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豪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 福州350007)
明清易代之際,涌現(xiàn)了一大批為明朝守節(jié)的遺民,張岱就是這些遺民中的一員。張岱一名維城,“初字宗子,人稱石公,即字石公”[1],號陶庵、蝶庵、古劍陶庵、古劍老人等,晚年又自號六休居士。張岱出生于通世顯宦之家,是張遠猷的直系后裔,又是狀元張元汴的曾孫張耀芳的長子。公元1644 年甲申之亂的爆發(fā)徹底改變了明朝的命運,同樣也改變了張岱的命運,南明接連建立起來的政權(quán),皆如風中殘燭般轉(zhuǎn)瞬即滅,張岱曾一度投身其中,但很快便大失所望地離開,從此隱遁江湖,立志以史存明。正如張岱自言:“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fā)入山,駴駭為野人?!髯酝煸?,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間?!盵2]《快園道古》正是成書于張岱隱居編寫其史學著作《石匱書》時期,據(jù)其小序“歲乙未九月哉生明日,陶庵老人書于龍山之渴旦廬”[3]8,可以推定《快園道古》成書于清順治十二年即公元1655 年,此時距離甲申之變已經(jīng)過去了十一年,而張岱也已即將步入耳順之年?!犊靾@道古》正是在張岱經(jīng)歷國破之變十年后追憶過去而編撰的作品。
筆記興之所至便信手記錄,篇幅短小又雜取種種生活所見所聞所感記錄成冊,相對古人所作的詩詞等抒發(fā)性情的文學創(chuàng)作,筆記則大多以記敘為主,少有直接吟詠內(nèi)心,抒發(fā)個人志趣情操。但這些并不意味著筆記只是單純的短篇文章的堆砌,這些紛繁的故事,是作者生活和思想的剪影。這些故事的選取、排列和組合,如同待解開的密碼一樣,背后隱藏著作者在創(chuàng)作筆記時流露出來的內(nèi)心想法?!犊靾@道古》是張岱晚年創(chuàng)作的帶有回憶錄性質(zhì)的筆記作品,它創(chuàng)作的初衷是“余蓋欲于詼諧謔笑之中竊取其莊言法語之意,而使后生小子聽之忘倦。故飴一也,伯夷見之謂可以養(yǎng)老,盜跖見之謂可以沃戶樞。二三子聽余言而能善用之,則黃葉止啼,未必非小兒之良藥”[3]8。由此可知,張岱創(chuàng)作該筆記帶有很強的教育目的,正如小序中提到的那樣:“若余所道者,非堅人之志節(jié)則不道,非長人之學問則不道,非發(fā)人聰明則不道,非益人之神智則不道,非動人之鑒戒則不道,非廣人之識則不道?!盵3]7在這些張岱想要傳遞給后人的點滴筆記中,可以從單則筆記的內(nèi)容乃至于全篇筆記的編排中挖掘出張岱想要傳達給子孫的遺民情懷。
筆記名為《快園道古》,“道古”二字點出了該書講述的是過去發(fā)生的故事。翻開《快園道古》,張岱并沒有將時間軸向前推移到足夠稱之為“古”的先秦兩漢,就連唐宋兩朝也鮮有涉及,他恰恰把時間選擇在了明代,這個對于他來說相去不過十一年歷史的時間點。將相去不過數(shù)十年的歷史稱作“古”,這似乎有點夸大其詞,況且南明朝廷依舊宣揚著明朝政權(quán)的存續(xù)。佘德余在《快園道古》的整理弁言中卻提出“名為‘道古’,實為談今”[3]3?!敖瘛迸c“古”鮮明地將過去和現(xiàn)在分割開來,那些只能追憶的過去變成了無法挽回的歷史。在張岱的心目中明王朝已經(jīng)成為了故國,“道古”便是在回憶前朝發(fā)生的種種。這種對于前朝的追憶之情,成為《快園道古》編撰的暗線。
《快園道古》的門類總共有20 個,光是盛言明代風物就有“盛德”“學問”“經(jīng)濟”“言語”“夙慧”“機變”“志節(jié)”“識見”“小慧”“任誕”10 個門類,帶有批評色彩的門類也只有“紕漏”和“詭譎”。從門類的角度分析,明顯正面描寫明朝舊事的門類占據(jù)了一半。張岱帶著對于往昔美好的濃濃追憶,而將這些記憶一一羅列。
統(tǒng)觀全書,張岱以一種詼諧謔笑的筆觸描繪著明代的眾生相。這些故事大多以明代歷史中積極正面的人物作為記錄的重點,突出他們高尚的道德品質(zhì)又或是過人的聰明才智,彰顯了明代的“正能量”。在《快園道古》中,張岱還記錄下自己、親屬、先世和朋友的言行故事。在記錄這些筆記的過程中,作者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對于過去生活的懷念和如今滄海桑田的感慨。張岱在筆記中記錄了許多自己周遭生活的點滴,包括自己幼時被稱為神童,賑災越中甚至六嬸娘與錢相公家爭房等事。這些對于生活點滴的記錄,是張岱對于自己人生的回顧,其中不難看出張岱對于過去的不舍。曾經(jīng)優(yōu)渥的生活與現(xiàn)在貧困潦倒的生活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張岱在念念不忘之余更有命運巨變的感慨。如夙慧部中提到張岱八歲與陳眉公對對子的故事:“陶庵年八歲,大父攜之至西湖。眉公客于錢塘,出入跨一角鹿。一日,向大父曰:‘文孫善屬對,吾面考之。’指紙屏上《李白騎鯨圖》曰:‘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陶庵對曰:‘眉公跨鹿,錢塘縣里打秋風?!脊澷p,摩予頂曰:‘那得靈敏至此,吾小友也?!盵3]81這則故事同樣見于張岱《自為墓志銘》一文,在《自為墓志銘》中張岱對于這件事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欲進余以千秋之業(yè),豈料余之一事無成哉?”[4]在《快園道古》中,幼年神童的故事與其他張岱早慧的事跡一同羅列于“夙慧”這一門類,少年的春風得意自然不必說,但將《快園道古》與《自為墓志銘》互相參看,這其中是張岱在國破背景下個人命運的變化的錯愕和遺憾。以張岱家族的顯赫,若明朝沒有發(fā)生甲申之變,也許張岱仍然可以延續(xù)張氏的榮耀,即便他科舉不仕,他也能夠風花雪月悠游一生。但這一切在甲申之亂劃上了句號,無數(shù)個類似張岱這樣的官宦家庭土崩瓦解。榮華富貴轉(zhuǎn)眼成空,懷念故國亦同樣是懷念過去的生活,個人的命運與故國的命運高度重合,滄海桑田的感慨包含著對于個人命運和國家命運的唏噓,讓遺民們在各種作品中都流露出濃濃的黍離之悲。
《快園道古》雖然沒有明言模仿《世說新語》,但從編撰形式來看,《快園道古》無疑繼承了“世說體”的寫作方式。在對比《快園道古》與《世說新語》的門類,其中既有相同的門類亦有不同的門類,不同門類的設(shè)置反映出作者分類上新的需要。志節(jié)部作為《快園道古》中相對于《世說新語》中的新增門類,其意義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在同時代的其他“世說體”的創(chuàng)作中,也有著類似的門類,如《女世說》中的“節(jié)義”、《玉光劍氣集》中的“忠節(jié)”和《南吳舊話錄》中的“忠義”,對于氣節(jié)的重視似乎是當時筆記創(chuàng)作的一種流行傾向。雷雅淳在《明清之際世說體對〈世說新語〉的繼承與轉(zhuǎn)換》一文中提到:“尤其可注意的,是忠、介、節(jié)等字眼,均散見于幾部世說體中,可見這些不被《世說新語》用以命名門類的人物特質(zhì),在明清之際被這些作者有意識地關(guān)注、強調(diào)。這反映了筆記作者的理想價值觀,因此想盡力讓這些人物名垂青史。”[5]如果將張岱明朝遺民的身份與《快園道古》中志節(jié)部相重合,便不難理解為何張岱要設(shè)置這樣一個新的門類,這是一位明代遺民氣節(jié)觀念的展示,同樣也是垂訓后代的氣節(jié)教科書。
在《快園道古》志節(jié)部中記錄著這樣的一批人,他們要么遠在江湖又或是身在廟堂,但他們卻不曾向權(quán)勢低頭,盡顯不卑不亢的真我本色。身處官場的筆記有文衡山乞歸一條、李崆峒拒跪一條、商為正和龐當鵬共治福建。分別講述了文衡山請辭決心強烈終于如愿所償;俞中丞監(jiān)督平寇,沿用兩廣慣例,要求司長們下跪,李崆峒以“吾奉天子詔督諸生”為由拒絕下跪;福建人感恩商為正、龐當鵬體恤民情的三則故事。這三則筆記展示了官員不為名利所動的政治操守,不畏強權(quán)的錚錚傲骨和勤政愛民的政治素養(yǎng)。而記錄遠在江湖的人物事跡分別為顏木避匿高官故人求見;劉青田笑徐舫就聘金陵;岳正題小像曰“如感赦汝,再敢不敢”;文衡山致仕歸,杜門不見貴戚;王谷詳拒出仕。這些都刻畫了官員遠離官場后潔身自好或主動疏遠政治的事跡。從這些筆記中,可以看出張岱自身對于這些官員在官場內(nèi)外能夠保持本分的欣賞。他們身居官場則有底線講操守辦實事,官場之外則與政治保持距離,不與在朝官員交往以保持自己的清廉節(jié)操。兩種人物的記錄透露出張岱對于一個優(yōu)秀官員的標準,同時這些記載與張岱的遺民身份也產(chǎn)生了一定聯(lián)系,前者給予他精神上的激勵,后者則是隱居的榜樣?!斑z民”一詞最突出的意義便在于“在易代之后因堅持對故國的忠誠而拒絕與新朝合作者”[6]9。張岱本人雖然并沒能科舉入仕,但是他也曾進入魯王朝廷做過官。即便單單論及張岱家族的社會影響,張岱同樣擁有著相當?shù)恼斡绊懥?。自他遁入江湖,做了明朝遺民,便面臨著如何保持遺民氣節(jié)的問題。在志節(jié)部中記敘他人的故事同樣可以視做張岱的自白。這些人在政治上選擇了以疏遠政治、抗拒權(quán)貴的方式,來實現(xiàn)潔身自好的目的。而張岱以這些人為榜樣,在筆記中加以彰顯的同時,也同時從這些人身上汲取道德力量。盡管《快園道古》中的這些人物與張岱本人的遺民身份有著一定的距離,但他們的精神卻是相通的,都在展示著一種堅定的立場并為之保衛(wèi)的決心。張岱詩中有:“爾或不爭氣,予原不動心。故園松菊在,對此一開襟?!盵7]96這首詩為落第歸來的兒子所做,是張岱不慕榮華富貴,堅持遺民立場不肯動搖的真實自白,而在他隱居的那段歲月中,張岱亦實踐著這樣的信條。
《快園道古》志節(jié)部中還涉及到了關(guān)于金錢與氣節(jié)的事跡,包括番人重贄求觀清閟閣、唐六如晚年言志詩、文征明拒金和文衡山拒周王、徽王重金求見。番人重贄求觀清閟閣體現(xiàn)了倪云林不為金錢所動,不肯番人觀清閟閣的清高傲骨,唐六如晚年言志詩抒發(fā)了唐六如輕狂逍遙的人生態(tài)度,文征明和文衡山的故事則都旨在突出他們拒絕接受金錢施舍而安貧樂道、不為金錢所累的道德操守。總體來說,這些人共同體現(xiàn)了安貧樂道的人生志趣,不為金錢而屈服現(xiàn)實。明代遺民時常需要面臨金錢問題,這些遺民往往隱居山林,失去了賴以為生的官員俸祿,又不善于稼穡,往往生活拮據(jù)。張岱自隱居之后,家財多為方安國所占據(jù),一貧如洗,快園也被他人所占,張岱一家借住于此,過著極為艱苦的生活?!犊靾@道古》中沒有直接描寫張岱生活貧困的筆記,只是在隱佚部中略有提到:“粗羹淡飯飽則休,破衲鶉衣暖則休,頹園敗屋安則休……”[3]147張岱在筆記中幾乎不談自己的艱苦生活,但他卻在詩中大量記錄自己貧困的生活:“餓亦尋常事,尤于是日奇”[7]95又或是“日久糞自香,為農(nóng)復何恨?”[7]44詩文中的抒情傳統(tǒng)令作者往往自然而然地抒發(fā)內(nèi)心的感情,而筆記并非如此,它的內(nèi)容往往是取材于他人,它表露感情亦是通過他人的故事曲折地表露出來。張岱詩中描寫貧窮生活之時表露出來的情緒和張岱在《快園道古》志節(jié)部中記錄唐六如、文征明等人展現(xiàn)的精神氣節(jié)是一致的,同樣是輕物質(zhì)、重精神的人生追求,不為金錢權(quán)力所動,為了內(nèi)心的堅持而選擇安于貧困生活的高尚情操。
《快園道古》志節(jié)部中倪云林的事跡反復出現(xiàn),包括倪云林游太湖時遭張仕信鞭辱卻一言不發(fā);倪云林愛好干凈每天盥洗的時候要換多次水,換衣服的時候要多次振拂,甚至齋閣前的樹石也要經(jīng)常擦拭;倪云林不見俗士以及客人咳痰于其庭前樹下,倪云林索痰不得竟然將樹全部砍去,這些事例都展示了一個有著高度潔癖的奇人形象。張岱在《陶庵夢憶》中認為:“人無癖不可于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之交,以其無真氣也。”[2]57張岱與其說是欣賞這種高度潔癖之人,不如說是對他身上折射出來的“深情”的贊嘆。病態(tài)的人物形象強化了其行為的象征意味,潔癖的行為代表著一種極高的道德水準,它不容許一絲玷污。張岱筆下記錄這樣的人并不是興之所至的偶然,它是張岱的心結(jié),同樣也是明代遺民中共同的心結(jié)。正如李瑄先生在《明代遺民群體心態(tài)與文學思想研究》中指出:“追求道德完美為明代遺民群體共有的傾向?!盵6]339遺民們面對的是死殉者樹立起來的極高的道德標準,而為了達到這個道德標準,生殉者就必須守住自己的節(jié)操。在實現(xiàn)這種目標的過程中,遺民有以極端的方式達到目的的做法,如“不下樓”“不出門”以及“水居”。這些事例與倪云林事跡中的病態(tài)如出一轍,展現(xiàn)了明遺民對于道德近乎苛求的執(zhí)著。張岱在詩中也表露出這樣的志向:“世事今如此,微臣敢不貧?”[7]135其中頗有以自苦的方式成全忠于明朝的心態(tài),同樣也是無瑕道德品質(zhì)的體現(xiàn)。
在《快園道古》隱逸部的按語中,張岱探討了如何成為一個隱士的問題。他認為許由、巢父這樣的人算不上隱士,因為他們“身既隱矣,焉用名之”[3]142。而真正的隱士就應當像王君公那樣“日日相見,而孰測其為兼山之遁乎”[3]142?張岱因此還劃分了兩種隱士:“小隱在山林,大隱在城市”[3]142,有小智慧的人避入山林來保全自己,而有大智慧的人則即便在城市中也能不令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遺民身份。在筆記中張岱記錄了龍?zhí)独先伺u吳康齋泄露自己隱居蹤跡的故事,對按語進行了呼應,從按語和筆記記載的呼應中,可以看出張岱作為明朝遺民隱居的態(tài)度——崇尚不名之隱。踐行不名之隱,一來表達了自己無心仕途的故國情懷,二來也表明了自己抗爭到底的決心,三來也避免盛名之下輿論帶來的流言蜚語?!皻夂蚣冗^顏色蔫,死灰冷落焉能熱”[7]76。不為人知曉的生活,遺民們在其中獲得了自我認同,保持了高潔的氣節(jié)。
《快園道古》隱逸部中記錄了許多隱士古樸而逍遙的生活剪影,如虞原遽與何文淵以醋代酒劇飲相談,時人謂之醋交的美談,又如王元章種梅千樹,居“梅花書屋”,賣梅子的文人雅趣生活。張岱還將自己的隱逸生活記錄其中:“陶庵晚年號六休居士,白岳問其說,陶庵曰:‘粗羹淡飯飽則休,破衲鶉衣暖則休,頹垣敗屋安則休,薄酒村醪醉則休,空囊赤手省則休,惡人橫逆避則休。’白岳曰:‘此大安樂法也’?!盵3]147筆記所記之處流露出來的是張岱善于挖掘清苦生活中的樂趣,能夠苦中作樂的慧眼。和筆記中逍遙快活的隱逸生活截然相反的是張岱詩中展現(xiàn)的現(xiàn)實生活,如“寒暑一敝衣,捉巾露其肘”[7]39;“流徙未能安,饑饉又相值”[7]40;“空屋惟存壁,全家盡載船”[7]138。筆記中的美好隱逸生活只是張岱生活中極小的一小部分,絕大部分的生活都是在為了求生而掙扎。以張岱為代表的遺民們希望過著富有文人情趣的隱逸生活,但現(xiàn)實是他們不得不為了生活放下文人的身段,從事辛苦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活動。他們所欣賞的隱逸詩自然不可能是白居易之流的閑云野鶴,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陶淵明,因為陶淵明與他們的命運更為相似。他們同樣為了不與世俗同流合污而選擇歸隱山林,身居清貧生活亦能夠得到滿足。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亦是遺民心中的理想。筆記中隱逸生活就是這種理想的體現(xiàn)。而詩中表現(xiàn)的生活則是現(xiàn)實中遺民面臨的困境,借描寫這些生活苦難,作者自然不是希望同情或者憐憫,他們借這些苦難抒發(fā)的往往是盡管生活貧苦卻依舊不改遺民本色的決心??嚯y成為了遺民精神的試金石,遺民通過自苦的行為,獲得了精神上的滿足,張岱在詩中也有這樣的表達:“一貧真至此,回想反開頤?!盵7]95
值得一提的是張岱是一個熱衷于戲謔的人,面對生活中的困境,他也多以一種戲謔的姿態(tài)來面對??嘀凶鳂芬彩菑堘吩凇犊靾@道古》中展示的一種隱逸之樂??v觀《快園道古》,其中多選取了那些有趣詼諧的故事,在目錄中又特意設(shè)計了戲謔部和笑談部,可見張岱在編寫《快園道古》的那一段艱苦生活中仍然不忘戲謔本色,通過那些有趣的言行故事來排遣遺民生活的苦悶。張岱作為遺民,雖然生活艱難,但卻始終保持樂觀的精神。
在《快園道古》的小序中,張岱提到這本書創(chuàng)作的背景:“張子僦居快園,暑月日晡,乘涼石橋,與兒輩放言,多及先世舊事,命兒輩退即書之,歲久成帙?!盵7]7在與兒孫放言的過程中,張岱希望兒孫能夠在詼諧中收獲其中的教育意義,即“余蓋欲于詼諧謔笑之中竊取其莊言法語之意,而使后生小子聽之忘倦”[3]8。《快園道古》是一本詼諧幽默的教育書籍,在其中張岱向子孫講述了許多具有教育意義的故事,教育兒孫要如何做人處事。張岱提到“世間極正經(jīng)莊嚴之事,無過忠孝二者”[3]7。在古代教育的過程中,忠孝教育可謂是核心,更何況張岱本人以遺民自居亦是盡忠思想的堅定實踐者。張岱同樣希望子女能夠繼承他效忠故明的心愿。其詩《甲午兒輩赴省試不歸走筆招之》和《甲午次兒下第歸二首》,前者寄托了張岱希望兒子保持氣節(jié),不仕清朝,后者則抒發(fā)了張岱對次兒落第的喜悅。但令人困惑的是,在《快園道古》中卻仿佛有意避開盡忠這一問題,而最應當收錄忠義事跡的盛德部中也只是標舉孝行而無一則記載談及忠的事例。
在《四書遇》里張岱提到:“成教”最難言之而成文,行之而可遠。常想家居欲有所示子侄,令僮仆顧己所未至,不覺口中愧縮,以知“成教”在教所不露處。張受先曰:“事君”“事長”“使眾”,只教君子一邊說,不可著民言。我能“孝”“弟”“慈”,則“事君”“事長”“使眾”道理便已在此,不待外求也。時文泛引移孝作忠等語,非是[8]。這里闡釋了張岱認為要從孝順觀念出發(fā),來教育兒女,從而使他們領(lǐng)悟忠君的思想?!端臅觥分械摹俺山獭庇^念突出了張岱本人“以孝寓忠”的教育思想。用這種的觀念來看待《快園道古》中的記載,那么實際上《快園道古》并不是在避談忠,而是寓忠于孝,用孝來激發(fā)忠?!犊靾@道古》中記有許多關(guān)于家庭和諧的故事,從中強調(diào)了子女孝順兄弟和睦的家庭觀念。這些故事既是在教育子女的家庭倫理,也暗藏了張岱教導子女忠君愛國的意圖。
移孝作忠的觀念自宋代便開始流行,在明朝更為興盛,如明成祖朱棣在《孝順事實》謂:“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蓋事君之忠,即事親之孝也。人惟父生而君食之,故事之如一也。忠孝豈有二道哉!”[9]此處便把孝等同于忠,甚至將忠放在孝觀念之前,政治教化色彩很重。在《快園道古》中的成教觀念卻與此有著不同之處,正如《四書遇》中“時文泛引移孝作忠等語,非是”。成教區(qū)別了忠君與孝親,通過一些具體的容易實踐的孝的觀念來聯(lián)系抽象的不容易實踐的忠的觀念,可以說成教是以孝親比忠君之志,二者感情是一脈相承的卻終究有所不同。以孝行來滲透忠君思想的教育理念,是對當時移孝作忠的批判。這種批判帶有濃重的陽明心學的色彩,強調(diào)本心和知行合一,講究本心啟發(fā)的特色。張岱深受陽明心學的影響,采取這樣的教育方式是極有可能的。在《快園道古》中并非在回避忠這一問題,恰恰相反,它通過孝引申出了忠,用以小見大的方式教育后代,凸顯了張岱的良苦用心和對于故明的忠誠?!犊靾@道古》盛德部中也多是高官者不以高官自居,仍以孝親為重的事例,突出了孝親感情的動人而并非孝忠一體的政治宣揚。盛德之中贊揚的口吻,令人不禁想起張岱本人對于明朝的眷戀和忠誠,以孝行比忠于明朝的感情可謂自然而然而又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