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寧
一場雪就是完整的一生。
寫下看不清的字,但不會寫錯。不知道凌晨時有沒有下完,不知道地上是不是真的有雪。
其實(shí),有什么已不重要了。
即使多給我一些日子,也掏不出滿懷心事的風(fēng),去搖晃這個醉醺醺的夜晚。每一個夜晚都有寂靜和寂靜相擁,用星群按住回憶的燈盞。讓一個人刻出一朵悲傷的云,不一定和孤獨(dú)有關(guān)。
仰望夜空,清澈如鏡,我們爭論月亮到底是不是夜晚的缺口。我們被鎖在小雪之外。
雪,是懸在手掌的燈。
我交出兩只手,手中的日子,把我埋掉,放出,埋掉。嗓子里抖落的雪,凝固成灰暗的水,墜到十二月的傘頂。
一切都很蒼白,松針有抵達(dá)色彩的可能,風(fēng)同樣帶著奪人的驚艷。
我在雪中變得嶙峋,每一片雪,都是疼痛向身體的負(fù)重。我想象墻腳的木柴制造了火焰,足夠照亮嘴唇里的月亮。
剩余的清晨,一頭小鹿告訴另一頭小鹿,耳朵和青草都來自大雪。慢慢聽,每一次呼喚,都有人間的溫度。
清掃馬路的人不見了,而掃帚還在。我看到商店櫥窗里,有一個模糊的自己。
寂靜中睡去,向往大雪深處,萬物挺拔。我正逆向而走,另一場雪來自身后,帶著咳嗽和一場意外。
想起那片湖水和蘆葦,我自然感傷。而雪已經(jīng)覆蓋了所發(fā)生的一切。
生活里,我的身影在盡頭出現(xiàn),我不是大海,說不出危險(xiǎn)的事物。透明的時間溢不出鐘表的邊框。
走在清掃后的柏油路,我和松針,擁有同樣的臉,同樣的冷峻。
我們都不該想起往事。
我向冬天走去,帶著一身空曠。
除了風(fēng)吹著口哨,牛一遍一遍在地上畫圈。有麥子和天空赤裸著。
我不能俯下身,坐擁平原的光芒。我堅(jiān)持用自己的一雙手拯救出心靈的光亮和成熟的蜜,一些親人的談話漸入谷子內(nèi)部。
他們由收成談到更久遠(yuǎn)的事情。漫長的悲傷,荒原,一朵寂靜的烏云。
我把衣裳裝滿西風(fēng),只為從鼓起的事物里,找到掖藏在故鄉(xiāng)之下的哭泣。
雨中埋伏的玉米能否提前或者推遲秋天。
在干旱面前,一切都被拒絕。為風(fēng)雨準(zhǔn)備秩序,即使每一次閃電,有它的意義和黎明。
一串豆角,一口陶罐,兩種事物的相遇顯得那么必然。
在山頂,眺望瘦了一圈的小鎮(zhèn),占據(jù)了眼睛一半,另一半很空很輕。
我和杏樹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它們像春天放下的抒情,沒人注意我們中間那些消失的事物。
戲臺上,我們舉棍模仿戲人,用鋒利的鄉(xiāng)愁向時間討回童年。那是我們的時代。
想起沿門臺階補(bǔ)作業(yè)的早晨,用鉛字修飾跌落的鳥鳴,鑲嵌陽光。
這些空蕩的回憶向我造訪,我抬起一根火柴劃過身體,火焰和眼淚都有了形狀,沉淀的半碗雨水,是我輕微的淚痕。
山在西,水在東。這么多年,我一直在這山水相疊的相框里捕捉自己,讓流水漲滿身體,成為這土地的一部分。
春天之前,舉一把火。秸稈被嚴(yán)禁燃燒,可他還是做了,風(fēng)把火推走,他從未如此決絕,等最后一朵火焰凋零。
黃昏埋下這個秘密。他挖掘比孤獨(dú)還大的詞。在滿天黃土中,得到更多尊重。這是他,一生中重復(fù)的動作,他說春天正在看不見的地方發(fā)生。
燒焦的秸稈,它教給我生活的本義,我們轉(zhuǎn)過身,那是一條永遠(yuǎn)走不完的路。
想起一次次鍛打鋤頭和落日,拾起一顆顆老鼠啃過的玉米粒,他站在春天的背景。
這塊空蕩的身體,準(zhǔn)備了婚姻。說土還要深三尺,才夠放下雨水的高度,和一場睡眠。
他在石頭上坐了一會兒,一個不大不長的影子慢慢收攏。玉米會一點(diǎn)點(diǎn)填滿空地的暗淡。
雨水敲了三次。
一次,敲開古井,我走上前,看到一張臉從完整到曲折,徹悟之水一遍遍洗禮俗身。
二次,青瓦落下一聲清脆,帶著鉛華洗盡的徹悟。
最后一次,在鏡片,為我擦去木樁的灰塵。千年后,依舊挺拔。
數(shù)不清的腳印走不到明清,只有雨水為后面的人清掃道路,這里,會記住誰,誰又在趕來。
其實(shí),我們內(nèi)心都有一場雨,在晉中王家大院,這塊干凈而敬畏的土地落下,就像放下了那本厚厚的縣志。
院中那一壇水,每個夜晚,都會長出一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