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佩成
(濱州學院 人文學院,山東 濱州 256603)
亞美尼亞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基督徒之一,在11世紀下半葉之前,他們是亞美尼亞高地上的多數(shù)族裔,有著很強的政治、文化影響力。1071年,塞爾柱突厥人在曼茲克特戰(zhàn)役中擊敗拜占庭,占領(lǐng)了亞美尼亞高地的大部分地區(qū)。突厥人的到來直接改變了亞美尼亞高地上的人口和政治結(jié)構(gòu),結(jié)束了高地上亞美尼亞人的主導地位,也從此埋下了亞美尼亞人與突厥人的歷史積怨。大約在16世紀上半葉,在亞美尼亞人的地平線外形成了三個大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伊朗薩法維帝國和沙俄帝國。此后,亞美尼亞人的領(lǐng)土不斷在上述大國之間劃分和再劃分。南高加索三國(亞美尼亞、阿塞拜疆和格魯吉亞)并入蘇聯(lián)后,南高加索領(lǐng)土被重新劃分,亞美尼亞人口占多數(shù)的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區(qū)(簡稱納卡)歸屬阿塞拜疆。蘇聯(lián)時期,納卡問題被暫時擱置起來,但隨著戈爾巴喬夫“解凍”時代的到來,該問題重新浮出水面。因此,納卡問題形成的原因比較復雜,但究其根本原因則是民族主義和領(lǐng)土糾紛作祟的結(jié)果。
信仰基督教的亞美尼亞人與信仰伊斯蘭教的突厥人的沖突由來已久。因此,在亞美尼亞人的眼里,阿塞拜疆人跟土耳其人沒什么區(qū)別,但隨著19世紀后期泛突厥主義的興起與發(fā)展,這些情緒被賦予了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具體來說,泛突厥主義思想形成于俄羅斯帝國,并在奧斯曼帝國青年土耳其黨掌權(quán)時,成為一種國家意識形態(tài)。受其影響,19世紀70年代后期,它在阿塞拜疆知識分子中間生根發(fā)芽。在這種意識的支配下,泛突厥主義者組織起來,其最終目標是團結(jié)所有的突厥民族,建立一個由奧斯曼帝國領(lǐng)導的大圖蘭(Great Turan)國家。①N. Minasyan, “The Turkish-Azerbaijani Pan-Turkism Programs and Artsakh in 1917-1920”, Journal of Armenian Studies,No. 2, 2018, pp. 31-40.因此,阿塞拜疆的民族主義主要表現(xiàn)為泛突厥主義意識,日俄戰(zhàn)爭更是強化了這種情緒。
眾所周知,日俄戰(zhàn)爭期間,日本對俄國的勝利是亞洲國家對歐洲強國的第一次勝利,這使土耳其知識分子相信,如果他們的國家能夠像日本一樣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便會結(jié)束自己的落后狀態(tài)。①Renée Worringer, “‘Sick Man of Europe’ or ‘Japan of the near East’: Constructing Ottoman Modernity in the Hamidian and Young Turk Era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 Vol. 36, No. 2, 2004 (May), p. 208, p. 208, p. 208, p.209, p. 257, p. 216.另外,在泛突厥主義者看來,自己的社會角色類似于日本明治時期的寡頭,而1908年的土耳其革命相當于1867年日本推翻德川幕府的短暫內(nèi)戰(zhàn)。例如,奧斯曼帝國的陸軍上校佩特夫·貝伊(Pertev Bey,1871—1927)曾經(jīng)信誓旦旦地說:“我們將很快崛起……和幾年前遠東冉冉升起的太陽一樣光芒四射!無論如何,我們不要忘記,一個國家總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崛起?!雹赗enée Worringer, “‘Sick Man of Europe’ or ‘Japan of the near East’: Constructing Ottoman Modernity in the Hamidian and Young Turk Era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 Vol. 36, No. 2, 2004 (May), p. 208, p. 208, p. 208, p.209, p. 257, p. 216.近代日本吸引泛突厥主義者的另一個因素是:日本在向現(xiàn)代化的轉(zhuǎn)型中,實現(xiàn)了女性社會角色的從屬地位。在突厥主義者的世界觀中,穆斯林女性像西方那樣自由,是不可接受的。因此,他們希望在向現(xiàn)代化社會的轉(zhuǎn)型中,穆斯林女性的傳統(tǒng)社會角色能夠像日本女性那樣延續(xù)下去。另外,日本的軍國主義也吸引了突厥主義者。他們認為中東、印度次大陸和遠東的文明才是更高級的文明,西方文明雖在經(jīng)濟和技術(shù)上比亞洲文明先進,但這只是一個巧合。③Renée Worringer, “‘Sick Man of Europe’ or ‘Japan of the near East’: Constructing Ottoman Modernity in the Hamidian and Young Turk Era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 Vol. 36, No. 2, 2004 (May), p. 208, p. 208, p. 208, p.209, p. 257, p. 216.在這種意識支配的情況下,泛突厥主義者幻想與日本建立聯(lián)盟,以便將東方的所有民族團結(jié)起來,發(fā)動一場消滅西方國家的戰(zhàn)爭,戰(zhàn)勝歐洲文明。④Renée Worringer, “‘Sick Man of Europe’ or ‘Japan of the near East’: Constructing Ottoman Modernity in the Hamidian and Young Turk Era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 Vol. 36, No. 2, 2004 (May), p. 208, p. 208, p. 208, p.209, p. 257, p. 216.
此外,社會達爾文主義為泛突厥主義學者提供了哲學基礎(chǔ)。他們認為歷史就是殘酷的種族斗爭,只有最強大的種族才能幸存下來。就青年土耳其黨而言,“優(yōu)秀的”日本民族統(tǒng)治像韓國人、中國人這樣的“劣等民族”,是正確的和自然的;同樣,“優(yōu)秀的”突厥民族統(tǒng)治像亞美尼亞人、希臘人這樣的“劣等民族”也是合情合理的。⑤Renée Worringer, “‘Sick Man of Europe’ or ‘Japan of the near East’: Constructing Ottoman Modernity in the Hamidian and Young Turk Era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 Vol. 36, No. 2, 2004 (May), p. 208, p. 208, p. 208, p.209, p. 257, p. 216.這種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觀點解釋了為什么奧斯曼帝國在猛烈抨擊西方帝國主義的同時卻又強烈支持日本帝侵略中國和朝鮮的原因。例如:1910年日本吞并朝鮮時,青年土耳其黨基于社會達爾文主義理論支持日本的侵略行徑。他們認為朝鮮只是一個弱小的民族,理應被強大的日本人接管,這既是為了朝鮮的利益,也是為了日本帝國的利益。⑥Renée Worringer, “‘Sick Man of Europe’ or ‘Japan of the near East’: Constructing Ottoman Modernity in the Hamidian and Young Turk Era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 Vol. 36, No. 2, 2004 (May), p. 208, p. 208, p. 208, p.209, p. 257, p. 216.
基于同樣的理論,泛突厥主義者認為,亞美尼亞人嚴重威脅著宏偉的“大突厥民族”目標的實現(xiàn)。⑦Taner Ak?am, A Shameful Act: The Armenian Genocide and the Question of Turkish Responsibility, New York: Metropolitan Books, 2006, p.150.俄國阿塞拜疆人的這種意識更是助長了土耳其人反亞美尼亞情緒的增長,這不僅因為其固有的種族主義性質(zhì),更因為亞美尼亞本身被視為突厥世界中的一個地理障礙:它像一只長靴一樣擋在了阿塞拜疆和奧斯曼土耳其之間。關(guān)于這一點,歷史學家阿納希德·捷爾·米納相(Anahide Ter Minassian)指出:“在一小撮與地主貴族和新興工業(yè)資產(chǎn)階級有聯(lián)系的阿塞拜疆知識分子的影響下,阿塞拜疆民族意識的發(fā)展與其說是針對俄羅斯殖民者,倒不如說是針對亞美尼亞人?!雹郃nahide Ter Minassian, “The Revolution of 1905 in Transcaucasia”, Armenian Review, Vol. 42, No. 2, 1989 (Summer), pp. 6-14.
在泛突厥主義意識的支配下,19世紀末,奇里乞亞的一些青年土耳其黨人贊成并參與了針對亞美尼亞人的一些恐怖活動,這使得亞美尼亞人和突厥人的關(guān)系逐漸惡化。⑨George A. Bournoutian, Concise History of the Armenian People: From Ancient Times to the Present, Costa Mesa: Mazda Publishers, Inc., 2006, p. 271.值得注意的是,在突厥知識圈子里,盡管存在著一些非民族主義派別,但他們的聲音微不足道,民族主義因素遠遠蓋過了理性。
在泛突厥主義的指導下,青年土耳其黨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在一戰(zhàn)中,他們最初打算征服南高加索,然后進入里海盆地和中亞。因此,在戰(zhàn)爭初期,南高加索對土耳其人來說顯得格外為重要,并為此發(fā)動了對俄國的戰(zhàn)爭,但遭到失敗。然而,俄國十月革命的發(fā)生使南高加索的情況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奧斯曼的青年土耳其黨與阿塞拜疆的穆薩瓦特黨(Musavat)建立了直接聯(lián)系。另一方面,在俄國突厥人團體中的一些活動人士看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是他們民族主義希望的分水嶺。很明顯,20世紀初,阿塞拜疆的泛突厥主義活動非?;钴S,僅次于韃靼人。①Jacob M. Landau, Pan-Turkism: From Irredentism to Cooperation,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14.因此,阿塞拜疆人以極大的熱情接受了與土耳其人的合作,也贊同泛突厥主義的綱領(lǐng)。土耳其人也認識到穆薩瓦特黨是他們在南高加索的支持者。②А К а р с е ц и ,К о н ф л и к т ы м е ж д у н а р о д а м и и п у т и и х п р е о д о л е н и я: К п р о б л е м е Н а г о р н о г о К а р а б а х а ,Е р е в а н :А й а с т а н,1990, с. 27.在這種情況下,亞美尼亞人的納卡地區(qū)成為土耳其與阿塞拜疆統(tǒng)一計劃的一個障礙。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雙方形成了聯(lián)合陣線,竭力占領(lǐng)納卡。
亞美尼亞民族主義意識也是研究納卡問題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現(xiàn)代亞美尼亞民族主義源于米迦勒·查姆奇揚的浪漫民族主義,一般將其定義為建立一個自由、獨立和統(tǒng)一的亞美尼亞國家,也可把它表述為“亞美尼亞人的事業(yè)(Hye Dat)”。③Razmik Panossian, The Armenians: From Kings and Priests to Merchants and Commissar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32.在這種意識的支配下,納卡問題成為亞美尼亞民族主義者建立一個理想國家的一部分。
值得注意的是,烏拉爾圖的發(fā)現(xiàn)在19世紀和20世紀的亞美尼亞民族主義中起到了推波助瀾作用。④Anne Elizabeth Redgate, The Armenia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276. 法國學者讓·圣馬丁(Jean Saint-Martin)在1827年建議德國政府到凡湖地區(qū)考察。法國東方社會研究所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大量銘文。之后,學者逐漸揭開了烏拉爾圖王國之謎。亞美尼亞人用它來強調(diào)自己的原著性,⑤Anne Elizabeth Redgate, The Armenians, p. 276.以此表明他們對亞美尼亞高地占有的合法性。被塞爾柱突厥人征服前,安納托利亞并不是突厥人的棲息地,因此,亞美尼亞人的歷史編撰中充斥著對亞美尼亞歷史本質(zhì)主義的各種解釋,以證明自己自古以來就棲息這片土地上。在該種歷史觀的支配下,亞美尼亞民族主義在相當程度上是對土地占有權(quán)的聲張。
從歷史上來說,亞美尼亞人在相當一段時期內(nèi)沒有建立自己的國家。20世紀以前,亞美尼亞和亞美尼亞人的地區(qū)被三大帝國統(tǒng)治:奧斯曼帝國、伊朗薩法維帝國和俄羅斯帝國。因此,整個亞美尼亞人的歷史發(fā)展階段經(jīng)歷了許多問題,例如領(lǐng)土被占、文化屠殺和1915年事件。由于所有這些原因,民族主義對亞美尼亞人來說顯得格外重要。
就奧斯曼帝國的亞美尼亞民族主義來說,它的興起源于奧斯曼帝國的米利特制度(Millet)。米利特是穆斯林帝國內(nèi)非穆斯林社區(qū)之間的集體分界線,它賦予了亞美尼亞人一定權(quán)利,他們在自己的宗教領(lǐng)袖的領(lǐng)導下以一個統(tǒng)一的政治實體存在。在這一制度安排下,亞美尼亞人的身份基于宗教因素,反而與領(lǐng)土、種族和語言脫鉤。但由于亞美尼亞教會是一個獨立的民族機構(gòu),其成員具有排他性,種族和宗教完全重疊,這些因素大大促進了現(xiàn)代亞美尼亞民族主義的形成。
在法國資產(chǎn)階級大革命和西方傳教士的影響下,奧斯曼帝國的民族主義運動風起云涌。由于亞美尼亞人的極端民族主義運動,帝國政府對他們實施了遷徙政策,亞美尼亞人聲稱這是一場種族滅絕,并利用這段記憶來制造民族主義。由于阿塞拜疆人和土耳其人屬于同一民族,故在亞美尼亞人眼里,阿塞拜疆人與土耳其人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因此,基于種族滅絕主張的亞美尼亞民族主義同樣施加在了阿塞拜疆人身上。在亞美尼亞民族主義者看來,如果他們放棄亞美尼亞人口占多數(shù)的納卡地區(qū),就意味著忘記了1915年事件。在這種情況下,亞美尼亞人的事業(yè)變得非常領(lǐng)土化,也就是說,他們的民族主義表現(xiàn)為要奪回歷史家園。于是,亞美尼亞民族主義者的要求導向了特定的領(lǐng)土,在他們看來,如果亞美尼亞人的納卡地區(qū)被強走,公共權(quán)利不再具有意義。
俄伊戰(zhàn)爭(1826-1828)結(jié)束后,伊朗戰(zhàn)敗,東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成為俄羅斯帝國的一部分。在俄羅斯的統(tǒng)治下,亞美尼亞人享受到了難得的和平,例如:沙皇允許他們開辦學校,鼓勵他們出版亞美尼亞報紙。如此一來,亞美尼亞文化運動興起,從而促進了亞美尼亞民族主義情緒的增長。另外,在俄羅斯統(tǒng)治下,統(tǒng)一的亞美尼亞身份重現(xiàn)了。到19世紀80年代,俄國民粹主義思想傳到了南高加索。在那里,民粹主義者用革命的熱情積極發(fā)動群眾。然而,當俄國民粹主義者提出“回歸人民”的口號時,亞美尼亞人卻提出了“回歸祖國”的口號。①George A. Bournoutian, Concise History of the Armenian People: From Ancient Times to the Present, p. 289.阿博維揚的《亞美尼亞之殤》便是典型的代表,它不僅大肆宣揚亞美尼亞民族主義精神,而且極力鼓吹亞美尼亞人的復國意識。從1887年到1921年,當《莫斯科條約》終止了亞美尼亞人在小亞建立國家的計劃時,社會主義與亞美尼亞民族主義運動結(jié)合起來。②Anaide Ter Minassian, Nationalism and Socialism in the Armenian Revolutionary Movement (1887-1912), trans. by A. M.Berrett, Cambridge: The Zoryan Institute, 1984, p. vii.因此,俄屬亞美尼亞人卷入了南高加索的1905年革命、1906-1912年的伊朗憲政運動和1908年的青年土耳其黨革命。在此過程中,他們吸取了1789年法國大革命和1848年歐洲革命的經(jīng)驗與教訓,試圖解放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下的亞美尼亞人,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亞美尼亞人的國家。
與此同時,19世紀后期在俄羅斯帝國萌芽的亞美尼亞民族主義者傾向于煽動反土耳其情緒,進而發(fā)起了一些針對阿塞拜疆人的恐怖活動。所以,俄國的亞美尼亞人對阿塞拜疆人懷有同樣的仇恨情緒,并將他們與奧斯曼帝國內(nèi)的反亞美尼亞人的肇事者相提并論。其結(jié)果是,俄國的亞美尼亞人和阿塞拜疆人互不信任,彼此充滿懷疑和敵對情緒,而這種情緒反過來也得到了回應,那就是納卡問題。
蘇聯(lián)時期,戈爾巴喬夫的“民主”、“開放”、“改革”終于誘發(fā)了各加盟共和國的民族主義情緒,民族沖突迭起。因此,戈爾巴喬夫開啟的改革進程,直接或間接地促進了以民族國家為基礎(chǔ)的民族主義運動的興起,而這些運動又常常與其他民族的利益發(fā)生沖突。亞美尼亞人和阿塞拜疆人之間的情況尤為如此,蘇聯(lián)威權(quán)統(tǒng)治掩蓋下的納卡問題浮出水面。蘇聯(lián)時代結(jié)束后,每一個共和國要么獨立面對或應付內(nèi)部的民族問題,要么獨自應付外部威脅。事實證明,失去了蘇聯(lián)政府強有力的管控后,民族主義運動失控,納卡戰(zhàn)爭隨之爆發(fā)。
從1828年的《土庫曼恰伊條約》到1917年的十月革命,東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一直是俄羅斯領(lǐng)土的一部分。1906年至1914年,俄羅斯引入了有限的議會制度,亞美尼亞人和阿塞拜疆人的民族主義情緒增強。十月革命后,亞美尼亞民族主義政黨革命聯(lián)盟(ARF)和阿塞拜疆的泛突厥主義、泛伊斯蘭主義的穆薩瓦特黨迅速發(fā)展。③Jacob M. Landau, Pan-Turkism: From Irredentism to Cooperation, p. 55.1918年4月22日,亞美尼亞、格魯吉亞和阿塞拜疆的知識分子建立了南高加索聯(lián)邦(TDFR)。然而,它的命運是短暫,只持續(xù)了一個月。1921年10月13日,土耳其和高加索地區(qū)新成立的蘇維埃共和國簽訂了《卡爾斯條約》。④《卡爾斯條約》重申了1921年土耳其大國民議會和蘇聯(lián)之間締結(jié)的《莫斯科條約》的條款,確定了新土耳其共和國和三個南高加索共和國之間的邊界。條約規(guī)定,土耳其放棄對巴統(tǒng)的主權(quán)要求,以換取卡爾斯的領(lǐng)土主權(quán)(大致相當于今土耳其卡爾斯、厄德爾和阿爾達漢?。恢惺兰o亞美尼亞王國都城阿尼以及亞美尼亞文化的象征——亞拉臘山,割讓給了土耳其。⑤Arthur Tsutsiev, Atlas of the Ethno-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Caucasus, trans. by Nora Seligman Favorov,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4, p. 79.此外,當時的民族事務代理委員斯大林把納希切萬和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區(qū)割讓給了阿塞拜疆。①Mary Kilbourne Matossian, The Impact of Soviet Policies in Armenia, Leiden: E. J. Brill, 1962, p. 30. 布爾什維克在1920年承諾將這兩個地區(qū)交還給亞美尼亞。根據(jù)列寧的提議,亞美尼亞、阿塞拜疆和格魯吉亞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于1922年3月12日合并為南高加索蘇維埃社會主義聯(lián)邦共和國(TSFSR,1922-1936)。②Ronald Grigor Suny, The Making of the Georgian Nation, Bloomington, Indiana: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4, p. 245.
1936年12月5日,“1936年蘇聯(lián)憲法”通過后,南高加索蘇維埃社會主義聯(lián)邦共和國解散,再次分裂為格魯吉亞、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并正式成為蘇聯(lián)的加盟共和國,這意味著南高加索各共和國領(lǐng)土邊界的重新界定。
領(lǐng)土的隨意分割與再分割,給亞美尼亞人和阿塞拜疆人的沖突埋下了禍根。阿塞拜疆人認為亞美尼亞只是被俄國吞并的一個縮小版的埃里溫省,而自己才是巴庫省、占賈省③占賈省當時名為埃里扎維特波爾(Elizavetpol)。和卡拉巴赫的繼承者;而亞美尼亞人則認為上述地區(qū)是亞美尼亞人的傳統(tǒng)歷史故地,故應該屬于亞美尼亞人。
當時,負責蘇聯(lián)民族事務的人民委員斯大林想要把南高加索合并為一個整體,并打算將其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與莫斯科聯(lián)系起來。格魯吉亞最初反對這種安排,但當它認識到這樣做會使自己孤立時,于是同意為解決各共和國之間的邊界爭端提供便利。南高加索三國都得到了某種形式的回報:亞美尼亞得到了洛里并保住了贊格祖爾(Zangezur);格魯吉亞得到了阿哈爾卡拉基;阿塞拜疆接收了卡拉巴赫和納希切萬。④George A. Bournoutian, Concise History of the Armenian People: From Ancient Times to the Present, p. 319, p. 319, pp.319-320.納希切萬從蘇維埃亞美尼亞分離出來,成為一個從屬于阿塞拜疆的自治共和國,埃里溫省的沙魯爾割讓給納希切萬。⑤George A. Bournoutian, Concise History of the Armenian People: From Ancient Times to the Present, p. 319, p. 319, pp.319-320.
斯大林主導下的南高加索領(lǐng)土的再分割,給納卡問題留下了巨大的歷史隱患,成為日后納卡沖突的直接禍根。納戈爾諾-卡拉巴赫是蘇聯(lián)使用的一個官方術(shù)語,亞美尼亞人稱之為“山地卡拉巴赫”。歷史上,納卡是亞美尼亞領(lǐng)土的一部分,并自18世紀以來一直是亞美尼亞人反穆斯林活動的基地,其境內(nèi)居民多數(shù)為亞美尼亞人。納卡問題曾使亞美尼亞第一共和國的領(lǐng)導人感到憂慮。事實上,蘇聯(lián)和亞美尼亞的一支軍隊曾打算去占領(lǐng)它,但在凡爾賽會議上被英國人阻止。1921年,在土耳其政府的壓力下,蘇聯(lián)政府為了贏得南高加索穆斯林的好感,向阿塞拜疆政府讓步,把納卡地區(qū)置于阿塞拜疆統(tǒng)治之下。然而,考慮到亞美尼亞人占多數(shù)的情況,該地區(qū)施行地方自治,但隸屬于阿塞拜疆。⑥George A. Bournoutian, Concise History of the Armenian People: From Ancient Times to the Present, p. 319, p. 319, pp.319-320.
自斯大林將納卡并入阿塞拜疆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之后,他的繼任者拒絕重新討論該問題,納卡的歷史地位似乎被莫斯科多年的中央集權(quán)統(tǒng)治暫時擱置起來。然而,在亞美尼亞人和阿塞拜疆人的心目中,納卡問題的重要性似乎從未減弱:該地的亞美尼亞人強烈希望與他們的同胞統(tǒng)一,而阿塞拜疆人則強烈希望保住這片土地的主權(quán)。
當戈爾巴喬夫的“解凍”時代到來時,表面平靜之下的納卡問題再次爆發(fā),導致了兩國之間暴力沖突的螺旋循環(huán),這種循環(huán)持續(xù)的時間甚至比蘇聯(lián)存在的時間還要長。20世紀80年代末至1994年5月,納卡問題演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沒有宣布的山地戰(zhàn)爭:阿塞拜疆試圖遏制納卡的分離主義運動,納卡地區(qū)希望與亞美尼亞共和國合并。1993年10月和11月,聯(lián)合國安理會分別通過了解決納卡沖突的874號和884號決議,承認納戈爾諾-卡拉巴赫是阿塞拜疆的一個地區(qū)。至1994年,亞美尼亞完全控制了納卡地區(qū),并成立了阿爾查赫共和國,第一次納卡戰(zhàn)爭(1988-1994)結(jié)束。
第一次納卡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亞美尼亞人和阿塞拜疆人之間的敵對情緒并沒有消失,納卡的未來地位仍不可預料,事實上它為兩國人民潛在的沖突搭好了舞臺。2020年9月27日上午,雙方在納戈爾諾-卡拉巴赫接觸線上再次發(fā)生大規(guī)模沖突,輿論稱之為“第二次納卡戰(zhàn)爭”、“六星期戰(zhàn)爭”、“四十四天戰(zhàn)爭”(2020年9月27日—11月10日)等。①在亞美尼亞國內(nèi),人們稱這場戰(zhàn)爭為“第二次阿爾查赫戰(zhàn)爭”和“生存之戰(zhàn)”;在阿塞拜疆國內(nèi),人們稱之為“第二次卡拉巴赫戰(zhàn)爭”“愛國之戰(zhàn)”“亞美尼亞執(zhí)行和平運動”和“反攻運動”。12月10日,阿塞拜疆政府宣布發(fā)動了代號為“鐵拳行動”的軍事行動。沖突期間,亞美尼亞和阿爾查赫實行了戒嚴和全國動員,阿塞拜疆則實行了戒嚴、宵禁和部分動員。土耳其向阿塞拜疆提供了軍事支持,盡管支持的程度存在爭議,但土耳其的介入無疑增加了阿塞拜疆的優(yōu)勢,而俄羅斯則在該地區(qū)的影響力減弱。
關(guān)于納卡戰(zhàn)爭的性質(zhì),一直以來眾說紛紜。俄羅斯教授喬治·米爾斯基在他的《帝國的廢墟》(1997)一書中說:“卡拉巴赫對阿塞拜疆人并不像對亞美尼亞人那樣重要。也許,這就是為什么來自亞美尼亞本土的年輕志愿者比阿塞拜疆人更渴望為卡拉巴赫戰(zhàn)斗和犧牲?!雹贕eorgiy I. Mirsky, On Ruins of Empire: Ethnicity and Nationalism in the Former Soviet Union, Westport, CT: Greenwood Press, 1997, p. 63.安德烈·薩哈羅夫(Andrei Sakharov)在第一次納卡戰(zhàn)爭伊始就發(fā)表了他著名的評論:“對阿塞拜疆人來說,卡拉巴赫問題是一個野心問題,對卡拉巴赫的亞美尼亞人來說,這是一個生死問題?!雹跮evon Chorbajian, The Making of Nagorno-Karabagh: From Secession to Republic,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1, p. 1.
綜上所述,南高加索地區(qū)本身就是一個多民族雜居的地方,既有成千上萬的穆斯林居民,也有成千上萬的亞美尼亞人。由于泛突厥主義、民族主義和領(lǐng)土問題作祟,圍繞納卡問題產(chǎn)生的沖突,似乎成為亞美尼亞人和阿塞拜疆人無法打開的死結(jié)。
納卡問題給該區(qū)域亞美尼亞人和阿塞拜疆人帶來了無法形容的破壞,雙方數(shù)以萬計的家庭在戰(zhàn)爭中流離失所。目前,納卡戰(zhàn)爭盡管結(jié)束了,但亞美尼亞人和阿塞拜疆人之間的敵對情緒并沒有隨著戰(zhàn)爭的結(jié)束而結(jié)束。事實上,它為兩國人民潛在的沖突搭好了舞臺,成為懸在兩國人民頭上的一顆暴雷。在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國家權(quán)力依然脆弱,戰(zhàn)爭沒有給兩國帶來什么福祉,?;鹬皇莾鼋Y(jié)了潛在的危險而已,比如:亞美尼亞人堅決反對阿塞拜疆對納卡地區(qū)主權(quán)的聲張,而阿塞拜疆人認為自己是亞美尼亞人的受害者,并強烈要求政府堅決捍衛(wèi)國家的領(lǐng)土完整。大國的介入,更加劇了問題的復雜性。
綜上所述,納卡沖突的原因復雜,如歷史、宗教、文化、地緣政治、經(jīng)濟和國際博弈等因素,但民族主義和領(lǐng)土糾紛是納卡問題的根本原因。在潛在沖突爆發(fā)之前,戰(zhàn)爭需要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從長遠來看,納卡問題仍孕育著爆發(fā)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的風險。因此,要想找到解決納卡沖突的辦法,就需要重新思考民族主義和領(lǐng)土主權(quán)的一些傳統(tǒng)觀念,更需要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兩國人民的智慧和國際社會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