,只能在當?shù)厥袌龉_購買,否則“害民又甚于火災(zāi)”。
惠州百姓更加喜歡這位心懷黎民的戴罪官員了,并希望他能在惠州定居:“邦人勸我,老矣安居?!保ê吞赵姟渡狭何摹罚┒K軾也愛上了惠州。蘇軾給好友王鞏(因曾“烏臺詩案”受牽連,被貶至廣西賓州,但對蘇軾毫無怨言)寫信,“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已念不歸,明年買田筑室,作惠州人矣?!碧K軾的內(nèi)心已從最初的憂慮重重轉(zhuǎn)為坦然接受命運不公的安排,放棄了北歸的幻想。“某睹近事,已絕北歸之望,然心中甚安之,未說妙理達觀,但譬如元是惠州秀才,累舉不第,有何不可?知之免憂。”(《與程正輔》)在惠州兩年多的生活,沒有讓蘇軾失意消沉,反倒讓他達到心安的狀態(tài),內(nèi)心從憂慮疑懼走向了達觀放曠。雖然他在這里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伴侶朝云,但他卻并未對惠州產(chǎn)生嫌惡之感,反而把惠州視為人生旅途中很重要的一處逆旅,寫進《自題金山畫像》這首帶著自況意味的詩作中。
儋州——由驚懼走向無畏
“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縱筆》)惠州是一個沒有文化卻懂得善待文化人的“蠻夷之地”,連更夫也不舍得打擾蘇軾睡覺。但蘇軾這首隨意記錄生活的小詩竟然傳到了京城章惇的耳中,還春睡美呢,那就再貶遠一點吧!1097年4月,蘇軾被貶到海南儋州。
當時,貶謫海外是僅次于處死的懲罰,章惇不過是礙于蘇軾在朝野的名望,不敢直接殺死蘇軾,而把蘇軾的生命交給一葉扁舟、一道海峽、一個瘴癘遍布的蠻荒島嶼,交給大自然的造化。盡管已經(jīng)歷了黃州和惠州的生命淬煉,心理承受能力足夠強大、性情足夠曠達的蘇軾,這一次也產(chǎn)生了驚懼和幻滅,做好了必死的準備。蘇軾啟程前給在廣州任職的好友王古寫到:“某垂老投荒,無復(fù)生還之望。春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做棺,次便做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1097年的北宋朝廷已被章惇一幫小人操控,能夠和蘇軾一起為大宋這艘大船掌舵的君子輩或被罷黜或已離世,大宋在未來究竟會駛向何方,蘇軾的內(nèi)心也是疑懼的。
然而沒想到,儋州又是一處沒有文化卻對文化人尊崇有加的“蠻夷之地”。儋州太守張中原本就仰慕蘇軾,所以蘇軾(蘇過陪同)到來之后就熱心為他們提供官舍居住,并經(jīng)常同他們下圍棋,但后來卻因?qū)μK軾太過優(yōu)待而遭革職,蘇氏父子被逐出官舍。當?shù)馗F讀書人的子弟就動手為蘇軾蓋了一處房子,蘇軾后來還在儋州辦了一所書院。蘇軾很快就同儋州百姓熟絡(luò)起來,指導(dǎo)他們打井取水,為他們看病開藥,聽他們講鬼故事,而且生蠔的味道又是那么妙不可言。這位落魄失意的貶官又一次被蠻荒之地的淳樸憨厚的百姓接納、溫暖、感動。這也是中華文化的魅力所在,文化人滋養(yǎng)了民間,民間感動著文化人。
原本很擔心瘴氣的蘇軾在儋州安頓下來之后給好友僧人參寥的信中說:“北方何嘗不病,是病皆得死人,何必瘴氣?但若無醫(yī)藥,京師國醫(yī)手里,死漢尤多?!碧K軾被貶儋州的恐懼已被淳樸的儋州民風沖淡,瘴氣已不在其憂懼之列,遠親別友、忍饑挨餓、缺醫(yī)少藥、無紙無墨,這些也都是可以忍受的,蘇軾甚至覺得自己原本就儋州之民:“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保ā秳e海南黎民表》)儋州的被貶經(jīng)歷讓蘇軾的內(nèi)心達到了像孔子所言的“從心所欲”的境界,走向了生命的無畏。
1100年6月,蘇軾遇赦北歸。蘇軾父子登舟時,儋州許多老百姓挑著酒水與干糧為他們送行,如此感人的場景讓蘇軾也寫下了名句:“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渡?!罚┵僦萑绱蠛0銓掗煹男貞褤肀Я吮槐葡蛩赖氐奶K軾,讓蘇軾從驚懼走向無畏,所以“問汝平生功業(yè)”,儋州務(wù)須在其列。
蘇軾在中國文化史中可以算是經(jīng)受打擊和磨難最多的一位文人,蘇軾在黃州、儋州、惠州這三地遭受的肉體和精神磨難愈深重,所受到的生命淬煉便愈純粹,所獲得的精神升華也愈加高尚,他的名字在后世也愈加耀眼。
作者單位:河南警察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