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二伯家報喪的消息后,我急忙往老家趕。拼命搜索記憶里的二伯:一個大蝦一樣愛弓著腰干活兒的黑瘦男人,總一副笑模樣對人,眼睛很清亮,是那種孩子一樣沒什么煩惱的清亮。
每次遇到二伯和二娘在一起時,總是看到二娘用眼睛一下又一下地剜他,嘴不著閑地?fù)p他,說他只知道照顧大道邊兒上的樹和地里的莊稼,像個不管家事的外人,木頭人一樣。二娘刀子一樣的眼神不斷戳二伯,我看著都替他疼。二伯從不還嘴,低著頭,眼睛一會兒斜向左邊,一會兒斜向右邊,像是尋什么丟失的東西,有點(diǎn)兒齙牙的嘴永遠(yuǎn)保持笑的樣子。
每次聽我爸提起過二伯,都說他是一個實(shí)心眼兒的人,太實(shí)誠了,不是傻。我爺嫌棄二伯沒有家族人的精明,家里所有人都跟著不待見他。一來二去,二伯做什么都遠(yuǎn)離家人,像一個外來的客人。
有人說,冒傻氣的二伯能娶到俊俏的媳婦是撿漏。沒出嫁的二娘懷上了大貨車司機(jī)的孩子,又被拋棄了,才嫁給二伯的。孩子生下來后,二伯很是稀罕,不管黑天白天,總抱在懷里哄著。不久后,孩子夭折了,二伯傷心地落了淚,把那孩子埋在了一棵紫槐花樹下。二娘說那是她第一次看到?jīng)]心沒肺的男人掉眼淚疙瘩。
二伯除了天黑回家,幾乎所有時間都在土地上忙。忙完自家地,就去照看他負(fù)責(zé)的那段公路兩邊的樹,也經(jīng)常去那棵紫槐樹下坐,微笑著講一些民間老故事。那些樹是幸福的,從小到大時不時被二伯愛撫,受不著蟲咬和雜草的欺負(fù)。
后來,又聽到鄰居大嬸和我媽聊天才知曉一些。二伯不愛在家待著,是他撞見了二娘和那個大貨車司機(jī)在家里脫了衣服。很多人早就見到那個男人經(jīng)常在二娘家待好長時間才走,只有二伯好像不知道。他當(dāng)時像一個誤闖了人家屋子的外人,漲紅了臉,逃跑一樣沖了出去,鞋子都跑丟了。他逃到莊稼地里,和青青的玉米苗子睡了一宿。
二娘不止一次說,咱倆把婚離了吧。二伯搖頭,又搖頭,直到孩子上了寄宿高中,他還和二娘住在一個屋檐下。
看到戴了重孝的二娘時,她沒有悲傷的神情,白衣白帽襯得臉更加慘白,目光依舊凌厲,指揮喪事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毫不在乎別人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
有人說,如果不是二娘讓二伯去城里刷外墻涂料掙錢,二伯就不會從半空中摔下來;也有人說,二伯太傻,不老老實(shí)實(shí)刷涂料,去空調(diào)機(jī)上救一只貓崽,把自己的命給弄丟了。
守靈時,二娘趕走了其他人,一個人守著二伯。我半夜去看她,聽到幽怨的聲音從棚子里面飄出來:我的傻男人啊,你咋恁傻啊,像個外人一樣跟我過了這么多年日子,咋就不知道心疼我,也不心疼你自己呢?攢下恁些錢有啥用,你撇下我和孩子,日子可咋過啊!是我對不住你啊……
第二天,二娘捧到二伯的骨灰盒時,把一張照片放了進(jìn)去,用手按了按,再小心蓋嚴(yán)盒蓋,好像怕里面的東西長了翅膀飛出來。有人眼尖,說那是二娘和二伯的結(jié)婚照片。
二伯的墓地,是二娘花了高價錢在陵園里買的好位置,旁邊是鳥兒鳴叫的樹林。
等到下葬的程序都做完了,二娘跪在墓碑前不肯起來,大家都去勸她扶她。她用力搖頭,聲音嘶啞,你們都走吧,讓我多陪孩子他爸待一會兒。
我媽讓我留下等二娘。我踱進(jìn)旁邊樹林,發(fā)現(xiàn)什么樹都有,一些野花吐露淡淡的香氣,像淘氣的孩子在野草中跳舞,生機(jī)勃勃地展示生命。鋤了大半輩子草的二伯,終于不用再累了,可以看著花花草草和樹們好好地在一起生長了。
回頭望去,一身素白的二娘像一朵白菊花。她垂著頭,雙臂抱緊墓碑,像抱著一個人,肩頭不斷地顫動,顫了好久。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走過去,拉她起來。她推搡著那個男人,就是不起來。
二娘的聲音含了很多淚水,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著,我不跟你走,他不是外人,他是我男人,我要守著他。往后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去墓地的男人就是經(jīng)常來二娘家的大貨車司機(jī)。二伯去世后,他又來過幾次,都被二娘擋在了門外。
(龐滟,原名龐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沈陽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遼寧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刊于《北京文學(xué)》《小說月報》等百余家報刊。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等刊物轉(zhuǎn)載。出版長篇兒童文學(xué)小說《星星的孩子和夢魔》《小喜鵲吉吉》,小說集《紅火焰,白火焰》。)
編輯:耿鳳